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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来的那一天

夜晚终于降临。

那是一条河,碧绿悠长,如同很多电影里出现过的乡愁一般,在她梦里流向雾气隐藏着的远方。

河边的少女解开她的头发,走入河水中间,衣服散落河面,如同五色莲花。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赤足走过田野阡陌、浓密得没有缝隙的森林,才走到这里。她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血管里流淌着的液体正在等待一个出口喷薄而出,她的身体苍白得像一条冷血的鱼,内里却沸腾着。

水猴子什么时候来?

很久很久以前,照顾过她一段时间的老人曾讲过这样的传说,为了不要让小孩子跑到水边。老人说水里有一种水猴子,会把人扯入水底,从此沦为它的同伴,永远待在阴冷的水下。

此刻,她在等待着幽深的水底,有这样一双光滑冰冷的手,轻轻触到她赤裸的背部,然后两只手一起,捉住她的腰,用力扯向无可穿透的大河深处。

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

自从租了这个海边郊区的两房小户型,我就没有接到任何工作。

对一个女演员来说,半年的假期的确有点太多,但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甚至连银行户头里还剩下多少钱都忘了。每天睡到中午,打开冰箱胡乱煮食,下午去附近的海边公园游荡,坐在凳子上看一本翻过很多次的小说,然后在日落的时候去超市买食物。

晚上我会上网到很晚,有时困到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手机里堆积了两屏以上的未读短信,对那些不靠谱的试镜邀请,已经懒得去分辨筛选。经纪人似乎已经放弃了我,从她半年没有给我发任何通告就能看出来。

作为一个29岁仍然没有代表作的女演员,我基本上也没有了什么走红的可能。我放弃了自己,我知道。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卖身,没有对不起当年读戏剧社表演训练班时看好我的那个女老师。我其实只是想好好地活着而已。

但直到有一天,我从桌子上醒来,看见前一晚电脑的浏览记录里,净是些“如何无痛自杀”什么的,确实有点被吓到。我不想被人发现残缺腐臭的尸体,因此成为一则社会新闻,虽然这也可能是我演艺生涯开始以来唯一一则新闻,呵。

想想都觉得丧。

此时的我坐在街区公园的椅子上,读着那本读过十几遍的《红楼梦》。这整个阅读动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文字也是。书里古代的女士们和我一样,百无聊赖地生活在巨大的园子里。但这样的生活毕竟有期限,因为总有一天她们会长大嫁人,之后的日子可谓忙而热闹,运气不好的就会难产而死。命运自然有惊心动魄的安排,我羡慕起书里的人,因为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我还要持续多久。好在胡思乱想结束之后,天通常也就暗了。


抬头看见海好丑,就算搅拌了夕阳也那么丑。就这样抱着书走回家。路过一家尚未关门的地产公司,走了进去。

我想出租我家其中一个房间。

我这么想,大概是为了在我万一真的死了的时候,至少有个人能快点发现,让尸体不用发臭吧。但也许,我只是为了找个人来分担一下房租。地产公司的小姐只是笑了笑,抱歉地说,我们没有办法哦,我们只能做整套房产的业务。

于是打道回府,泡了个面当晚餐。有了昨晚的经历我不敢再上网了,在昏暗的客厅里吃泡面,也没有打算开灯开电视。就在外面的黑暗要吞没一切时,手机铃声响起。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接过电话,又掐断了多少电话。总之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巨大尖锐的声音,经过短暂的(也可能是很长时间的)茫然,我最终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尖尖奶奶的,听起来像是中学生。

你好,请问你是租房吗?

我愣了一下,印象里没有在网上挂出任何信息,就连这个念头也不过是我数个小时之前才突然升起的。

是……吧……

那你方便让我今晚来看看房间吗?你住翠园2期5栋603?

我又愣了一下:对。

你今晚在家对吧?

是……当然,半年来其实我每晚都在家。

那我们等会儿见,bye!她果断地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她出现在门口。短发蘑菇头,小小一只,不仅声音像初中生,样子也像。

Hi!我站在门口和她打招呼。很久没有和超市收银员之外的人说过话,这让我听起来可能有点过分热情。

想起应该请她进家门,于是热情地一把将她拉过来,岂料她实在太轻了,我的力道有点过猛,一下把她拉到怀里,两个人都有点尴尬。当她扭头向周围看时,发出了惊叹。

哇,你家好……空旷……

她大概不知道现在小区的垃圾房,几乎已被我刚刚丢掉的垃圾塞满了吧?此刻的我像一个生活在雪洞里的禁欲系女强人,可一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个在黑暗发臭的垃圾堆里胡乱吃着泡面的死宅干物女。这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她如同一只敏捷的小猎狗一样迅速参观完了两个房间连同卫生间、小露台和开放厨房。然后跑回我面前,抬起头问我,请问房租多少?

6000。

啊……她低下了头。

一人3000,我赶快解释。

她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早说嘛!

她在那个大双肩包里翻找了很久,拿出两张手写的合约要我签上,大概就是房子租给她了就不能租给别人,然后从包里翻出一沓钱递给我。

干吗?我有些惊恐。

定金啊,不是三个月房租吗?

不用不用,我摇手。

不用定金?她盯着我看,然后点点头,宣布似的大声说:

那我明天搬过来吧,先走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跟我握握手,一溜烟消失在楼道。

就这样,在她离开之后很久,我还在原地发愣:我究竟干了什么?我是交不起租金了,还是无聊到发神经了,为什么会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室友……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看了看手中粗糙的手写合约,好吧,我完全看不清她的破英文签名,只看到一个“Lu”。

小陆搬进来的时候,动静大到左邻右舍都开门出来望一眼。当他们看见一架移动的巨大钢琴后面那个身形娇小的女生时,都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大爷你好,我叫小陆,以后住603,多多指教!

阿姨你好,我以后住603,有什么帮忙的尽管出声!

小妹你好,姐姐住603,以后欢迎来姐姐家玩!

