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头,认为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心里就有数了。接下来,我故意表现得对他们毫无怕惧,更主动问他们要不要我的手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为什么?”
“这是利用了人的逆反心理。一般被抢劫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东西——比如紧紧抱住皮包,或死死按住裤子口袋——这样反而是在提醒劫匪该从哪里下手。但我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反倒使他们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其中有诈,不敢轻举妄动。人的心理都是这样——如果某种状况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就会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就是想要达到这种效果,让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明白了。”
“在他们感到茫然这一段时间,我开始夸夸其谈,故意将一些唬人的信息透露给他们。而我说这些话的另外一个目的,当然就是拖延时间,寻找对策。”
“真是太妙了。”我赞叹道。
“但是,这种虚张声势需要有足够好的演技和自信才行。要说得连自己都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当然,那些人可能只会半信半疑,但我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一种杯弓蛇影的效应——终于,我观察到机会来了,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于是我假装看到熟人一样大声呼喊——那些之前受到心理暗示的小混混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被吓跑了。”
我大笑起来。“高登,李崎?真有你的,这两个名字是你现起的?”
“是我两个朋友的名字,借用一下。”
我衷心地感叹道:“有个学心理学的朋友真是件幸运的事。”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心理学是最具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它可以运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现在相信了吧?”
“是的。”
陈思达正视着我。“千秋,其实心理学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你要充分考虑到对方的心理。被抢劫的人固然害怕,但你要想到,做贼心虚,歹徒可能比你更害怕。”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像你遭遇的这件事一样,你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另外两个作家大概也是。所以,我希望你能谅解他们的一些行为。”
我听出来了,他指的是安玟大闹新闻发布会的事。陈思达叫我谅解她,也许是为了劝说我放下面子去找安玟,弄清事实。但我对安玟的怨恨不是短短时日就能消除的。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该说正题了。经那几个小混混一岔,我差点儿忘了起先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对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认为提供故事题材给渔歌的不会是费云涵?”
“同样是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其实道理非常简单。”陈思达说,“首先,你想一下,假如费云涵有心要骗你——也就是说,他在拜访你之后,又找过渔歌,那他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渔歌,自己的真实身份吗?只要瞎编一个名字就行了。所以你们就算相互对名字,也是白搭。”
“但是,我们不一定仅仅对名字,还可以通过这个人的身高、长相等等来判断……”
陈思达摆着手说:“别急,我还有第二个能证明绝对不是费云涵的证据。”
我静下来听他说。
“想想看,费云涵那种出手阔绰的超级富豪,假如他要拜托某位作家为他写作,他会不给那人一点好处吗?比如你,他就付了一百万。那么如果他找过渔歌,显然也会付一笔钱。但是你看看渔歌现在的处境——真的如他所说,已经落魄到一贫如洗、三餐不继了。别说一百万,我看他身上恐怕一百元都拿不出来——所以,你明白了吧?”
我微微颔首。
“再说了,你想想渔歌家附近的环境,还有他那破烂不堪的廉价出租房。费云涵这种身份高贵的人,会到那种地方去吗?他要找,也只会找像你这样的著名作家。”
陈思达的话完全说服了我,现在我已经能彻底排除这个可能性了。但同时,我又感到有些沮丧。“这么说,我们到T市来这一趟,不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陈思达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千秋,我们这一趟收获很大呀!”
“比如说呢?”
陈思达激动地坐到了我旁边来。“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渔歌的小说也是根据某个人提供的素材写出来的,而且这个人肯定不是费云涵,而是另外一个和费云涵有相同经历的人——这证明我之前的第三种猜测是正确的!”
我思索片刻。“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思达瞄了我一眼。“我觉得,如果你能不计前嫌,去找安玟的话……”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已经在摇头了。
“陈思达,抱歉……虽然你是在为我的事情奔波,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不是脸面的问题,我现在对安玟的反感和厌恶情绪太严重了。我根本无法坐下来和她好好谈话。况且,她还可能不待见我呢……所以,请你理解我。我真的做不到。”
“好的,我理解。千秋,我不会强迫你的。”
“其实,我倒有个想法……”我说,“我们明天再去找渔歌一次,想办法套出那个提供题材给他的人的联系方式,然后我们……”
陈思达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这个办法不妥。渔歌根本不会告诉你,因为那摆明了就是要陷他于不义。你想想看,如果他叫你提供费云涵的联系方式,你会告诉他吗?”
我一下泄气了。“这么说来,我们没办法继续进展下去了。”
“那倒也不至于。”陈思达深思着,“你让我想想……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继续留在T市没什么意义了。明天就乘班机回去吧。”
“嗯。”我点了下头。
“好了,累了一天,休息了吧。我先去洗澡你不介意吧?”陈思达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衣服,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脱得只剩一条平角短裤,露出性感、匀称的身体。
“你……咱们同住一室,你可要守规矩呀。”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陈思达听我这么说,竟然向我靠拢过来,一双火热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双手撑在我身体两边,有种要压下来的趋势。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却发现这样做其实是在迎合他,因为我最终会仰面躺在床上。
“你……你要干什么?”我的心脏怦怦乱跳,眼光尽量不放在他那身泛着古铜色的,健壮、结实的肌肉上——这是我记忆中完美的身材吗?
“如果我要不守规矩的话,十年前就不守了。”陈思达说完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直起身来,转背进浴室去了,一边哼着一首小曲儿。
我瞪着他的背影,双唇紧闭,面颊绯红。
十三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后,陈思达又连续陪了我几天。他从心理医生的角度建议我,要多做一些令身心愉悦的事情,这样才能调整好心态,走出之前那件事的阴影和困扰。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于是,这几天我们玩了个痛快——游乐场、风景区、电影院和酒吧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而每顿饭,陈思达都安排得精巧而富有新意——我们吃遍了泰国菜、日本料理、巴西烤肉、麻辣火锅……尽享人生的乐趣。
至于该怎样继续调查那件事,这几天陈思达只字未提。我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早有打算,还是已经想不出下一步了——或者,他是希望我心情好起来后,同意去找安玟?总之,我也没提这件事——我长期浸溺在枯燥、单调的写作生活中,好不容易重逢到久违的快乐,只想紧紧把它抓住,不愿任何扫兴的事情将它赶走。
事实是,经过几天的玩乐,我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想——不一定非得再调查下去了,大家总会渐渐淡忘这件事的。只要我再写一本新书,就能转移大家对前一本书的关注(这本《反光》的下部,我准备暂时不写)。我还能再次获得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然而不幸的是,这显然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实际上,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序幕,各种恐惧莫名、匪夷所思的状况从现在开始才慢慢浮出水面。
早上九点半,罗敏打来了电话。当时我和陈思达正在商量今天到哪里去游玩。结果这通电话将我无情地拉回到那件我不想再提起的事件中。
“千秋,出事了,你知道吗?”手机听筒里传来罗敏焦急的声音。
她上一次用这种语调说话的时候,是告诉我抄袭事件——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比我先发现这些糟糕的事情。这次我有点没好气地回答道:“怎么了?又发现谁的书和我的一样?没关系,再来十个八个也是那回事。”
“不是!你知道吗?那个叫渔歌的作者昨晚在家上吊自杀了!”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呆住了。一旁的陈思达看出不对劲,走到我的面前来。
“他……为什么会自杀?”我问罗敏。
“不知道,网上那篇报道没说原因,只是猜测他可能因为精神压力过大,或生活现状所逼,走投无路,所以才会自杀。”
我再次感到惊讶。“这么说,他没有留下遗书吗?”
