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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勰《文心雕龙》与骈文之关系

魏伯河

摘要 刘勰以骈体写作《文心雕龙》并取得巨大成功,说明他不仅是一位有卓越见解的文论家,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骈文作家。他之所以采用骈体写作《文心雕龙》,是由中国文化的传统基因、文学发展的历史规律和该书的内容、性质决定的。他用骈体写作的实践与其文论主张并不矛盾,而是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尽管如此,作为文论的《文心雕龙》和当时流行的抒情写景的骈体文学毕竟有所不同,刘勰在写作中也受到了骈文形式的种种制约。

关键词 刘勰 《文心雕龙》 骈文 文论

王运熙先生指出:“刘勰不但在理论上重视肯定骈体文学,并且在实践上是一位积极的骈文作家。《文心雕龙》五十篇都是用骈文写的,各篇骈句都占绝大多数,单句很少,而且语言富有文采,多用典故,音节和谐,不但是见识精辟的论著,同时也是优美的骈体文学作品。” 这是完全符合《文心雕龙》实际的判断。客观地说,我们今天阅读《文心雕龙》,不管是否已经意识到,在吸纳其精妙的文学见解的同时,也是在欣赏其高超的语言艺术。而从作者的角度,刘勰写作《文心雕龙》采取骈文形式,固有其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也必然要受到种种制约,利弊兼而有之,成书乃至身后千余年来,也因此而饱受争议。他为什么要采用骈体写作《文心雕龙》?他不是对当时的形式主义文风深恶痛绝并极力反对吗?《文心雕龙》所使用的骈体和当时流行的骈体文学有何异同?这些至今仍是不少读者甚至研究者未能厘清的问题,因此,对刘勰《文心雕龙》与骈文之关系,有予以探讨之必要。

一 刘勰写《文心雕龙》采用骈文形式的原因

褚斌杰先生说:“骈体文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体,它是从古代文学中的一种修辞手法逐渐发展形成的。从实地看,它并不与诗歌、辞赋、小说、戏曲等一样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与散体文相区别的一种不同表达方式。但由于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格式和特点,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所以一般地也都把它看做是中国文学中的一种种类。” 这是我们研讨骈文问题必须首先明确的。从广义上说,骈文也属于一种“文体”,但这种文体严格说来只是一种“语体”,并不是一种具体的文学或文章体裁。《文心雕龙》泛论古今“文体”,但在“论文叙笔”20篇中却没有骈文的位置,道理即在于此。而如果把骈文视为一种文学或文章体裁置于其中,就会发现它与其他大多数文体存在交叉。可见彼时所谓骈散之别,亦犹现代文言文与白话文之别,与具体的文章体裁并无关系。六朝骈体文盛行,而后世公认其文风浮靡,于是不少人在骈体文与浮靡文风之间画了等号,这显然是不准确的。这种偏见也直接影响到对刘勰及其《文心雕龙》的认识。《文心雕龙》在明清之前问津者少,也应该与此有关。

不仅如此,《文心雕龙》还因采用骈文形式,长期以来颇受诟病。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主要与后来多次兴起的古文运动有关。一方面,因为不止一个时期的文坛领军人物崇尚古文,骈文被弄得越来越不受人待见,以致不少人尽管赞许刘勰对齐梁浮靡文风的批评,却对其自身采取骈文形式不以为然。较典型的如纪昀《宗经》篇批语云:“此自善论文耳。如以其文论之,则不脱六代俳偶之习也。” 直到当代,一些文史学者还认为:某一论著只要使用了骈文形式,其本身就必定是形式主义的产物。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就认为《文心雕龙》“对于当时的形式主义文风,实际起了助长的作用”。 按照这样的说法,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简直是无功有过了。其偏颇无须置评,大抵是受苏联文论和极左思潮的影响所致,亦刘勰所谓“文变染乎世情”者也。另一方面,过去人们把《文心雕龙》视为“诗文评”,今人又普遍将其视为文学理论,而几乎无人将其同时看作文学创作;因为对骈文的隔膜,还有不少人将骈文形式看作研读此书的障壁,为此而颇感头痛。如此状态下,自然极少有人会去欣赏其骈文形式的艺术之美,至于因读不懂原文而导致的误读时有出现,也就算不得稀奇了。

那么,刘勰写作《文心雕龙》何以采用骈文形式?在笔者看来,至少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原因。

