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良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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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此生望尽,那样的春天,不会再有。
“鸢鸢,好久不见。”
重逢池挟风时,陈鸢鸢正在嗦面。她狼狈地点点头,指了指自己鼓鼓的脸颊,示意他见谅。
池挟风左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让她不用过多在意自己,右手将金属拐杖倚在大排档的木头桌子上。刚开始的时候差点滑脱,他十分熟练地伸手抓了一下,把拐杖稳稳当当放好。
“刚刚在车上看见你,就想来打个招呼。”
他穿着一身黑色高定西装,整个人几乎要融入深沉的夜色中,脸有些病态的苍白,人却是俊拔的。过来和陈鸢鸢搭话时,不远处的卡宴旁边还站着他的行程助理,他坐在红色塑料凳上,正在煮面的老板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池挟风,你真的要坐在这里吗?”陈鸢鸢也不安,她咽下面条,惴惴发问。
“怎么?不欢迎?”不等她回答,池挟风笑了笑,“不会坐很久,和你说几句就走了。”
本想提议“找个环境好的地方叙旧”的陈鸢鸢闻言哑然:“你过会儿还有别的活动?”
“没有了。”池挟风看了一眼腕表,“这里的事情都已办完,准备飞瑞士,一个小时后的航班。”
正是因为没有活动,所以才要离开,她邀约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经没了资格。
“那好,挺不错的。”陈鸢鸢讷讷道,“我过得也不错,感谢你还记得我。”
她似乎说了一句蠢话,话音落下,池挟风的脸色变得深沉:“‘还记得你’?我当然记得你,陈鸢鸢,那天你坐着火车走后,我夜夜睡不安稳,做梦都是火车汽笛的声音。”
陈鸢鸢张口,万语千言涌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所以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无论来日怎样,都要和你好好告一次别。”池挟风没有碰桌子上的任何一个东西,正襟危坐,“陈鸢鸢,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欠我的,只是一句光明正大的再见。”
来日明明那么长,她却已经什么都不欠他,两人之间的未尽事宜,只不过是一场堂堂正正的离别。
——年少离别共同放飞的纸鸢,青梅吐蕊、竹马踉时积少成多的情分,以及那些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再回来的春天。
池挟风生来左腿比右腿短了几厘米,父母给他取了一个“挟风”的名字,希望他能拥有同风一起奔跑的可能。
老天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对池挟风格外优待,学会走路后,几厘米的短板被无限放大。别的小朋友玩老鹰捉小鸡,池挟风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的末尾,强撑着不让自己掉队。他太慢了,慢得“老鹰”抓他都觉得胜之不武。满街的欢声笑语,独把他落在一旁。
哪怕是这样,池挟风依旧慢吞吞地跟着,拖着一长一短的腿,他的倔强在那时已可见一斑。
春天走到第二个节气,雨水时节多雨水,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砖瓦上,遣返不愿归家的小孩。池挟风慢吞吞地回来,淋得像只落汤鸡。
“死要面子活受罪!”
路过大院门卫,听见了清脆的嘲笑声,池挟风猛地扭过头,看见门卫室里有个女孩趴在窗台上,冲着他做鬼脸。
旁人只能看见池挟风的狼狈,独独她陈鸢鸢慧眼识珠,能从一堆小毛孩里看出将来最有出息的人来。
那时池挟风也只是一个被雨水淋湿了的可怜鬼,无非就是脸更白些,个子更高些,但是陈鸢鸢就是觉得他比别人顺眼太多。
陈鸢鸢看他好看,忍不住去引他注意:“你淋成这样回去,不会被爸妈骂吗?你过来,我这里有吹风机。”
池挟风抿唇:“我爸妈不会骂我。”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走进了门卫室,陈鸢鸢觉得他嘴硬:“既然不会骂你,你进来做什么?”
“我……怕他们担心。”
这话太复杂,陈鸢鸢搞不懂,但还是翻出了吹风机递给他。池挟风半天没接,懵懂地睁着眼睛看着,好不可怜。
两个人对视一会儿,陈鸢鸢忍无可忍:“你不会连吹头发都不会吧?”