“是的。”
陈思达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好像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缓缓坐到沙发上,忘了手里握着电话,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呀,才短短几天时间,他怎么就自杀了……”
这句细语被罗敏听到了,她顿时警觉地问道:“千秋,你说什么?”
我一愣,呆了几秒,只有告诉她实话:“几天前,我和一个朋友去T市找过渔歌……”
“什么!”电话里大叫道,“你去找过他?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大吃一惊。“罗敏,你这么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他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
“唉,这……”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我这么认为。而是,你和他的关系……有点微妙。任何人听到你这样说,都会……唉,你懂我意思吧。”
我吸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
“千秋,有谁知道你去找过渔歌?”
我紧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应该没有人知道吧……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然,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去找他做什么?”
“我想问问他,他那篇小说的题材是怎么来的。”
“他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
“是怎么来的?”
“他说也是根据一个人的亲身经历改编的。”
“啊!千秋,我就说过,一定是告诉你那个人,又……”
“不,不是这样的。罗敏,你误会了。”我烦躁地按住额头,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就只了解这么多,其它的他也没告诉我……哦,他说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而且他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就这些。”
“然后呢?你又对他说了些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
“天哪!”我忍不住叫起来,“你还不如直接问——‘你到底是怎么把他逼死的?’”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罗敏再次开口道:“千秋,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自己想想……你刚去找过他几天,他就自杀了,就是傻瓜也会认为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噢……”我长叹一声,眼睛朝上方翻了一下,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罗敏,你听好了。我只是去找他了解一些情况——关于那本书的情况。我对他非常客气、礼貌,没说任何过分的话,更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拜访他的整个过程只有不到半小时。我说的话和做的事都绝对不可能伤害到他——老天啊,我甚至还安慰了他!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他的死和我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我问心无愧。我不害怕接受任何人的质问——就这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信息,还有什么事吗?”
罗敏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千秋,你跟我发脾气干什么?我只是关心你,不希望你再惹上不什么必要的麻烦。”
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不好,改用缓和的语气对她说:“是的,我知道你是好意……抱歉,我只是有些激动。倒霉的事情怎么一件接一件?”
“好了,千秋,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那谁也找不了你的麻烦。希望这件事对你没什么影响。我要继续工作了。”
“你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
“是的。”
“哪一家?”
“多芬图书公司。”
我扬了一下眉毛。“不错呀,是家大公司。”
“嗯。咱们随时保持联系,以后可以再次合作。”
“好的,再见。”
我挂了电话后,陈思达立即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在网上了解了渔歌上吊自杀的情况。”
“怎么说?”
“我猜罗敏大概已经跟你说的差不多了。”陈思达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况。“他是昨天晚上自杀的。有一点很怪——他上吊自杀在屋中,竟然连房门都没有锁,所以路过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但那时他已经死了。”
“没锁房门……也许他是故意想让别人发现他的尸体?”
“有这种可能。但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这点重要吗?而且,有一个不合逻辑的疑点。”
我望着陈思达。“是什么?”
“他没有留下遗书。”
我沉吟一下。“你认为这点说明了什么?”
陈思达伸出双手比了一下。“你想想看,他郁闷和懊丧的是什么?就是大家都怀疑他抄袭。如果他要自杀,为什么不写张遗书来把这件事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是无法证明他的清白。而且,渔歌的房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种书、稿签纸和笔。他随手一摸,都能够抓到纸和笔——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不写份遗书就自杀了,不是很违背常理吗?”
我想到了渔歌的落魄状况。“也许,他只是因为经济原因才自杀的。”
陈思达摇头道:“我觉得不像。他的穷困潦倒不是突然来临的,而是一个长期的状态。他早该对自己的拮据状态有所适应了,应该具有一定的韧性。我不认为他会因为贫穷而自杀。”
“而且还有一点!”陈思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说,“你记得吗,我们离开他家的时候。我拿了一张我的名片给他的,叫他和我联系。他当时接了过来,还点了头。表示他心中还是有希望的,他还没有放弃他的人生。为什么短短几天时间,就想不开了呢?”
听了陈思达的分析,我忍不住问道:“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的?”
陈思达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缓缓摇头。“谋杀……有谁会去杀像他这样一个穷作家呢?杀了他有什么好处?而且,我相信警察不会这么笨,连自杀和他杀都分不清楚。”
我双手一摊。“那我就不懂了,你觉得他不像是自杀,又否定了他杀。那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他完全不可能是自杀……”陈思达思忖着,“但我在想,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我愕然道:“除了自杀和他杀,还有什么会令一个人吊死?”
陈思达突然用手指指向我,把我吓了一跳。“对了,”他说,“我在想的正是这个。”
“什么?”我茫然地望着他。
陈思达凝视着我说:“你们写的那个故事中,主角是不是会看到一张上吊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这句话令我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我咽了口唾沫,答道:“是的……在反光的物体中。”
他持续盯着我。“你不觉得很巧吗?自杀的方式有很多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选择“上吊”这种古老而传统的自杀方式了。因为上吊自杀是一件很麻烦事——它会让人痛苦而缓慢地死去。但渔歌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死法呢?”