狗子你好……

就这样,我精心营造的疏离高冷邻里氛围,在三分钟内被彻底打破。

这晚,小陆邀请了很多人来家里打边炉,她说她带了家乡的火锅底料。我有点被夜晚客厅里出现的盛大邻里派对景象吓到,并生气地在沉默中吃了三碗牛百叶,直到那只还没被阉割的小泰迪在我腿上不停蹭怎么也踢不开为止。

洗碗的时候我还在生气,因为碗柜里被很多陌生的碗筷塞满。天知道她一个那么小的人为什么会搬来那么多碗筷。看着那些厨具上面小狗小猫的弱智图案,我真的很想发一下脾气,可是牛百叶也真的很好吃,算了。

小陆又开始捣鼓新的东西。她在客厅里拼拼拆拆,一开始只是细细碎碎的声响,最后,客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就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捉不住任何物件,就像被什么淹没,是冰凉黑暗的河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包围。

碗砸在我的脚上,疼痛让我尖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小陆跑过来把我扶到沙发上,我眼中的泪水大概诠释了痛感,她跪了下来,捧起了我的脚,放在怀里揉了起来。我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小陆,她在干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小陆指着客厅中央的一个小盒子说,你看,我弄了个投影仪,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电影。

你要看什么?她用一只手滑着手机屏幕,弄部好笑的给你看。滑了一会儿,她放弃地说,就看这个吧。

空旷的白墙上,出现了大概五六年前的一期《康熙来了》。恍然坐在沙发上,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热水,小陆在厨房继续洗碗,不时发出弱智般的笑声。瞬间的晕眩再次占领我的脑海。

我想死……我说。

你说什么?小陆一边看着节目一边大笑着。

我没有再说话,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锁了起来。我想我已经开始后悔把她请进家门了。

·······

必须强大起来。

在孤儿院里,丁思辰对自己说。

从小就被人说像个男生,不爱哭,吃饭总是最快的那个,喜欢爬树游泳,爱说话,不爱好好睡觉,却对那些欺负女孩的男孩毫不手软,即使他们躲进了男厕,她也会冲进去把他们拽出来,一顿胖揍。

丁思辰有想要保护的人,那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人。

自从在院子里种凌霄花的栏杆下发现第一封信,她就开始了这个没有人知道的游戏。参与者只有两个人,她和另一个人。

需要保守秘密,一辈子都要守住这个秘密。她不知道那人是谁,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们在信件里没有互相称呼或自称的名字,只是随意地写一些日记和感受。

那时的丁思辰,仍然不太清楚自己是谁。一开始也只是乱写一些问候的话,但大概从第七八封信开始,他们为这小小的秘密发明了第一个暗号,比如那天夜晚如果偷溜出房间去玩,就在信纸上画一个月亮的形状,遇见了不开心的事画一把叉,开心则是一朵花,流泪是一个水滴,流泪整晚是一个巨大的水滴。还有疼痛,是一把匕首。

她常常收到画满匕首的信。

对丁思辰来说,保护一个没有见过的人,是这个未知世界里她能做到的最强大的事。目之所及所有的孤独,对她来说都不那么重要,她是一个记忆短暂的人,看明天,从不看过去,因此她不太记得3岁以前的经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那长满橘红色凌霄花的高高栏杆外,是怎么样的世界,这才重要。

17岁那年,丁思辰考上了市里的卫生学校,那也是她第一次遇见辜清礼。

她印证了世界如她的想象,甚至绚烂过想象。

辜清礼,卫生学校检验专业的学长,他高大的身材和流露出来的气质有些不太贴合,也许是那种纯粹的男性气息根本与他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每当她经过实验室,看见他低着头,戴着手套和细边眼镜,专心地为器械消毒、检测时,一种未知的热情就会包围她全部的身心。就像那些夏天孤儿院生长着的橘红色凌霄花儿,铺天盖地,亮烈而强大。

这种热烈会让人生理上有头晕目眩的感觉,仿佛受到巨大的撞击,或是闻到了什么致命的气体。丁思辰必须跑到无人的角落,慢慢平息自己的心跳,才能恢复正常回到课室里上课。

但是,女老师的课堂上永远不允许任何走神。每当丁思辰偷偷望向窗外寻找他一掠而过的身影,就会被女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这种“过分关心”令她非常不习惯。从小在孤儿院就自由惯了,只要不被饿死冻死,没有人管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这样很好,对丁思辰来说,可以任由自己的思绪翻山越岭。

那天轮到丁思辰做值日,去负责一个谁也不愿意打扫的角落。那角落因为有两棵花树,每到春季只要有微风,便会吹下一大片花瓣,扫完又落,让值日生苦不堪言。丁思辰却乐得如此,她喜欢机械的工作,这样可以尽情想象许多遥远的事物。

直到有颗篮球远远地飞过来,直直打到她的小腿。抬起头见到一个身影跑过来。

辜清礼,他像一个腾云驾雾的神话英雄。

那神话英雄跪了下来,用手捧住她套着的确良长裤的小腿。一截少女光洁的小腿裸露在阳光下,局部皮肤被篮球撞得微微发红。

明天可能会青一块,我去拿药油来搽,他说。

丁思辰没有力气做出任何拒绝,于是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跑开,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皮肤,以辛辣的药油为介质,触感变得更为强烈。铺天盖地的凌霄花再次包围而来,她头昏目眩,全身颤抖,最后所有的花枝藤蔓一起涌上,让她再也不能呼吸。最后,她低下头,呕吐了起来。

虽然场面很糟糕,但被送去医疗站的过程中,她很开心,很想在秘密的通信上画满代表欢喜的花朵,然而这个秘密的游戏已经很久没有进行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栏杆下的信件了。