池挟风已经六岁了,依然是被人照顾得很好的小少爷,父母对他先天缺陷的愧疚,皆补偿在了后天的宠爱上。
“我回去就学。”池挟风被她看得有些恼,脸色红似晴天傍晚的火烧云,“今天你先帮我吹,下次我再来帮你一次。”
“麻烦。”
陈鸢鸢打开了吹风机,先吹了吹他姜黄色的外衣,又摸着他的短发,粗暴地吹着。池挟风被她按着肩膀,乖乖的,一声不吭。
想着不能做好事不留名,陈鸢鸢强调:“听好了,我叫陈鸢鸢,帮你吹头发的陈鸢鸢。”
陈鸢鸢的技术也不好,吹风机有些重,她一晃神,差点把出风口按在池挟风的耳朵上。池挟风“咝”了一声,还要被先发制人的陈鸢鸢说“娇气包”。
“我不是娇气包。”池挟风的耳朵烧得通红,板着脸强调,“我不怕动物园里的老虎,全班只有我敢走近了看。”
“那证明不了什么。”陈鸢鸢又抓了一把他的短发,干得差不多了,“好了,回去吧。”
池挟风乖顺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还是陈鸢鸢及时撑开一把伞,塞进了他的手掌里。
“你要是淋坏了我吹好的发型,我和你没完。”
她开玩笑般地对他说,池挟风却当了真,把伞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那对通红的耳朵。
过了几日,陈鸢鸢在门卫室门口洗头发,池挟风在窗口望见了,很快上了门。
陈鸢鸢冲掉头发上的泡沫,攥着毛巾抬起头,见池挟风抱着个吹风机,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等。池挟风家的吹风机比门卫室的大一些,颜色也更漂亮。陈鸢鸢连连咂舌,见他很积极地插好电,又生出些迟疑:“你这么快就学会了?”
池挟风抿唇,很认真地解释:“我给自己吹了六七遍,靠谱的。”
“这么努力呀。”陈鸢鸢被他逗笑,总算是愿意把脑袋歪过去,“是一天吹了六七遍吗?万一你以后变成个秃子,岂不是我的罪过。”
池挟风听不出这是玩笑:“不会怪你的,是我自己甘愿。”
这样较真的解释令陈鸢鸢乐不可支。她好享受,躺在躺椅上,池挟风站在板凳上给她吹头发,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风中一晃一晃,阴影爬上她雪白的裙摆,留下一片神秘的黑色图纹。
除了为她吹头发,池挟风还甘愿为陈鸢鸢做很多事。两个人上了同一所小学,春游时陈鸢鸢四处跑着抓蝴蝶,池挟风抱着两个水瓶乖乖站在原地等。同学笑他拿着粉色瓶子像个小女生,他不但不放,还将水瓶抱得更紧,生怕有人来抢夺。
回家路上,玩够了的陈鸢鸢才想起自己的小跟班:“你这一天都在帮我拿东西,自己什么也没玩,不是很无聊?”