“也许……他就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我的身体有些发冷,说出来的话竟然在颤抖。
陈思达缄默了。好几分钟后,他说道:“现在我们掌握的情况太少了,仅仅根据网上的报道,我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我有种直觉——渔歌的死一定不是普通的自杀,其中必有隐情!”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我问道。
陈思达严峻地对我说:“千秋,现在出了人命,不能再考虑情绪或面子了——我们必须去和安玟见一次面。”
沉默良久,我对陈思达说道:“好吧,我同意。但是,三天之后我们再去。”
“为什么?”陈思达问道。
“我没法马上和那个姓安的女人见面。希望三天时间够我调整心态,稍微减轻对她的怨恨。
陈思达想了想。“好吧,你到时候别改变主意就行。”
十四
同样是拜托罗敏,我问到了安玟的电话和住址。罗敏得知我居然要去找安玟,惊讶无比。我没有怎么过多解释,只说回来之后再告诉她详情。
安玟住在离我所在的城市不算太远的S市。其实我倒不介意坐火车慢慢去——反正和这种女人会面绝对不是件令人期待的事。但陈思达却比我心急——硬要拉着我去乘坐飞机。也罢,快去快回最好。
一个多小时我们就抵达了S市。我当然不会提前电话联系安玟——我打算直接去她家,就像她到我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一样,做一个不速之客。陈思达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他显得有些担心,好几次提醒我不要将这次会面变成一场闹剧——我们是来寻求真相和事实的。其实我也明白,但具体状况,要看到时候那女人的态度了。
下飞机后才下午三点,但我以疲倦为由,拒绝马上去找安玟。陈思达没办法,只有和我先去一家酒店订了房间。我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后,居然真的一觉睡到了六点钟。之后,我们到酒店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吃饭。
我点了用于烧烤的牛小排、羊肉和里脊,还点了一个大份的海鲜火锅以及冷面、寿司,另外还叫了两瓶清酒。陈思达张口结舌地望着我,我猜他正对我做着心理分析。
果然,侍者刚一离开,他就不安地说道:“千秋……希望不是我理解的这样——你……不会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吧?”
“什么大战?”我假装不懂。
陈思达盯着我,那眼神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笑了出来。“你想多了吧?我只是饿了。”
陈思达挑起一边眉毛,端起杯子喝了几口麦茶。
不一会儿,各种美食端了上来。我们把温热的清酒倒入雅致的小杯中,碰了一下杯。我一饮而尽,陈思达略微顿了一下,也把酒干了。接着,我极具雅兴地自己动手烤肉,不慌不忙地品尝美食。陈思达始终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走出那家餐厅,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陈思达之前就看了好几次手表,现在终于忍不住说道:“千秋,我们能去做正事了吗?”
我借着酒劲装迷糊:“好啊,接下来是去唱歌还是看电影?”
陈思达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严肃地说:“千秋,别这样!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陈思达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竟然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我闭着眼睛,柔媚地说道:“你忘了吗?十年前,我们两人到S市来玩。那时,我们都还是青涩懵懂的大学生呢。”
陈思达静了下来。好一会儿,他说道:“是啊,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来过S市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我也是。”
“真的吗?”陈思达露出诧异的表情。
“真的,不止是这里,我们以前一起去玩过的地方,我几乎都没再去过。自从你跟那个叫叶帆的女生在一起之后……”
“好了,千秋,别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陈思达将我轻轻拥住。
我们伫立在街头,相拥相偎,旁若无人。霓虹灯下,身体交织在各色光彩之中,恍若坠入时空隧道。我们就这样回到了青葱岁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很显然,我们陷入到往日情中,无法自拔了。此刻,我离开了陈思达的怀抱,但仍然娇媚地望着他,撩动长发。“今晚,我们别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试着寻找昔日的快乐吧——人生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
陈思达温和地点着头:“好的,所有事情都丢到明天去吧。”
“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晚上,我们是怎么玩的吗?”我有意考他。
“当然记得。”他笑道,“那时我们俩都是大学生,没什么钱,不能去那些高档场所,只有去逛老街的夜市。”
“没错。”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们就是去逛的夜市。”
“想去重温一下吗?”他问道。
“当然。”我挽着他的手臂。
陈思达和我相视而笑。他抬起手,准备招出租车。我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我们走路去吧。”
“很远啊。”
“有关系吗?”我靠在他的肩头。
陈思达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们朝老街的方向走去。
跟十年前一样——还是我们记忆中的那条老街,还是那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夜市。甚至,我们还认出了以前光顾过的一家冰品店的胖老板。漫步在吵闹的夜市,我们挨着将那些小工艺品摊、小饰品摊逛了个遍。我买了一对五元钱的装饰耳环戴上,将钻石耳坠取下来放入口袋——今晚,我要做回十年前的自己。
虽然已经吃不下了,但我们还是在好几个小吃摊前坐了下来,点了些好久没吃过的特色小吃,细细品尝,只为找回那心中久违的感动。
在回忆的小巷漫步到十点半,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酒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然是顺理成章的,这谁都想得到。
不,你错了。
十五
还是陈思达先洗的澡。我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倚靠在床头,被子盖住腰部以下,上半身赤裸着,双手背在脑后,散发着性感诱人的气息。他直视着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我站在他面前,妩媚地望着他,并不急着过去。我要撩动他的神经,将他充分点燃。
果然,他忍不住了,坐起来,跪在床上,一只手伸出来想要拉我。被子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我隐约瞥到他下面什么也没穿。顿时,我脸红心跳,却又故意躲避他的手——欲擒故纵是激情戏最好的前奏。
他抓到我了,一下将我拖过去,拥入他宽阔的怀中。我轻轻叫了一声,对他来说可能像是一粒兴奋剂。他的双臂紧紧搂住我,嘴唇慢慢在我的脖子和脸颊游走,我感觉到了他厚重的喘气和鼻息。我再也无法自恃了,闭上双眼,任由摆布。
他的唇刚刚和我的唇相接触,立刻让我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我正准备全情投入,一件十分扫兴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陈思达迟疑了一下,我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别管它。”
陈思达继续亲吻我,但在这极不协调的手机铃声中,起先的气氛荡然无存。我们俩都有些懊恼,陈思达叹了口气,对我说:“接吧,别误了事。”
我极不耐烦地抓起床头柜子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没好气地问道:“谁呀?”
“是我……千秋。”一个听起来局促不安的声音,顿了许久。“我是安玟。”
什么?安玟!她居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我瞪大了眼睛,望向陈思达。现在房间里现在很静,他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同样惊讶地望着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道。难道她知道我来了S市?
“千秋,抱歉,实在是太对不起了……”她接连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焦虑不安,甚至是恐惧。“我现在知道了,我错怪了你……你根本就没有抄袭我的小说。我都……明白了。”
她突然这样说,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愣了几秒,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我……我可能说不清了。总之,渔歌死后,我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之后,我看了我们三个人的书,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声音愈发急促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追赶她似的。
“等等,你说清楚些!什么意思?我们三个人的书怎么了?你到底明白了什么?”我被她搞得也紧张起来。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啊,千秋……”她的声音混杂着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仿佛此刻正有一个怪物在窗外瞪着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害怕极了!”她好像哭出来了,大声尖叫道,“总之你记住,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
说完这句话,她那边没声音了,但电话并没挂断。我被惊骇而异样的感觉笼罩着,心脏怦怦狂跳,我对着听筒大声喊道:“安玟,安玟!喂,你还在吗?”