第一,是中国文化的基因在起着无形却有力的作用。

本来,文有骈散,如数有奇偶,是自然的法则。我国古代最早的经典的“文”,本来就是骈散兼具的。之所以如此,因为所谓“人文”,本来就是古圣先贤“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的产物。人有一个身体、一个脑袋、一个嘴巴,是奇数;却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只胳膊、两条大腿,都是偶数。鼻子只有一个,是奇数;鼻孔却是两个,是偶数。不如此者,不为怪胎即为残缺。太阳、月亮都只有一个,是奇数;但二者轮番出现,合起来却是偶数。其余万物,可以类推。曾国藩云:“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存。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淆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文字之道,何独不然?” 曾氏虽然晚出,但其说却是综合了中国人对奇偶之数几千年的认识精华的,有足够的代表性。这足以说明,奇偶相互为用的观念,在中国文化中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属于其重要的基因。刘勰明言:“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丽辞》)认为文章中存在对偶、作家运用对偶都是天然合理的。《文心雕龙》采用骈文形式,这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学理上的原因。

第二,是时代和文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刘勰论文学发展云:“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通变》)描绘出了文学“由质趋文”的发展历程。尽管他对“竞今疏古”的风气颇为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历史的必然。东汉以后的魏晋时期,被鲁迅先生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 而“文学的自觉”最集中的表现,就在于对文学审美特性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其实很早就有萌芽,如孔子“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征圣》),但其落脚点却在“修身”,而非文学本身。只有到了曹丕的《典论·论文》,才把文章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由于对文学审美特性的自觉追求日益强烈,齐梁时出现了所谓“文笔之辨”,“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总术》)。一些文体被作为“文”,另一些文体则被视为“笔”。一般来说,作为“笔”的文体可以不去讲究对偶、音韵和藻饰,作为“文”的文体则必须注重这些可以增加艺术性的要素。但这种划分并不绝对,《文心雕龙·史传》以下的多种文体,即“笔”的部分,也有不少是按“文”的标准来写作的。刘勰生当此时,身处其地,在那样一个文化环境中长大,自幼接受的写作训练应该就是盛行的骈文,他不可能超越时代,因而《文心雕龙》用骈体来写是很自然的,并不奇怪。

第三,是该书“论文”之作的内容和性质所规定的。

按照刘勰“论文叙笔”中的分类,他的《文心雕龙》各篇都属于“论说”类;而统观全书,则应是一部子书。 而“论说”“诸子”两种文体,按其划分都属于“笔”的范畴,对音韵没有要求,也就是说,是可以用散文形式来写的,但刘勰却采用了骈文形式,并且未做任何说明。这是不是刘勰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呢?其实不然。

须知,《文心雕龙》是一部“论文”的著作,而且与曹丕的《典论·论文》、应玚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不同,是一部结构宏伟、体大思精的巨著,是“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论说》)的,而且是以“文心雕龙”为名的,所以不能写成“笔”类的作品,而必须写成“文”类的作品。否则,人们会认为他只会评论别人而自己并无为“文”的能力,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知之而不能行。所以,《文心雕龙》用骈体写成,不仅不是理论与实践的脱节,恰恰相反,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写作《文心雕龙》,对刘勰来说,不仅是一次理论上的深入探险,其实也是一次创作上的成功实践。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刘勰如果不是有这样一次极其重要的创作实践,不能深刻体会创作的甘苦,他对历代文人墨客和大量作品的评鉴,是否还能如此准确、到位。

二 《文心雕龙》与一般骈体文章的异同

骈文研究名家张仁青先生指出:“骈文之特征,计有五点:一曰多用对句,二曰以四字与六字之句调作基本,三曰力图音调之谐和,四曰繁用典故,五曰力求文辞之华美。” 这些特征在《文心雕龙》一书中都有充分的体现。换言之,《文心雕龙》是符合骈文标准,并且属于骈文中的上乘之作的。按照萧统“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文选序》)的标准,许多篇章也无不契合。其中,《神思》《情采》《物色》等不少篇章则堪称骈文中的精品。而如果把《文心雕龙》五十篇分别作为单篇的骈文作品看待,刘勰又是传世作品最多的骈文作家之一。

刘勰写作《文心雕龙》既然采用了骈体形式,就必须遵守骈体写作的通行规范。就这一点说,《文心雕龙》与一般的骈文是相同的。但《文心雕龙》作为文论著作,还要遵循文论著作的特定要求,因而与一般的骈文又必然有所不同。笔者以为,其主要区别在于以下四点。

