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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晚上的故事2

“什么是‘驯鹿’组织?”我问道。

“看来你没有关注最近的新闻。”爸爸说,“这是一个成立于国外的组织。开始只是一个小组织,经过几年时间,已经发展壮大成一个国际性团体了。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驯鹿组织的干部或成员。”

“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

“强烈主张和支持个人自主变成活死人的激进派。据说全球一半以上的(关于成立活死人法案的)游行活动都是由这个组织策划的。”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呢?”我感到纳闷。

“因为以前这个组织都是秘密进行各种活动的,但现在随着声势的壮大,开始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这种组织一定是政府的敌人。”

“毫无疑问是的,但由于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违法举动,所以政府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中国有驯鹿组织的成员吗?”我问。

“不知道。目前没有确切的官方报道表示有还是没有,不过很多人猜测驯鹿组织早就渗透到中国来了,只是目前还没有明显举动而已。”

“为什么这个组织要取名为‘驯鹿’呢?听起来好像和圣诞老人有关系。”妈妈参与到谈话中来。

“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声称组织的宗旨是为人类送来礼物。”爸爸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真是可笑!在我看来,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话题开始朝对我不利的方向发展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还没被确定是不是会变成活死人,立场就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活死人这一边。

我不想听我父亲高谈阔论关于活死人是低等生物或灾难象征这一类的话题——这只会使我本来就不安的心绪更添紊乱。我提起书包,对父母说:“我上楼去了。”

从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这里的两间卧室分别属于我和哥哥。我并没有走到自己的房间去,而是打算先到哥哥那边去打个招呼。

推开哥哥的房门,我看到他双手平举着哑铃,正做着锻炼肌肉的运动。他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光着上身,细密的汗珠分布在他健美匀称的身体上,看上去令我羡慕不已——和哥哥相比,我显得有些瘦弱。这是因为我缺乏坚持锻炼的恒心,但哥哥却能做到坚持不懈。

哥哥看到我后,放下哑铃,呼了口气。“回来了,洛晨。”

“早就回来了。”我说,“妈妈不是说你在写什么研究报告吗?”

“已经写完了。”他颇有兴趣地说,“洛晨,你不知道生物研究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我能想象得到。”

“不,你想象不到。这种事情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感受到无限的乐趣。就拿我上周做的研究来说吧,我观察到埃姆登鹅[1]……咳、咳……”他停了下来,捂着嘴一阵咳嗽。

“怎么了,你感冒了?这么热的天。”

“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有点咳嗽,也许是有点支气管炎吧,管他呢。接着刚才的说,我观察到埃姆登鹅在交配的时候出现了非常滑稽的一幕……”

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关于动物们的趣闻轶事。我承认,即便是在我心情如此低落的情况下,他风趣幽默的讲述方式仍使我感到兴趣盎然——我哥哥就是这样有魅力的一个人。

有趣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接近十一点。哥哥说:“好了,该洗澡了。你要和我一起冲凉吗?”

“唔,我等会儿再洗吧。”

“那好,我先去洗了。”哥哥拿了一条短裤,走出房间。

我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房间,而是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胃里一阵剧烈的灼痛。

我默念着、乞求着——上帝啊,请让我继续当一个普通人吧。我实在不想离开我亲近的家人,然后住进活死人中心,与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陌生女丧尸朝夕相处。

[1] 原产于德国埃姆登城的一种鹅。

第二天晚上进行的是尿液的检查。

我和冯伦自然问起了昨天所做的血液检查结果怎样,但副院长拒绝透露,他说要综合几项检查的结果之后,才能得出准确判断。

“今天晚上的实践性体验,我要带你们去A区见一个特别的活死人。”副院长说。

“特别在什么地方?”我问。

“去了再说吧。”

我们来到A区——根据副院长之前的介绍,居住在这里的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级活死人。

“我带他们来看看‘盘古’。”副院长对A区门口值夜班的工作人员说。“他现在还好吧?”

那个四十多岁的工作人员显然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他从门卫室里走出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吴院长,活死人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真是太好了。”副院长扬了下眉毛,转身对我和冯伦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四个人进入A区的内部,这里的整体结构和B区一模一样。副院长说:“我们要见的‘盘古’在三楼,不介意的话,我们从楼梯上去吧。”

“没问题。”我说,“你们是不是跟这里的每个活死人都取了个绰号?”

他笑了起来。“没有。我们只跟那些有代表性的活死人取。这样会让人印象深刻一些。”

我点了下头,心里却觉得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地方工作太无聊了,所以才不放过任何取乐的机会。

到了3楼149号室的门前,同行的工作人员用遥控器将房间的灯打开。我和冯伦站在正对着门的地方,透过玻璃看去,没有看到里面有活死人的身影。

“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冯伦诧异地问。

“也许他们是在玩躲迷藏。”副院长眨了下眼睛。“让我们把他们找出来。”

他走到门的右侧,侧着身子朝里望。“嗯,我找到他们了。”

我和冯伦也朝那个方向走去——原来这间屋的两个男性活死人都在房间的左边角落里,他们面向墙壁,微微仰视,好像是在注视着上方的什么东西。

看了一会儿,冯伦说:“我看不出来这两个活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呀。”

“没错,我说的特殊,不是指他本身,而是指某种意义上的特别。”

我扭头望着副院长,等待他做出解释。

“其实特殊的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副院长指着其中一个矮小一点的活死人说,“墙角那个,看到了吗?他就是我说的‘盘古’——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恐怕也是全国第一个主动变成活死人的人。”

“啊,”我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曾经在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

“那你现在对这则新闻的内容还有印象吗?”

“记不起来了。”

“你呢?”副院长问冯伦,他也摇头。

“他变成活死人的过程颇有些戏剧性。”副院长开始介绍。“五年前,这个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从外地来北京找工作,没想到很快就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当时,几乎所有不幸的事都一齐向他涌来——连续失业、被人欺骗、穷困潦倒、感情受挫……最后几乎到了三餐不继、流落街头的悲惨境地……”

“于是他就想到了主动变成活死人,以寻求解脱,对吗?”冯伦说。

“不是这样的,没这么简单。”副院长摇着头说,“当时全国还没有主动变成活死人的先例,恐怕他也没想到这一点。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这个男人得到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的帮助,那个朋友让他住到自己那里去,提供他食宿,还帮他联系工作——这个男人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他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我说。

“这个,说实话,我不敢保证那个帮他的人动机是否单纯。”

“为什么?”

副院长顿了片刻。“那个帮他的人是一个同性恋者。”

我微微张开了嘴。

“不过,重点并不在这里。不管他那位朋友的动机怎样,事实上都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极大的帮助。”

我有些困惑了。“既然这样,他已经摆脱了困境,为什么还会主动变成活死人呢?”