“不会无聊,是我甘愿。”小时候的池挟风总是抿着唇这样说。
都是跟在人的后面跑,陈鸢鸢于他而言,和那群老鹰捉小鸡的小孩是不一样的。
毕竟她是陈鸢鸢,是帮他吹头发的陈鸢鸢,是十几年的记忆倾覆都依旧无法忘怀的陈鸢鸢。
“池挟风,我们去看火车吧!火车开起来可快了,比最快的汽车跑得还快。”
爬山虎盘踞的窗子外,陈鸢鸢殷切地唤他。池挟风正在写奥数题的手一顿,思路全向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走。
“不去。”他抿唇,又怕态度冷淡令她不快,“今天不去了,我还要做题。”
明明都是小学生,升入高年级后,池挟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努力学习,而陈鸢鸢不是在玩,就是在去玩的路上。
“今天老师又夸你了呢。”陈鸢鸢笑眯眯地倚在窗边,“我要是被老师表扬,我爸肯定高兴坏了。”
通常情况下,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发育得早,池挟风反其道而行之,从小个子就比同龄人高。正是轮廓初显的时候,他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垂眸沉静地盯着人时,有着十足的压迫感。
“聪明又俊俏,天生是当大老板的料。”陈鸢鸢总是这样闹他。
池挟风没有笑,语气却是温和的:“那就同我一起做题。”
“才不要。”陈鸢鸢做了个鬼脸,“我还是自己去看火车吧。”
她翻下窗台,红色塑料拖鞋落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溅起几滴水。
池挟风没法儿去看火车,铁轨离城区有一段路要走。他迈步艰难,去一趟至少得走一天的时间。陈鸢鸢总是一高兴就跑没了影子,他每一次都咬着牙,试图跟上她,没有一次成功过。
这些话,池挟风不会同陈鸢鸢说。
当天晚上,池挟风做了一个梦,梦见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陈鸢鸢笑着拉起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去看火车。
天色苍蓝,草野青碧,陈鸢鸢的笑是一贯的张扬明媚,至于火车是什么样的,他想象不出来。
故此梦里没有火车,只有陈鸢鸢,声音似蜜甜,一遍又一遍地说要带着他去看火车。
“火车……是什么样的?”下了课,池挟风没有做题,而是跑到操场上找陈鸢鸢。
陈鸢鸢正在骑木马:“火车是绿色的,好大、好大,还会吐气,很多很多人可以一起坐在上面,还会呜呜地叫。”
池挟风依旧不明白火车是怎样的,之后的梦里,火车变成了一头躺在芳草地里侧卧着饮水的绿色马驹,马背很宽阔,却只坐了陈鸢鸢一个人。池挟风甫一靠近,马驹抬起头长长吐了一团云雾,马蹄扬踏发出一声嘶鸣,驮着陈鸢鸢倏尔没有了踪影。
初中有了电脑课,池挟风学会如何操作搜索引擎,老师叫大家搜自己的小学,他却在搜索框里打下了“火车”两个字。
点下那个放大镜图标,池挟风才知道,原来火车是长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池挟风和陈鸢鸢已经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池挟风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学校,陈鸢鸢只是服从分配去了所离家近的中学。
离家太远,池挟风只能选择住校,握着硬币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打电话给陈鸢鸢:“鸢鸢,我知道火车是什么样的了,是长方形的,一节一节,用铁片连着。”
“你也去看了火车吗?”陈鸢鸢语气里满是欢喜,“我听他们说西山的枫叶也好看,改天有机会一块儿去。”
池挟风不敢应,方才的雀跃化作了一抹尘土,落入了更深的无望中,欲壑难填。
中考那天,陈鸢鸢发了一场烧,错过了语文考试。
晚上躺在门卫室的床上发愣,门口传来一阵声音,陈鸢鸢怔怔地抬起头,看着池挟风拖着腿,快步走到床前。
“他们不肯告诉我你生病了。”池挟风喘着气,攥着她的左手,无意识地重复着,“他们不肯告诉我……”
池家父母的担心是应该的,就连陈鸢鸢的父亲都嘱咐别人不要把陈鸢鸢生病的消息告诉池挟风,大家都知道陈鸢鸢和池挟风的感情好,就怕他意气用事,也跟着不考了。
“池挟风,我没事,我好多了。”陈鸢鸢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就是辜负了你的心意,你帮我补了那么久的课,说好了要一起上一中。你身边总是有一大群人,以后肯定人更多,我怎么挤得过。”
“没关系的,鸢鸢。”
陈鸢鸢这玩笑话里带了些试探的意思。池挟风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少年的头发垂在耳边,衬托着弧度漂亮的脖颈,眼神比月光还要清澈温柔:“哪怕不在一个学校,我也和你最要好。”
陈鸢鸢勉勉强强上了一个中专,学的是幼儿师范专业。报完名回来,院子门口敲锣打鼓,恭喜池挟风考了中考状元,池挟风的老师、同学站在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的好气象。
池挟风一眼就看到她,从人群里溜出来,把学校奖励的小如意玉雕塞到她手上,常年冰凉的玉器,沾染上了他手心的温暖。
陈鸢鸢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人群就发现池挟风不见了,又向这边聚拢过来。
同学们问起陈鸢鸢,池挟风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平常都是她照顾我。”
“那真是辛苦小同学了。”一中来的老师笑眯眯地说。
陈鸢鸢本应仰头应一句“不辛苦”,又觉得生分好似外人,她不愿意当那个被感谢的外人,索性站在池挟风身后不吭声。
这几年池挟风在蹿个儿,两条腿的差距更加明显。电视台报道了池挟风这个特殊的状元,一中怕他选择去省城的学校读书,送了代步的智能轮椅来当升学礼物。
等人走了,池挟风坐在轮椅上,仰头望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树:“这轮椅比门口的躺椅高呢。”
陈鸢鸢握着如意,蹲在他身边:“感觉怎么样?”
