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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之凉

文|云时

01

时悠再见到瞿少言时正值黄昏。

她所在的公司组织去度假,还安排了野外生存专家跟车,但毕竟人多,磕磕绊绊中就有人受了伤。

好在附近就有无国界医生扎营,时悠是部门主管,跟车到了营地。

野外生存专家轻车熟路,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喊道:“瞿医生——”瞿少言就站在营地外。

彼时,一轮红日在草原的尽头缓缓沉入地平线,晚霞在天空中燃烧成绚丽的色彩,他穿了件白大褂,站在落日余晖里给自己注射葡萄糖。

细长的针扎进血管,他面不改色地听完他们的来意,侧脸看过来,时悠下意识地躲闪了下眼神,好一会儿才听到瞿少言用英语说:“送进去。”

时悠把伤员交给护士,出来时天已经擦黑。瞿少言还站在原地,注射过葡萄糖的他脸色缓和了些,在时悠喊他的名字时也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这儿不是遥遥万里的非洲,而是遇冬市百宝巷巷口,他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在等她一起去上学。

“来了。”他的声音冷淡,跟十七岁时如出一辙。

时悠答非所问:“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瞿少言不置可否:“不要告诉我,你搞这一出只是为了跟我说这里的条件太差。”

小把戏被拆穿,时悠也没有丝毫窘迫:“没错,我同事根本没受伤,我就是想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瞿少言抬眼。

时悠平白来了气,话里带了刺:“你说呢?”

瞿少言没说话。

他向来如此,人如其名的话少,高中时一天都憋不出两句话来,瞿家父母愁得忍不住反思是不是名字取错了。时悠就跟着撺掇:“取个小名就好了。”

她转而又去逗瞿少言:“叫你‘叨叨’好不好?叨叨叨的,话肯定多!”

瞿少言一言不发地把当天发的卷子盖到她的脸上:“不及格。”

时悠:“……”

瞿少言总有办法治她,比如十七岁时,比如现在。

沉默是最好的杀伤利器,时悠率先败下阵来:“我听说你生了病。”

瞿少言“哦”了一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把劣质的烟草丢进嘴里轻嚼,吐字清晰:“死不了。”

“不要骗我,瞿少言,我查过的,”时悠的声音颤抖,“没有治愈的病例。”

“所以呢?”瞿少言看向她,岁月和环境像凌厉的风打磨着他的轮廓和性格,再温和冷静也难免露出些锋芒来,“你千里迢迢跑来,是为了送我最后一程吗?不必……”

“我想带你走。”时悠打断他的话。

“……”

“瞿少言,”时悠又说,这次语气更坚定,“我要带你走。”

太阳彻底消失在了草原尽头,星星随即亮了起来,在乌蓝的天空中,点点光芒照拂着这寸人间疾苦,集装箱里不断传来病人的呻吟声,风声也跟着呼啸,眼前的女孩目光坚定,声声说着要带走他。

瞿少言恍惚了一瞬,他听见自己问:“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想带你去看看世界,只有我和你。”时悠看似胜券在握,心却沉着,她往前站了站,问道,“瞿少言,你会拒绝我吗?”

02

瞿少言从来不会拒绝时悠。

从七岁时时悠要吃他的最后一块巧克力,到十七岁时时悠要他每天都等她上下学,再到毕业后远赴东欧做无国界医生要定期拍照发给时悠,她提出的所有要求,他全部履行。

“说实话,你是不是被我烦的?”南下的火车上,再一次得逞的时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又怕瞿少言突然消失,强打起精神跟他搭话,“瞿少言?”

瞿少言翻着书:“不是。”

时悠不依不饶:“怎么不是,每天等我上下学,你本来就不情愿吧?”

翻书的手顿了一下,瞿少言抬眼,长长的睫毛歇着阳光,镀了一层漂亮的金色,时悠看得恍了神,才有淡淡的声音传来:“情愿的。”

才不是。

在彻底睡过去之前,时悠在心里反驳瞿少言,她想,当时瞿少言可不情愿了,课间休息时被她堵在走廊上,她问了好几遍,他才含糊地说了句“知道了”。

时悠也没指望他第二天真的能来,所以睡懒觉到了最后一分钟才出门,结果远远地看到他站在巷口,她有点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喊道:“瞿少言!”

