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林瑜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游乐场了，这是她待在坞城的最后一天，若不是无处可去，应该也不会临时起意来这里。

但来都来了。

她记得她以前又没用又眼馋，站在那些刺激项目旁边不是踌躇良久后走开，就是全程闭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成熟的大人不应该一上来就挑战极限，所以她按照游乐园的路线，先跟着一群小孩坐了两圈旋转木马，又在海盗船上感受了一下风速，然后才一步步往里去。

那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所以除了热门项目以外都不用排太久的队，林瑜很随意，碰到什么就玩什么，在陆陆续续体验了几个充满童趣的项目之后，她来到了一座悬挂式过山车面前。

栏杆外歪歪扭扭的队伍昭示着这个项目受欢迎的程度，林瑜好奇心起，认命地在日光底下排队。

无聊得四处张望时，队伍前面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吸引了她的注意，他穿着白色短袖、浅蓝色牛仔裤，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在他转头看向别处时，林瑜看清了他的脸，眉眼柔和，轮廓分明，看起来干干净净。

一阵突兀的鬼哭狼嚎拉回了林瑜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向一旁，镂空的轨道有两处很陡峭的弯道，目睹过山车俯冲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开始心跳加速，又越发期待起来，好像身体里的血液一半凝固，一半沸腾。

队伍缓缓往前，没几分钟就轮到了林瑜。

由于结伴来玩的人比较多，大家两两坐下后，只剩下那位白色短袖男生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原来他也是一个人。

过山车缓缓启动后，林瑜就无暇顾及其他，风擦着耳际吹过，悬空的双腿惬意地跟着晃荡，若不是无法控制方向，林瑜会认为自己现在在飞。

过山车连续转过两个弯后开始上行，然后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在最高点停止了半秒后，唰的一下又急速下降。风变得迅疾，世界眼花缭乱，林瑜忍不住开始“啊啊啊”地胡乱叫嚣。

过山车在轨道上飞行，几番冲刺又直线下坠，林瑜的一颗心跟着上上下下，她时而大叫，时而大笑，感觉很过瘾很酣畅淋漓，像疯了一样。

很快，过山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世界又回到了正轨。

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林瑜脚步虚浮地站到地面上，理了下被吹乱的头发，余光看了眼白色短袖男生，他没什么表情，全程也没有叫嚷，眼睛里还藏了几分笑意。林瑜甩了甩马尾，转身去往下一个项目。

不够尽兴。

紧挨着过山车的两个游戏被衬托得相对单调，林瑜拿着地图看了两眼，一改之前的随性态度，调整了部分项目的游玩顺序，直接冲着队伍排得最长的那个项目跑了过去。

她排队时，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加入，进场后和之前一样，大家纷纷自行组队，有个落单的人被放到林瑜这排，她扭头瞥了一眼，发现居然是白色短袖男生。

他们又坐到了一起。

时光仿佛重叠了，游戏开始后，林瑜就只顾着体验，两三分钟后，声音沙哑的她落地，顿了一下，转身又站到了队尾。

注意到跟着过来重复排队的那道熟悉身影，林瑜回头，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你经常过来玩儿吗？”

白色短袖男生垂眸看她，摇了摇头说：“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后来就没怎么玩了。你呢？”

“我是今天才喜欢上的，以前胆子太小了，还体会不到乐趣。”林瑜侧着身跟他讲话，不好一直盯着他，就时不时看向远处的建筑。午后的日光将城堡似的小屋染成了灿烂的金色，一旁的蔷薇开得正好，好像随时会有穿公主裙的女孩子推开城堡的那扇窗，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脸。

“我刚刚吵着你了吗？”林瑜又问。

“没有，哈哈哈，你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林瑜挑眉：“是吗？那你要不要一起，别总让我一个人丢脸。”

耳边又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这么爱笑，看外表林瑜还以为他是个高冷帅哥。

再进场，白色短袖男生默契地跟着林瑜，坐在她旁边。感受到风速的时候，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转瞬又被风吹散，远远落到了身后。

快乐变得如此简单又轻而易举。

林瑜体会到了失重感带来的刺激和乐趣，越发上瘾，游戏结束后并不急着奔向下一个项目，反而耗在这里，一圈又一圈，同一场游戏周而复始。

玩了七八次后，林瑜终于过瘾了，她躲到树下阴凉处，“咕噜咕噜”大口喝着矿泉水，余光看到旁边的人几乎跟她同步动作，随口问：“你怎么没有约朋友一起？”