陈思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电话断了?”
“没有。”我看了一眼手机。“电话没断,现在还正在通话中。”
“你再叫她试试。”
“安玟,喂,喂!”我大声喊道,然后对陈思达说,“她没挂电话,但就是不说话!”
“那你听不听得到她那边的声音?”
我仔细聆听。“能听到一些悉悉率率的微小声音,但听不清是在做什么!”
“拿来我听一下。”陈思达把手机从我手里抢过去,紧紧地贴在自己耳朵上。我看到他的眉头越皱越拢。
“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我焦急地问道。
陈思达摇着头。“听不清,好像是一个人在默不做声地搬着什么东西,或者正在做着什么事……”他神色严峻地看着我。“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惊恐地望着他。
“安玟那边一定出什么事了!”陈思达说。
“那……我们怎么办?”奇怪,我现在一点都不恨这个女人了。陈思达略微思索。“赶紧报警!”
“用我的手机?”
“不!你的手机一直保持通话状态,再仔细听听那边的动静。”陈思达摸出手机,“我来报警,你把安玟的住址告诉我!”
我慌乱地摸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安玟的地址。我递给陈思达,突然又按住他的手:“等一下!你怎么跟警察说呢?我们又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呢?”
陈思达说:“相信我,我能从所有状况中判断出,她那边一定出事了!”
我不再阻止他。陈思达快速地拨通了报警电话。他告诉警察,刚才我们在跟安玟通电话的时候发生了意外状况,怀疑安玟遭遇了某种危险。他向警察提供了详细的地址。
报警之后,陈思达穿上了衣服。显然,我们不可能继续缠绵了。电话还在通话中,我将手机放在柜子上,切换成免提——那种悉悉索索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听起来诡异莫名,让人衍生出各种恐惧的猜想,不寒而栗。
我们坐在床上,忐忑地守着传来怪声的手机。陈思达将我搂住,使我感觉没那么害怕,但仍然全身发冷。突然,我听到电话里清楚地传来“砰!”的一声,就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之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清脆的一声将我和陈思达吓得心惊肉跳,两人都抖了一下。静默了许久,我们俩对视在一起,一脸骇异的神情。
“陈思达……你说,刚才那一声,会不会是……”我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全身都在发抖。
“别胡思乱想。”陈思达对我说,但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分明也联想到了电话那头发生的事。
接下来,电话里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后,我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手机抓过来,按下挂断键。
陈思达挽着我的肩膀说:“好了,千秋,别再想这件事了。睡了吧,不管安玟有没有出事,明天早上我们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靠在他的胸口。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我的恐惧感。
二十分钟后,陈思达的手机骤然响起。看来,我们不用等到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了。
十六
“你好,是陈思达先生吗?”手机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陈思达一愣,随即答道:“是的。”
“我是S市公安局刑侦科的王乐新。刚才是你打的报警电话,对吧?”
“对。”
“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和千秋小姐继续待在万泰酒店,十分钟之后我们在酒店的大堂见面,可以吗?”
“……好的。”
挂了电话,陈思达坐在床上发愣。我问道:“怎么了?是警察打来的吗?他说什么?”
陈思达吸了口气,又吐出来:“现在的警察堪比中央情报局的调查员了。他们已经查出了我们现在正在S市的万泰酒店里。”
“你说‘我们’?”我想确定他是不是语误。
“没错,是我们——他们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
我感到惊讶:“怎么可能?”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用手机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可以利用职权查出这个号码的所属,再加上我们之前用身份证在公安联网的酒店登记过,所以他们很轻松就能查到了。”
“那他们干嘛还打电话过来确认?直接找上门来不就行了?”
“我想他是出于礼貌,毕竟我们又不是嫌疑犯;同时间接告知我们——警察是神通广大的,我们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我紧蹙眉头。“警察找我们,是不是意味着……安玟真的出事了。”
“多半是。”陈思达翻身下床。“穿衣服吧。警察十分钟后就到,约我们在大堂见面。”
现在已经快接近凌晨一点钟了,很明显发生了十分紧要的状况,否则警察不会这么急地找我们了解情况——看来安玟是凶多吉少。此刻虽然已是深夜,但我全无睡意,迅速穿好衣服,再简单地补了下妆,就和陈思达一起乘电梯下楼。
来到酒店大厅,我看到一个倚靠在总台前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烟。他看到我们后,向我们迎面走来。靠近的时候,他从衣服内包里摸出警察证,出示给我们看,同时说道:“两位好,我是王乐新。”
“你好,王警官。”陈思达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们,是不是因为安玟那边出事了?”
王警官不置可否。“麻烦两位跟我到局里去一趟吧,配合调查。”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向酒店门口走去,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和陈思达只能跟着他走。
警车里还有一个警察,坐在驾驶员的位置。我们都上车后,王警官对他说了声:“开车吧。”
警车将我们送到公安局。进入刑事侦缉科的办公室,王警官拖过来两张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一把皮转椅上,直视着我们。
王警官身材高大、宽肩峰腰,从见面到现在一直紧绷着脸,极具威慑力,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打交道的人。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任何人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注视了我们一刻,问道:“你们现在知不知道安玟的情况?”
我和陈思达对视一眼,几乎是一起回答:“不知道。”
“你们说的‘不知道’,是指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还是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陈思达想了想。“第二种。”
王警官盯着他。“但是你刚才报了警,说她可能遭遇危险。”
“没错。”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陈思达说:“是这样的。我们在酒店的时候,接到安玟打来的一个电话。她显得十分不安,而且非常恐慌。她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然后就不说话了,但是电话却没有挂机——我们感到不对劲,所以就打来电话报警。”
王警官埋头思索着,似乎在判断陈思达这番话的真假。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陈思达望向我。王警官立刻明白了,他问道:“电话是打给你的吗,千秋小姐?”
“是的。”
“你和安玟的关系好吗?”
“一点儿都不好。”我如实告诉他。
“那她为什么跟你打电话?”
“我不知道。也许她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觉得这个警察的态度令人生厌,他问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审问嫌疑犯。我有些不悦地说道:“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安玟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缄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接到你们的报警电话,就赶到了安玟的家中,发现她自杀了。”
我的心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睁开:“她是不是……上吊自杀的?”