那个背影顿了一下,转过来。

冬天天冷,少年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系了条同色系的围巾,厚重却不显臃肿,反而衬得抽了条的身体挺拔,像棵小白杨在北风中岿然不动。

“小白杨”皱了皱眉:“要迟到了。”

时悠小跑过去,系得不牢固的围巾散开,她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你真的来啦!”

瞿少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答应你的。”

时悠笑嘻嘻地撞了撞他的肩膀:“今天的早饭我请!”

瞿少言拒绝:“我吃过了。”他抓住时悠散开的围巾,暗红色衬得他的手指白得透明,手指微微蜷缩用力,“走吧,要迟到了。”

时悠踉跄了一下,跳脚道:“瞿少言,你什么意思,把我当小狗啊?喂,你是不是在偷笑?”

十七中离家不远,过三座桥,再走两条长街,马路对面就是。瞿少言的腿长,时悠跟得吃力,在快到学校门口时终于忍不住道:“站住!”

瞿少言顿住脚步,侧脸看去:“嗯?”

少年生得实在好看,哪怕穿着最朴素的衣服,眉眼被风霜染上细细的白,仍然是干净帅气的,时悠看得一呆:“你真好看。”

瞿少言脾气好:“谢谢,可以进去了吗?”

“等等!”时悠从美色中回神,一把抓住瞿少言的胳膊,许是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我的围巾散了,你帮我系一下。”

“你不会?”

“不会。”时悠理直气壮,实则紧张得眼神乱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语气都急了,“你到底帮不帮?我跟你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悠垂下眼,她一直很喜欢瞿少言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写字时指腹微微用力,指关节泛起淡淡的白色,像亘古长河中的一抹月色,温柔皎洁。

而现在,在人来人往的十七中门口,这双手为她把围巾系好,最后轻轻拽了拽,瞿少言稍稍俯身平视着她:“时悠。”

时悠慌了下:“啊?”

瞿少言一字一顿地道:“晚自习结束时,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要我等你上下学。”

03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时悠没能告诉瞿少言为什么,因为瞿少言根本没来。

南方的小城冬天没有暖气,时悠一整天都没把围巾取下来。她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路过的同学拍了她一下:“时悠,你的竹马不是要来接你吗?”

时悠懒懒地回道:“他可能忘了。”

同学的笑声远去了,时悠才踢着迟下的霜花回家,踢一下骂一句瞿少言不守信用,骂着骂着又开始担心,瞿少言从来不会爽约,这次没来肯定有苦衷,他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瞿少言突然出声,打断了时悠的回忆。

他将一桶热腾腾的泡面放在桌上,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窗外的春景如画,他坐的下铺临窗,从时悠的角度看去,他仿佛也是画中的景。见时悠发呆,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时悠?”

时悠回过神:“啊?”

瞿少言笑了下:“呆。”

时悠脸一红,反驳道:“你才呆!”

瞿少言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时悠扯了扯嘴角:“我在想,你当时不会是出事了吧,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一向准时赴约的人没来肯定是出事了。”

瞿少言往后靠了靠:“怪不得那天晚上我一直打喷嚏,原来是你在念叨我。”

时悠定定地看着他:“一直在念叨你。”

只不过那天晚上的怨气重了点。

那时的时悠多骄傲啊,在瞿少言跟前恃宠而骄惯了,被放鸽子是从没有过的事,所以一直念叨到了家门口,一脚踢起的霜花溅到了黑色羽绒服上。

昏黄的路灯打在霜花上,很快消融于布料间,少年轻哑的嗓音低低的:“时悠。”

时悠抬起头,撞进他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瞬间怨念化作了委屈,连声音都带了一丝哭腔:“瞿少言,你还活着啊!”