白色短袖男生轻轻一抬手，空瓶被准确投进垃圾桶，他笑眯眯地说：“其实我是来赴约的，有人喊我一起来玩儿，只是那个人还没出现。”

“这么神秘。”林瑜说。

男生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微微侧坐着看向她：“可不是吗？不过也可以理解，万一两个人偏好不同，凑在一起也玩得不痛快。你怎么也是一个人？”

林瑜仰头靠在椅子上：“我啊，我约了人的。”

“又分开了？”

“还没碰面。”

男生眯起眼，忽然问：“约我的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林瑜扭头看他一眼，很快否认道：“应该不是，我不常做这种事。”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好吧。”男生被她气笑，随后提议，“有没有暗号或者关键词，来，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男生匀速念着倒计时数字，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他每个音节停顿的间隙落下来，“1”响起的时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日落！”

“两点。”

信息没对上，男生没放弃，追问道：“真的不是你吗？昨天大半夜一个微博小号在找人，还跟我说没有不轨想法，只是想日落的时候有人待在身边。”

真的太巧了。

林瑜叹气：“是我。我刚刚说的‘两点’代表夜里两点。”那是她发动态的时间。

换作白天，林瑜是不会这么矫情的，但昨晚情绪上头，不想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所以她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发了一条动态，大概是说想找个人一起看看日落，或者散散步也可以。

内容无趣，一开始无人问津，后来她收到的私信不乏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她正准备删掉动态，就看到了他发来的私信。

——“我在城西，如果我们相距不远，可以在日落时碰个面。”

两人没交换名字，也没留电话，只通过私信商量了一下碰面地点，最后定在了游乐园，林瑜觉得这里人多，万一相处尴尬也不怕无事可做，而且她突然很想玩这些项目。

“真是巧啊。”男生感叹，又歪头看她一眼，“还没到日落时间，接下来你想自己玩儿，还是带我一起？”

林瑜笑笑：“跟我走吧。”

002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林瑜莫名想起来这句话。她和白色短袖男生几乎不用交流太多，仅凭手势或者三言两句就能迅速就某事达成一致。

两人在升至高处的途中相视一笑，又在坠落的瞬间同时喊出声；更喜欢在大汗淋漓时洗把脸，而非躲去空调房；手机没有解锁密码，软件按颜色而不是功能分类。

那种默契让林瑜觉得很开心，甚至偶尔会误以为他们是很熟悉的朋友。

夏日的傍晚总是来得很迟，钴蓝天色向鸦青色转变是在下午的六点半，玩到尽兴的林瑜瘫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久久没有动作，过了半晌，才撑着一丝力气扭头看着旁边短发凌乱也不显丝毫狼狈的少年，提议道：“不然我们就在这儿等日落吧？”

“也不是不行。”他说完后便随意地坐在路边。

游乐园里的一个僻静角落，来往游客的身影渐渐稀疏，所有建筑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地面上全是光怪陆离的错乱景象，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可惜还没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就被半途的重重树影深深覆盖。

“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后，白色短袖男生问。

林瑜托着脸颊呆呆地看着正前方，气若游丝地道：“发呆时间。”

男生轻笑一声，说：“那边有漂亮的粉色云朵。”

林瑜闻言，懒洋洋地歪头，先撞见的却是男生带笑的眼睛。他五官轮廓清晰，气质清冷，干干净净，可一旦笑起来就有种不符合长相的甜，好像瞬间变成了邻家哥哥，很有亲和力。

见她看过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云。青灰色的天空漫无边际，只东南角的建筑上空悬着一大朵松软的云，潋滟的粉色和耀眼的金色掺在一起，将层层叠叠的云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渐变色，像漫画里最完美的那朵云。

确实很漂亮，且难得一见。

林瑜弯着眼睛看向身边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他问：“是想让我给你拍照吗？”

林瑜递出手机的时候隐隐有点儿担忧：“把我和那朵云拍在一起，可以吗？”她不放心，又道，“脸可以看不清，那朵云必须和我同框。”

男生抓过手机，对她的不信任感到不愤，催促道：“瞧好吧你，快点站过去。”

林瑜跑到早已看好的地点，完成了第一次和一朵云的合影。

出乎意料的是，男生的拍照技术相当不错，小小的她站在大片的云朵前面跟镜头打招呼，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好在没挡住五官，反而有种洒脱惬意的味道。

白色短袖男生察言观色后，扯了下她的衣角，微微仰着头：“快夸我。”

林瑜无比真诚地道：“你真厉害，这是我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拍得最好看的一张照片。今天能遇到你，真是我二十多年来积德行善攒来的运气。”