其一,一般骈文重抒情,《文心雕龙》重说理。

骈文的语言形式决定了它长于抒情的特点。传世的骈文名篇如李密的《陈情表》,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恨赋》《别赋》,孔稚圭的《北山移文》,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庾信的《哀江南赋序》《小园赋》,徐陵的《玉台新咏序》等,都是以抒情见长的。其中多有写景,也无不是情景交融的。但《文心雕龙》作为论文的作品,显然不能以抒情或写景为主,而只能以说理、论证为主,还必须随时注意节制自己的情感,否则就可能理不胜辞,违背文体要求。在《程器》篇里,刘勰谈到了理想抱负,写了些激昂之言,竟被当今某些论者视为不可原谅的赘疣,甚至以为“断乎不宜见诸本书”。 这样的非议,除了论者理解的偏颇之外,还应该与全书作为论文之作不无关系。

其二,一般骈文多以单篇流传,《文心雕龙》则为结构严谨的论著。

一般骈文多为单篇作品,且字数有限,故而作者写作所受束缚较少,易于集中心力打造精品。有时一篇文章中只要有某些段落或语句能够出彩,就可能脍炙人口,如王羲之《兰亭序》、吴均《与朱元思书》等都是精短之作,而后者仅为片段,即为明证。《文心雕龙》却是一部结构宏大、多达50篇近3.8万字的论著。如果说,一般骈文只是一座小的亭阁甚或盆景,《文心雕龙》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七宝楼台。在这样一座楼台中,不容许其中出现任何的败笔,更不可能“一俊遮百丑”。为此必须精心布置全局,合理划分篇章,避免前后重复和空白,防止轻重失调或偏枯,篇章之间要有清晰的逻辑关系,首尾圆合浑然一体,如此等等,难度之大,比起一般骈文不知要增加多少倍!刘勰《序志》云:“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诚为甘苦之言。评论别人如此,自己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三,一般骈文可以大量用“兴”,《文心雕龙》却只能主要用“比”。

“比兴”是中国文学最具民族特色的艺术表现手段之一。它不仅作为修辞方法,而且作为思维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文学和作家。刘勰认为“比显而兴隐”,他阐述说:“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比兴》)比、兴二者之中,以抒情为特点的一般骈文更多用的是“兴”。盖因触物生情、即景生情,既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途径,也是人类思维的基本常规,成熟的作家不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而且还能“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神思》),写出许多婉而成章、以小见大的优秀作品。但《文心雕龙》作为一部以说理论证为主的理论著作,在创作中,却难得有用“兴”的机会,只能大量用“比”。这不仅是刘勰主观的选择,更是作品内容客观的要求。

前文提及,所谓“人文”,是古圣先贤“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产物。古代文论自然也是如此,许多重要的概念术语,如“气”“风骨”“形神”等,都是在以物为喻的基础上形成的,是用比喻来形象地说明某种抽象的道理,因而“比”成了古代文论说理常用的方式。《文心雕龙》中“比”的运用,可谓比比皆是,有的篇章甚至是主要用一连串精彩的比喻组合成的。大量新鲜、贴切的比喻,成为《文心雕龙》语言表述的一个重要特色。这是只要认真读过《文心雕龙》的人都会感知到的,不烦举证。

其四,一般骈文可以通篇用骈,《文心雕龙》则必须骈散相间。

一般骈文或骈散相间,或通篇用骈,作者在选择上有较大自由。但通读《文心雕龙》全书可以发现,其虽以骈句为主,但每一篇甚至每一段都是骈散相间的。对此,刘勰有着清醒的理论认识。在《丽辞》篇中,他在论述了骈辞俪句存在的合理性之后,接着写道:“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在该篇结尾,又再次强调:“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明确指出骈文写作应该“迭用奇偶”,做到“奇偶适变”,而不能弄成“碌碌丽辞”,使人“昏睡耳目”。他在《文心雕龙》的写作中,也的确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在大量使用骈句的同时,或以散句提领,或以散句作结,既朗朗上口,又张弛有度,转换自如,达到了论文说理得心应手的境界。

三 刘勰文论主张与其骈体写作是否矛盾

多年来的《文心雕龙》研究,有一个普遍而突出的问题,那就是:人们往往只看到《文心雕龙》是一部体大思精的文论巨著,而忽视它还是一部绝无仅有的骈文佳作的庞大组合;往往只关注其中有价值的文论观点,而忽视他在骈文写作方面的成就。许多研究著作对其骈文形式视而不见、避而不谈,有的虽有涉及,但浅尝辄止、语焉不详。还有的则对其骈文形式大加挞伐,斥之为“形式主义”;认为刘勰理论上批判形式主义,而实践上却助长了形式主义,如前引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责难,即为典型一例。殊不知,刻意求骈避散,固然属于形式主义;而刻意求散避骈,又何尝不是形式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呢!决定文章采用某种表现形式的首要因素,无疑应该是内容的需要。只要形式与内容契合无间,各种文体都可以写出佳作,这样的“形式”就不应视为“形式主义”。如开唐代古文运动先声的李华的名篇《吊古战场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在笔者看来,原因之一就是他采用了骈文形式。推而广之,韩、柳、欧、苏等所谓“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佳作中,又何尝完全排斥掉了骈辞俪句?可知极端化的主张、绝对化的观点事实上是行不通的,不过流风所及,人们逐渐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容易随声附和而已。