“对不起。”瞿少言的脸色略显苍白,他慢吞吞地解释,“临时有个竞赛,我去了隔壁市,才回来。”

代表学校参加竞赛的学生临时有事,瞿少言是去救场的。他没做准备,自然吃力,回程时又被大巴车司机丢在了离家三公里的马路上。

时悠听完后很心疼:“你走回来的?”

瞿少言摇摇头:“跑步。”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早上要等你,没晨跑。”

时悠轻咳一声,推搡着瞿少言往巷子里走,边走边道:“你连口罩都没戴,不知道要喝多少风,明天不感冒你找我!”

瞿少言头重脚轻地道:“好。”

到了家门口时,他忽地顿住脚步,时悠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背,吃痛道:“你干吗啊?”

瞿少言侧过身:“你答应我的,还没说。”

“哦。”时悠咬了咬唇,眼珠乱转,“是这样的,你看我长得这么漂亮,是有很多苦恼的,借你一用,挡挡麻烦。”

瞿少言点了点头。

就在时悠以为他信了的时候,他神情淡淡地开口:“你撒谎的时候会咬唇。”

时悠:“啊……”

被拆穿了。

04

时悠确实撒了谎。

不过,真相跟她讲的大差不差,只不过换了一下角色,是瞿少言太受欢迎,她为了瞿少言的成绩着想,替他挡挡麻烦。见瞿少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跳脚道:“我是为了你好!”

她不跳还好,一跳,脚下打滑,直直地朝地上倒去,被瞿少言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因为惯性往前一扑,扑到了瞿少言的怀里。

少年的怀抱干燥温暖,淡淡的清香和着空气的冷冽钻入她的胸腔,她一时竟忘了起身。

直到瞿少言轻轻推开她。

时悠猛地回过神来,往后撤了一大步,慌忙说了句“晚安”,连瞿少言的眼睛都不敢看,扭头就推开门进了自己家。

那天晚上,她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瞿少言的怀抱,以至于失了眠,第二天直接睡过了头。

瞿少言一直在巷口等她,果不其然,他感冒了,捧着一杯热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偶尔咳嗽两声,恹恹却又笔直地站在那里,声音像夹杂着碎冰一样清冽冷漠:“你迟到了。”

时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瞿少言只说了她,微微瞪大眼睛:“你不也迟到了?”

瞿少言打了个喷嚏:“我请假了。”

时悠:“……”

这不是她第一回迟到了,倒霉就倒霉在撞上了教导主任,被当作典型好一通训,还让她写一份检讨,周一交上去。

“这检讨怎么写啊……”时悠伸出手扯了扯对面的卷子,“你帮我写吧?”

瞿少言把卷子从她的魔掌中拯救出来,笔下嗒嗒作响,他轻描淡写地拒绝后,说道:“你在我家待了半个小时,只写了十个字。”

时悠甩锅:“都怪你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了!”

瞿少言每次生病都比别人好得慢,尤其是在冬天,一场感冒从初冬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开春才彻底好全。

时悠则蹭了一个冬天的暖气,周末也习惯在他家做作业,因为太过熟悉而没什么边界感,她连门也不敲,直接进去,结果好巧不巧地看到瞿少言猛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慌慌张张地,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冷静。

时悠:“你在干什么?”

瞿少言把笔记本往里推了推:“没什么。”

时悠信他个鬼,联想到班级里男生们神神秘秘地聚在一起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心里“咯噔”一声,痛斥道:“瞿少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瞿少言面不改色:“哪种人?”

时悠哪里说得出口,她支支吾吾地,脸红了大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反正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瞿少言:“哦。”

时悠叉起腰:“你什么态度?”

瞿少言眉梢微挑:“哦?”

时悠气结,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瞿少言往前坐了坐,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她,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时悠被看得耳根子烧起来,躲避着他的目光:“别想用美色诱惑我啊!”

瞿少言问:“你的脸好红,发烧了吗?”