“没错,你怎么知道?”王警官眯起眼睛问我。
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早就料到结果了,但当这恐惧的猜想被证实的时候,我还是深感震惊和恐惧。
“还是回到之前的问题吧,她在自杀前打电话给你,说了些什么?”这个警察不打算给我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
我眉头深锁,烦躁地说道:“警官,这件事有些复杂,我不清楚你是否了解安玟和我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就从今晚说起。”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千秋小姐,我既然能准确叫出你的名字——唔,是你的笔名。那我当然就知道你的职业和基本情况。你和安玟同为作家,而且最近因为出版物方面的事发生了一些纠纷,还有一个叫做渔歌的作者——他已经死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了,不用再说下去了吧。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警察在办案之前不会什么都不了解的。所以你尽管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就行了,不用担心我会听不懂。”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出来了,这个警察不是平庸之辈。
“可以告诉我了吗?安玟打电话给你说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三遍了。”他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实际上你知道,我完全可以到移动公司提取你们的通话记录,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
我顺了口气,清理着自己的思绪。“好吧,警官。既然你调查过关于我和安玟之间的事,那你就该知道,我和她几乎可以说是仇敌。所以今晚安玟打电话给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一开始是向我道歉,说错怪了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抄袭她的小说——这太突然了,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接着,她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没关系,把她的原话或者是大概意思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渔歌死后,她突然悟到了什么……”我竭力回忆着,“最后她说——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王警官用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来思考我说的这些话。接着,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电话里就没声音了,但是她又没挂机。”
“那你挂机了吗?”
“没有,我紧张地握着手机,仔细聆听那边的动静,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无疑是一个人在摆弄着一段绳子,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几分钟后,我听到“砰”的一声,之后就一片死寂了。”
“你们猜到可能发生的事了吗?”
我没说话。陈思达回答道:“老实说,我们有些猜到了,只是不敢肯定。”
王警官把办公桌的抽屉打开,摸出一个纸袋。“我这里有几张刚才拍摄的,安玟自杀现场的照片,你们想看看吗?”
我和陈思达对望了一眼,猜不透这警官拿这照片给我们看意欲何为。
“要看吗?”他再次问道。
“……好的。”陈思达咽了口唾沫,把纸袋接了过来。
陈思达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的目光没有躲避。他缓缓从纸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的眼光刚一接触到这张照片,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令我浑身冰凉——一个身穿睡裙的女人吊死在客厅中间,绳子是系在顶灯上的。那张脸和我记忆中令人憎恶的面孔已相去甚远。她一脸青紫,眼球外凸,舌头伸出口腔外长达十厘米,恐怖骇人到了极点——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立刻将头扭到一边,并紧紧捂住嘴,害怕会突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陈思达也不愿再看下去了,他将那张照片塞回纸袋,递给王警官。
王警官将照片重新放回抽屉里。继续向我们提问:“你们是昨天才到S市的?”
“是的。”陈思达回答。
“来干什么?”
我觉得如实回答会让人觉得非常可疑,但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们就是来找安玟的。”
“找她干什么?”
“了解关于她那本书的事。”
“那你们找到她了吗?”
“没有。”
“为什么?你们昨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三点左右。”
“然后呢,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有些累了,就去酒店休息。六点在附近一家韩国烤肉店吃饭。之后我们去逛老街的夜市。”我索性把所有行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非常休闲和惬意的安排。”王警官带着些许讽刺的腔调说,“但是,你们不是来找人的吗?”
“没错,但我们必须当天就找吗?不能第二天找?”
王警官突然说道:“也许你们知道没有‘第二天’了。”
我心中一惊,问道:“王警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他继续问道,“安玟知不知道你们要来找她?”
“不知道。”
“你事先没和她联系?”
“是的。”
“但她却在晚上跟你打了电话,好像知道你来了S市。”
这点也是令我感到困惑的。“我不知道……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我来了S市。这只是个巧合。”
“总而言之,你来了之后几小时,她就死了。”王警官意有所指地说,“当然,的确有可能是巧合……”
突然,他锐利的眼光向我射来。“那么渔歌呢?据我们的调查,渔歌自杀之前,你也到他所在的T市去过,而且目的就是去找他。之后,他也吊颈自杀了——千秋小姐,这会不会也是巧合?”
他这番话令我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局面,已经非常明显地表示出了对我的怀疑。我的脸因愤怒和窘迫而开始充血发烫:“警官,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我也非常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上吊自杀。实际上,不止这件事——对于近段时间我所遭遇的种种难以解释的怪异状况,我都非常困惑!只有一点是我可以理直气壮告诉你的,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死,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话说回来,我有什么方法能使得两个人自杀?警官,我不得不提醒你——他们是自杀的!但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意思,就像是我杀了他们一样!”
“他们是不是自杀,我们会调查清楚的。”王警官不温不火地说。
见鬼,他连这个都开始怀疑了。我懒得继续跟他说下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好了,警官,希望你尽快得出结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酒店睡觉了。”
陈思达有些迟疑地跟着我站了起来。王警官十指相扣,稳坐在皮转椅上,对我们说道:“没问题,你们可以回酒店休息了。只是,近几天内可能还要麻烦两位配合我们警方调查,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S市了。”
我和陈思达面面相觑。陈思达带着愠怒说道:“王警官,我们已经非常配合了,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了你。你还要我们怎样呢?”
“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要去挨着考证。”他明确地说出了对我们的不信任。“所以你们当然不能马上离开了。”
“那是你们警方的事情——你恐怕没有权利强制把我们留在S市吧?”陈思达有些不客气地说。
王警官缓缓地从皮转椅上站起开,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盯着陈思达的眼睛,轻声道:“相信我,我可以采取若干种官方形式把你们暂时扣留在S市。但我不想这样做,所以只是口头上告知你们。希望你们不要逼我采取那些强制性的措施,好吗?”
他说话的口吻很温和,却蕴含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和陈思达无奈地瞪视着他。半晌之后,陈思达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公安局。
十七
回到万泰酒店,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但我和陈思达却没有一丝睡意。恐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心头,周围的空气压抑而沉闷。
我们俩一起靠在床头,沉溺在各自的神思中。过了许久,我望向陈思达,问道:“你在想什么?”
陈思达扭头看我,微微张了下嘴,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没什么。”
我凝视他好一阵,畏怯地说道:“其实你在想的跟我一样,是吗?——三个写这个题材的作者,已经死了两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
“怎么会呢?千秋。”陈思达吃惊地看着我,“他们两人是自杀的呀。只要你没那个念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黯然道:“是吗?你真的认为他们是在‘自愿’的情况下上吊自杀的?渔歌我是不清楚,但是安玟——她在死之前跟我打了电话!她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还有,她那种惊慌失措、不由自主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杀前该有的样子!”