“因为他那个同性恋朋友恰好是一个感染上了solanum病毒的人。”

“噢,我的天哪……”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暗示我猜到其中发生了些什么事。

“不、不……”副院长轻轻摆着手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朝那方面想,每个人听到这里都是这种反应。”他显得有些无奈。“别把同性恋者想象得那么可怕——实际上,那个朋友没对他做出任何侵犯或越轨的事,他们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生活在一起而已。另外,注意我之前强调的——如果他是由于和那个朋友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而感染上病毒的话,那就不是‘主动’变成活死人了。”

“那是怎么回事?”冯伦好奇地问。

“他们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开始很正常,但渐渐地,这个男人发现他朋友的身体状况开始不断恶化——一开始是突然出现的高烧、虚脱、腹部疼痛和头痛的症状。后来这些症状进一步发展为呕吐、腹泻、器官损坏以及内外出血。这个男人本来没朝丧尸病毒这个方面想,以为他的朋友只是得了某种普通疾病,曾强烈建议他到医院去检查和治疗。但是,他那个朋友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为了不被隔离起来,他拒绝去医院‘自投罗网’。

“结果是,丧尸病毒一旦发病,比想象中能拖延的时间要快得多。大概不到三天——这男人中午从外面买了饭食回来,就发现他的朋友已经死在床上了。他悲痛不已,正打算通知医院,却看到他朋友的尸体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副院长停了下来。冯伦显然被这男人的遭遇所吸引了,急切地问道:“后来呢?他又是怎么变成活死人的?”

“后来发生的事,值得玩味。”他意味深长地说,“这男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发现朋友变成活死人后,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通知医院或像我们这样的相关机构——而是做了一个大胆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选择和这个活死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冯伦惊讶地张大了嘴。

“而且你难以想象,他居然和那个活死人一起生活了将近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这个男人通过和他这位‘活死人朋友’的近距离接触,发现他的朋友变成活死人后,过得安宁、平静、闲适——日子似乎比终日忙忙碌碌、为生计奔波的他还要舒服得多。他开始羡慕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主动地变成了活死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他的日记本得知的——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整个过程。”

冯伦长长地吐了口气,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感到唏嘘。他不自觉地朝房间内故事的主角望去。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是怎么‘主动’变成活死人的?”

副院长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想想看,他每天和一个活死人生活在一起,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你几乎可以尽自己的一切想象来猜测他是怎么变成活死人的。”

冯伦低头沉思,好像真的思索起这个问题来。这个时候,副院长注意到我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副院长,过了半晌才问道:“刚才你说,人在变成活死人之前,身体会有一些恶化的表现吗?”

“没错。”副院长盯着我。“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难道……”

“我昨天晚上,隐隐感到有些腹痛……”我的声音在发抖。

副院长神情严肃地问道:“还有别的什么症状吗?比如头痛、发热什么的。”

“好像……没有。”

“你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想呕吐的感觉吗?”

“我……不能确定。”实际上我现在就想呕吐,但我愿意相信这是恐惧所致。

副院长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然后说:“别担心,我觉得你只是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而已。”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变成活死人之前的先兆呢?”我担心地问。

“如果你真的被solanum病毒感染,并且已经发病的话,症状不会只是腹痛这么轻。我刚才说了——症状出现后,它能在三天之内夺去人的性命,并完成向活死人的转化。”

我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些,随即问道:“丧尸病毒有多少天的潜伏期?”

“一般来说,三天到两个月不等。”

“潜伏期内会不会有什么表现?”

“也许会有一些轻微的症状——免疫能力下降的体现。不过很多人都没有,只有等到病发的时候才知道。”

我的脸色大概又发白了,冯伦看到我这副紧张的模样,说道:“洛晨,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你要是真的发病了,恐怕就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了。”

“他说得没错。”副院长笑着说,“solanum病毒的症状要严重得多。”

我勉强笑了一下,心里仍然悬着。

也许是为了岔开话题,副院长指着房里的另一个活死人说:“不知道你们猜到没有,这个和‘盘古’同住一室的活死人,就是他的那个朋友——我猜他们俩谁都想不到,他们竟然会成为永远的室友。”

我和冯伦显然是没想到这一点,都瞪大了眼睛。

“真难想象,这个男人当初和一个活死人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冯伦望着房间内的“盘古”,若有所思。

副院长盯着那两个活死人看了一阵,突然转向我们问道:“你们想试一下这种感觉吗?”

我和冯伦同时一愣。我不确定我所理解的是不是他说的意思。“试什么?”

副院长的大拇指朝门内一指。“到里面去和活死人近距离接触一次。”

我震惊得张口结舌,冯伦却显得很兴奋:“真的吗?我想试试!”

副院长望着我:“你呢?”

我摇着头说:“算了吧。”

“怎么,你担心他们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吗?”副院长笑道,“相信我,不会的,如果有危险的话我就不会让你们进去了。”

我不愿承认自己胆小。“我只是觉得,他们一直到待在室内,如果现在把门打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副院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每次来都是晚上,所以看到的都是活死人们待在房间里,就以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指着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可以问问他,我们这里的活死人是怎么生活的。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工作人员都会让各个楼层的活死人们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出来活动。”

那个老实的工作人员配合地点着头。副院长又指着楼下的那片花园说:“下面这块空地就是活死人们活动的地方,我们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和几百个活死人接触——他们恐怕比绵羊还要温顺,否则的话谁敢来做这个工作?怎么样,你现在还担心会被活死人袭击吗?”

他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被冯伦笑话,我点头道:“好吧,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冯伦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洛晨,好样的!”

副院长对工作人员说:“把这个房间的门打开吧。”他点了下头,从裤包里拿出一张磁卡,在149室门口的一个凹槽处划了一下,门开了。

尽管之前被告知了安全性,我的心还是一下就揪紧了。

“别怕,我和你们一起进去。”副院长带着我们走进活死人的房间。

我注意到这么久过去了,那两个活死人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贴着墙壁朝上方仰视——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不过倒是缓解了我的紧张感。我可不希望一走进来,就成为他们关注的目标。

但副院长的想法和我相反,他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说道:“嘿,你们俩在干嘛呢?有客人来了。”

其中一个活死人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他的脸——除了具备所有活死人的共性之外,我能看出,这个人以前是个斯文的帅哥。他的发型还保持着正常人时的样子(活死人不会长头发),几缕刘海耷在他狭窄的额头上,看上去和一般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和像吸血鬼一样苍白的脸在提醒我们,他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这就是‘盘古’的那个朋友。”副院长小声对我们说,在他介绍的时候,那个活死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们三个人伫立在屋子的中间,我站在副院长和冯伦的身后,希望那活死人走到副院长面前就行了,最好不要靠近我。但事与愿违,他偏偏绕过他们两人,朝我靠拢过来。

我下意识地朝旁边挪去,但那活死人居然也跟了过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我甚至想告诉他,真正喜欢他这类生物的,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但我怀疑我能否与他交流。

终于,他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感觉自己无路可逃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也许是要阻止这个同性恋活死人对我的过度关注。我祈求他赶紧来救我,但我却看到副院长示意他别过来,同时对我说:“没关系的,洛晨,站着别动。他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

我希望他真的这么有把握——但是,天哪,那活死人张着嘴,朝我的脸靠近过来!我只有把脸侧向一边,嘴里发出惊恐的低吟:“啊……”

“洛晨,别动。”副院长说。我斜着瞟过去,发现他的神色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上帝啊,不会是状况失控了吧?我的心脏都快要冲破胸腔了。眼看那活死人的鼻子快要贴在我脸上,我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十几秒钟过去了,活死人并没有咬我或做出侵犯我的行为。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伸着鼻子在我身体周围游走,好像是在嗅着我身体的气味。我忍耐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一分多种后,他终于离开了,又走到冯伦和副院长身边,对他们进行同样的“问候”。然后,他回到刚才呆着的墙角,继续仰望上方。

我看到冯伦和我一样舒了口气,他问副院长:“这家伙为什么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闻来闻去?”