而悄悄跟踪辜清礼,是新的游戏。

辜清礼的家在县城旁边的农村,需要搭中巴半小时,下车走过五六个街口,走下一个水塘,然后经过很多很多农田,尽头是一片竹林。这通常会花上她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其他的同学都利用周末回家,她没有家;其他同学在周末的市区夜晚找到许多新鲜的乐子,而她没兴趣。

她就喜欢看他一路上默然走路的样子,不像那些吵闹的县城青年,她知道他家贫困,但他有一种超然于现实的气质。那种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大富大贵的气质,让她魂牵梦绕。

那天,是丁思辰第一次见到那条河。

她在小时候,想象过海洋,想象过长江,甚至想象过深不见底的古井,而她没有见过如此灵秀神秘的河,隐藏在村庄与村庄的缝隙,山谷与山谷的交集。

雾气中所有的秘密仿佛都汇聚到这里,当远山钟声响起,她恍惚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溯着流水往上游走,不停走,仿佛只要找到源头,就能解开心里所有谜题。

丁思辰记得,小时候在玩那个通信的游戏时,对方曾提起过一条河流。对方说在“画满匕首”的夜晚,自己一个人悄悄走进河水里,冰冷的河水能够冷却布满全身的疼痛。

无数个不安的夜晚,那些信上,画了很多很多月亮,画了很多很多水滴,纸张被穿透,被揉皱,被浸透,然后被埋入泥土,又被她轻柔地挖出来,展开,抚平,重新细细抚摸,夹在书里被温柔对待。

这个游戏,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

她知道对方也在县城里,他们也许擦身而过,但出于一些印刻在更久远记忆里的原因,他们从未提及要在现实生活里相认。

那天丁思辰也不知道自己在河边走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夜深,雾气浓白,月色迷离,她大概是迷路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丁思辰偷偷溜进房间,用水清洗遍布腿部足部的伤口,很狼狈,却觉得很快乐,仿佛游历了一趟远方。

那夜,实在太累太累了,但她却没有办法入睡。身体实在太疼了,也太饿了,只有不停不停地吃桌子上的橘子。她不知道橘子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第二天和那些熟睡的室友讲起来,她们会不会明白她这段奇幻的旅程。

因此她决定,这件事情不能和任何人说,即使是女老师也不行。

·······

当我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人。

我立马噌地跳起来,定睛一看,想起她是我的新室友,小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最后我开口:请问,你为什么出现在我房间?

小陆对着我闪了闪眼睛,这是我房间。

我左看右看,忙低头道歉,爬起来收拾收拾,尴尬地穿上鞋。

对不起啊,我来煮早餐吧,我说。

她又眨眨眼睛,现在是中午一点。

啊……那就吃午饭吧,我走出房间。

你昨晚起来看投影了,小陆在我身后说。

什么投影?

我昨晚听见客厅有声音,起床看见你在看我的投影仪,没关系,你可以随便看,小陆耸耸肩。

我看了啥?

广告购物什么的,卖瘦身裤袜的好像。

所以呢?

然后我再醒来你就睡我旁边了。

……

对话就此终结,不一会儿,两个人沉默地在临时餐台上啃着泡面。妈的,这个泡面真的很辣。

有没有吓到你?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什么?

我有时候可能会梦游,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你要是害怕,睡觉可以把房门锁了……不是,不好意思,你要是不行的话就搬走吧,我把钱退给你。

她这回头也没抬。不用了,我懒得找房子。

你随时可以搬走的,我说,我也会把厨房的刀子叉子什么的放进柜子里……

为什么?小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我哑然,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我不知道能伪装自己“正常”多久。我决定了,要说出一切,然后赶她走。

我……

电话铃声响起,是她的电话,她对我“嘘”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远处接电话。我只好埋头吃凉掉的辣泡面。

挂了电话之后,小陆匆匆走过来问我,你有车吗?

有,我愣愣地说。其实我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最深处,估计现在已经积了两厘米厚的灰了吧。

我有点急事,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一趟西山那边?小陆请求。

西山?

过了望华隧道之后,下立交桥再往山的方向走。

我为难,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个街区了。

拜托啦!她极尽死皮赖脸。

所谓的“地下停车场”,其实曾经是小区里的室内游泳池会所,因为居民们嫌水费贵,没人去,所以日渐荒废,最后干脆变成停车场。水池边停着私家车,空空的水池中则放着废弃的单车摩托车,看起来非常庶民,也很后现代。

我的二手丰田车就停在游泳池边,大概有半年没开动,竟然比我想象中的状况要好。我拂去车门把手上的灰尘,坐上车,假装镇定地开动。油箱里竟然还有油,狠狠一踩油门,小陆整个弹起来。

对不起,我板着脸说。

车子行驶在尚算干净畅通的市区街道上,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速度感了,有些兴奋的晕眩。小陆并没有发现我的笨拙,安安静静地坐着看风景。车子进了望华隧道,出来就是西山区,这里原来真的有座西山。小陆一直在指路:看见前面那座桥了吗?过了桥右转。

桥下有河渠,河面宽阔。我不记得市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条河,河水看起来不太脏,呼吸一下空气,也不臭,河两旁有人工绿化的堤岸,人们带着小孩和狗在河边玩耍。

其实我很想问,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我学校旗下的康复院。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一个慈善基金会里做实习,具体工作类似社工,小陆一脸认真地说。

实习?还没有毕业吗?

还在弄研究生论文,小陆乖乖回答。

哦,这样,那个,我是一个演员,我尝试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很漂亮,小陆一本正经地表扬。

你不问我演过什么?

呃……你演过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实在红不到一个程度,演的那些电视剧估计说出来她也没看过。于是自己闭嘴,好在她也没兴趣追问。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干吗要上班?

有个我跟的病人出了院,今天又被家属送回来了,现在家属在医院闹着呢。

病没治好?

