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好学区还是差学区,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不可能完全杜绝青少年霸凌现象的发生。但如果家长能够及时发现,学生能够及时表达,老师能够及时制止,三方共同采取适当的应对措施,再对受害者和施暴者加以安抚、疏导,就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伤害,或许还会因祸得福,使孩子学会人生的重要一课。
那条河,一直没有语言可以描绘它,描绘不了它的颜色和形状。
一想起来,它漆黑的、完全不流动的水面,我的喉咙就一阵灼热。
无论离开那里多远了,多久了,那条河都在我的黑夜里,猝不及防地铺满整个梦境。
直到有一天,我在书里读到一个名词:忘川。
传说中,人死后会过鬼门关,经黄泉之路抵达冥府,而黄泉路的尽头,与冥府之间,隔着一条河流,此河即忘川。古希腊神话和中国神话甚至北欧神话,都提到了这样一条河流,据说它的颜色是凝固的血色,红、黑、黄相间。
渡过此河,就刷新了你这一世的记忆,一切重启。
不肯过河的灵魂,会浸泡在忘川里,受尽回忆的折磨,毒水的侵蚀……
我合上手机,闭上眼。
不,我不需要等到死亡降临。
忘川,在13岁那年夏天流入我的生命,汩汩作响,尼罗河泛滥一样四处横溢。
我13岁。对,13岁。家里有小孩子的父母们,我跟你们讲,一定要保护自己家的孩子,让他们远离那些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正值青春期的熊孩子。这个阶段,他们破坏力超级强,荷尔蒙作祟,攻击性也极强,却少有道德感和规则意识约束。他们是一群狡猾凶残的小兽,做得出任何事,不怕伤害任何人。
没错,我就是其中一只。
我那时候有多残忍?
我父母那时候特别忙,父母都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父母们都没空管我们,所以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小子们就一起扎堆玩儿,最常见的玩具就是各种各样的虫子和小动物。放大镜烧蚂蚁,抓耗子用汽油点燃?小意思啦,家里的兔子不吃我给的食物,我抓它,它蹬我,只是把我手心蹬擦了一块皮,我竟然把它扔进了烧开的锅子里。
夏天,我们抓蟋蟀,斗蟋蟀,玩着玩着就变成了对蟋蟀的酷刑。我们慢慢地把一只蟋蟀的后脚拔掉,翅膀拆了,看它变成一只肉虫子,在地上颤动,明知它爬不了,却用蚊香烫它的屁股,看它微弱地挣扎着蠕动,做最后的求生。我捉青蛙,剥开青蛙的皮肤,看到那粉红的肌肉。捉青蛙有时候是为了吃,捉蝌蚪就是为了取乐——我把蝌蚪放在冰箱里,速冻起来,再研究它透明的腹部。
我和小伙伴们扎堆玩儿的时候,像是为了夺取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承认,我们会比赛着出馊主意,去折磨那些小生灵取乐。
大院里很多家都养狗或者养猫,我家猫很凶悍,经常四处翻墙越壁,偷吃扒拿,邻居家晾的香肠、风鸡都在它的横扫之列。
时间久了,它就成了一个公害。
有一天,一起玩儿的小伙伴里,有个叫大海的小子领着三四个孩子找上我们家门,指责说我家猫偷了他家的肉。
大海是我“哥们儿”,他还有两个弟弟,也和我“玩得挺好”,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海兄弟三人,是我们大院孩子中一支很重要的“势力”,所以大海气呼呼地领着兄弟闯进我家,要求搜查,我不能阻止。
真的偷了他家的肉。
大海在我家厨房的洗手池底下,找到了猫藏在那里的一条肉,上面还有猫牙啃过的痕迹,尖尖的,一个一个的洞。
大海家孩子多,烧顿好吃的不容易,一块肉,斤把重,一家子可以吃一个星期呢,所以他在看到猫拖走肉之后,才会四处查找。大海的妈妈闻讯赶来,气急败坏地把肉捡起来拿回去,说要洗洗再烧了吃,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劝她这个肉吃不得了,大海妈妈吼说:“家里这么多张嘴,馋得屎都能吃,猫啃过的肉咋不能吃?”