池挟风笑着摇摇头:“不适应,背有点疼。”
陈鸢鸢摸了摸他背后的钢板椅背,跑去躺椅上拿来了自己的靠枕,仔细塞在了椅背和池挟风之间。
“这样就会舒服一些。”
池挟风没说话,垂着头,唇畔是一抹淡淡的笑。
上高中之后,陈鸢鸢和池挟风的交集少了。池挟风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随着年纪的增长,能不能一起做游戏不再是大家交朋友的唯一标准,有眼光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似乎都看出了池挟风的优秀。
池挟风每次和陈鸢鸢打电话,两个人接触的人和事天差地别,陈鸢鸢理解不了池挟风时不时自然而然吐出的学科术语,每次只能沉默着听他说。
池挟风的话很多很多,陈鸢鸢知道他平时不会说这么多话,只是照顾她才这么绞尽脑汁地说,可每次他话音落下,都会给陈鸢鸢留出一片令她恐慌的空白。
“池挟风,我可能有些不明白……数学竞赛要做什么。”
池挟风愣怔了片刻,嗓音有些沉:“鸢鸢,对不起。”
陈鸢鸢摇摇头,又想到池挟风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没事的,你跟我讲讲就好了。”
“鸢鸢,老师说参赛的学生每人可以带一个后勤,我爸妈出差了,你陪我一起去省城吧。”
夏天的宿舍闷热,窗外虫鸣聒噪,四下喧闹,独独池挟风的声音干净而清晰:“电话里讲不清楚,我在路上说给你听。”
“陈鸢鸢!”舍友调笑着拍她的肩膀,“在跟哪个人打电话啊?”
“不是别人,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在舍友揶揄的笑声中,陈鸢鸢听见了池挟风的笑,他只轻轻笑了一声,陈鸢鸢的耳朵却有些热。
“鸢鸢,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吧。”池挟风轻声,“你要帮我推轮椅,这次可不许一个人先跑掉了。”
在进站口见到池挟风,陈鸢鸢才发觉他变了好多,他个子更高了些,身形瘦削,穿着一中黑白色的校服,手腕处袖口挽起一节,露出一段苍白的皮肤,那张脸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好看,只有嘴唇是鲜明的红色,整个人宛如文人画中嶙峋的病梅。
“鸢鸢,好久不见。”
他原本面无表情,一对黑瞳清清冷冷,看向她时染上了明显的笑意,仰头伸出手,示意她弯腰抱一下。
“有没有想我?”他又问了一句,陈鸢鸢还没回答,见池挟风的同学拿着题目来请教,就退到了一旁。
池挟风上了火车依旧很忙,答疑间隙抽出片刻空闲,从膝盖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份水果,掀开盖子递给陈鸢鸢后,又转头回答下一个问题。
陪同前来的大多是家长,陈鸢鸢坐在池挟风的身边好显眼。有闲来无事的人把话题引到她身上,问她是不是池挟风的亲戚,又问她在什么学校读书,听完回答后,还要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评价:“你们不是一路人,长大了你们就懂了。”
陈鸢鸢没回答,抱着水果盒子,一口一口地吃着西瓜,西瓜明明很甜,吃到嘴里却是苦涩的味道。
池挟风其实没时间同她讲什么是数学竞赛,但似乎也无所谓,那本就是他邀请她来的借口。一旁的池挟风甚至压根没听见那些家长的话,他正专心致志地解答着题目,听他讲题的女生频频走神,把目光投向他的脸。
“池挟风,你别讲题了。”陈鸢鸢放下水果叉子,突然开口,“你自己不是也要复习吗?”