是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家属可能嫌麻烦,宁愿让他待医院里吧,很多这种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小一只的小陆认真地说着工作的事,就很像在听一个中学生做课业报告,我很怀疑病人家属是不是真的会听她的话。

最后,车在小陆的指示下,开到了山脚下一栋建筑边。这三层建筑颇有些历史了,涂着浅蓝色的墙料,因为年代久远,所以看起来像是被雾霾遮盖的天空。白色的窗框倒像是新刷的,总之让人感觉很平静。这异常的平静色调令我猜到了七七八八—这是一所精神病康复院。

小陆下车后,像一颗小小的灰色子弹一般冲了进去。我坐在车里,不知所措,只好开始等待。

其实我很擅长等待。

很多很多次,我这样等着老方,在他工作的地方附近,先是在一个街区之外,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街区。我熟悉光影如何在车窗上变幻,倒映出路人的脸。

车里总是放着棒棒糖,我会一根接一根地吃棒棒糖,以棒棒糖消耗的速度来计算时间。我翻找了一下,竟然还有以前遗留的棒棒糖。那糖早已融化得不成样子,褐色一坨黏糊糊,从中间挤出一颗黑色的东西。我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发现那坨黑色的东西,是棒棒糖里的蜜饯话梅。

我以前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车子,小陆还没出来,我决定下车走走。一关上车窗,便看见车窗上倒映的一张脸。

有人在三楼的窗口看着我。

她的脸在树叶和阴影下非常模糊,我只能感受到那强烈的目光。那是一种平静的强烈,不会有什么可以形容的激烈情绪,就是空无,但空无到了一定程度,会浓缩成一种激烈。大概就像人在高浓度氧气中会头晕吧。

那目光一直紧紧相随,像当空烈日,让我不得不寻找遮蔽的场地。四处张望,只有走入大楼才能躲避她的目光。

我走进“博慈之舟”的大堂。

钢琴曲小声地铺垫在空气中,大概是为了让人心情平静,可看起来并不管用。大堂一角,小陆正在和几个类似家属的人激烈地交涉着,有个老年妇女一直在哭,她应该不是病人,只是被家里的病人折磨得心力交瘁。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旁,尽力装作视而不见。而前台的女孩子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在仔细地辨认着。

我索性走上前去,问她洗手间在哪儿。前台女孩有些错愕地帮我领路,随后又一直看着我。当她把我领到洗手间时,只见门前立了块“正在清洁”的牌子。

不好意思啊,可能要到楼上去,她说。

我道了谢刚要走,她突然问我,请问你是演员吗?

我一愣,只好点点头,对她笑笑。

啊!我说呢!我妈正在看的那部剧里有个女孩特别像你!你知道吗,之前有个阿姨跟我说,她女儿就是里面的演员!我刚才看到你,就猜到是你!小姑娘一脸喜笑颜开。

阿姨?什么阿姨?难不成是我妈?我疑惑。

不可能。我妈苏美娟退休之后,每天的生活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区别,大概最多就是自己摇着轮椅去附近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听讲座什么的。你要带她走远点出去玩,她会指着轮椅翻个白眼,表示自己行动不便,仿佛那个每天开着电动轮椅横闯红绿灯人行道的中老年女子不是她。

我急急忙忙地走到三楼才找到厕所,出来的时候窗外梧桐树影摇曳,走廊虽然经过翻新,但仍颇有年代感。路过一扇半掩的房门,我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坐在床边,背对门看着窗外,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和树叶。此时我注意到她穿着怪异,那是一套老旧的藏青色西装,布料和剪裁让人想到电视剧里的农村知青女干部。

这暗沉的身影,和床头那束新鲜娇艳的花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她的白发像被洗涤过千百次的毛笔头。她身型保持得不差,虽消瘦却挺拔,但那种挺拔没有生命感,像一株直立的死物。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了那房间。

“我来过这里”,这样的感受源自法文“déjà vu”,被翻译成“既视感”。我想我也许正在体验这样的感受,但,我很快意识到,刚才看着我的那目光,就来自她。我想起那空茫而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她也转身了。

我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在藏青色女干部西装的上方,是一张筋肉模糊的脸,无数刀疤将五官混淆在一起,灰白的新肉肆意胡乱地生长着,伤疤像扭曲的红色蚯蚓,匍匐在地震后的土地上。

沟壑下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个点。

我受到惊吓,踉跄着退后几步,转身跑下楼。

回程车上,小陆坐在一旁一脸烦心地抱怨着,病房数量有限啦,什么慈善基金也不是乱用的啦,病人的兄弟姐妹都不管病人啦。

而我猛然停下了车,她诧异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惊魂未定,但不想让小陆看出来我刚刚“偷闯禁地”。所以意识到小陆正在用一种职业化的审视态度望着我时,我连忙转移话题。

那个……你们医院播的钢琴曲,很好听,叫什么?

啊?

没有,我看你搬了个钢琴来家里,你应该很懂音乐吧?

Intouchables。

嗯?

Intouchables ,那部电影叫《触不可及》。小陆仿佛还在生着刚才那个病人家属的气,冷冷地回应。

看她心情不太好,为了讨她欢心(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半个小时后,我们出现在城中知名的扒房。这里的牛排煎得刚好五成熟,当小陆把一块嫩嫩的粉红色牛肉塞到嘴里时,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初中生,开心得像偷了腥的猫。

这间餐厅很贵耶,一直很想来吃,她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

这间餐厅也是老方带我来过的。我时不时就会发现,对于这座城市的很多认知都是老方带给我的:好吃的餐厅,有好听歌曲的爵士乐酒吧,能在山顶喝茶的清静小院,按摩手法地道的会所……老方和这座城市一直相处得很好,他擅长花钱得到快乐。

小陆把面前的牛排解决掉之后,还顺带帮我解决了半块儿,之后饱得瘫在座位上。

你确定要请我吗?单太贵了我愿意出一部分的哦,她说。

我笑笑,叫人来买单。服务生还端上来两大坨香草冰激凌,小陆欢呼一声,又跳起来继续战斗。

买完单,小陆看了一眼数字,吐了吐舌头:你再这样请我,我就等于不用交房租了。

不交房租?别做梦了。

这晚睡觉前,我对着专心看《康熙来了》的小陆说:要不,你锁门睡啦?