她跺脚骂猫,骂完又骂自己儿子没看好肉,越骂越气,边骂边抡起肉条,劈头抽了儿子好几下,才拎着肉回去了。
大海揉着被抽红了的脸,叫我:“你说说,咋办?”
我咋办?
于是我“咪咪咪咪”地四处唤我家猫。猫知道惹祸了,藏在床底。被我唤了出来,我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四脚悬空地提起来,拿到大海跟前:“喏,给你。”
大海找了一根塑料绳子,绑住猫的脖子拖走,猫扒着地面,把我家地板抠出四道深深的痕,但还是被拖走了。
我其实是舍不得猫的。我9岁,猫8岁,它是我过周岁时爷爷奶奶送的。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它就睡在我枕头边上,从来不朝我伸爪,我哭了它就伸出粗糙的猫舌头,一下一下舔我的脸,两个猫耳朵夹得平平的,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放不下,就去大海家去找。
我原希望他把猫打一顿就能放了,哪怕狠狠打一顿呢。我可以赔他的肉,把我最喜欢的一个变形金刚赔给他。可是我过去了以后,发现大海家院子里聚集了好多孩子,我挤进去,一个孩子嗷嗷地跟我叫着说:“你家猫在和大海家的狗打架!”
大海弄了个木桶,圆的,把我家猫和他家的黄狗都扔到了桶里,让它们打架。
在狭小的空间里,猫施展不开爪子,被黄狗压在身体底下,四脚一阵乱踩。每每猫挣扎着爬出来,想跳出木桶,大海就舞着手里的木棍子,把它砰地打下去,落到狗身上,狗又跳起来按住它。
猫的肋骨一定被踩断了,腹部突出一个奇怪的锐角,它凄惨地叫唤着。看到我,它眼里射出求救的光,挣扎着爬过狗头,朝我这个方向扒。
它扒上桶的边缘,快要爬出来时,大海毫不客气地一棍子又把它打了下去。
猫滚下去,又被狗跳起来按住。
它凄惨无比地叫着,叫得不像猫了。
我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救它,也没带它回家。
事情怎么结束的我忘记了。我怎么回家的也忘记了。那天晚上,是猫自己回来的。回到家,它倒在自己一直睡觉的纸箱里,我凑过去看它,它没有看我。
第二天我去上学,回来时猫和它的箱子都不见了。
妈妈怕我难过,还安慰我说,改天再去谁谁家抱只小猫回来。我哦了一声,说:“我不要猫了。”
我走开了,拿着变形金刚。其实我心想的是,猫死了就算了,这样至少我不用把我心爱的变形金刚赔给大海了。
小孩子真的不是什么洁白无瑕的小天使。
大海不只是对我家猫下手凶狠,对他自己家的大黄狗也一样。
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听说了一个奇闻,说狗是土命,就算是吊死了没气儿了,放在泥土上,也能马上续命,回过魂儿来。
我们几个争了起来。一边说狗和人一样,吊死了就是吊死了;另一边说狗很神奇,吊死了放在土里真的能复生,吵着吵着,大家就说弄条狗来试验。
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挑衅地问大海:“你家大黄狗很壮实,最适合的,你敢不敢弄来试试?”
大海没作声。
我就笑嘻嘻地说:“怎么,舍不得?”
大海斜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这等着他呢,看他到底以义气为重,还是以自家的狗为重。别人说了或许说不动他,可是之前我那么大方地把自己家猫交出来“公审”,现在他也不能 的。
果然,大海没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骂了句:“有啥舍不得?妈的批!等到!”然后呼地站起身走了。
我们那个时候真的很残忍,而且生怕证明不了自己残忍。
过了一会儿,大海真的把他家大黄牵过来了。
大院的后墙那里正在建楼房,我们一起嗷嗷叫着,围绕着大海,他领头,牵着他家大黄,我们排成一列,窸窸窣窣,爬到那个空楼上。
楼梯的扶手都还没有,水泥墙里的钢筋狰狞地杵在外面。我们沿着粗糙的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大黄老老实实地跟在我们后面,并不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
刚爬到三楼,楼下忽然有一个尖厉的声音叫我们。
“哥,你要把大黄做啥?”