男生回以放肆的大笑，在她毫无防备时，快速用前置镜头自拍，顺带把翻看照片的她也框了进去。

在被她发觉后，他乖乖交出手机，并说：“我今天拍了不少照片，你挑挑有没有看上的，我用AirDrop传给你。”

林评委低头看了一眼他拍的合照，然后假装挑剔道：“请选出几张代表作来参赛。”

男生打开相册给她看，他拍的照片很有特色，看得出来大多数是走走停停时随手拍的，但照片构图、色彩对比、留白都分明，很耐看，当壁纸都可以。

林瑜看到其中一张照片，突然出声问：“这是在白哈巴吗？”

“厉害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去的啊？”男生戏谑道。

林瑜想了想，说：“2019 年的夏天吧，这么有特点，想不记得都难。”

图瓦人居住的原始村落，用原木垒起的小屋，原始自然又古朴精致，见过就能轻易认出来。

男生追问：“2019 年几月啊？”

“八月底吧。”

男生眼睛一亮：“巧了，那年八月底我也在那里，一直待到九月初才回学校，这张是后来又拍的。”

白哈巴在中、哈接壤的边境线上，村落小而精致，居民统共没多少户，游客就更少了，然而在这么小的范围内，行程在某段时间完全重叠的两个人直到三年后才在坞城又遇到，不知道这算不算命中注定。

男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就算是又在八月底遇见，而不是九月或者更晚的时候。”

林瑜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啊，还好遇见你是在一天当中阳光正好的午后，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阴天，或者光线昏暗的傍晚。”

男生笑着看她，一副找到知音的赞同神色。

“还想去别处看看吗？”他又问。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那朵漂亮的粉色云朵越过楼顶，飘向了别处。说是看落日，其实林瑜只捕捉到了落日投在云朵、屋顶，以及少年眼中的光影，昏黄温柔的光就像此刻渐次亮起的橘色路灯一样，但说到底，落日是落日，灯光是灯光。

003

晚上八点前后，夏日的坞城迎来了一天当中最舒爽的时候。

两人从游乐园出来，跑到西城附中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林瑜让老板在店外临街的位置支了张桌子，她和白色短袖男生面对面坐着。晚风温柔，店门口摆了几盆高大的葱茏绿植，橘色的小彩灯在枝叶间透出一团团可爱的昏黄光晕，是家有烟火气的小饭馆。

林瑜觉得这一天遇到的种种都很完美，实在很适合告别。

她发着呆，忽然听到男生说：“我好久没来吃了，不知道还是不是熟悉的味道，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喏，我以前就在那所学校念书。”

林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随口问：“来都来了，想不想进去看看？”

“你想去？”男生问。

林瑜歪着头半靠在椅子上，说：“想。不过，在吃饱饭之前，我的四肢已经宣布罢工了。”

两人都饿得饥肠辘辘，饭菜上来后的前半个小时几乎没什么交流，直到肠胃都舒缓过来，林瑜才抬头，看到了挂在天际的弯弯月牙。

男生也一样，汤饱饭足后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大概以为今天对林瑜而言是类似生日或者纪念日这种特殊的日子，所以言语之间有迁就她的意思，仿佛随便她说什么，他都会同意。

林瑜把吃饭时扎起来的头发散开，放松地微微后仰着，靠着椅子看向夜空，懒洋洋地道：“再坐一会儿吧，吹吹风。”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又说：“反正我还有四个多小时可以浪费。”

男生笑道：“你那是什么计算方式，到凌晨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了。”

“我知道，可我买的是凌晨两点的火车票啊。”林瑜解释道。

“你不是坞城人吗？”男生有些诧异。

林瑜有些犯困，她眨了眨眼睛，说：“算是吧，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但是今天，哦不，明天我就要离开啦。”

男生察觉出她语气里的异样，追问：“不打算回来了？”

林瑜点了点头：“大概吧。我父母前几年离婚了，各自成家后分别搬去了不同的城市，我从小生活的那栋房子也已经在前几天售出，往后坞城就没有可以收留我的地方了。”

“下次回来，可以找我玩儿。”男生看着她说。

林瑜笑了笑，并没有当真。过了会儿，她伸了个懒腰，询问对面的人：“学校让进吗？”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在朦胧的夜色中看到了紧闭的大门，不知道装成晚归的学生能不能进去。

男生觑她一眼，问：“你上学的时候翻过墙没有？”

林瑜摇了摇头：“没有，我那时候勉强算是‘三好学生’吧，迟到都很少。”说勉强是因为除了成绩，其他都符合。

“待会儿带你翻个墙？”

“有点心动了。”