可没必要!小陆冲我眨眨眼睛,今晚我要是再看见你爬起来看电视广告,我就会录下来威胁你继续请我吃牛排唷!

那晚小陆没有锁房门。为什么我会知道呢?是因为我在半夜醒来,看见她的房门虚掩,台灯亮着。

她坐在电脑前仔细地敲着什么,大概是研究生论文吧。

真是个认真的好孩子,我心想。

·······

2000年9月底的某一天,原西山精神病医院(现博慈之舟康复院)的病人丁思辰经历了最后的“回光返照”,她想起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丁思辰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件衣服——一套藏青色女式西装,沉闷的布料,保守的剪裁,而上面的每一颗扣子,都是她的女老师亲手帮她缝上的。她穿着衣服坐在床边,吃着访客送来的橘子,不停吃,不停吃。

那些最快乐的时光,让她不再年轻的脸上,呈现出青春的欢愉。

那条河。

她无数次在夜晚偷偷溜出来,来到那河边,溯流而上,赤着脚走入河水中。河水冰凉却温柔,冷却她所有无来由的焦躁。然后她脱去衣物,鲜艳的衣服散落河面,像五色莲花。

根据博慈之舟康复院返聘的看护回忆,那一夜,病房里突然爆发出尖叫,等到护士们找到丁思辰,她已经用碎玻璃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

伤深及骨,抢救了两日,她才醒。

病人丁思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像上锁的花园,她所有的秘密,也随之存封。

·······

自从那次开车载了小陆,我又重新开起了车。其实平日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胡乱穿行而已。

毕竟这是老方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所以难免想起他。

那时我们在一起一周年,像所有俗套的剧情,我们吃了一餐以价格来看不可能难吃的晚饭,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家。到我家楼下的时候,这辆银色丰田就停在车位里。只是,偶像剧里男主角送给女主角的通常是造型夸张的豪车,而这只是一辆低配得不能再低配的二手车。

其实我真的不是对物质要求很高的女人,这辆车我觉得很好,方便当时的我去城市的不同角落试镜,我很感谢老方。但后来在等待他下班的那些时光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老方只是想要省钱和低调而已。他不是文艺界人士,并不想在他名存实亡的婚姻之外有太多流言蜚语,因此我和我的车必须低调。也许和一个女演员发生一段婚外情,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意外。

老方也算仁至义尽,至少会尽量用很多时间陪伴我。虽然我知道,那是一种我越来越无法控制的陪伴——他总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埋头在我的怀里哭泣;夜里他会紧紧抱住我,像是怕我逃脱,很多次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惊醒,我发现他的双腿也像藤蔓一般缠绕着我。我抚摸他的头发,感觉身体的汁液被一个贪婪的孩子吸吮干净。

思绪肆意,心脏在揪着,似乎是痛感。

车停了,抬头看见高大的法国梧桐,不知不觉,怎么又来到博慈之舟康复院了?

想起那张脸,我不由自主地向上望,却并没有感受到树叶阴影中她的目光。我走进大堂,隔着窗户看见咨询室里熟悉的身影——小陆。我对她招招手。

小陆很惊讶我的出现。

反正今天没事,来接你下班,我说。

小陆把眼睛瞪得圆溜溜。我不是每天都在这里上班啊,只是今天刚好而已!

那当我运气好咯,走不走?

小陆歪着头看了看我,很快又恢复了她那副中学生做课业报告时的表情: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坐一下。说完又像一颗小子弹一样冲进了房间。

我扭头看见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挥手,于是对她笑了笑。她喜笑颜开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们在吃茶点,还有多,要不要吃?

他们?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喏。

窗外是后院,那是一片能看见巨大山峦的绿地。病人们围坐在草地上,在护士的看顾下吃着下午茶点。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专心咀嚼,看起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我辨认了很久,因为所有的病人都穿着一样的病号服,直到“她”转身。

又一次看见那充满沟壑的脸,在日光下竟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好莱坞大片里化了特效装的演员。她没有碰眼前的糕点,甚至看也没有看一眼。她只是望着远山,而远山什么也没有,只有雾。

我指了指她:那个阿姨,她的脸怎么了?

小姑娘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所指:有点可怕是不是?

她倒没有打算保密,一股脑说着:她是丁姨,我第一次见也吓到了,后来发现她是最乖的那个,不吵不闹,生活能自理,也不会伤害人,就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能住家里?

听说她小时候就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亲人的,年纪轻轻就得了病。本来只是偶尔发作,后来好像被诱导出来,整个人就乱了。你看她那么安静,但医生说她脑子里东西可多了。

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风暴。

风暴?什么风暴?

小姑娘蹙眉摇头,好像想尝试着和我形容,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不对。

喂!

小陆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看着小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只好尴尬地站起身,乖乖地尾随着这个初中生一样的社工小姐姐。

一坐进车里,“初中生”就板起脸。

虽然很感谢你来接我下班,可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很难吗?我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呢。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你是大明星,我怎么好意思叫你等我?

我失笑:你这么逗我开心,我今天也不会再请你吃牛排的。

你不是吗?她们那些护士都开心坏了,还密谋下班之后找你合照呢。

我一阵大笑,笑得小陆不明所以。笑完之后我问她,那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都在放假,不用拍戏吗?

我清清喉咙,故作认真地看着小陆:其实我的下一个角色是一个情绪病患者,所以我郑重要求来接你下班,顺带做生活体验。

小陆盯了我两秒,然后认真地说,好吧,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我也认真地提问:小陆啊,我们学表演的时候,有体验派和方法派,体验派要求我们去经历类似的情感,引发真实的情绪;而方法派呢,要求我们学会情绪转化,眼前要从无到有,要有画面。

小陆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我就是想问你,什么叫“看见”风暴?

