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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读不懂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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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制止灾难性结果的发生,将军返回圣菲时带了一支部队,并期望在途中集结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开始他推进统一的努力,当时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关键的时刻,就像他奔赴委内瑞拉制止那里的分离活动时说的那样。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会明白,二十多年来他生命中没有哪一刻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全体教会、全体军队和民族的绝大多数都是支持我的。”后来当他回忆当时的那些日子时,他这样写道。尽管存在所有这一切的优势,他说,已经反复地证明,当他离开南方去北方或离开北方去南方时,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后丢失,新的内战就使它变成废墟。这就是他的命运。
尽管暂时把这一切困厄归结为命运,好治疗自己的不解和创伤,但《迷宫中的将军》清楚显示,玻利瓦尔并没因此停止他痛苦的思索,他的命运归结处理也从未上升并凝结成宗教性的皈依,从而得着“凡劳苦背重担的人到我这里都能卸下”的不必思考安息。玻利瓦尔还是要问答案,问他解放的大南美国何以一眨眼间又复归分裂瓦解,他在此困惑如迷宫的突围行动至死方休,或甚至不休,他最终的绝望遗言是这么说的,而根据他这遗言所取的书名“迷宫中的将军”也显示是这样子。
能不能就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这部他辉煌小说生涯中最满意的作品,说的就是“困惑”二字呢?——这种问法,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胡适之,想到他读张爱玲小说《秧歌》在序言中说的话。事实上,胡适之还说得更简洁,他只用了一半的字数,也就是一个字:“饿”。他慷慨断言,张爱玲用了十万字,只为了写一个“饿”字,不晓得这是对小说家绕圈子说话本事的无上恭维呢,还是对小说家啰里啰唆习性的抹角骂人法?
没关系,历史上毕竟很少见像胡适之这样,如此乐于谈文学不倦却又对文学懂这么少的怪人。这里,我们的确要来想“困惑”这个题目,或白话些具体些,书读不懂时怎么办——这真的是个很困难的题目,我们极可能连具备安慰程度的有限答案都得不到,而我们又同时都心知肚明,这极可能就是阅读的最大一个障碍,而且当头棒喝,总是在才开始阅读,既未让阅读成为习惯又未在思维形成足够韧性和有效抵御纵深时就一斧头砍下来,当者披靡。
为此,我们先找来一段话放着,作为理解的背景,更作为心理安慰的必要措施,说话的人一样来自南美洲,更南些的阿根廷,他就是博尔赫斯,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了不起的阅读者,而且真的聪明绝顶。和玻利瓦尔一样,他也是个终身疑惑至死不休的人,但博尔赫斯说这段话时却是喜悦的、享受的,语气中仿佛有音乐跳动。
这是博尔赫斯一九六七至一九六八年间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第一讲《诗之谜》开头的开头就讲的:
事实上我没有什么惊世的大发现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辈子都花在阅读、分析、写作(或者是说试着让自己写作),以及享受上。……所以,正如我说过的,我只有满腔的困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贡献给了文学,不过我能告诉你的还是只有疑惑而已。
伟大的英国作家与梦想家托马斯·德·昆西写过——他的著作有十四巨册,篇幅长达几千页——发现新问题跟发现解决老问题的办法比较起来,其实是同样重要的。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只能提供你一些经年累月以来的困惑而已。而且,我为什么需要担这个心呢?哲学史为何物?哲学不过是一段记录印度人、中国人、希腊人、经院学者、贝克莱主教、休谟、叔本华,以及所有种种的困惑史而已。我只不过想与你分享这些困惑而已。
博尔赫斯当然是谦逊的,但我更加相信他的真诚和慷慨,因为困惑统治着无垠无涯的思维王国,相较起来,有着明确答案的地方,只是零星散落其间的城市,只谈这个,真的是个太小的题目了。
除了“原来连博尔赫斯这样的脑子也困惑”之外,我们更感觉鼓舞的是,博尔赫斯的兴味盎然和玻利瓦尔的绝望叹息恰成对比(我个人坚信记录者和翻译者在语气的掌握上都是尽职的),也许这正是告诉我们,困惑从人生现实转进阅读的思维世界之中,面貌会慈眉善目得多。我觉得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尽管仍旧严酷地考验着我们的心志承受能力,但至少它不再毁灭我们什么,不再夺去我们什么,就像它破坏玻利瓦尔的南美洲统一国家大梦,把他征战得来的土地再一块一块拿走一样。我们一无所失,只除了单单纯纯的不解、不满足、不甘心、不相信,还有一颗始终悬浮着放不下来的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