对《文心雕龙》与骈体文学的关系,多年来几乎无人问津。笔者浏览所及,对《文心雕龙》予以全面肯定的首推范文澜。他在《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二编中评价说:“刘勰是精通儒学和佛学的杰出学者,也是骈文作者中稀有的能手。他撰《文心雕龙》五十篇,剖析文理,体大思精,全书用骈文来表达致密繁富的论点,宛转自如,意无不达,似乎比散文还要流畅,骈文高妙至此,可谓登峰造极。” 此后,张光年进行过《骈体语译文心雕龙》的尝试, 此外还有少量的研究论文。迄今为止,研究专著仅有于景祥新近推出的《〈文心雕龙〉的骈文理论和实践》1种。于氏认为:“刘勰既是骈文的理论家,又是骈文的实践家;《文心雕龙》既有骈文理论方面的巨大价值,又是骈文创作实践方面的典范之作。就骈文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总体成就而言,刘勰实在是千古一人,《文心雕龙》是议论说理类骈文的巅峰之作。” 对刘勰及其《文心雕龙》在骈体写作上取得的成就给予了全面而充分的肯定。平心而论,这样的评价并不过分。只不过人们多年来仅关注了其作为理论家的一面,而忽略了其作为实践家的一面,没有正视其骈文成就而已。其他骈文研究论著虽大都涉及《文心雕龙》,但多系摘引其中有关骈文的论述,而鲜有将刘勰本人当作骈文作家、把《文心雕龙》视为骈文作品予以研究者。典型的如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之第六章“南北朝骈文之全盛时期”历数当时众多作家,而竟然不及刘勰,正所谓“熟视无睹”者也。

与此密切相关的,还有对《文心雕龙》主旨的误解。刘勰对当时文坛的现状,当然颇为不满,认为“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通变》),但他的矛头所向,并非“雕华”。否则很难想象,刘勰与沈约的文学观点既针锋相对,却要拿自己的著作“取定于沈约”,甚至为达此目的而“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并终能为沈氏所称赏。刘勰对当时的形式主义文风当然是反对的,但他反对的并非骈文形式,更不是对文学审美特性的自觉追求。他的批判对象,乃如《序志》中所说,是“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其中的关键词,一是“文体解散”,即不符合文体要求的作品大量涌现;二是“离本弥甚”,即背弃了儒家历来倡导的文章写作经世致用的根本目的。概而言之,则叫作“逐奇而失正”(《定势》)。针对前者,他以20篇的篇幅泛论古今文体,试图树立正确的楷式;针对后者,他提出“征圣宗经”的主张加以救治。要之,刘勰绝非认为,使用骈文形式无法做到“贵乎体要”,骈文便不能经世致用,便无益于“纬军国”“任栋梁”(《程器》)。在刘勰心目中,骈体归根结底只是一种语言工具而已,不存在可用不可用的问题,只存在如何用得更好的问题。正因如此,他才用大量的篇幅,如《声律》《镕裁》《丽辞》《事类》《练字》《章句》等,精心研究骈体写作中的各种问题;也正因如此,他的全书才用当时流行的骈文形式写作。

弄清楚了这一点,关于《文心雕龙》理论主张与其写作实践自相矛盾的误解庶几可以烟消云散。

四 骈体形式对《文心雕龙》的制约

内容和形式关系的辩证法告诉我们: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依赖于内容,并随着内容的发展而改变;但形式又作用于内容,影响着内容,制约着内容的表达。作者既然运用了某种形式写作,内容的表达就必然要受到这种形式的制约,必须为此做出相应的调整和改变。不难想象,刘勰当初写作此书,将如此宏富的内容用骈文形式加以表达,如同“戴着脚镣跳舞”,该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尽管骈文作为当时流行的写作文体,刘勰运用起来是纯熟的,但比起散行文字的写作来,难度肯定要大得多。而该书的文论性质,又使他在表达上受到更多的限制。可以说,不仅是作者刘勰决定了《文心雕龙》采用的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文心雕龙》只能这样写、只能写成这样。恰如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所揭示的:“刘勰所表达的思想,不是已经定型和固定的,而是一个思辨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单一的: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角色在争夺对于论点走向的控制。……我们常常看到话语机器的修辞把某一宣言进行处理,然后,根据可以预测的规则加以发展。我们也常常看到刘勰跟踪这部话语机器的轨迹,纠正他不认同的话语,试图使其符合自己的信念、教育背景和常识。” 在他看来,刘勰在写作《文心雕龙》的过程中,一直在和骈文这部“话语机器”进行博弈。这段话不仅生动形象,也很有道理。按照宇文所安的分析,刘勰在与“话语机器”的博弈中并不总是胜利者,“话语机器”在不少地方左右甚至扭曲了刘勰的思维和论述的方向,以致刘勰不得不一再进行补救即“弥缝”。