池挟风怔了怔:“没事,别担心我,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个女生也附和:“你不了解,池同学很厉害的,讲题罢了,不会很耗神。”
陈鸢鸢哑然,池挟风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演算。陈鸢鸢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又不想加入家长的聊天,索性闭上眼假寐,深吸一口气,试图冲散郁结于胸口的疲乏感。
等到池挟风进场考试,陈鸢鸢和一众家长在校门口等人,省城的街道人来人往,不乏勤工俭学发传单的学生。
小姑娘把传单塞进她手里:“姐姐,新开的游戏城,左拐走一条街就到了,要不要去看看?”
陈鸢鸢连忙摆手:“不了,我是来等人的。”
小姑娘还是不放弃:“等人好辛苦,去休息一下又何妨?”
这座城市太大、太陌生,陈鸢鸢不敢挪动一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到哪里都能兴致勃勃地四处游览的小孩。
池挟风考完试,摇着轮椅出了校门,看到了陈鸢鸢手中的传单:“回程火车还有三个小时才开,老师说剩下的时间给我们自由活动,鸢鸢,我们去逛逛吧。”
陈鸢鸢这才抬起脚,迈出了几个小时里的第一步。
他和她一起去游戏城,他坐在轮椅上为她夹娃娃,看中了哪个他就夹哪个,最后赢了太多带不回去,两人索性在路旁摆摊卖了,拿着赚来的钱买小吃。
玩偶很快卖光,池挟风独独留了一个小钥匙扣,他拎着金属圈,笑着递到她面前:“刚刚就看见你一直盯着它看,带回去吧,这样还能时常想起我,不会把我给忘了。”
“我哪里会那么没良心,就算不带着它,我也不会把你给忘了的。”陈鸢鸢笑着摇头,“池挟风,如果你这次考得不错,是不是就能上喜欢的学校了。”
“是这样。”池挟风想了想,又说,“放心,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挺好的。”陈鸢鸢小心翼翼地掩去神色里的落寞,“那提前祝贺你了。”
她当然希望他过得好,但是看着他们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原谅她自私,她实在无法喜悦。
那天他们坐火车一起回家,陈鸢鸢的脑袋倚在池挟风的肩膀上小憩。池挟风慢慢同她讲自己以后的人生规划,从十八岁上大学开始讲,方讲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陈鸢鸢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了结婚的年纪……鸢鸢,睡着了?”池挟风怔然,堪堪停了言语。
他们分明才十七岁,正是鲜衣怒马趁年少的好时候,夜晚的火车安静得只余下呼啸的汽笛和车轮铁轨摩擦的声音,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紧挨着坐在一起,那么近,又那么远。
听见池挟风无奈的叹气声,陈鸢鸢悄悄睁开眼,借着一闪而过的阑珊灯火,将眼前的少年看了又看。池挟风的侧脸也好看,同龄的女孩都喜欢小虎队,海报上那么多光鲜亮丽的明星,在陈鸢鸢眼中,不及池挟风的十分之一。
若人生就是一列绿皮火车,她恨不能让它停留在如今这一站。
珠穆朗玛峰当然看不透伊犁河谷里的蝴蝶,少年岁月如诗般敏感而晦涩,十七岁的池挟风读不懂低微至尘埃里的陈鸢鸢。
池挟风高三那年,陈鸢鸢坐着火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技能比赛她拿了奖,学校写了封推荐信,为她推荐了一所相隔万里的好学校,她拿到了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毅然决然去了一座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或许是那天跟池挟风一起去省城的经历给了她力量,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竟然做出了一座这么大胆的决定。
前几天池挟风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他平时有很多朋友,过生日却只叫了陈鸢鸢一人。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乘凉,小小的蛋糕一点点被分吃干净。
池挟风没有许愿,因为他说他的愿望他会自己努力去实现,他玩笑似的问她:“鸢鸢,你相不相信,我一定能实现我十八岁的愿望?”