我悲哀地望向陈思达:“虽然我不是学心理学的,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清楚——他们两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自杀,而是有一种恐怖而神秘的力量在驱使或逼迫他们这样做!你没把这点说出来,是不想吓着我。实际上你心里知道——他们之后,我就是下一个!”
“别这么说,千秋!陈思达抓住我的双臂。“我才不会这样想呢!没错,我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想的是——怎样通过目前的线索揭开他们两人自杀之谜!”
“那样能救我吗?”我战栗地问道。
“你不会有事的,千秋,我向你保证!”陈思达将我抱在怀中。“相信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找出真相。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在陈思达怀中啜泣着:“思达,我真的很害怕……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不是现在才有的——安玟跟我打过电话之后,我就有这种感觉了——这次,我恐怕真是遇到了邪门儿的事。所有迹象都表明,我们真的被诡异、难以解释的灵异事件缠上了。费云涵告诉我的那件事,就像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它蔓延到我们身上,令我们遭遇或面临死亡的危机!”
陈思达沉寂了片刻,疑惑地说道:“可是,费云涵和另外两个真正经历这件事的人,他们本身却没事——为什么是记录这件事的作者遭遇不幸呢?”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最终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悲观地说。
陈思达摇着头说:“不对,现在的状况,怎么看起来都不对。”
我迷茫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不对?”
“千秋,你听我说。现代心理学认为——任何事物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哪怕是一个疯子,他所作的事情也不会是毫无道理。那么,不管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人为事件还是灵异事件,都应该符合一定的规律,但是现在的所有逻辑都是乱的!”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能说具体一些吗?”
陈思达的双手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我们这样来看——另外两个提供构思的人,我们不认识,就暂且不说他们吧。”他将大拇指弯曲到掌心,表示这是第一点。“费云涵说他在二十年前就出现这种状况了,但他直到现在还没事。而渔歌和安玟安玟显然是在不久前才得知这件事的——他们很快就死亡了。这就令人十分费劲——到底导致死亡的‘契机’是什么?”
我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抛开费云涵不说,渔歌和安玟的死亡顺序有没有什么规律?”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陈思达眉头紧锁。
我暗自思忖了一阵,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但还没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唔,不会是这样。”
“你想到了什么,说出来吧。”陈思达说,“任何可能性都值得探讨。”
“我本来想说——会不会是我们出版书的顺序,但是不对。”
“为什么不对?”
“我记得罗敏告诉过我——安玟的书是六月出版的;我的是在七月;而渔歌的书是八月出版的。也就是说,以出版顺序来排的话——安玟第一,我第二,渔歌第三——但现在是渔歌最先死,安玟第二个。顺序完全不对。”
陈思达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那么,可能是其他顺序……”
沉默了一刻,我“啊”地低呼了一声,对陈思达说:“对了,我想起渔歌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出版公司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抄袭——我当时就有些疑惑,可惜没及时问他。”
“你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吗?”
我向陈思达解释道:“以我对出版界的了解,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果一个知名的大牌作家完成了一部书稿,出版公司会很快就安排出版;但是像渔歌这样的新人,有时候完成的稿子已经交给出版社很久了,却还在排队等候之中……”
陈思达非常聪明,没等我说完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渔歌实际上可能是你们三个人中最快写完这部小说的,但只是出版的时间被拖到了最后?”
“对,所以他才会说,出版公司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抄袭!”
“我懂了。”陈思达点着头说,“如果是按照写完稿子的顺序来排的话,可能正好就是——渔歌第一、安玟第二、你第三。”
我全身发冷。“这……就是目前的死亡顺序。”
陈思达见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安慰道:“别紧张,千秋。不一定真是这样。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如果这真是死亡契机的话,意味着什么呢?”我心悸胆寒地问道。
陈思达埋头思索一刻,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安玟在死之前说了一句‘所有答案就在我们三个人写的书中’!我差点儿把这个都忘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没错。”我连连点头。恐惧和忧虑差点让我把这个重要的提示都忘了。“她一定是想在死之前提醒我什么!”
陈思达急切地问道:“你看过安玟和渔歌那两本书吗?”
我摇头:“没看过。我只是从媒体资料上了解过这两本书的内容简介——和我那本书的题材和情节非常接近。
“就是说你一直没细看过?”
“是的。”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赶紧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书店买那两本书。”陈思达显得非常激动。“我敢说,将你们三个人的书放在一起比较和研究,一定会有重大发现!”
十八
第二天上午,我和陈思达来到S市最大的图书城。安玟那本《镜中的女人》和我的《反光》很快就找到了,分别买了一本。我在书店的电脑上查询渔歌那本《诡脸》,竟然没有。回想起渔歌告诉我们的情况,估计是书店嫌销路不好,退货了。我和陈思达只有到别的书店去问。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苦苦寻觅,终于在一家中型书店找到了唯一一本《诡脸》,我们俩如获至宝,赶紧将它买了下来。三本书在我手中凑齐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俩中午饭都没有吃,在路上买了几个面包,就匆匆回到酒店,像病入膏肓的患者找到了治病的医书一样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这一看,我们几乎忘记了时间——倒不是说安玟和渔歌写得有多吸引人,而是我完全没把他们的书当做小说,而是作为重要资料来仔细研究。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看完了那两本书。陈思达还在埋头苦读——他要比我多看一本(我不用看自己那本)。利用这段时间,我找出酒店的便签纸,将三本书中的一些关键之处记录下来,以便一会儿和陈思达探讨。
七点过一点儿,陈思达把三本书都看完了。他揉着酸痛发涨的眼睛说:“真要命,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几个小时看书了。”
“我也是。”
“你饿了吗?”
“有一点儿。”
“那我们就在这里吃吧,请服务生送过来。”
“好的。”
陈思达拨通酒店餐厅的电话,点了几个菜,要求二十分钟之内送到我们房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们暂时没有谈论关于三本书的事,各自活动筋骨,放松精神——我想陈思达跟我一样,在看这些书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神经紧绷的。几个小时下来,自然非常疲累。
饭菜送到了,我们迅速地进餐,然后打电话请服务生将碗盘收走。接下来,我们开始探讨正事了。
我问陈思达:“你有没有通过这三本书发现什么问题?”