“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副院长说,“当有人(或活死人)出现在他的‘领地’时,他会用嗅觉来识别个体。”

“活死人有嗅觉吗?”冯伦问。

“当然有,而且比较起听觉和视觉,活死人的嗅觉是最为敏锐的。所以,当若干个活死人在活动区碰面的时候,比起观察彼此的脸,不如闻来得直接。你要是白天来,会看到一大群活死人在楼下的花园里互相闻来闻去。”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们走进来后,会出现这张状况?”我走过来问。

“是的。”副院长微笑着说。

“但我观察到你刚才流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我尖锐地指出。

他像成功戏弄了我们一样大笑起来:“哈哈……请原谅,我实在是忍不住想看看你们被吓呆的样子。”

“这一点都不好玩。”我有些生气地说,刚才我真是被吓坏了。

“好了,我再次表示歉意。我只是希望为这次实践性体验增加点儿刺激性。”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看得出来,冯伦和我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确实觉得很刺激好玩,颇有兴趣地指着“盘古”说:“那他为什么不过来嗅我们呢?”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副院长盯着“盘古”说。“他们一直盯着那上面看什么?”

说着,他走了过去,顺着两个活死人的目光望去,好一阵之后,有了发现:“原来是这样。”

我和冯伦也靠拢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墙角有一只壁虎,两个活死人就是在盯着它看。

“一只壁虎有什么好看的?”冯伦不解地问。

“对于活死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乐趣吧。”副院长耸了下肩膀。

这时,那只壁虎顺着墙角爬了下来。突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盘古”迅疾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只壁虎!

我们几个人都没料到活死人会有此举动,全都一怔——而更令我们惊愕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盘古”将那只壁虎捏在手里看了一阵后,竟将他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我们四个人——包括副院长和那个工作人员,全都惊呆了,显然他们以前也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我看着“盘古”滋滋有味地嚼着那只活壁虎,感到一阵反胃,想呕吐的感觉又来了。

“噢,他……”冯伦皱起眉毛。“真是太恶心了。”

副院长问工作人员:“你以前看到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那老实人说。

我问道:“副院长,活死人不需要吃东西的,是吗?”

“对,他们从不进食。”

我指着“盘古”。“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只能理解为他在进行一种新的尝试?”他回答道,不那么肯定。

我蹙起眉头,不安地说:“该不会……这也是活死人的一种进化或变异吧?”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副院长有些尴尬地说,“也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作为研究中心的下一个课题。”

随后,他看了一下表,说道:“好了,小伙子们,今天的实践性体验就到这里吧。”

我和冯伦离开了活死人研究中心。

现在想起来,我后悔极了。

当时这起小小的“壁虎事件”,如果我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或思考的话,也许会想到的——这是一个极坏的征兆。

“明天下午的发言稿你准备好了吗?”星期三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在餐桌上问妈妈。

“当然,这么重要的会议,我总不能临场发挥吧。”妈妈用勺子舀着汤,“我反复修改过好几遍了。”

“你的立场是什么?”

“不支持。但也没有你那么反对。”

爸爸摇着头说:“立法委不需要中立态度,他们要的是我们这样的专家提出明确的意见。”

“我的观点很明确——不支持法律赞成任何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怎么,你觉得措辞不够强烈?”

“确实不够,我觉得你应该将‘不支持’换成‘反对’。”

“亲爱的。”妈妈望着爸爸,“我觉得在如此关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应该让我保持独立的见解,而不是强求我和你达成一致。”

爸爸轻轻笑了一下。“是的。”

这天中午恰好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家里吃午饭,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和哥哥的好奇。我问道:“你们在谈论关于成立《活死人法案》的事?”

“没错。明天我和你爸爸要去参加关于这个议案的第一次专家讨论会。”妈妈说。

“是关于制定这个法案的具体内容和条款吗?”我问。

“现在还没到制定具体条款的时候——目前首先要通过的决议是究竟是否有必要拟定《活死人法案》——立法是一个繁琐而复杂的过程,需要多次讨论和审议才能确定,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妈妈向我解释。

“我一直搞不懂,咳……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愿意主动变成活死人呢?”哥哥耸着肩膀说。

“其实并非如此。那些参加游行和表示支持变成活死人的人,不一定就代表他们希望自己变成活死人。”爸爸停下吃饭来认真说。“就好像当初关于废除死刑的激烈争论一样——实际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和死刑扯上关系,但他们还是热衷于参与表述自己的意见,作为强调人权的体现。”

哥哥点着头,表示他听懂了,继而又望着爸妈问道:“总的来说,你们俩的态度都是反对成立《活死人法案》?”

“不是反对成立这个法案,而是反对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我支持成立《活死人法案》,如果它是用于限制这一行为的话。”爸爸说。

“就是说,你认为法律应该规定——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是违法的?”

“正是如此。”

“如果……不是主动变成活死人,而是被意外感染的呢?”我试探着问。

“那当然就不涉及任何法律问题了,被意外感染的人是可悲的病患。”

“法案中会不会提到这些被意外感染的人将怎么办?”我用筷子夹着菜,尽量假装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爸爸想了想。“虽说现在还没到制定具体法规的时候,但据我所知——你提到的这个问题,专家们在私下谈论的时候已经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了。”

“哦,是什么?”

“一种是维持现在的状况,每个城市将活死人们集中到一个地方隔离关闭起来——但是,有专家指出,活死人如果真是永远不死的,那就势必会出现一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活死人的数量会不断增多,占据越来越多的居住空间,最后使得地球不堪重负。所以,他们提出了第二种方案——将所有变成活死人的人进行人道毁灭。”

我发现我无法做到继续佯装随意了,我全身都变得僵硬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什么叫……人道毁灭?”