“我也希望你能拥有你想要的一切。”那时候,陈鸢鸢由衷地说。
她没有告诉池挟风自己要走了的事情,正如每次通电话,总是池挟风说很多话,而她静静地听着。
池挟风向来问心无愧,只有她瞻前顾后、羞怯不已。八岁时,她一回头就能找到跟在身后的男孩;十八岁时,她已经失去了继续仰望他的勇气。
池挟风的同学说她不了解——她正是太了解池挟风的优秀,所以才压抑不住内心疯长的野草,导致其泛滥成灾。
她只能一个人收拾行李,一个人逃离关于池挟风的一切,狼狈地沉默着背井离乡——一个人。
陈鸢鸢离开的时候,正是二月下旬,是一年草长莺飞的季节,原野上空飘着高飞的风筝。
坐在绿皮火车里,陈鸢鸢倚在车窗上,忽而看见那一瘸一拐、匆匆赶来的身影。
池挟风听到了街坊的闲聊才知道陈鸢鸢已经去了火车站,打车来的时候压根顾不上带着轮椅,他已经很少走路了,却为了她奔跑起来,在来往匆忙的人群里,他步态怪异,显得格外狼狈。
火车的汽笛已经响起,陈鸢鸢只来得及听见他一句话:“他们不告诉我就算了,你也不告诉我……”
大家都说他会做题,他却没答出她要的那份答案。在满天都是风筝的田野里,火车由慢转快,陈鸢鸢握着如意玉坠,目光投向窗玻璃外的世界,看着池挟风一瘸一拐地追着火车跑,最终永远被留在了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嘴里的话飘散在风里,陈鸢鸢没能听到。
可是那天回程时,陈鸢鸢倚在池挟风的肩膀上装睡,听着池挟风说:“高考完的时候,我要向喜欢的人表明心意……等到了结婚的年纪……”
那些他以为没有送达的心意,她其实全都知道。
往日相处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陈鸢鸢坦诚道:“是我当年不够勇敢,错失了把关系维系下去的机会。”
她因为二人之间学业上的差距与他辞别,等到她明白学习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再到鼓起向他伸手的勇气时,已然太迟。
池挟风一派淡然:“不会怪你的,这样没有纠缠地错过,我已经满足。”
明明彼此都是甘愿的,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是他左腿和右腿相差的几厘米,那列搜索引擎里才有的火车,猜不透的少女心思;还是她那场三十九点五摄氏度的高烧,看不懂的数学题,渐行渐远渐无书的日子?
“池挟风,那天火车开起来的时候,你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
池挟风带着笑意的眸子一眨不眨:“我忘掉了。”
“忘掉了?”陈鸢鸢哑然,“怎么会忘掉了?”
能让他追着火车跑也要说完的话,那么那么重要的话,怎么会忘掉了?
“就是忘掉了。”
“你以后还会记起来吗?”
“可能不会了。”
“哦,哦,好吧。”陈鸢鸢听见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坍塌的声音,细小的,微不可闻。
“好吧,好吧……那么,池挟风,再见。”
“再见。”
他们都知道那是再也不见的意思,就像是那年杜鹃花漫山遍野地开,他一瘸一拐地追着火车跑呀跑,直到长长的列车消失在二月天的尽头,含在口中一直没有说出的话,他们其实都知道。
明明还有另一种可能,但他们都没说,或者说,无论说什么都已经太迟。
再忘不掉也要说忘记了,再想见面也要开口告别,人间事如此,命运弄人,谁又能算无遗策。
青梅熟时,年少的竹马早已远去,年年轻烟拂过杨柳,留不住那个有纸鸢的春天。
竹马踉蹡冲淖去,纸鸢跋扈挟风鸣——此生望尽,那样的春天,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