是大海的妹妹,也是大海家最小的孩子,才五六岁。
她站在楼下的黄沙堆旁边,仰头惊恐地看着我们。
“不要吊大黄!”
看到我们把一根粗绳子往大黄脖子上绑,小姑娘哇地哭了起来。
大海很没面子地看了我们一眼,粗声粗气地喝骂他妹妹:“你个呆批,死回家去哭!”
大黄在三楼看到它的小女主人,嗷呜嗷呜地叫了起来,从鼻子里哼哼地叫,蹭着大海的腿,拿头拱他的手。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跺着脚哭喊:“不要吊大黄,不要吊大黄!”
我在大海脸上看到了犹豫。
尤其是听到他妹妹喊:“我告诉爸爸,我告诉爸爸去!”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
大海的爸爸是我们工厂的木匠,打孩子是出了名的凶残。
当着一圈人的面,他把儿子吊在院子里的树上,用铜头武装带抽。听我妈妈说,有一次都把大海抽晕厥过去,快没气儿了,也劝不住,有人喊来了工会主席,才拦下来。
见他要后悔了,我刺了他一句:“大海,还是算了吧,给你爸爸知道了,你又要挨打。”
大海一下就火了,捡起一块石子,朝他妹妹砸过去,口沫横飞地骂回去:“小呆批,滚!死回去!你敢告状,我夜头拿被子捂死你!”
为了展示自己的果断,大海咬牙切齿地亲手把绳子套在大黄的脖子上,一边套一边咒骂着,他嘴唇翻动得极快,两堆小小的白色泡沫涌出来堆积在他的嘴角。绳子另外一头拴在墙上的一根钢筋上,大黄感觉到大事不妙,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呜呜地凄厉喊叫着,拼命后退。我们把大黄往前推,大黄四只爪子扒拉着水泥地,使出全身力气往后赖。
最后,还是大海把大黄拖到了楼层边上,飞起一脚。
楼下的妹妹发出一声瘆人的尖叫,狂奔而去。小花裙子飞起,底下两条脏兮兮的小腿打着后脑勺。
大黄四只爪子在空中扒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真是鬼知道咋回事,脖子都被吊起来了,还能发出声音。
我们站在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四脚乱蹬,我腿直哆嗦,腹部发热、双腿夹紧的感觉又上来了。
忽然,大海爸爸像一尊凶神一样出现在楼下,一只手拉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儿,后面还跟着几个大人。
一看到他爸爸那张脸,大海就吓尿了。
是真的吓尿。我看到他双腿一屈,捂住肚子,裤子就湿了,一摊水在他脚下迅速扩大。他手忙脚乱地想把大黄拉回来,我们也帮他拉。但这才发现,大黄很重很重,我们根本拉不动。
大海爸爸冲上楼,后面还跟着那几个大人,他们一下子就把狗拎了上来。
一个大人说:“还好是个死扣,活扣就吊死了。”
大黄瘫在地面上,舌头拖出老长,口水顿时把水泥预制面弄湿了一摊。
另外一个大人说:“莫急,莫急,真吊死了,今天就炖狗肉锅子。”我猜他的意思是想安抚大海爸爸,但谁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大海爸爸看了狗一眼,朝大海走过来。
大海面色煞白,朝后直退,一直退到墙边上,那只是一堵建了框架的墙,门窗的位置都是空的。大海就站在那个空当里。
大海爸爸抬起脚,当胸踢了大海一脚!
大海被悬空踢飞了——而且——飞出了楼外!
那是三楼!