说归说，两人最终并没有翻墙，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男生跑到保安亭，不知跟穿工作服的大叔讲了什么，转头就冲她招了招手。于是，两个高中毕业多年的人在这样一个寻常夜晚又一脚踏进了高中校园。

教学楼里还有几间教室亮着灯，依稀能从玻璃窗上看到穿校服的学生的身影，两人站在楼下看了片刻，转而拐去操场。

高中时代，趁晚自习偷偷溜去操场是一件让人心惊胆战又跃跃欲试的事情，怕被人发现，大多数时候会像此刻并行的他们一样，不敢大声讲话，也不敢让手机屏幕的光亮暴露在夜色里。

“都毕业这么久了，怎么还有做贼心虚的感觉？”男生小声说。

林瑜反问：“你以前是不是被抓到过？”

“没错，三天两头被罚写检讨的人就是我了。”

“看来你的高中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啊。”

“你是不是很羡慕？你要是早认识我，我就可以带你逃课打游戏了。”男生眯起眼，看向斜前方，又说，“还好现在也不算晚，看到那堵墙没有？”

林瑜停下脚步，末了，拐到旁边的台阶上坐下，说：“我得从现在开始攒体力了。”

男生轻笑一声跟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天地俱静，只有沙沙的风声和树上时远时近的蝉鸣，两人恍若身处旷野，隔着遥远的距离望着教室里的灯光，脑海里清晰地印着一行字：再也回不去了。

过了许久后，林瑜垂眸，忽然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作为回报，我也可以跟你一起。”

“我？”男生愣怔片刻，说，“我正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事。”

林瑜妥协：“好吧，日落早已经结束了，你可以选择再到处逛逛，或者我们就在校外分开。”

“你打算怎么去车站？”男生答非所问。

“走路吧，我记得离得不太远。”

“大概二十分钟吧，现在走吗？我送你。”

林瑜站起来，忽然想起关键问题：“真的要翻墙吗？”

“怕了？我会接着你的。”

于是，林瑜在二十多岁，在大多数时候都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成熟大人的这一年，在一个普通的月夜，第一次艰难地爬上了墙头。

十六七岁的她曾无比好奇，几次三番站在墙下跃跃欲试，却直到二十多岁才做到，明明没有多少害怕被抓的强迫感，却因为身处其境，所以还是会紧张。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风吹过时，在墙的另一边等待许久的少年开口说道：“我有点分不清你究竟是想等日出，还是不敢跳下来了。”

林瑜“哈哈”笑了两声：“我来啦。”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即便毫无准备，墙外的少年依旧下意识地做出了张开手臂的动作。

即便再聪明的侦探应该也无法判断那一刻究竟是林瑜故意没有躲开，还是少年足够灵敏，在千钧一发时抱住了她。

总之，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个拥抱了。

004

凌晨时分，两个人慢悠悠地在去往火车站的大马路上溜达。

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时不时有车辆疾驰而过，白色短袖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手机播放器，轻快的节奏和两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嗒嗒、嗒嗒。

林瑜侧耳听了一会儿，突然记了起来：“啊，这不是《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那部日剧的插曲吗，就是最后全员一起跳舞的时候播放的那首歌。”

“对，就是这个。”

播放器里传出的旋律恰好到了节奏最欢快的时候，男生突然跑到她面前，开始学剧里的角色跳那支舞。

他张开手臂胡乱挥舞着，动作怪怪的，还有点笨拙，但是不算难看。

林瑜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眼神控诉下，学着他挥舞了几下手臂才作罢。

“我们家以前也养了一只猫，半路遇到的，非要跟着我回家。”男生说。

“小猫咪那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林瑜说了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又问，“然后呢？”

“然后趁无人在家，它自己打开门走了。”

“它也向往自由吧……”

是风声呼啸，也是离别将至，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沉默。

再长的街也有终点。

凌晨的火车站被一片沉寂笼罩着，林瑜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转过身，和男生面对面：“到了，就送到这里吧。”

“好。”男生看了眼时间，将林瑜的背包递还给她，不忘嘱咐道，“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林瑜伸手接过：“我知道，那我走了。”

“等等！”

她准备转身时，手腕忽然被男生抓住，她回眸，听到男生问：“你听过summer camp理论吗？”

林瑜沉默片刻，说：“听过。”

“你跟一些人一起在不同的城市演戏，有点像一个家庭或夏令营之类的东西，等夏令营结束了，你们就会回归自己的生活。你们只是偶然撞进了彼此的人生，这样的关系是很难保持的。在一起拍戏的时候，你们要经历一些富含感情的场景，在离家万里的城市，所以可能会表现得像是深挚的友情。但这种情感很难保持，因为你们最终还是要走上不同的路，去做不同的事情。”