全家人都被爸爸说的话吸引了,没注意到我惶恐的神情——“就是指将活死人处理掉。”爸爸说。

“现在有……咳咳……令活死人‘死去’的方法吗?他们不是永远不死的吗?咳……”哥哥的咳嗽还没好。

“如果放任不管,它们也许会永远不死。但是如果采取某些方法的话,当然是能消灭它们的。比如说,将它们投进高温的熔炉或焚尸炉——反正活死人是没有痛觉的,所以无所谓残忍……”

“唔……”我终于忍不住了,从刚才起就涌起的恶心的感觉现在爆发出来,我捂着嘴冲向卫生间。

当我呕吐完并用清水漱了口,回到饭厅的时候,妈妈正在责怪爸爸:“吃饭的时候,你干嘛说这些令人反胃的话题。”看到我后,她问,“没事吧,洛晨?”

“没什么。”我说。

爸爸显得有些抱歉。“真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不舒服,都怪我一说起头,就忘记场合了。”

“唔,没关系。”我低头吃饭,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但还是被哥哥看出来了,他问道:“洛晨,咳……咳,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敏感?”

我有些心惊胆战。“没有啊,只是联想到的那个画面让我有些反胃罢了。”该死,这样一说我又有些反胃了。

“我觉得你关注的问题……咳咳,咳……好像跟我们都不同,咳……”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妈妈把话题岔开了:“洛森,你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没有,只是咳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我注意到你已经咳了将近一个月了。”妈妈皱起眉头。“你吃什么药没有?”

“吃了,止咳糖浆和……咳,抗生素。”

“抗生素不能随便乱吃。”爸爸说。

“没错。”妈妈叹着气说,“都怪我平时工作太忙了,才会让你拖这么久。看来今天下午我得亲自陪你到医院去一趟才行。”

“行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知道。”哥哥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匆匆地结束了午饭,离开饭厅。

接下来的两天晚上,我和冯伦还是按时到活死人中心去进行检测。后面两天的实践性体验和前面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前后去拜访了C区的“巴赫”先生和“施瓦辛格”先生,以及E区今年才住进来的“小刺猬”。

“巴赫”先生是一个狂热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据说他收藏的老唱片和CD碟可以开一家音像店。变成活死人之后,在她妻子的要求下,活死人中心的工作人员同意在他所住的房间里经常播放古典音乐——以至于我们刚走近他所住的那个房间时,还以为这里面在开舞会。值得一提的是,“巴赫”先生对这些音乐仍然保持了生前的热爱,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听就是几个小时,颇为享受。

“施瓦辛格”先生之前是一个健美爱好者,他那身健壮结实的肌肉虽然不能和真正的前加州州长相比,但也足够吓人了。令我们称奇的是,他发达的肌肉在变成活死人后竟然没有萎缩——就这一点来讲,他比真正的施瓦辛格幸运。我庆幸那天副院长提出和活死人近距离接触的对象不是他。

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那个叫“小刺猬”的男孩,他长着一头茂盛而向上直立的短发——这个绰号由此而来。据副院长的介绍,他变成活死人的时候才刚满八岁。而且奇怪的是,他身边的家人和同学、朋友都没有染上丧尸病毒,唯独他感染上了。副院长说这男孩变成活死人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是个谜——研究中心的人猜测,病毒也许是在他体内自然滋生的。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作为支撑。

“小刺猬”算是我看到的活死人中最令我感到刻骨铭心的。他那么小,稚嫩的脸和瘦弱的身体还期待着成长和发育,但他却被无情地定型了,永恒地停留在了这八岁的时光里,无法看到自己长大后的模样。而且,他变成活死人后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令人心酸——仍然保持着一丝儿童的天性,比一般的成年活死人更加好动和活跃。在他的房间内,摆放着他的父母为他带来的玩具和图书,他拿起这些东西(无法真正玩耍)的画面几乎令我心碎。我无法想象,假如有一天,必须将这样一个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可爱的小活死人丢进焚尸炉中,那会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也许,现在不是我为别人担心的时候,我所设想的所有悲惨而可怕的遭遇,有可能就是未来我自己的命运。

星期五到了,这天是我的审判日。

整个一天,我都在向上天祈祷——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坏事。至多是小时候打碎一个花瓶,却谎称是家里的猫咪干的;或者是用假老鼠捉弄同桌的女生——我不认为这够得上多么罪孽深重,需要我接受变成丧尸这样的惩罚。假如,我能够继续当一个普通人的话,我愿意以后当一个服务于全人类的人——我向上帝保证。

走进副院长的办公室时,我紧张地想吐——天哪,我最近怎么老是想吐?这不会是病发前的征兆吧?我是不是已经没必要听他告诉我检查结果了?

副院长已经正襟危坐地在办公桌面前等着我们了。他手里拿着两张纸,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我和冯伦的检测报告。

我不敢问。冯伦替我们开口了:“副院长,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出来了。”中年男人一脸严峻。然后许久没有再往下说。

“怎么样?”冯伦问道,嘴似乎变得很干。

副院长停顿了许久。“很不幸。”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副院长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很不幸,你们俩没资格在我们这里申请一套住房了。”

当我听懂他的意思的时候,我一下活了过来,激动地浑身颤抖。“你是说,我们……”

副院长盯着我的脸,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的,你们没有感染上丧尸病毒!”

噢,神哪,感谢你!真的……万分感谢!我一辈子从没这么激动和感恩过。我咧着嘴站在那里傻笑,像个傻瓜。但是管他呢,在这一刻,我愿意做一个快乐的傻瓜。

“好了,今晚你们用不着再和活死人见面了,赶紧回家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你们的父母吧!”我能看出,副院长也为我们感到高兴。

“你忘了吗,副院长,我们是瞒着父母到这里来接受检测的。”我乐呵呵地说。

“你们可真瞒得住呀。那么现在,你们是打算永远守住这个秘密,还是将这一切告诉家人呢?”

“还是保留这个秘密吧。说出来只会让他们平添不必要的担心。”我太了解我的家人了。

“也好,就当作是我们几个人的秘密。”副院长向我们俩眨眨眼睛,我觉得他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忽然间,我涌起许多感触,对他说道:“副院长,这几天,你每晚亲自陪我们进行实践性体验,为我们讲解知识、缓解压力。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副院长拍着我们俩的肩膀说,“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了。”他始终不忘开玩笑。“我该说欢迎你们再来吗?”

“如果这里允许的话,我们还会来找你聊天的。”我笑着说,和冯伦一起向副院长挥手告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身轻松,感觉今晚的星夜和月色看起来是那么美好。我看了下手表,才七点半——按道理我现在还应该在学校上晚自习才对。但今晚,我决定放纵一次,我对冯伦说:“嘿,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庆祝一下,怎么样?”

冯伦淡淡笑了一下。“真难得你有雅兴喝酒,可惜我现在有点喝不下去。”

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我本来还以为他会举双手赞成呢。这时,我才注意到,从刚才听到副院长说我们没感染上病毒的时候,冯伦就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我这样开心。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我们没染上丧尸病毒,难道你不高兴吗?”

冯伦缓缓吐了口气。“说实话,当我发现自己没像预想那样高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像我对于变成活死人这件事,并不是很在乎。”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觉得失落吧?难道你本来是想变成活死人的?”