大人们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我吓到一声惨叫噎在喉咙里,楼下也有人在惊叫。
所有人都涌上去朝楼下看。
噫!楼下有好几个黄沙堆,也有砖块堆,还好——大海掉在了黄沙堆上。并且是屁股先掉下去的,从三楼掉下,他竟然没受伤,翻滚了一下,滚到了沙堆底下,就自己站起来了。他抬头看看楼上他爸和他妹,又看看我们,狠狠地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转身,走了。
这事过后,大海家的狗,都是绕着他走的,一见他的影子就躲。
我们升入了六年级,虫子早就不玩了,玩猫玩狗的兴趣也逐渐减弱。
这时,我们有了更好玩的“玩伴”。
大院里新来了一个锅炉工家庭,他们一家都住在锅炉房隔壁的宿舍里,夫妻俩带着一个小孩,叫小忘。
小忘跟着父母来这里,转学也转到我们班上。
和他父亲一样,他全身都灰突突的,那个头发,脏得像凝固的雕塑。整个一个冬天,他都穿一件改小了的绿军衣当罩衫的棉袄,一次都没换洗过。他们家连饭桌都没有,那个宿舍以前是锅炉房堆工具的地方,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他们家就是在食堂打饭,饭几乎不要钱,于是只打饭——然后蹲在锅炉房门口吃,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围着一个咸菜碗,吧唧吧唧吃得欢。
我们常常会端着碗在院子里吃,互相窥视小伙伴家里吃啥。
我家吃得比较好,爸爸妈妈都把荤菜夹给我,所以每每我端着饭碗都能在大院里昂首阔步地走。当碗里堆着糖醋排骨或红烧鸡块这样的吃食时,我更是扬扬得意。给哪个小伙伴分一块肉,全凭我的心情和交情了。大海家吃得不好,家里孩子又多,有点儿肉也架不住狼多,所以他常会馋兮兮地跟我要吃的。他心里其实挺不爽的,每每此时被我挤对几句,也只好忍着。
现在有个垫底的了,有了小忘,我们完全忘记了大海家的拮据,小忘家的寒碜劲儿,让大海扬眉吐气地欢乐。
“你们看那个呆批,衣服上的油刮刮,好炒一碗菜了。”
“喂!”他朝小忘吼,小忘不知道是叫他,还是呆呆地蹲在那里扒拉碗。大海捡起一块煤渣投过去,准确地砸在小忘头上,他迷茫地转过头,看着我们。
“你过来!”
大海命令地叫他。
小忘的父母都吃完饭去忙活了。他见我们叫他,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和恶意,反而受宠若惊地端着碗走了过来。
他虽然跟我们同一年级,可是身量却比我和大海都矮一头。
大海打量着他说:“你吃屎长大的呀?”
小忘茫然地摇摇头。他完全不明白大海在说什么。
大海瞥了我们一眼,才接下去:“你不是吃的屎,怎么身上这么臭,像茅厕里捞出来的?”
我们快活地哄笑起来。
小忘傻傻地挠了挠后脑勺,也笑了。
小忘和他父亲一样,无论谁呵斥他,损他,让他难堪,都只会挠挠后脑勺,傻呵呵笑一笑。那笑可能是他保护自己的示弱方式,也可能是给自己化解尴尬、减少伤害的生存本能。他不会反抗,也不会告状。告状,我们也不怕,他爸爸绝对不敢到我们的家里来告状。学校老师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又脏又臭学习又不好。我们英语老师都怪模怪样地拿小忘造句说:“你臭得像一只耗子。”
就这样,小忘成了我们的最好玩伴(具)。
“那个臭呆批,一副呆样,皮都呆蜕(tuō)掉了,不耍耍他我们就是呆批了。”大海说。
我们班上最脏的活儿,渐渐地都推给小忘去弄了。他跟他爸爸一样,肯卖力,几乎不需要报酬。别人夸奖的一瞥或一个奖励的笑容,就会让他忸怩不安,露出满足而羞涩的微笑。所以就像大海说的,这样的呆瓜,不欺负他都对不起自己。大海经常示范给我们看——无论怎么贬损欺负小忘,只要大家乐完以后,大海像揉大黄的头一样,揉揉他的头,恩赐似的说:“小忘,我们是朋友,对吧?”他就会感激涕零地呵呵傻笑——时间久了,我们都觉得,不欺负他真是没天理。
“来,小忘,给我们说说你爸爸妈妈夜里怎么日批的?”大海拍拍小忘的头,把他拎出来转向我们。
小忘脸涨红了,吭哧吭哧地描述。
“怎么动弹的?”
