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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说家的例子

好,想看清楚非洲,我们让船航近些,你就看见黑点原来是森林、河流、人和兽群等等,但你如何“看见”神话呢?博尔赫斯并未费神解释给我们听,我们得自己想。

神话,乃至于一切具象事物背后的关系、道理、情感和概念等等,并不是视觉的对象,我们得仰靠“心灵之眼”来看它们,这正是最大麻烦所在。我们的心灵之眼,亦即理解,不像我们的视觉感官那样直接、明晰、有看就有,而且方便意志操控,此外,我们视觉耗费的时间取决于光的行进速度,谢天谢地这家伙是全宇宙跑最快的一个,因此我们还感觉视觉是不需要时间的——理解不同于此,它负责对付的是更难更隐秘的东西,它清楚地需要时间,而且往往不是我们意志所能操控,也正因为如此,它才稀罕而珍贵,从浮泛的、谁都会谁都能的直接感官世界分别出来。

又需要时间、又非意志可操控,这两下加起来是什么意思?是理解的诡异时间感。真的,理解绝对是我们阅读世界中最没时间观念的部分,它习惯性地迟到,不在我们预期的时间来,尤其几乎从不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来,等我们放弃了、不理它了,你往往才发现它不知道何时那么清晰明白地就站在灯火阑珊之处——考过试的人,大概都曾有过诸如此类的被捉弄痛苦经验。

有关理解的这个诡异时间延迟本质,我个人曾用两部小说为实例来说明,一部是劳伦斯·布洛克的冷硬侦探小说《刀锋之先》,另一部是格雷厄姆·格林的《输家全拿》,台湾的译本把它改名为软绵绵的“赌城缘遇”——以下照着再讲一遍。

在《刀锋之先》书中,主人翁无牌私家侦探马修·史卡德办案陷入泥淖,他有一种拿人钱财却无力替人消灾的沮丧,他的前共产党员女友薇拉安慰他:“你做了你应做的了。”(You’ve done your work.)史卡德用了“work”这个字的双关语来回答,work,物理学上我们称之为“功”,公式是力量和距离的乘积,比方说一物重二十磅,你往前推了六尺,你就等于做了一百二十尺磅的“功”。史卡德说,而他所做的却像是推一堵墙,推了一整天也没能让墙移动分毫,因此,尽管你是拼尽了全力没错,你就是没一分一毫地done your“work”。

格林则在《输家全拿》书中再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编故事能耐,这整部小说的关键转折点出现在格林的一个有趣发想:书中主人翁流落赌城,在绝望时刻偶然从一个老头手上得到一个必然赢钱的赌方,但这个最后一定大赢的赌方非常诡异非常磨人,它必须先挨过一定阶段的输钱,只能输不能赢,而且明知是输亦一步不能省——也写小说的“格林迷”朱天心尤其喜欢这个例子,她在新小说顺利开笔之前,一样总要经历着同样的短则数日长可数星期的枯坐思索(在小说题材乃至内容已完全锁定备妥的情况下),明明知道一定空手而回仍得每天带着书、草稿本和笔到写作的咖啡馆报到,她出门时的口头禅便是:“去输钱。”

这两部小说的“实例”,因为太有趣也太准确了,我总忍不住把它们当成是理解一事的隐喻。它们完全一致地告诉我们,那就是解决困惑过程的阶段性不均匀,它不是好心人说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式的每投入一分心力就得着一分进展,没这等好事;相反地,过程中你像整个人浸泡在仿佛无际无垠的困境之中,除了困惑和徒劳什么也没有,然后,就如同跨过了某个不可预见的临界点,忽然有一天墙开始动了,赌钱的轮盘梦一样开始跳出你押的数字来。

两个例子不同之处在于,格林比较好心,让我们看到辛苦长路末端的光明终点,你挨够了输钱就能大赢;布洛克很冷酷,他提醒我们,你推的极可能就是一堵根本不会动的墙。

也就是说,理解,除了习惯性地迟到,它还会索性爽约不来。 brfL+L5zj2ZegYyXAzO0kDwvxAHlGD5Kv2NwJrBxitUETQb9IeoGGuoAN+DgjPi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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