05

时悠说到做到,把瞿少言从无国界组织带走后,两人直接飞去了慕尼黑,顺着路线在欧洲转了一圈,在威尼斯密密麻麻的水道里划完船后,转而又飞去美国。

在洛杉矶的公路上看日落时,瞿少言靠着越野车嚼烟草,忽然说:“你十七岁时脸红的理由,我到二十七岁才知道。”

时悠看着他被病痛吞噬的生命,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学着他把剩余的烟草放进嘴里,苦涩在唇舌间蔓延,她伸出手钩住瞿少言垂在身侧的小指晃了晃:“不晚。”

瞿少言笑了下:“晚了。”

时悠来气了:“怪谁?”

瞿少言愣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公路尽头巨大的红彤彤的落日,语气比烟草还要苦涩:“怪我。”

十七岁的时悠没告诉瞿少言她脸红的原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瞿少言将她叫进房间,拿出体温计给她测了体温,见是正常温度,他才似乎松了口气:“没生病就好。”

时悠眨眨眼:“瞿少言,你这样好像医生啊!”

瞿少言把体温计放回药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合上药箱,坐直身子,说:“我确实打算报考医学院。”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关于理想,关于未来职业,时悠从会做梦时就跟瞿少言讨论过。

她天马行空,理想一天一个样,可每当问到瞿少言,他都摇摇头:“不知道。”

他这样明确目标,还是第一次。

时悠那点旖旎的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她试探着问:“那你得去首都读书吧?”

“嗯。”瞿少言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纸,雪白的草稿纸上,黑色的钢笔笔迹清晰有力,列出了各大医学院的地点,“我比较倾向于去首都。”

时悠喃喃:“那好远。”

她的声音太小,又闷闷的,瞿少言没听清,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说什么?”

时悠的委屈劲上来了,把草稿纸抓在手里揉成团丢到瞿少言的身上:“你考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想见你不是很难吗?”

瞿少言皱了皱眉:“嗯?”

他还是没懂。

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舒展开了,像是理解了她的意思:“寒暑假我会回家。”

时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了句“懒得理你”,连作业也没做就走了。回家后,她越想越生气,又觉得自己生气得很没有道理,再见到瞿少言时也别别扭扭的,干脆不跟他说话。

瞿少言却始终记得答应她的话,每天准时在巷口等她一起上学。

巷口的树在春日的和风里抽枝发芽,羽绒服被换成厚外套,再换成白色短袖,少年的身姿也越发挺拔,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

这样的别扭持续到三月份,某个晚自习结束的晚上,时悠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瞿少言,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说话吗?”

瞿少言想也不想就说:“你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

瞿少言摇头。

时悠更生气了:“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少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在生气。”

时悠跺脚:“那你倒是哄我啊!”

瞿少言“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么做。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哄,时悠瞪了他一眼:“瞿大天才,这还要我教?”

瞿大天才不需要人教,当天晚上,他就给了时悠满意的答卷。

那会儿,时悠已经睡着了,座机忽地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接起,听到那头传来少年轻微的呼吸声。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末了,他说:“我给你唱首歌,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他唱的什么歌,时悠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晚风穿过窗户吹了进来,凉凉的,卷着雨水的潮湿,和着少年的歌声,沁到了心底。

还有那句歌词:说相逢终有时,春日晚来也没关系。

06

山城的春日来得迟,缠绵的雨下在浓重的雾里,能见度实在低。从旧金山而来的飞机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才落在跑道上,巨大的轰鸣声劈开浓雾,滑行了三分钟才堪堪停下。

看世界的终点定在这里,是瞿少言的想法。

“落叶归根。”他撑着伞站在雾里,偶尔有汽车从面前的柏油马路上驶过,雨水溅到他浅灰色的风衣上,“我以前觉得死在哪里都可以,现在想想,在这里好像更好。”

风太凉了,时悠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问了一句:“走吗?”