“怎么叫的?”
“学学,学学。”
“你妈批的学不学?还是不是兄弟?”大海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小忘艰难地咽着吐沫,细长的脖子青筋一跳一跳。
还是学了。
我们屏住呼吸听,互相看一眼,脸都红了,然后又为了掩饰脸红,一齐哄堂大笑。
人多的时候,把小忘叫出来。
“小忘,再给我们学学怎么动的。”
“学嘛,你昨天还学了,学得可好了!”
“妈批的,还不好意思啊?别装,快学!”大海在小忘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于是,他再学一次,模仿着,胯部耸动着,前后晃动。
“声音呢?声音声音,要带声儿!”
他艰难地模仿着,细豆芽一样的身体前后晃动,嘴里发出像大黄一样的嗷嗷声。
我们笑得倒在地上,双手拍打地面,也跟着嗷嗷地叫起来。
“小流氓!”女人们吐一口吐沫迅速走开了,男人们都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津津有味地看小忘表演,看完一遍还鼓励他再来一遍。
看完了,他们好笑地叹一句:“真是个夯娃。”
夯娃小忘渐渐成了大海最忠实的跟班,忠犬一样寸步不离。
他得到的回报是,大多数时候大海会庇护他。只有大海自己可以欺负小忘,不过当大海心情好或特别不好时,他就会把小忘拿出来,像一只吃饱了的头狼把猎物慷慨地扔给手下,允许我们一起寻寻开心。
六年级很快过去,学期的结束让我们更加亢奋而无所事事。去学校领完成绩单,等于学期结束了,我们无处可去,大海、我、小忘,还有十几个男孩子,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日头越来越高,我们都有点儿渴了,有人提议去水龙头那里喝水。
有人说:“还是去凉茶摊吧,老师说喝生水不卫生。”
大海轻蔑地说:“有啥不卫生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一言不合,又呛上了。就喝生水到底会不会拉肚子争论了一会儿,大海像伟大领袖一样,挥手在空中果断划过,决然下结论来终止争论:“别说喝生水了,那条河里的水,都能喝!”他手指落定,指向远处,转头问小忘:“你说是不是?”
他的手,指向那条我们平时都不去的小河。
我们学校有个建在校园角落里的小工厂,工厂边上流淌着一条小河,原来是条小河,但已经废弃,其实就是工厂排污水的废水沟。河边连草都不长了,除了工厂排污,周围居民的垃圾也都丢在这条河沟里。
我们都很少去那里玩,因为就在那年的夏天,沟里——漂浮起了一具尸体!不是常见的猫狗猪的尸体,而是人的尸体!
不知道是失足淹死的、自杀的,还是别人杀死的!尸体在沟里漂浮了几天,才不见!
河沟因此蒙上了一层诡异,我们本来就很少去,现在更不敢去了。在我们的想象里,那是一条剧毒的河流,别说喝了,就是皮肤偶然沾上,也可能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全身溃烂而死呢。
河面上散发着恶臭,水混浊到呈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铁锈红混着黑,黑里泛着黄。
大海指着河,斩钉截铁地说:“小忘,那个河水你敢喝的,对不对?”
小忘张大嘴巴,傻傻地挠着后脑勺。
大海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会意地起哄起来。
“小忘,你身体素质好,百毒不侵的!”
“就是,我们都知道你抵抗力超级好的。别人喝了没准就毒死了,你这个棒棒的身体,不会有事儿!”
“如果小忘都不敢喝,就没人敢喝了!”
我们像簇拥一个英雄一样,推着小忘朝河边走去。
走到河边,那种无法描述的臭,顿时让我一阵作呕。
小忘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包围着,成了中心,他有点儿腼腆,也有点儿小激动,而且每个人都真诚地说,他如果真的敢当第一个喝这水的勇士,大家就真心诚意地佩服他,以后敬爱他,去哪都叫上他玩。他在我们的簇拥下勇敢地走向这团由无厘头的恶意而触发的邪恶之火,我们哇哇作呕,他强作镇定地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
可是,他真的弯下腰,也忍不住呕了一声。
实在是太难闻了,比粪便更臭,比化工染料更刺鼻。
他犹豫了,直起腰,就像大黄一样,求援地看了大海一眼。大海亲热地搭住他的肩,头凑近了他脏兮兮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咝咝地说:“兄弟——”大海拖长了声音。
小忘顿时挺直了腰杆。大海狠狠地搂住他肩膀,重复了一遍:“兄弟,你,是不是我兄弟?”