下面以《程器》篇为例,考察一下这种博弈是如何进行的。

《程器》开篇云:“《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圬附。”这是该篇的破题。该篇主旨是学文本用以达政,重点在于“贵器用”。所谓“兼文采”,是“话语机器”按照对偶的惯性添加的。顺承而来的“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圬附”两句,是“贵器用而兼文采”的例证。按照由正及反的话语逻辑,接着应该转向对“近代词人,务华弃实”的批判,但这一批判因不符合该篇主旨而事实上并没有展开,刘勰按照自己的思路,扭转方向,转向了对“文人无行说”的愤慨和批判,致使该段行文逻辑的合理性受到影响。而就全篇来看,“兼文采”后文一直没再涉及,足证其在全文主旨中是不占分量的。

刘勰后文“略观文士之疵”列举了司马相如、扬雄、冯衍、杜笃、班固、马融、孔融、祢衡、王粲、陈琳等16位著名文士的“瑕累”。这些“文士之疵”是前人的成说,属于为人熟知的材料,并非刘勰自己新的发现。他列举的用意,并非证实“文人无行说”的正确,也不在于对这些文士进行否定或为其辩护,而在于引起下文的“古之将相,疵咎实多”,然后推出结论:“岂曰文士,必其玷欤?”即并非只有文人才有各种瑕疵,不过是“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而已。刘勰列举古之将相的“疵咎”,用意也不在于否定这些人,而是推出“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的人才观和用人观。后来唐太宗“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就是这一思想的发展。在这段论述中,需要注意的有两点。第一,从论证需要的角度来说,“文士之疵”本不必要举例如此之多,即便为了对偶的需要,四例或六例足矣。之所以出现这么多,不能不说是“话语机器”在起作用。如此过多的举例,缺点是明显的,不仅使行文繁缛,还转移了读者对主旨的注意,误以为刘勰在力证“文人无行”。第二,在从文士到将相的转换中,有这样一个连接句:“文既有之,武亦宜然。”而后面列举的例子中,除了吴起、周勃、灌婴之外,管仲、陈平、孔光、王戎并非武将。何以出现这样的不一致呢?因为“武”是“话语机器”按照与“文”对应的习惯临时加进来的。但这与刘勰的意图发生了偏离,因为刘勰想要比较的对象其实是所谓“成功”的文士,而并非武将。为了弥合这一偏离,刘勰用了一个复合词“将相”,把武将与丞相联系在一起,而且在举例时有意添加了吴起和绛灌,使这一偏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救。然而,就像瓷器裂缝后经过修补会留下痕迹一样,细心的读者仍不难发现其弥合的蛛丝马迹。

此后转入该文主旨的正面论述。他先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了“丈夫学文”也必须“达于政事”,应力求在才具上达到“文武之术,左右惟宜”的水平;否则“有文无质”必然“终乎下位”。接着论述作为君子的士人应奋发有为,在步入仕途之前,要为从政做好充分准备,这包括“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两个方面,即内外兼修,力求在人才层次上达到“楩楠其质,豫章其干”的高度,能够“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当然,刘勰很清楚,即便有了这样卓越的素质和才干,仍然还有“遇”和“不遇”两种可能。对此,他认为要做好两种准备:“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这样的文人,无论穷达,都属于《周书》所说的“梓材之士”。在这样的正面论述中,刘勰才真正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势如破竹,文理晓畅。

这样的分析是否一定合于刘勰当时写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是没有讨论的余地。但多了这样一个不同的视角,对原著的理解可以深入一步,则是可以肯定的。刘勰受骈文形式的制约,也不是仅有这一方面,其他如对偶、用典、音韵、藻饰等骈文特点,也都会在某种程度上予其以制约。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展开,读者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可也。

(责任编辑:张伟) Tc71twqvTwESnnX304WT9+kORPJW9G2iQn4lELed6m1gD0xbq4yBjhvhMLMNwS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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