“你呢?”他反问道。
“三本书的共同点是——都是以一个人会在反光的物体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的脸为线索,引发后面的一系列事件或谜案。”我总结道。
陈思达点着头。
“但是,之后的情节设定就不一样了。”我把刚才用于记录的便签纸拿过来,指给陈思达看。“我把每本书的内容简单归纳了一下——渔歌写的那本《诡脸》,讲的是男主角搬到一所新房子居住后,经常在反光物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恐怖的脸。他向附近的人了解情况后,得知这所房子之前曾有一个中年女人在这里上吊自杀。而现在这个幽灵似乎在暗示自己,其中有着隐情。最后男主角经过调查发现,当初这个中年女人并非上吊自杀,而是被人谋杀后假装成自杀现场。这个幽灵的目的,就是要他为自己找出真凶并报仇雪恨。”
“嗯,概括得很好。”
“安玟那本《镜中的女人》,其实我认为在情节设置上更加新颖——他写的是女主角因为失恋而上吊自杀了,变成了一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这个鬼魂因为始终忘不了自己的男友,悄悄到男友的住所去看他,没想到竟然发现了男友抛弃自己的真正原因。这个鬼魂被彻底激怒了,变成一个凶恶的厉鬼,想尽各种方式恐吓和折磨那个负心的男人——其中主要的方式就是让他在各种反光物中看见自己上吊自杀时的恐怖模样。最后,那男人在开车时看到反光镜中的诡异面孔而出了车祸,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鬼魂。”
“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新意——女主角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而故事最后两个鬼魂的对话也让人意味深长。”陈思达说。“好了,最后是你的《反光》。”
“我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我太清楚了,不用记在便签纸上。“主角从十多岁起,就会在所有反光的东西中看到一张上吊女人恐怖的脸。他凭记忆把这张脸画了出来,并四处搜寻关于这张脸的信息。最后,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在几十年前真实存在过的女人,而各种情形表明,这个女人可能正是他的前世。”
“你的故事好像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是的,因为这是上部,原计划还有下部。”
陈思达思索片刻,问道:“千秋,你当时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用‘前世’来做解释?这是你自己的构思吗?”
“不完全是……”我回想着,“是费云涵说的一句话令我想到这一点的。”
“他说了什么?”
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时常会有种感觉——那个(出现在反光物中的)吊死鬼女人好像就是他自己一样。”
陈思达蹙起了眉头。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陈思达看了下便签纸。“你还记录了些什么?”
“我将每本书中‘吊死的女人’的资料做了下统计——包括她们的名字、年龄、外貌特点。我不知道这些有没有意义。”
“名字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很显然,谁都不会把提供故事素材的人的真实名字写进书中。但年龄和外貌应该是有意义的。”陈思达望着我,“其实,我在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年龄这个问题。”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他。
“你的故事和渔歌的故事中,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都是四十岁左右,但安玟的故事中,这个女人的年龄是二十岁。”
我费力地思索着,却理不出个头绪,只有问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先问你,你为什么会将那个上吊女人的年龄设定为四十岁?”
“这是根据费云涵提供的素材而定的——他看到的就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的脸。”
陈思达伸出双手在我面前比划着。“好,那么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安玟和渔歌会不会也和你一样?”
“你是说,他们设定的年龄也是来源于各自的提供者?”
“没错。”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提供故事给他们的人——其实也就是亲身经历这些事情的人——分别在反光物中看到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岁的女人。”
“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也许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曾经有三个女人,两个四十岁左右,一个二十岁左右。因为某种原因,一起上吊自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你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呢?”
“不能说是‘结论’,只是‘猜想’。”陈思达更正道。
“为什么你会认为这三个女人是‘一起’自杀的?”
陈思达看着我。“千秋,从目前的所有状况来看,难道你会认为这三个上吊自杀的女人是毫无关系的吗?”
我缄口不语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那么,假如你的猜想是真的,又说明了什么呢?”
陈思达将床头柜上的一支笔抓过来,将便签纸翻开一页,一边写一边说道:“千秋,心理学当中,有这样一种解决难题的方法——当我们觉得一件事情毫无头绪的时候,就将它化繁为简,只关注其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拿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件事来说吧——整个过程非常复杂。那么,现在我们将这件事中的几个关键词提炼出来,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说完这番话的同时,他已经在纸上写好了几行字,将便签纸递给我。“这几个关键词令你想到了什么?”
我接过便签纸,看到上面这样写着:
年龄不同=出生日期不同;
一起上吊自杀=同一天死亡;
原因疑为:约定自杀
我将纸上写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一下就冒了出来:“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没错……”陈思达刚要说什么,突然从窗外刮进来一阵冷风。随即,屋内的顶灯和床头灯都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我的背脊骨立刻泛起一股凉意,全身的寒毛都直立起来。
我们是关了窗子的。
是我亲手关的,我记得很清楚。但现在,我们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看到阳台上的窗户已经向内推开了。
我赶紧抱住陈思达,但深深的恐惧却同时攫住了我们俩。灯泡还在闪烁着,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紧张得呼吸短促、动弹不得。
大概半分钟之后,异常状况消失了,一切又复归于平静。我们等待了一阵,陈思达站起来,迅速地走到阳台上去将窗子关拢。他走回来,惊骇地对我说道:“千秋,我想我们大概猜对……”
“别说了!”我按住他的嘴。他感觉到我在瑟瑟发抖,将我拖过去紧紧抱住。
陈思达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安慰着我:“好的,我们不说了……”
我们抱在一起,许久才捱过这恐惧的时刻。
本来,我以为刚才那一刻就足够恐怖了。但实际上,这天夜里发生的事,才让我感受到什么叫做心胆俱裂。
十九
小山坡的一棵大枣树下,三个女孩用细竹竿打着树上的枣子,有说有笑。几个人看起来都是十三四岁模样,看那还没发育的身子就能明白。成熟的红枣掉落一地,三个女孩用手捡起来,也不擦两下,就直接送到嘴里去吃。打累了,地上的落枣也够多了,三个女孩就坐在树下,随手捡着地上的枣子吃。一边吃,一边望着对方傻傻地笑,然后聊一些女儿家的事,看上去好不惬意。
但过了一会儿,一个扎着麻花儿辫子的女孩便显出忧愁来,说道:“唉,我们三个这样玩耍的日子,以后怕是不多了。”
接话的女孩儿生得浓眉大眼,看上去像个小子。她纳闷地问道:“巧妮儿,干嘛这么说呢?”
那个被唤作巧妮儿的女孩垂着头,呐呐道:“我娘叫我嫁人了……”
“这是好事呀!”另外一个穿着件花棉袄的女孩儿拍起手来,“这可好了,巧妮儿也要当媳妇了,跟我一样咯!”
巧妮儿瞪了她一眼:“别乐了双凤,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
双凤问道:“谁?”
巧妮儿苦着张脸说:“牛庄的老杨头。”
“哎呀,就是那个跟各家收米到城里去卖的老杨头?他该有六十岁了吧?”扎麻花儿辫的女孩儿惊讶地问道。
“可不是吗,燕子(可能是那扎麻花辫女孩儿的小名)姐,我以前看到老杨头,都叫他爷爷。你说现在……”巧妮儿快哭出来了。
双凤问:“你娘怎么让你嫁他呀!”