小陆睁开了眼睛。

听说你们医院,有个病人能看见风暴。

小陆侧着头想了想,你说丁姨?

她叫丁姨?

我以为你们认识。

啊?我糊涂了。

护士说丁姨没有亲人,但你妈好像经常来看她。

我妈?真是我妈?

小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们说有个女人经常来,她说她女儿是演员。

不可能,我妈不喜欢我做演员,怎么会到处跟人说?

小陆低头想了想,好像叫苏什么,是你妈吗?

我一愣。

我妈叫苏美娟,我说。

小陆看着我,不经意似的说着:其实我看过丁姨的病例,18年前她本来可以出院,但就在那一天下午,你妈妈刚好来过。

哪一天?

她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一天。小陆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里,藏着幽深。

·······

我的母亲苏美娟,是个坚毅到不近人情的女人。

那场车祸之后,她失去了一条腿,可从未因此一蹶不振。她甚至没有哭,一切好像无缝对接一样:坐上轮椅,生活照旧。

但是爸爸离开了我们。

后来我明白了,有些痛苦到了极致,人们不会哭,也不会号叫——它只是会被寒冰封存在那里,除非有漫山野火,否则可能一生也不会开封。

母亲对父亲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至少我是。

那年我似乎是10岁。班里有女生开始月经初潮,我虽然还没有,却什么都知道。三四年级的数学课开始变难,第一次看见某个男生会脸红心跳。这些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和当时的好朋友逃课外班去看数学课代表“艾里奥斯”的街舞比赛。

那个数学课代表的模样在脑海中已经模糊,只记得一切都像少女漫画一样,很开心,很兴奋。我和当时的好朋友在公厕里脱下丑丑的校服,换上连身裙。我穿了一条黑底白色圆点的无袖裙,有着可爱的领子,是爸爸买的。我认为这是我衣柜里最好看的衣服了,而母亲从来不给我买裙子。

当时的我因为身体不好,总是请假,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水兵月是我唯一的朋友。

是的,我们以《美少女战士》的角色姓名互称,我是火野丽,只因为我也是白羊座——这是水兵月说的。而我们成为朋友的唯一原因,就是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我们叫他“艾里奥斯”,因为他长得不像《美少女战士》的第一男主角夜礼服假面,而更像萌萌的天马艾里奥斯。

那一天是艾里奥斯的比赛日,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已经期待好几个礼拜了。但就在那一天上午,水兵月告诉我,她去不了了,她没说原因。

午休时,水兵月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口红送给我。涂着口红去见艾里奥斯吧,她失落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艾里奥斯是属于学校那个可爱的校花“小小兔”的,永远不会属于水兵月和火野丽。

但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和妈妈搬家去了另一个城市。于是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水兵月。

那一天。

在一个人看完那场街舞比赛后,剧烈的兴奋让我在黄昏时有些头晕目眩,仿佛用完了所有精神气力。我正打算去找水兵月,就在这时候,经过街角的咖啡厅,我看见了母亲。

母亲和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坐在一起,那男人戴着帽子,但身型一定不是爸爸。

她在笑,我从未见过她笑得那么开怀,也从未见过她散发出这样的温柔气息。我有些震惊,因为母亲如此陌生。那是一个沉溺于爱之兴奋的女人,我如此敏锐地感受到,是因为当时的我也是一样。

好在她没有看见我,我迅速低下头,匆匆离开。那时我很害怕,我怕的不是母亲会走,我怕的是,爸爸会离开我们。

爸爸对我很好,可我很少见到他。他常常出差,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每一次回家都会给我带礼物。那次我记得他去了广州,他说会给我带好吃的外国糖果。我知道,爸爸为了养家很辛苦,他是一个战士,而战士是不能够付出那么多柔情的。因此我那样珍惜这一点点的亲厚,不惜做任何事情去留住我们三人相处的时光。

之后的夜晚,我在半夜醒来,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想起咖啡厅的那一幕,我很害怕,怕那个陌生男人会带走母亲的笑颜。然而现在,爸爸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很生气。在隔墙零碎的声音里,我听见爸爸说他明天就要回去。

他不会回来了。我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呼喊。

我错了,是我做错了。是的,那一幕,是我告诉爸爸的。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没有想到爸爸会生气到要离开,我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错误。

记得我打开了窗户,让外面的冷空气迅速灌入房间。我脱掉全身衣物,仿佛潜入冰冷的海底,任由严寒侵入骨髓。第二日,我如愿发烧,39.5℃。在混沌中听不见父母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只是知道,爸爸留下了,因为我病了。

太好了。

我可能吐了,也可能在发烧的过程中一直说着胡话。我记得爸爸温柔地坐在床边,递给我日本的话梅糖。

我一直很爱吃话梅。

糖果的味道很棒,酸甜咸,对于发烧的人来说,味觉刺激会带来一种幸福的晕眩,仿佛身处暖流之中,什么也不用管,只要随波逐流就好。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爸爸买给我的礼物。

等我的目光再次清晰时,已经是夜晚,我发现自己身在爸爸的车里。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爸爸正在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位。言谈之中,我听见他们准备送我去外婆家。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决定让外婆来照顾我的,也不知道自己生病生了多久,但是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三个人暂时又在一起了。

从我家开车到外婆家大概要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三个小时的相处时间,然后我们在外婆的家里,可以一起吃饭,可以一起去农田玩,我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他们带我去挖竹笋。想到这个,我开心了起来。

中途,我们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了车,爸爸给我买了煮玉米和炒花生,我背着我的小书包,这一切就像郊游一样,太开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兴奋,我很累很晕。上了车之后我对正在开车的爸爸说,你要是困了,就叫我起来,我唱歌给你听。

他“嗯”了一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那晚,我们的车撞上了分流路基。

爸爸,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这个梦无论做了多少次我还是会哭,哭醒之后通常会看见老方。只要是他紧紧地抱着我,用双腿和双臂缠绕着我,我便感觉安心。