小忘脸红了,狠狠地点了点头。
“是我兄弟,就别叫我丢脸!”大海凶悍地、响亮地说,朝河水的方向推了他一把。
小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真的弯腰下去,伸手探入了那漆黑的液体中。
我们一齐发出夸张的惊呼。
当然,小忘的手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冒出白色的毒烟,也没有皮破肉烂。那黑水掬上来一捧,在阳光下看并不是像河流那般漆黑黏稠,而是灰色的、无数的细小颗粒在阳光下晃动着。
大海庄严地、神圣地瞪着小忘:“喝!是爷们儿,你就喝!”
小忘踟蹰着,大海吼了一嗓:“咱们哥儿俩的面子今天就看你了!”
小忘满脸通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激动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是汗珠,他一扬起头,真的把捧上来的一捧污水,全数灌进了自己嘴里。我们惊呆了,真诚地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在这样巨大的鼓舞里,他梗梗脖子,生生咽了下去。
大海朝我们眨了眨眼,嘴巴一张一合,做出了一个我们熟悉的口型:“呆批——”
一回头,他连脸都不带抹的,就变成了夸张的激动佩服,又大声地给小忘加油起来。
“小忘,你太牛了,你太牛了!不愧是我兄弟,我没白认识你!”他不顾小忘湿漉漉臭烘烘的手,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
小忘眨了眨眼睛,眼睛里红红的,似乎想哭又想笑。
“再来一次!”不知道谁这么喊。
有几个小孩子是后来赶过来的,因为没有看到这样的“壮举”,也加入到激动的阵营中来:“小忘太牛了,太牛了,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不知道是谁,递给大海一个杯子。
在十几个少年的围观里,大海冲小忘鼓励地微笑着,把自己亲手舀上来的水递给小忘:“给这些呆批看一个,看看什么叫牛!”
小忘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抹了抹汗,看了看杯子,看了看大海,接过了杯子,一闭眼,就像水浒里的绿林好汉饮下大碗烈酒一样,再次把杯子里的污水一饮而尽。
接着,他剧烈呕吐起来。
可是,看着我们期待的眼神,他使劲卡住自己的脖子,不让自己吐出来。他的脸已经变成惨白色,伸长了脖子如同公鸡。分明在颤抖抽搐,却不知他从哪里来的力量,把作呕的污水,生生地噎了回去。
……
那个下午其他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我们玩够了,都回家了。
小忘第二天没有在院子里出现。他肚子疼,发起了高烧。听说肚子疼得很厉害,在床上打滚。
他的父母并不知道病因,当是普通的小孩子拉肚子,也因为穷,舍不得去医院,他就在家里拖着。
我在那个下午之后,就没有再看到过小忘出现在大院里。
唯一与此有关的记忆,是某个下午我路过锅炉房,听到小屋里传来低低的呻吟,声音虽然轻微,却是压抑而颤抖的,像一只小兽在垂死呻吟。那是小忘的声音,也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我好奇地趴在门缝朝里看。一张惨白发灰的脸,恰恰抵着门缝,戳进了我的眼睛。
他家很小,床就紧贴着门,他躺的床头,就离门缝一寸之隔。
他的眼睛贴着我的眼睛,只有一寸。
他看到了我,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眼神里爆发出一缕奇怪的亮光,嘴里呢喃着,似乎在说,救我,又似乎在说,好疼。
我倒退一步,脚下一趔趄,几乎滚下锅炉房的台阶。
我赶紧掉头走开了。
过了几天,我们一家在院子里乘凉,看到小忘的父母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几个包裹和纸箱,像是搬家的样子。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忘。
大院的孩子们出奇地统一——没有人提起过那个下午。
大院里,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那个下午河边发生了什么。
大海后来自己开了个家具厂。结婚了,搞了外遇又离婚了,前妻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在的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回县城时遇到过他两次,他的嗓门还是很洪亮,脸膛红而发亮,额角也是发亮的,过得很好很旺的样子。
听他说起以前大院的小伙伴们,除了他以外,那个下午几个为首的少年,有的做官了,有的做生意,都过得不错。
“你小子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哇!”他高高兴兴地搂了搂我肩膀,“什么时候来我家喝酒!”