没想到他的回答倒是一本正经。“失落倒是谈不上,只是我确实没感到特别高兴。大概是我觉得变成活死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收起语气中开玩笑的成分。“你是说真的?”

冯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几天和活死人们接触过后,我发现他们的生活状况,有时真的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好。他们不用奔波和忙碌、也没有压力和烦恼,每天生活得恬淡、安闲——这未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呢?”

我感到不解。“如果一个穷光蛋或者倒霉鬼或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也许会理解,但是像你这样一个衣食无忧、人生顺畅的公子哥,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

冯伦仰望着天空。“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每个人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烦恼——我又怎么会例外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让我有些不认识他了——这是我那个放荡不羁的朋友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老成持重、多愁善感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冯伦看出了我的困惑,他冲我笑了笑。“好啦,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总的来说还是挺高兴的——走吧,我同意去喝一杯!”

我们俩打车来到后海的一家酒吧,各点了一杯鸡尾酒,举杯相庆。也许是觉得这种场合毕竟不太适合高中生,我们没待太久就离开了。之后去附近的步行街逛了一圈,算着到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我们坐车回家。

走进客厅,我看到父母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但奇怪的是,电视机是关着的,他们也没有聊天或看书,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神情严肃、忧虑。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在他们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阴云。

直觉告诉我,一定出什么事了。

我走到父母身边,坐下来问道:“爸、妈,怎么了?”

妈妈扭头望向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眼圈发红,显然之前哭过。但现在,她努力控制着情绪。“洛晨,我们在等你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声——怎么,难道他们知道我去活死人中心的事了?他们认为我感染上了丧尸病毒?“等我回来干什么?”我困惑地问道。

爸爸站起来。“到书房来说吧。”

我们三个人走到书房,爸爸把门关拢,然后示意我和妈妈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在书桌前的皮转椅上——我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进行三方会谈。这种压抑的气氛使我感到窒息。我只有找些话来打破沉默:“哥哥呢?他在家吗?”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妈妈说,“我们要谈的就是关于你哥哥。”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昨天下午我陪你哥哥去医院检查。今天,我到医院去拿了结果……”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试图从里面读到点信息。“然后呢?”

妈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吸了口气:“检查结果表示,你哥哥得的是肺癌。”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张着嘴愣住了。好一阵过后,我才问道:“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暂时还不能确定致癌的原因。”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更多的检查。现在的诊断是根据你哥哥痰中的组织得出的,医生说接下来要做切片和其他一些检查来确定……确定癌细胞扩散的程度。”

“哥哥知道吗?”

“现在还瞒着他。”妈妈悲哀地说,“但是,他迟早会知道的。进一步的检查和以后的治疗——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没有必要瞒洛森。”爸爸低沉地说。“他是个大人了,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再说,并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吗?医生是这样说的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但妈妈没有说话。我明白了,那是我爸爸单方面的理解。

“我已经跟医院肿瘤科的韩主任约好时间了,星期天的上午,我们陪洛森一起去进行复查。”爸爸对妈妈说,“明天,我们就告诉洛森实情吧。”

接着,爸爸对我说:“洛晨,我们在你哥哥知道之前告诉你,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表现出过于惊讶或难过的样子——轻松一些。我们大家都要让你哥哥相信,他的病是有救的。”

“我明白。”我胸腔里好像堵住了什么似的。“星期天,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星期天上午,我们全家一齐到北京最好的医院,与肿瘤科的癌症专家韩布强医生见面。

对我们而言,那是一段恐怖的经历。

首先,我看到韩医生给我哥哥做了个支气管镜检查。他把一根末端带着摄像头的管子从他的嘴里塞进支气管,试图以此观察肿瘤的采样过程。但支气管镜看不到哥哥肺里的肿瘤。所以他后来做了针刺检查:用一根锋利的针,在X光的指引下,穿透我哥哥的胸膛,直接刺进肿瘤。上次根据痰中的细胞检查已经确定我哥哥得了癌症,此次采样是为了保证不出差错。

如果肿瘤还未扩散,而且医生能确切地知道它的位置,它就可以通过手术摘除。但在确定是否值得打开我哥哥的胸腔前还需要做另一个检查:胸镜检查。韩医生在我哥哥的胸骨上方开了个小口,口子一直开到气管壁边。随后他把一根摄像管塞进开口,顺着气管外壁移动它来检查两个肺的淋巴结。这次检查取走了更多的样本。

我不敢相信,这些吓人的检查有一大半就是在我们全家人的面前——仅仅隔着一块玻璃进行的。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百遍这是在做必要的检查,但我还是不敢观看其中的一些过程。妈妈也跟我一样。

最后,韩医生终于告诉了我们他的发现。

我们被这个消息击倒了——癌已经扩散到了我哥哥的淋巴结,手术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妈妈听到这句话的一霎那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和爸爸也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我看到爸爸的身体都有些摇晃起来,尽管他是坐着的,我仍然担心他会突然栽倒。反倒是哥哥显得比我们三个人都要坚强和平静。

“我从不吸烟,为什么会得肺癌呢?”他问道。

“这个很难说。吸烟不是引起肺癌的唯一途径。很多因素都是导致肺癌产生的原因。”

“如果不能手术的话,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试着给你做放射或是化疗。”

哥哥把手放到头上,摸着他的头发。“有用吗?”

韩医生像是在安慰他。“某些情况下,它的效果很好。”

哥哥又问道:“器官移植有用吗?”

“每年没有那么多肺可以用。捐献者太少了。”韩医生露出遗憾的表情。“并且,它也可能根本没什么好处,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我妈妈流着泪说:“韩主任,我儿子刚刚检查出来……怎么就会是晚期了呢?”

“肺癌,”这位肿瘤专家以平静的语调说着,仿佛在谈论最新款手机的某些功能,“是最致命的一种癌症,因为它通常不能在早期发现。当被发现时,它一般已经扩散到了颈部和腹部的淋巴结,肺与胸部之间的胸腔隔膜、肝脏、肾上腺以及骨髓。”

“而且,我不认为您儿子的症状是最近才出现的。”他望向我哥哥。“我猜你的咳嗽至少已经持续有半年了吧?”

“……是的。”哥哥无奈地承认。

“而且有时还会咯血?”

“……也许吧。”哥哥望了一眼妈妈。

果然,妈妈失控地喊道:“天啊,洛森!这些事你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

“我以为,没有这么严重……”哥哥惭愧地说,“妈妈,你知道,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对我来说尤为重要。”

“那也没有你的命重要!”一向稳重的爸爸在此刻咆哮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其实,上个学期我去校医那里看过一次的,但当时可能我和医生都没有引起重视……”

看到我爸爸又要发火,韩医生说道:“请你们保持冷静。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患者积极配合化疗。”

“化疗究竟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哥哥问。

“病人为什么会选择化疗,有两个理由。”韩医生说,“第一个是希望化疗可以治愈癌症。”他先看着我哥哥,随后又看了看他的父母,最后把目光放在我哥哥身上。“但我必须对你说真话:你的癌症能治愈的概率非常小。年轻人,肺癌很少能被治愈。”

妈妈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那么,我不做化疗了。”哥哥说,“我不想在剩下的生命里忍受这种痛苦。”

韩医生抿了抿嘴。“这当然是你个人的决定。”他说,随后又望向我们,“你们全家的。但很多人都对化疗有误解。它也可以减轻症状,这也是第二个为什么要你考虑它的原因。”

我哥哥的嘴做出了个要发“减轻”这个音的形状。韩医生点了点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你会体验到极端的痛楚——化疗可以减小肿瘤并减轻你的痛苦。”

哥哥想了想。“那么,化疗有什么副作用呢?”