巧妮儿说:“我娘说老杨头虽然老了点儿,身子骨还是挺硬朗的……还有,我娘说嫁给他以后就不愁没饭吃了。”
燕子有些急了:“话是这么说,可你嫁过去是做小妾呀。”
双凤接连点着头,附和道:“而且我常听柱子哥说,老杨头那个老婆可厉害了,长得牛高马大不说,吵起架来五个女人都骂不过她。你嫁过去做二房,那还不得天天看她脸色?”
巧妮儿捂着脸哭起来:“我知道!所以我才害怕呀!嫁给老杨头倒也罢了,想到她老婆,我就浑身哆嗦。”
双凤说:“你把这些告诉你娘,就说你死也不嫁呗。”
“我娘哪会不知道这些。但她哭着对我说,我们家五个女儿,爹妈实在是养不起了,只有嫁一个算一个。双凤姐、燕子姐,你们说,嫁人这种事,哪有我们自己说了算的?”
燕子问道:“这么说,这门亲事你娘已经定下了,改不了了?”
巧妮儿苦涩地点着头:“我娘把老杨头送的聘礼和钱都收了,日子也订好了。”
燕子气得说道:“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是卖女儿嘛!”
双凤叹道:“莫管是嫁,还是卖,咱们女儿家的命,总是不能自主的。”
燕子咂了咂嘴,好像不赞同双凤的话,三个人中,她是最有反叛精神的。她拉着巧妮儿问道:“你娘定的日子是哪天?”
“就是十二月,大雪(节气)那天。媒婆说她看了日子,那天最适合婚嫁。”
燕子叫道:“哎呀,那不就是下月吗?”
“是啊,可把我愁死了。”
“你真的要嫁呀?”
“要不还能怎样?我有得选吗?”
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双凤是过来人,她拉着巧妮儿的手说:“妮儿,我看你就别愁了,认命吧。咱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她的语气变得酸涩起来。“你嫁给老杨头,兴许比我强呢。”
巧妮儿和燕子都看着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会呢?”
双凤长叹一声:“今儿要不是说起了这些事,我都不愿意告诉你们。我家的那个小弟弟[1],唉……”
燕子问道:“他怎么了?”
双凤忧伤地说:“我十二岁时就嫁到那边了,每天伺候我那个未满四岁的小丈夫。那时他不会说话,路也走不好,我以为是他年纪小……现在他五岁多了,还是不怎么会说话走路,就连吃饭、解手都不会。喂他吃饭倒不要紧,可每天晚上他都在床上放水拉稀,哭闹不休……我这才知道,出嫁时没人跟我说,我那个小丈夫其实是个傻子。我公婆别的都不指望,就盼着他长到十多岁和我圆房,好传宗接代。可我想到一辈子就得这样守着一个傻子过活,心里就难受……”说到这里,双凤一阵心酸,抹起眼泪来。
燕子吃惊地说:“啊……以前从没听人说过你丈夫是傻子呀。”
双凤拭着泪说:“我公婆好面子,对外一概没说。就连我爹娘当初也被他们瞒了,现在知道也迟了。我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如此了。”
双凤的遭遇引得另两个女孩又以她作为同情的对象。三个人互相拉着手,一起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巧妮儿说道:“燕子姐,看来我和双凤姐这一生已成定数了。现在就只有你还是自由身,以后你可一定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别像我们一样。”
燕子听到这话,显出一脸焦虑和尴尬,整张脸都涨红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难堪的事。巧妮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燕子掩饰道:“没,没什么……”
双凤看出了端倪,有些不悦地道:“燕子,我刚才都把夫家的事实话告诉了你们。你有事却遮遮掩掩,不愿对我们说,你可把我们当做好姐妹?”
燕子望向两个姐妹,样子十分为难。好一会儿,她憋出一句话来:“我这辈子……不能嫁人了。”
“为什么?”两人好奇地问道。
燕子想了想,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不如和盘托出,免得又说自己不够意思。她对两人说:“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
“嗯。”
“可千万不许说呀!”
“这是自然,咱们姐妹间的秘密,怎么能对别人说?”双凤说,巧妮儿也跟着点头。
燕子又犹豫了一阵,终于豁出去了:“去年端午的时候,咱们三个人和柱子哥[2]去城里看划龙舟,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呀。”
“后来我们走散了,你们俩一起回去的,我和柱子哥一起回去的。”
“嗯,怎么了?”
燕子抿着嘴憋了好久,涨红了脸小声说道:“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小树林,柱子哥把我给……坏了。”
“啊!你们……”巧妮儿忍不住大叫起来。燕子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嚷!让别人听见了!”
过了许久,两个女孩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三个人都是羞红了脸。巧妮儿问道:“燕子,这事儿没别人知道吧?”
“当然没人知道,要不我可别活了。”
“那事儿……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呀?”双凤脸红心跳地问道。
“哎呀,讨厌死了!”燕子羞得转过头去,却忍不住咯咯地笑。“反正你们以后总会知道的!”
双凤说:“你要是不说,我们就去问柱子哥了。”
燕子叫道:“你敢!”说着向双凤扑了过去,巧妮儿做出要帮双凤的架势。三个女孩儿嬉笑着打闹在一起。
闹累了,她们静下来歇气。巧妮儿一下想起了什么,说道:“哎呀,燕子姐,你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呀。到时候你丈夫发现你已经破了身,那可怎么办呀?”
“你给我小声点儿!”燕子紧张而羞臊地打量四周。
双凤压低声音道:“燕子,说真的,这可是件大事呀。我们这儿的女孩儿,如果让夫家知道她在嫁人前就破了身,可是要‘沉潭’或‘发卖’的呀!”
“燕子姐可以嫁给柱子哥呀,那就没关系了。”巧妮儿说。
燕子幽幽地说:“不行,柱子哥已经有人跟他提过亲了,据说他娘也答应了……”
“那你怎么办呀?”
“我刚才就说了呀,我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可这种事儿哪是由你定的呀。到时候媒人上门提亲,你爹娘只要一答应,眼瞅着就得过门儿呀!”双凤有些着急起来。“你也有十四了吧?我看这事儿就快了!”
燕子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怎么办呀?”
双凤责怪道:“你呀,就像个傻姑一样,怎么干出这种糊涂事来!”
“那能怨我吗……”燕子低声嚅嗫。
在枣树下坐了许久,三个人都没能想出个主意。最后,双凤悲叹一声:“唉,我们女儿家活在世上,怎么就这么苦呢?所有的繁文缛节,好像都是冲着我们来的,根本没法反抗。甚至……连性命都不能由自己来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