我犹豫了很久,期期艾艾地问他,是否还记得小忘。
“啥?谁?忘?”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顿了顿,确定他不是伪装:“就是以前我们大院那个锅炉工的孩子,我们一个班的同学,总跟着你混的那个。”
“哦,那个啊?”他洪亮地大笑起来,声音震得县城混浊空气里的粉尘都簌簌掉落,“你说那个呆批啊,哈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呆批,真是笑死我了……对对对,我记得……哈哈哈哈。”
“他们这样伤天害理,会有报应吗?”这是我收到的,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这个案例,是微博网友给我的数千条留言里,最刺痛我心的。
留言的人有深深的悔恨,他最难过的部分是,他可能是当时所有的霸凌者中,唯一有反思,唯一忏悔的。
我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所看到的那些霸凌者的强硬表达,不过是在试图隐藏他的恐惧。没有人能够做出伤害其他生命的恶行而终身平安的。霸凌者到底内心平安不平安,在午夜梦里到底有没有忏悔,无从得知。而有没有报应,这个,要放在一生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来看。
但是,他们要承担自己作下的恶,是一定的。
“他们会有报应吗?”这个问题,是很多被霸凌的、曾经受到伤害的孩子来问的,我可以非常靠谱地回答:“不仅一定会有,而且,已经在有。”
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惩罚,莫过于,长出一颗邪恶扭曲的心。就如这个故事里的大海,他的父亲凶残暴虐,母亲冷漠暴躁,他的心灵很小就被灌满了毒素,所以他无法拥有正常的爱的能力。他可能极力追求事业的成功——因为在他的逻辑里,成功=权力,权力=为所欲为。但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无法感受爱和温柔的美好,也无法与他人建立深切的依恋与信任的关系,所以他的生命实际上是非常悲惨的。
而内心充满苦毒和芒刺的人,人生很难成功,更难感受到幸福。
诅咒一早就已经种下。没有绝好的机缘和觉知的能力,无法拔去内心的芒刺,消融内心的苦毒,这样的人无论成功与否,都活在地狱里,很难感知平安喜乐。
另外,这个故事中,有两个缺位的人。
小忘的父母。
某种意义上,小忘父母的失职,加重了大海等人的加害烈度。
在过往经验中,无论是好学区还是差学校,无论是公立还是私立学校,都不可能完全杜绝青少年霸凌现象的发生。但如果家长和孩子能够及时发现并采取适当的应对措施,再对被霸凌者加以安抚、疏导,就能避免伤害,或许还能因祸得福使孩子学会人生的一课。
家长除了要了解霸凌的种类和表现外,更应该与孩子多沟通。
家长一定要与孩子建立亲密平等的关系,让孩子肯对家长讲心里话。每天问问孩子学校的情况,了解他们对同学、朋友、老师的看法,从中大致可以看出孩子与周围人群的关系。家长也应对孩子的社交技能做合适的指导,比如言行适度、打扮得体,如何识别人品好坏,怎样结交朋友和处理同学关系等。一些家长为了孩子不惜“孟母三迁”,或舍得花钱送孩子上私立学校,但其实每次动迁转学,孩子一方面不得不离开老朋友;另一方面又难以马上进入新学校同学的圈子,会遭受友谊和感情的打击。因此要特别关注转迁期间孩子的社交和情绪状况,帮助他们平安过渡,尽快融入新环境。
可是,太多的家长,做不到这些,甚至,他们连孩子情绪失控、生病、有重大异常表现时,也像小忘的父母一样麻木不仁。
小忘的父母是不幸的。但是,他们作为父母,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谁能说他们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