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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系之人

从书籍供应这两种有效作用力来看,玻利瓦尔的话对台湾地区的书籍总体图像显然是不合用的。总的来说,台湾地区的自由程度犹步履踉跄地在往前进展中,当然,就绝对值来说我们距离像英国伦敦老书街查令十字街那种宛如所罗门王宝藏的美丽样子确实还差很远很远,但它的确是一道挣扎向上的曲线,好书不断在冒出来,不至于让读书的人兴起无书可读的喟叹。

更何况,书籍是累积的,一本书进入到社会,它便没那么容易就退出,也许无经济实利可图的连锁书店会把它赶下书架,但它的读者会收藏住它,收藏在自己书架上、记忆里,还有他的言谈文字之中。

然而,作为一个个别读者,为什么我们也三不五时会出现玻利瓦尔式的实质感受呢?为什么我们站在比方说诚品书店这样书籍铺天盖地的世界却仍会生出无书可买可看的沮丧之心呢?明明你拥有的以及你真正读过的书不及其十一、百一,不是这样子吗?

让我们公平一点来说,书不好,可能是真的,因为书籍因着社会自由开放程度的整体进展,通常意味着好书增加,也无可避免搞出一票让你惨不忍睹的烂书来。烂书的书写和制作较不耗时间,因此生长速度永远快于好书;而且通常比较合于庸俗的市场机制,因此也就像街头的成群不良少年般杵在你非看到不可的最醒目位置,让当下第一眼书籍风景荒凉可怖,我们这些不愿惹是生非的人只能裹紧衣服快快离去回家。

然而,好的读者永远得勇敢些、坚韧些,像坚持要见到自己贞洁美丽妻子珀涅罗珀的尤利西斯,不被拦路的怪兽吓退,不被女妖的甜腻歌声诱惑,走向那不作声不叫嚣不搔首弄姿的寂寞书架一角。

烂书一堆,但这只能是浩瀚书海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我们其实应该老实讲是我们自己“不想看”“没兴趣”“看不懂”或“不晓得看那些书要干什么”等等,这些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其实可大致收拢成同一种心思,你无意要探究光子为什么可以奇怪地又是粒子又是波,你不想晓得凯恩斯学派和新自由主义学派面红耳赤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争辩成这样,你对遥远萨摩亚青春期女孩的想法和生活方式没半点好奇,你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弄清楚利玛窦走了哪条路从意大利到中国,你也看不出来那些早就尸骨无存的十九世纪放逐库页岛的可怜俄国苦役犯干你何事……

想知道这些问题的阅读者随随便便都能告诉你,这里有多少部精妙好看的书,海森堡的、玻尔的、爱因斯坦的、弗里德曼的、克鲁格曼的、玛格丽特·米德的、契诃夫的云云。你不想知道,这一部分的世界对你而言就完全封闭了起来,联系于这部分世界的书籍也跟着全数阖上了,当所有的事你都不想知道,这一整个世界对你而言就没有了、没意义了,于是所有的书便都和你断了联系,你也不再可能会是个阅读者。

日本人对此有个说法,就直接称之为“无关系”,意思是某种素朴联系的完完全全断绝,最终以一种彻底冷漠、彻底遗忘的形态体现出来。日本人用这个词来说现代大都会里原子化如一个个孤岛的人们,也偶尔用来说他们这个毫无大国责任感、最终只能孤立于亚洲东北一隅的富裕岛国。这里,我们顺手再来抄一段托克维尔的话,这原是他对两百年前欧洲专制政体底下人民的某种实况描述,但相当传神,相当实感地呈现一幅和周遭世界断掉联系的无关系之人的肖像——

有些国家的本国人,认为他们自己是一种外来移民,毫不关心住在地的命运。一些最大的变化都未经他的赞同,不为他们所知道(除非机会偶尔通知他),而在该地发生;不,有甚于此,他村中的状况,他街上的警察,他村教堂或牧师住宅的修缮,都与他无关,因为他把这一切都看成与他不相干的东西,看成一个他称之为政府的有势力陌生人的财产。他对这些东西,只有一种终身所有权,却没有物主身份或对之有任何改良的念头。这种对本身事务的缺乏兴趣,竟然发展到如此之远,如果他本人或他子女的安全最后真的遭到了危险,他非但不去躲避危难,反而抄起双手,等全国的人来帮助他。这个完完全全牺牲了他自身自由意志的人,将不会比任何其他的人爱好服从;不错,他在最不足道的官吏面前也畏缩,但他带着战败的精神,只要比他强的敌人力量后撤了,他立刻会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他永远都在奴性和放纵之间摇摆。

没错吧,我们随随便便都能找到一大把托克维尔讲的这类人,就在此时此刻此地,我们的立身之处,我们这不幸的社会。

贼来迎贼,贼去迎官,我们可没说这么沉重的话,我们只说这样的人不会要读书,如果他之前没读书,那他显然没任何动机开始;如果他曾经读书,那他也会很快地在任一个阅读的困难方找上他时就退缩回去。 G+skXRWlGG5lPYPcAAVhNX2RBjUswnxxqeFXUfyvK+fUjLaWexufnlBY5V4C8q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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