白色短袖男生微微叹了口气，执拗地道：“我还是想问问，要不要加个微信？”

林瑜笑着看向她，两秒之后，她抿了抿唇，说：“不要了。”

“真的不要？”

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似乎收紧了一下。

“真的。”林瑜顿了一下，又认真地说，“我会一直记得这一天，记得你。”

不过，她不愿意看到后续。她保留美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在巅峰的那一刻停止。

白色短袖男生好像从她的表情里看到了笃定，他放开她的手腕，又后退半步，再看向她时，笑得有几分无奈：“好吧。那就有机会再见。”

林瑜点点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情无比诚恳：“遇到你很开心，也很庆幸，谢谢你今天能出现。”

说完，她转身离开，身后的音乐一直没有停，直到渐渐被风吹散，变得几不可闻。走到进站口的时候，她忽然捕捉到了一阵熟悉的旋律，疑似循环播放的列表又回到了那首日剧插曲，知道他还没有离开，于是她停下脚步，高高举起了一只手，学着剧里主角的动作，故作洒脱地朝背后挥了挥。

再见啦，我的少年。

直到分别，他们都没有互通姓名，也没有留下除了微博以外的联系方式，但其实林瑜对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白色短袖男生有个好听的名字——石嘉，现在是北方某知名大学的研究生。上高二时，他坐在一班教室正数第六排右起的第四个座位，是班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他成绩优异，却格外贪玩，经常逃课去打球、玩各种游戏、弹钢琴吉他。他的名字总有各种理由钻进林瑜的耳朵。

她知道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但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被他记住。

他们就像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向来循规蹈矩，作业按时交，清早按时赶到学校，除了考试分数起起伏伏，生活几乎没有波澜，而石嘉则好像什么祸都敢闯，什么事都敢做。

林瑜观察了他很久，起初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同学怎么这么爱找麻烦，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儿，后来逐渐长大，她才发现越长大让人感到无力的事情越多，于是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种任性的行为有点酷，游刃有余的姿态也挺让人羡慕。

得益于高二年级的教室都在同一层，林瑜跟石嘉有过几次短暂交集。一次是他路过她们班教室，被她同学拦住问一道题，他随手敲了敲她旁边的窗户，问她借了一支笔；一次是学校举办文艺活动，她被拉去凑人数，她参加的表演节目和他的紧挨着，下台时碰到，他在她仰头看过去时笑着说了一句“加油啊”；还有一次是她的单科成绩意外地考得不错，他替她们老师把试卷转交给课代表时看见她来领卷子，瞄了眼她的分数，没正形地夸她“小同学考得不错啊”……

反正都是一些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交集，有些太过仓促，像风吹落花，雨打湿屋檐，甚至连她都忍不住怀疑那些场景是否真实存在过，所以他自然也不记得。

她仰望他许久许久，曾无数次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为了向他靠近而付出巨大努力，不管输赢也要拼尽全力。

由于最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她也一直无处诉说。

她很意外，也很惊喜，从没有想过竟然会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以这种方式又遇到他。自己会被认出来吗？不会吧。

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还好最后没有被认出来。

她宁愿他只记得这一天的她。

林瑜想，很久以后，他或许会在相熟的同学的旧相册里看到她和他们的合照，或许会感到诧异，哎？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他有兴趣打听一下她的过往，大概会疑惑她以前怎么是这样的，拘谨、沉默、普通，和今天的她似乎完全不同。

再次遇见后，他们之间仅有的那些默契都是她通过长久关注他而养成的习惯。她看他喜欢的电视剧，听他推荐的音乐，去他讲过的城市，买他偏爱的颜色的衣服。

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被他改变的那部分她。

那不是全部的她，或者说不是真正的她。

她也并非因为胆怯才不想和他有更多交集，她不擅长经营一段长久的关系，不擅长一直做有趣的人，所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关系走向破裂，停在这里，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

往后余生，不会再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尽兴。

她也可以在午夜梦回时，假装自己回到过十七岁，终于不必再为没有跟他一起吃过饭，没有跟他一起并肩走过校园，没有玩他玩过的游戏，甚至没有单独跟他讲过话而感到遗憾。

她大概只有在不把他看得那么重的时候才可以和他默契相处。

所以就到这里吧。

一向年光有限身。

（编辑：白鱼） 5Vap80kLk87m440nHI247k9GpFr3sL+ZLu+kODGsKKzUisNF75Et2L7kzBAtKG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