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做这个梦,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见到老方了。我听说他妻子和儿子从国外回来过暑假。我看到我们的聊天记录停止在三个月前,我好像和他说过,不要再联络了。

但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说,只是这一次,老方真的一直没有联络我。之前去外地拍戏,我可以忘记关于老方的一切,把情绪投放进角色中。大学剧社里学的什么体验派方法派,说实话我早忘光了,但我是我,为了逃避现实的情关,我可以在虚幻的世界里做得很好。

其实我只是在等他回一个信息,或者告诉我,等暑假过去,又可以见面。没有关系,我都可以。他像一个塞子,塞住我所有情绪。和老方在一起有多么压抑,就有多么安心。

而此刻我在床上醒来,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哭完以后是强烈的空虚。我起身打开电视,发现只有购物频道可以看。

这晚购物频道里卖的是电磁炉,那是一件标榜火力超猛、轻松便携的商品。看着那些鲜艳的食材我饿了,于是打开冰箱找吃的。

我在电视机前,吃着东西,看着电视,可我知道我人不在这里,我在某处遥远的深海里,甚至低下头都能看见无底的海沟,看见巨大的鱼类掠过。我动也不敢动,哭也不敢哭。我抬头看天,水面晃动,有船只从头顶经过,喊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做了很不应该的事情,我打了电话给老方,并且不停打。我知道他不会接,但我只能不停打,好像这是维持生命的唯一方法。

就在我机械地打到手机快要没电时,小陆出现在我面前。

你醒了?

嗯。我从深海中浮出来,看着站在海面上的她。而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食物。

怎么吃生的香肠!

小陆拿来纸巾,要我把嘴里的食物吐掉。我茫然地跟着她的动作,起身,呕吐,喝水。她把一摊烂泥般的我带回床上,然后自己也躺在我旁边,悄无声息,像一条深海鱼。

我以为她会立刻走开,或是报急诊,但她没有。她突然站起身,在厨房折腾许久,然后拿回一杯黑黑的东西。

喝了它。

这是什么?

姜柠乐。

我知道姜柠乐,可乐加入姜片和话梅柠檬一起煮。小时候我感冒发烧了,母亲如果没时间带我去医院,就会煮一杯这样的饮料,告诉我喝了就没事了。

可是真的有用吗?也许只是因为母亲懒得带我去医院吧。

小陆的姜柠乐却似乎比较有功效,我喝完不久便觉得困意袭来,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敢闭眼。

小陆像只小猫一样,躺在了我的旁边。

前段时间我去上课,学了一种助眠方法,你想试试吗?

我没有说话。

你先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中,想象眼前有一个小球,发出金色的光,它会飘浮,慢慢飘到你头顶,照亮你的额头,同时还暖暖的……小陆的声音轻柔而邈远。然后你开始想象,它开始移动到你的颈部……你四肢的每一个地方,每到达一处地方,那儿都变得很暖……

小陆。

嗯?

风暴是什么样子的?我轻声问。

过了很久很久,小陆才开口:丁姨说,风暴来的时候都是晚上,然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这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最长的有半年,之后才会慢慢恢复。

风暴很狡猾。

什么?

关灯之后,你已经根本分辨不出颜色,所以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说。

风暴里有什么?

你问我吗?

你不想知道吗?

小陆转身看着我,晶晶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我不敢侧过头去看她,我闭上眼睛。

睡吧。

我拉了拉她的手,很软,很小。

你也睡吧,我说。

我今晚还要工作,小陆轻声说。

·······

患者(丁思辰)基本情况与病因、病情及用药情况(节录)

1987年,患者就读广陵卫生学校检验专业,在校期间表现良好,一直是老师和同学们心目中的好学生。患者性格稍显孤僻,不愿意融入同学,但因为成绩优秀,同学们也尊重她。因患者从小是孤儿,班主任老师对她非常关心,甚至经常在周末带她出去吃饭、游玩。

1988年4月开始,患者突然注重梳妆打扮,但有时有些过火,比如在头发上插红花,或是编很多辫子,不像她以前的作风。同时,患者成绩开始退步,上课时经常走神,甚至不顾他人在课堂上哼唱歌曲。

据同寝室室友描述,患者周末经常一个人离开学校,夜不归宿,直至凌晨。每次归来时都衣衫褴褛,全身又脏又破,脚上还有伤口,不停吃橘子。患者总是在澡堂偷偷自己处理伤口,别人想要关心也置之不理。

一日,患者夜不归宿,回来后下体有血,宿舍女生告知老师,老师将其送去医疗站检查,发现患者阴道撕裂,询问患者情况,患者不肯说,且面带笑容。领导再问,患者开始语无伦次,最后学狼叫、摔东西。学校老师无奈,只能将她强加看管。

5月14日晚10时左右,患者强行出门,与女老师发生肢体碰撞,用书籍打伤女老师后,被数位老师和同学一起送入精神病院。

以下是当时医生的记录:

入院日期: 1988年5月14日。

出院日期: 1988年5月28日。

入住时间: 14日。

入院情况: 患者可能因为青春期叛逆心理,反抗学校宿舍管理制度,夜不归宿,并且因认识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导致身心受到伤害。不正常的性行为导致心理出现恐惧、难以承受的纠结等状况,不愿说出性行为对象,自己也感到羞耻,因而产生怪异言行、暴力行为。

经过药物和团体心理治疗,患者基本恢复了应有的正常状态,身体伤势康复,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主动向班主任道歉,答应不再夜不归宿。不再出现暴力行为,自制力、注意力恢复,交谈正常。

出院医嘱: 按时服药,定期门诊复查。

出院药1月:喹硫平片0.2g 2次/日,丙戊酸钠0.3g 3次/日。

不适随时来诊。


备注:

美娟,

思辰的病历医院里不齐,据说以前的病历库被移到了市里其他地方,如果学校相关院系有留档,我再帮你找找。

祝健康、快乐。

老朋友,以上

·······

丁思辰答应和女老师一起去教会。

教会在县城,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选择一家县城的教会。那是一栋——不,不是一栋,只是土坯的平房而已,一个类似民办学校教室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坐着许多农村妇女,女老师拉着丁思辰找了个座位坐下。

穿着黑白色长袍的男人走上台,他似乎是牧师,后面跟着两个人搬来一屉糕点,说等一会儿结束后要发给大家吃。丁思辰心想,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是因为那些糕点才来的吧。

这是丁思辰第一次接触教会,一切对她来说陌生而新奇。这一天牧师念了这样的诗篇: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丁思辰看见女老师默然拭泪。

最后,所有人站起来和牧师一起唱圣诗《荣耀归于你》。丁思辰拿到一张纸,上面印着歌词,于是就和大家一起胡乱唱了起来。

为何荣耀要归于他?丁思辰心想。还有,为何说人生劳苦愁烦?年轻的她并不这样认为。

糕点倒是很好吃,松软的鸡蛋糕上面放了一颗红艳艳的腌樱桃,形状像乳房。丁思辰轻柔地将那颗樱桃含在嘴里,就像辜清礼对她做的一样。想到辜清礼,她嘴角含笑,这是一个秘密。她喜欢秘密,因为这让人感觉到世事不是转眼成空,如飞而去。

丁思辰紧紧跟着女老师。女老师给她买衣服,从来不征求她的意见,总是买很中性的款式,颜色不是藏蓝就是藏青,难看死了,但布料总是舒适的。女老师给她买来一瓶酸奶,自己都没有舍得喝。

喝完酸奶后,丁思辰意犹未尽地舔着瓶盖上残留的奶。女老师要丁思辰看着她。其实丁思辰很怕这种强迫性的凝视,很多事情她想珍藏在心中,不愿与人分享,而这世界上的人总是强迫她去把最美好的秘密说出来。

你跟老师说说,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男生?

丁思辰对着老师露出了灿烂而疑惑的笑容:男生?

对,外面的男生。

丁思辰摇摇头,坚定地说,没有啊!

其实你可以跟老师说的,老师保证保守秘密。

丁思辰再次坚定地摇头。

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随时告诉老师,你知道的吧?

丁思辰用力点点头。

女老师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塞下一个东西。那是一片薄薄的方形塑料纸包装的物件,轻若无物,塑料外包装上印着“计生用品”的字样。丁思辰诧异地端详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老师看见女学生的迷茫和不解,心中同时涌现出了宽慰和担忧:宽慰她的纯真,而更担忧的是她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回到学校后,女老师把丁思辰带到保健室,拉上帘子,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那一片薄薄的物件。丁思辰沉默地顺从着,就像学习如何把试剂滴入化验样品。这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她只是在讨好女老师,所以假装在学习。

女老师告诉她,这一切不要告诉别人。她也点点头。

脑海中只是浮现起这一个名字,辜清礼。这才是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想到这个名字,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但她掩饰得很好。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每一个人都在仔细地观察她,想要挖掘她内心最甜美的秘密。那是她的宝藏,就像小时候在孤儿院凌霄花架下的那些秘密通信一样,她必须死死守护住,不能让人知晓一丝一毫。

丁思辰变得很温顺,很沉默,作息时间严格按照指令。虽然成绩一直在退步,但老师们非常欣慰,认为这个女孩子青春期最大的躁动已经被压制,成绩什么的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道德和精神层面回到正轨。

同寝室的女孩子们却开始化妆,烫头发,穿鲜艳颜色的裙子。丁思辰则不可以,这是一条没有说出口的规则,只要她哪天对着镜子画了眉,立刻就会被室友向生活辅导员告状。于是她的眉笔被没收,藏在枕头底下的胭脂也没能幸免于难。被洗劫一空之后,丁思辰躲在厕所哭,女老师找了过来。

女老师塞给她一支口红,口红的牌子丁思辰听说过,很好听,叫露华浓。

收好了,别被人发现,女老师叮嘱。

丁思辰想不明白,为什么女老师对她那么好。女老师平时穿着打扮朴素,整齐的头发常年保持齐耳,别说化妆品,都没见她穿过鲜色衣服。这样说起来,丁思辰好像一直不知道女老师的家庭情况,只知道女老师独自生活在学校宿舍,独自抚养女儿,仅此而已。

也许,女老师对自己的好,仅仅是出于教徒式的仁慈,或是同情。丁思辰的确值得帮助——孤儿,农村户口,在别人眼中或多或少有些孤僻古怪,但丁思辰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自己,她对于自小的成长经历非常坦然,因为独处,心中的世界无限大。在幻想世界里,一切都那样新奇、狂热。

有时候,丁思辰会故意不理会辜清礼,即使在饭堂碰到,她也会假装他是陌生人。从他眼中看到想要打招呼的闪烁和被忽视的疑惑,她觉得有趣极了。每当他在一群男生中间时,她会故意从他们面前扬起头走过,留下男生们议论纷纷,而他的目光由始至终只在她一个人身上。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河边,他的目光、他的手像月光一样游走于她的身体。他的亲吻就像一个秘密,她丁思辰誓死都要守卫的秘密。

嘴角微微一笑,不知道辜清礼看不看得到?她努力咽下味同嚼蜡的米饭。一个人,只要尝过美妙的世界,就不会再甘于存活在贫瘠的现实。

辜清礼和男生们起身要走,丁思辰勇敢地对着他露出笑容,亲昵的、热情的,不理会所有人的目光,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光明正大地彼此对望。

穿越了那么多人,终于触碰到他的目光。就像在那夜的河边,辜清礼回头,看见了那个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她。那个游戏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而此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丁思辰一愣。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假装不认识我? BJT+YzHsSRs4sWqJm/eThRB5MAEYjWp9a0b3n/doBjGmYzEd2yzc8/ADsuygx9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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