“等雾散了。”瞿少言把伞往上抬了抬,细雨斜斜地扫过来,给他的神情也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垂下眼帘,攥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无意识地重复,“等雾散了。”

山城的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时悠也不急,就站在那里陪他等着,直到他倒在越下越大的雨中,被救护车拉走。

慌乱的人群,瓢泼的大雨,苍白的、颤抖着的瞿少言,像一部黑白默片在她的面前上演,那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真的要失去瞿少言了。

瞿少言要去的地方不是首都,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是她使再多小把戏都无法到达的死亡。

时悠坐在急诊室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一瞬间,时空转换,她忽地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那年春天,瞿少言第一次发病。

那时也下着雨,也起了雾,她也是气喘吁吁地坐在急诊室门口,看着瞿少言被推出来,看他白皙的手背上扎了针,盐水点点滴滴地顺着血管钻进去,少年清醒着,小声地喊她的名字。

时悠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瞿少言……”

“我没事。”他依然很冷静,跟时悠打着商量,“这件事,可以不告诉别人吗?我只是低血糖。”

时悠不疑有他:“好。”

瞿少言这才笑了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说:“谢谢。”

时悠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联想不到别的,只能把瞿少言凶了一顿,让他好好放松:“至少过生日得放松一下吧?”

瞿少言把止血的棉球往下按了按,听到这里,他抬起头:“生日?”

时悠气结:“没错,生日,你的十八岁生日。”

瞿少言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最多吃碗长寿面,连生日歌也没有听过。时悠借着这次抓住了瞿少言的把柄,扬言要帮他过一个难忘又隆重的十八岁生日。

她本以为瞿少言会象征性地反对一下,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应下了。

“那是我第一次给人策划生日礼,”时悠坐在病床前,看着雾散后的阳光慢慢把病房填满,照在二十七岁的瞿少言身上,她凶巴巴地说,“你说实话,有没有感动?”

瞿少言点头:“有。”

十七岁的女孩有着满腔的热忱,在春日里数不尽的台阶上给他放上小小的礼物,他一阶阶登上去,气球的长线被塞到他的掌心,时悠对他笑得灿烂:“瞿少言,十八岁生日快乐!”

很快乐,他想,她的笑容是最灿烂的礼物。

07

瞿少言不愿在病床上久待,凭借着丰富的专业知识和从医经历,他跟主治医生聊了半个小时,主治医生亲自把他送出了办公室,对着时悠摇摇头:“我们尊重病人的意愿。”

瞿少言生的病实在罕见,全世界没有痊愈的病例,他不愿意入院治疗也在情理之中。

时悠并没有劝他,反而在办理完出院手续后带他回了百宝巷。

百宝巷面临拆迁,居民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只留下一座座孤零零的房子。

时悠拨开乱生的杂草上了二楼,透过被打碎的玻璃指给瞿少言看:“从我的房间能看到你家的院子。”

“我知道。”瞿少言回忆道,“我去大学报到那天,你就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时悠迟缓地“啊”了一声:“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吗?”

瞿少言静默地站在她身后,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破败的墙壁上,他摇头:“还要更早。”他对上她望过来的带着诧异的眸子,“嗯,是合上笔记本电脑那次。”

时悠自以为撞破了少年令人羞耻的秘密,其实真相更难以启齿。

瞿少言缓步踏进少年时住的房子,语气仍然轻描淡写:“当时,从我的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来算我已经成年,在医院确诊后,我可以自己做决定。医生说发病期是十年到二十年,所以我想……”

“想什么?”

“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瞿少言抬起头,望着时悠房间的窗户,“当一个病人不能痊愈的时候,他想要的就很简单了。”

他想救死扶伤,想治病救人,想所有人可以健健康康。

时悠轻笑了下:“所以你走得那么干脆。”

那次从医院回去后,瞿少言听时悠的话,难得放松了几天。然而,在高考的重压下,没人能真正停下脚步,等夏天来临时,时间更是紧迫到连吃饭睡觉都是奢侈。

偶然的停电才激起少年们的活力来。

时悠怕黑,下意识地就想去隔壁班找瞿少言,正思考着从哪儿溜出去才不会被发现,就听到有人敲了敲玻璃,她抬起头,眼前微亮。

瞿少言举着半截蜡烛站在窗外,摇曳的烛火打在他的侧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柔。

时悠把窗户打开,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瞿少言把蜡油滴在窗台上,将蜡烛立在上面:“你怕黑。”

时悠已经习惯了他话少,自动根据看到的帮他把话补全,不外乎是他们班找到了校文化节时剩下的蜡烛,于是班长来送,他想起她怕黑,也跟着来看看。

时悠泪眼汪汪:“瞿少言,你好在乎我!”