“你会反胃。还有可能脱发,甚至会全部掉光。”

哥哥沉默着。我的父母像阵风中的树叶般颤抖不已。我自己也是心如刀绞。

“化疗会有效的。它可能不会延长你的生命,但可以使你剩余的时间过得更有质量。”韩医生说,“不要急于做决定。仔细考虑一下吧。”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家的。我们一家人的灵魂似乎都丢在了医院里。哥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出来;妈妈拒绝了所有电视节目的邀请,甚至连手机都关闭了——不希望别人听到她啜泣的声音;爸爸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十几岁——我就这样亲眼看着我们全家人在残酷的绝症面前崩溃了,心痛得难以呼吸。

晚上,爸妈还是逼迫自己调整了情绪——除了坚强地面对现实,他们别无选择。在客厅里,他们和哥哥长谈了一次,主要是告诉他不要放弃希望——最后,哥哥在他们的劝说下做出了化疗的决定。

就这样,哥哥放弃了他热爱的生物研究,住进了医院的癌症病房。那屋子里装满了鬼魂,也许一年,甚至几个月之后,我哥哥就会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哥哥留下来——直到四个月后。

十一

现在是十月初,我已经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了,学业的繁重并没有增加我的心理负担,最让我揪心的,还是哥哥的病。虽然父母考虑到我要高考,叫我不用每天朝医院跑,但我还是尽可能多地将空余时间安排在了癌症病房,希望在哥哥仅有的生命里多陪陪他。

此刻,我就坐在哥哥的病床前,这天是周末。妈妈在一旁削着苹果,我跟哥哥闲聊着关于我们学校的一些趣事——和之前韩布强医生预计的一样,哥哥现在的头发掉了几乎一半,那张英俊的脸在化疗的副作用下变得消瘦、黯淡,失去了往昔的光彩,身体也衰弱了许多。但与此相比,他所表现出来的乐观和坚强更令我们心碎。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真的好多了。”哥哥接过妈妈递给他的苹果,咬了一口,冲我们眨眨眼睛。“原来化疗真的有用。”

“那是当然。”我附和着,内心却阵阵抽痛——我们每周都在向韩医生了解哥哥的状况,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令人绝望的回答——癌细胞在逐渐扩散,意味着哥哥的身体在不断恶化——其实他自己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却还在试图安慰我们。他给我们的希望,比韩布强医生给他的还要多。

下午两点,哥哥睡着了。在这个空隙,韩布强医生找到了我妈妈。

“李教授,我想和您谈谈。”他说。

“好的。”妈妈指着我说,“您不介意我的小儿子在旁边吧。”

“当然,他也应该了解自己哥哥的病情。”

我们被请到了韩医生的办公室,他礼貌地请我们坐下,然后将椅子搬到我们面前,严峻地望着我们。

妈妈从医生的神情中大概猜到了些什么,她忧虑地问道:“韩主任,是不是洛森的病情又严重了?”

“是的。”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韩医生和我们家的人多少有了些感情,他的语气不像当初那样硬邦邦的了。“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你们实情——根据我们昨天的检查,洛森现在的状况很不乐观。癌扩散的速度十分惊人,已经到他的胸腔、肝脏和骨骼了。如果不是化疗起到了良好的效果,恐怕他现在每天都会过得痛不欲生——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已经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

我妈妈捂着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问了个问题,一个害怕听到答案、却又极其重要的问题。“还有多少时间?”她望着医生的眼睛。

韩布强医生终究是个人而不是一台机器,他此刻不敢面对我母亲的眼睛。“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到了这种时候,八个肺癌患者中只有一个能够活过一年,大多数人很快就走了。”——这就是他用的词,走了,就好像我哥哥只是溜出去在街角的小店买个面包。

尽管我妈妈努力遏制,也无法做到令她的眼泪继续留在眼眶。韩医生的话就像是一颗炸弹,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现在,我哥哥的生命就像我教室后面的高考倒计时——所剩不多了。

默默地悲泣了许久,妈妈拭干泪水。“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我完全理解。”韩医生同情地说,“洛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在这几个月里,我也时常被他的善良、乐观和替人着想的美德所感动。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却要英年早逝,就算是外人也会感到无比痛心……”

“别说了,医生,别说了。”妈妈痛苦地双手捂住脸,心如刀绞。“我只想知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我儿子吗?”

本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韩医生却迟迟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疑虑的神色。我和妈妈一齐望着他。

好一阵后,他开口道:“李教授,如果……您只是想要您的大儿子留在人世,而不管他变成何种状态的话……”

我和妈妈都愣住了。好几秒之后,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显然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韩布强医生此刻显得有些局促。“当然,我只是随口提那么一句而已。也许你们认为很荒谬……我完全理解。但是请你们相信,我从来没向任何病人或家属提出过这种建议。之所以对你们说起,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洛森这孩子,我也跟你们一样,不想看到他就这样离开人世。”

“不,韩主任,我不觉得有什么荒谬。”妈妈盯着医生的眼睛。“我想听听您的具体建议。”

韩医生像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连连摆手。“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案。我说了,我对于这种事没有丝毫经验。我刚才只是脱口而出罢了。”

“是的,韩主任,我知道。那么,您可以把关于刚才那个提议的一些想法告诉我们吗?”

韩医生显得有些为难,迟疑许久后,他才说道:“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活死人。我想,假如你们能够接受,并且也有此意愿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你们的忙。”

听到他终于说出“活死人”三个字,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您是说,让我的大儿子变成活死人……”妈妈的声音在颤抖。“医院里可以提供这种……”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手在空中绕着圈。

“不、不、不……”韩医生赶紧否认。“这不关医院的事,医院怎么可能提供这样的服务呢?我的建议纯属个人想法。”

妈妈和我对视了一眼,眉头紧皱着犹豫了好一阵。“假如我们赞同这个提议的话……您认为具体该怎样设施呢?”

韩医生不安地望了一眼办公室的门——是关上的,但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害怕门口有人偷听或突然闯一个人进来似的。“首先,我认为这件事要洛森本人同意才行——假如他同意的话,那么我的想法是——让洛森出院,回到家中。然后我托人弄到含有solanum病毒的血清,接下来……不用再说了吧?”

妈妈的脸色泛白,看起来她有些害怕。“可是,我们该怎么对外说呢?”

“这当然是个秘密。”韩医生望了妈妈一眼,又望了望我。“没有谁会把这种事情大肆宣扬的,对吗?”

妈妈沉默良久。“这件事,我要和我儿子和丈夫好好商量一下。”

“那是当然。”韩医生说,“但我要提醒您一点——要快。供你们思考和犹豫的时间不是那么充裕。第一是,洛森的时日可能不多了;第二——”

他停顿片刻,凝视着我们,以强调以下内容的重要性:“你们知道,《活死人法案》也许很快就要出台了。假如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法律就规定严格禁止一切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那么这个计划就不可能实施了。李教授,您是法律专家,相信您是不会公开违反法律的。”

“嗯……当然。”

韩医生微微点着头。“您能引起重视就好。说得透彻点儿,这几个月也许是最后可以钻空子的时候了。”

十二

爸爸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什么?作为医生,他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不是站在医生的立场,纯粹是从私人角度。”妈妈解释道,“韩主任是真心为我们考虑。”

“真心考虑?哼,把我们的儿子变成活死人,就是他这个癌症专家的医治办法?真是太可笑了!”

“传铭,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看待这件事。癌症是全世界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韩医生已经尽力了,我们没有理由责怪他。”

爸爸顿了好一阵。“我不是责怪他……我只是不愿看到我们的儿子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

“那么,你以为我愿意吗?”妈妈的眼泪又淌下来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或是一丝希望,我都不会去考虑这样的提议。可是,我养育了二十五年的大儿子就要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相比起来,我宁愿他变成一个活死人,也不愿他变成一堆骨灰。起码我还能抚摸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妈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掩面痛哭起来。

爸爸沉默了,客厅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妈妈啜泣的声音。

我坐在沙发一端,从始至终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插一句嘴。我知道,对于他们或任何遇到这种事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尤其是我爸爸,他是那么反对关于活死人的一切,现在却要面对自己的儿子是否应该变成活死人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真是天大的讽刺。

虽然我没有发表意见,但是我心中,是倾向于妈妈这边的,理由一样——我希望能一直看着我哥哥真实的脸,而不是通过遗像来缅怀和追思。

大概十分钟后,爸爸缓慢地对妈妈说:“我能理解你的考虑。可是,你有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如果洛森真的变成了活死人,或许你在见到他后,会比看到他死去更加难受?”

“怎么可能呢?”妈妈用纸巾擦着泪水。

“我的意思是,当你看到往日开朗、活跃和聪明的儿子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感情,甚至没有呼吸的行尸走肉时,也许会比看到他安宁地睡在墓碑下更伤心欲绝。”

“不,我不会。”妈妈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没有什么能比洛森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更令我伤心。你说的情况我之前就考虑过了,我认为……我能够接受。我只要他能留在世上,其他都不重要。”

“哪怕他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比低等动物还不如的……怪物?”爸爸的声音颤抖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爸,活死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有基本的思维能力和智力,也有简单的情感,他们甚至还有爱好——比如听音乐。活死人的生活状况有时可能比普通人还要好……从某种角度来看到话。”

爸爸望着我。“洛晨,你也希望你哥哥变成活死人吗?”

我的嘴张了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是的,如果在只能看着他死去之中做出选择的话。”

“我明白。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全家必须十分慎重。我们不能因为理想化的猜想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从网上了解到的,还是你自己这样认为?”

“都不是。”我意识到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必须讲出实情了。“我说的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爸妈的眼光聚集到我身上:“你说什么?”

秘密终于保不住了——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把几个月前和冯伦一起经历的事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出来,重点放在了那几个晚上的“实践性体验”上面,我希望能使我的父母了解到活死人真实的生活现状。

讲完之后,爸妈惊讶万分。妈妈叫道:“天哪,这些事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担心。”

“你确定那个检测结果是准确的吗?”她仍然很担心。“你没有染上solanum病毒吧?”

“当然没有。”我肯定地说。“现在都过去四个多月了,如果我感染上了的话,早就变成活死人了。”

爸爸按着前额不住地摇头。“为什么我的两个儿子都要和活死人扯上关系?”

是啊,这个问题也让我感到困惑。几个月前我担心自己会变成活死人,现在我哥哥又将面临同样的问题——难道这是我们家躲不过的宿命?

“洛晨,你刚才告诉我们的,关于那些活死人的生存状况,当真如此?”妈妈问。

“当然了,这关系到哥哥的未来,我怎么可能乱说。”

“他们真的能认出自己的亲人,还能保持一些感情和记忆?”

“说实在的,妈妈,我不是十分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据活死人中心的副院长说,这是他们现在准备研究的课题。但从我观察并接触到的那几个活死人来看,他们都过得安宁、平和,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这样也好……”妈妈喃喃道,“这就足够了。”

随即,她望向爸爸:“传铭,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爸爸蹙着眉头。“看来,我以前对活死人的确存在一些偏见和误解。不过这也难怪,政府不希望更多的人变成活死人,当然不会宣扬活死人的生存状况有多好……如果不是洛晨凑巧经历了这件事,恐怕我们都无法了解到活死人的真实现状。不过——”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我。“洛晨,我对于你说的一个问题很在意——你说那些活死人可能在发生着进化?”

“这是我根据观察到的那几个活死人所做的猜测,得到了副院长的肯定。而且他说,有这种进步和发展总是好的——对于活死人来说。”

“是吗……”爸爸陷入了深思。

过了好一阵,妈妈问道:“你想好了吗?这件事是不是可以决定了。”

“我们决定有什么用,得洛森自己同意才行。”爸爸显然是妥协了。“找个机会跟洛森好好谈一次吧。”

现在,病房里没有多余的人,只有我们一家四口。

我和爸爸、妈妈围坐在哥哥的病床边,神色肃穆地望着他。

“看起来,这是一个家庭会议,咳……”哥哥虚弱地说,嘴角还能挤出一丝笑意。“关于什么?我出院之后的庆祝晚会吗?”

他越是这样强颜欢笑,假装随意地开着玩笑,越是让我们心痛。爸爸决定直入正题。“洛森,你的病情……开始恶化了。”他艰难地说道,“韩医生告诉我们,情况很不乐观……”

“还有多久?”哥哥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问道。

爸爸的嘴唇一开一合地动了几下,他的声音好像弃他而去了。

“算了,别说了。”哥哥的头仰向上方,长长地呼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病房里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妈妈打破沉默:“洛森,韩医生有一个建议,我们想征求你的意见。假如你能接受的话……”

哥哥望向妈妈,妈妈却说不下去了,也许她准备要说的话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酷。几秒钟过后,哥哥开口道:“妈,我知道你说的建议是什么。”

妈妈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韩医生跟我闲聊,问我对活死人有什么看法。咳咳……我当时就有些猜到了。”哥哥说。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爸爸问。

“我说无所谓。但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爸爸似乎对活死人有些不好的看法。”

爸爸垂下目光。“那是以前,现在我……有些改变了。”

哥哥听明白了。“爸、妈,你们希望我变成活死人吗?”