瞿少言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胡扯,好好听老师讲话,时悠这才回过神,听到老师问:“高考完了你们想去做什么?”

做什么?

时悠忽然有了主意,兴冲冲地看向瞿少言。

瞿少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女孩张了张嘴,用口型说:“等高考结束,我们去喝酒吧!”

08

十八岁的夏天,时悠没能和瞿少言喝上酒。

一来,时悠还没成年,去酒吧也只能喝牛奶。二来,瞿少言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便以要提前适应学校生活为由,提前去了首都。

他走的那天,时悠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看他推着行李走进院子,忍不住喊他:“瞿少言!”

许是高考的压力太大,瞿少言瘦了很多,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头发剪得很短,一眼望去仍是清爽大男孩,他抬眼,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时悠气他走得这么早,放出狠话:“我不去送你!”

瞿少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她挥挥手,停在院子门口的出租车响起催促的喇叭声,他又对她笑了笑,推着行李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那次我是赌气不送你,”时悠提着白色的细口瓶上了天台,放在长长的桌上,从这个视角能看到整个山城的景色,她倒了杯酒推给瞿少言,“但你毕业后去无国界组织那次是你不让我送你。”

她侧过脸问:“为什么?”

瞿少言低低地咳了几声,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很差了,完全靠强撑着,他喝了口酒,道:“我也不知道。”

他没动心过,从前是不开窍,后来是没时间。

在有限的生命里,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放弃了稳定,选择了更艰苦的路。

决定一出,几乎没人支持,除了时悠。

时悠在电话那头试探地问他:“瞿少言,我可以去送送你吗?”

他拒绝了。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答案在缓慢跳动的心脏里浮现,他望着山城的夜色,喃喃道:“总觉得你来了,我就走不了了。”

他舍不得她,很奇怪,他能舍得下这个世界,却舍不得她。

所以她不能来。

她来了,他就走不了了。

他的声音太轻,时悠没听清,疑惑地“嗯”了一声,他却摇了摇头,没再重复。时悠“哼”了一声,跟他碰杯:“我干了,你不许喝。”

梅子酒沁着清甜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夏日的风横贯天台呼呼地吹来,烛光摇曳里,巨大的影子投射到涂鸦墙上,时悠盯着他俩的影子看了会儿,故作轻松地开口:“你看像不像我们依偎在一起?”

瞿少言沉默着,就在她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忽然开口:“时悠。”

“嗯?”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瞿少言的声音轻得飘在空气中,荡进时悠的心底,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被他下一句话打断,“我梦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日光很毒,我站在篮球场上挥洒着汗水,健康有活力,三分球落进球筐的时候,我听到你在鼓掌,手里拿着一瓶冰水,为我摇旗呐喊。在看向你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山城的月色洒进楼宇间,映衬着星光,把景色照得朦胧又有美感,吹散的雾蒙住了时悠的眼睛,她的喉咙像被灌了冷冽的风一样生疼,她眨落了泪珠,听到自己问:“什么决定?”

瞿少言低声笑了下,说:“下辈子,我一定爱你。”

时悠也笑:“那我不爱你了。”

“好。”瞿少言应下,过了会儿,又继续说,“好奇怪,梦里的我明明那么意气风发,好像什么都打不倒我,我却只想着跟你过下辈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走向你……”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时悠像被裹进了巨大的气泡,心跳声、呼吸声、汽笛声通通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耳鸣声,尖锐地戳进她的心脏。

她透过雾气看向天空,星星闪烁,银河灿烂。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问了一句:“走向我,然后呢?”

尾声

然后——

天黑了,雾散了。

星星落下来了。

(编辑:八柚) rB1yD9Y+eGLjzUxgE9OyMSuOpeRw9dXsWA9z63x4sNPPe361Sm5vI6pvoASvEf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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