“森儿,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妈妈流着泪说。

“你能接受这件事吗,洛森?”爸爸问。

哥哥苦笑一声。“对于我来说,变成活死人或真死人没有太大的区别。爸、妈,我在乎的是你们的感受,如果你们希望如此,我没有意见。”

哥哥又望向我:“洛晨,你呢?你怎么想?”

我哽咽着说:“不管你变成什么,你都是我的哥哥。”

哥哥冲我点点头,眼圈红了。妈妈搂住哥哥的头,放声痛哭。

这件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爸妈在一个星期后跟哥哥办理了出院手续,将他接回家中。

韩布强医生在我哥哥回家的几天之后就找到了含有solanum病毒的血清。但是他提出,这件事最好不要在家里进行,因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去并变成活死人,这实在是太残酷了。他的建议是,将我哥哥送到活死人中心的特别病房,在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是等我哥哥真正地变成活死人之后,我们再与他见面。爸妈商量之后,同意了这个提议。

11月16日——离我哥哥的生日仅隔四天。这天,成为了我们全家和作为人类活着的洛森永别的日子。

哥哥挨着跟我和爸爸拥抱,每一次拥抱,都很久很久。我们互相凝视着,用眼神代替了告别的话语。

最后,哥哥和妈妈拥抱——几乎有五分钟那么长。虽然我们之前约好了不哭,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刻,妈妈还是泣不成声。哥哥轻轻用手指拭干妈妈的泪水,柔声道:“妈妈,这只是短暂的离别,很快你就会再见到我的。”

妈妈紧紧地咬住嘴唇,拼命克制。“是的,我的好儿子。以后妈妈每天都会来看你。”

“不用,一个星期一次就行。我还想有些个人的空间。”哥哥还是那样,用俏皮话来驱赶着悲伤的气氛。他朝我眨眨眼。“洛晨,可以的话,帮我带点儿好玩的新玩意儿过来。”

“我会把最好的东西带给你的,哥哥。”我向他肯定地点着头。不能哭。我对自己说。

“那真是太好了。”哥哥做出高兴的样子,他微笑着对我们说,“我爱你们,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我们也爱你。”爸爸代表我们说道,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哥哥点点头,转身对韩布强医生说。“我们走吧,韩医生。”

韩医生拍着我哥哥的肩膀,和他一起朝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在哥哥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串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但我无法确认了,因为他径直上了车,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洛森……”妈妈的手伸向前方,肝胆欲裂。

“别这样。”爸爸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臂,却不能使自己的身体停止颤抖。

汽车开走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们身体中的某一部分从体内抽离出去了,我们的灵魂缺失了重要的一角。

十三

201X年6月21日(我哥哥变成活死人的第二年),这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日子——《活死人法案》从那天起颁布并施行了。

中国是世界上第四个颁布《活死人法案》的国家。(前三个国家分别是美国、印度和新西兰)整套法律从总则到附则一共六章,内容和约束范围包括:对现有活死人的管理、活死人中心的法律责任、活死人病毒的预防和控制、允许特殊人群成为活死人的条件等等各个方面。

法律的所有条款我无法一一列举。其中最令人关注的,无非是“允许特殊人群成为活死人的条件”这一条。

《活死人法案》第四章第二十八条明文规定——禁止所有身体健康的公民主动成为活死人。允许主动成为活死人的,必须是患有不可治愈的绝症(如癌症、狂犬病、艾滋病、运动神经元症、败血病等)的公民。在本人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提出申请,可以以合法手段成为活死人(不能私自进行,必须由当地活死人中心实施)。

另外,第五章第四十九条规定——禁止任何贩卖、运输、持有或私自获取活死人病毒的行为。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不构成犯罪的,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条款后面附有具体量刑标准)

看吧,政府对待活死人病毒的程度,已经和毒品管制差不多了。

这套法律对于我们家的人来说,足以令我们心安理得,因为我哥哥当初变成活死人是因为患了癌症——不管是在《活死人法案》颁布之前还是之后,这都是合法的。

当然,你可能想到了,这不是巧合。

虽然这未免使我感到难堪,但我还是必须提到《活死人法案》出台的两个多月前,我爸爸在一个重要电视节目上所做的发言。

当时,气质优雅、美丽端庄的女主持人问道:“洛教授,关于活死人的出现和人们主动变成活死人这一社会现象,您怎么看?”

我爸爸是这样回答的:

“我认为,首先我们需要正视两个问题。第一,活死人合法死亡了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对死亡的定义是不是应该在活死人出现之后重新调整一下?举个例子来说,几十年前,人们习惯把呼吸、心脏功能的永久性停止作为死亡标志。但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心脏复苏术的普及,一些新问题产生了,它们冲击着人们对死亡的认识。所以,医学界将“脑死亡”改为死亡标志——这就产生了关于“死亡”概念更新的问题。那么,现在活死人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概念将再一次改变?”

“您的观点很有意思。”女主持人感兴趣地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认为活死人仍然是人类‘活着’的一种形式。”

“毫无疑问是的,活死人仍然是‘人类’中的一部分,这毋庸置疑。所以,我希望这个节目在后期制作字幕的时候,能将我说的所有关于活死人的人称代词都写成表示人类的‘他们’,而不是表示动物或其他非生物的‘它们’。”爸爸笑着说。

那女主持人也跟着笑了。“我想节目导演已经听到了。那么洛教授,您说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

“第二个问题是,主动变成活死人到底是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我们经常强调人权,那么在这件事上,人权应该怎样体现?我认为,如果承认活死人是人类存在的一种新形势,那么每个人确实是拥有选择是否变成活死人的权利的。”

女主持人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我爸爸说的话令她感到不安。“您的意思是,法律应该允许所有希望变成活死人的人达成自己的愿望?”

“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爸爸笑了。“我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权利’是一方面,‘责任’又是另一方面。我觉得每个人,只要不是太自私,他(她)还要为自己的后代子孙考虑的话,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如果活死人无节制地增加下去,那么人类社会生老病死的平衡将被打破,未来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地球将变得不堪重负。我们不能为子孙们留下这样的烂摊子——就像我们现在强调环境保护一样,这是每个人的责任。”

女主持人点着头:“那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在‘权利’和‘责任’之中做出协调呢?”

“我希望,那些想变成活死人的健康的人,能够把这个机会或‘名额’让给真正需要的人——我指的是,那些患有某种痛苦疾病的人。假如他们或他们的家人愿意的话,能够用这种方式来结束痛苦,同时又能以另一种生存形式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仅仅依靠个人的责任感或自觉性,恐怕是不够的,这就需要法律来监管和约束了。”

“我懂了,您认为这是成立《活死人法案》最主要的意义。” lYiBsNtaO9miID4reQkoP71+l7MOeCOyGowEs9K8wEkc9igx/rKPxrFqsQVWQz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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