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子如果不被关爱珍视,不被允许表达情绪,也没有其他渠道疏解压力,就容易将自己的愤怒、失望、压力……尽情发泄在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而对方的毫不反抗、逆来顺受,会激发起施虐者更强烈的恨意——你为什么不反抗——内心深处,施虐者其实是在憎恨自己无力反抗现实的事实。
屏幕上,一个女人在讲故事。演讲很精彩,我一遍遍地回放,放这个演讲的前一分钟,我反复听那个猴子的故事。眼泪不能自抑地沿着脸颊滑落到脖颈里。
“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者哈洛做了一个残忍的实验。他将一群刚刚出生的小猴从母亲身边带走,关押在实验室里。实验室笼子里有食物,有一个铁丝绑成的猴子,上面有牛奶瓶,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猴子。小猴们都飞快地在铁丝猴子上把奶喝完,然后迅速回到毛茸茸的‘猴子妈妈’身上,紧紧地抱着它。
“实验继续升级。
“这些从小被剥夺了母亲、脱离了族群的小猴,宛如得了灵长类的精神病,即使放回了猴群,也无法融入,无法表达。
“它们中有的被强迫受孕,生下小猴,但是却无力照顾好自己的幼子。当新生的小猴哭着爬向它们,它们会暴躁地攻击幼子,甚至咬掉它们的手掌和脑袋。
“这个实验充分地揭示了,爱是灵长类动物行为中极其重要的内核,但是它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通过亲子关系、族群关系逐步习得的。
“一个幼婴出生初期的母婴关系,决定了他一生的行为模式。”
看完了。我这次竟然没哭。原来,眼泪和井水一样,也终有淘干的一刻。
我按下暂停键,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深深地吐了口气。地上堆着一团团的纸巾。
没错,我有病,我是没人要的东西、灾星、废物、变态、臭狗屎、白眼狼、精神病……还有什么来着?太多了。我25年的人生中,得到过太多负面的评价。
只有在看到这个视频的刹那,我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哈洛的猴子。
没错,我就是哈洛的猴子。
说我是灾星也没错。我像一个黑洞一样吞噬一切美好,我的生命中充满了绝望的狂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是因为我从一出生就被剥夺了爱的能力。
我不敢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我又想把我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听,尤其是那些可能会抛下自己幼子的父母们。猴子不会说话,猴子不会读心理学,但我会。我知道,我所经历的血淋淋的一切如果呈现给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这个女人的演讲给了我勇气。
现在,我要给你们看一个扭曲的世界。
扭曲的光影通过层层镜子的反射,骤然跳进我眼里。那边,一个柜台里的玻璃镜子上投出一个身影。一个女孩矮小的背影,头发烫得土里土气,趿拉着一双松糕鞋。
但只消一眼,我就五雷轰顶。
我下意识抓起柜台上的手包就逃,见光了的蠼虫似的,恨不得撒开一百条腿狂奔。可一下子又无处可逃,一急,就扎进了边上的试衣间。
试衣间外面有人叫:“喂喂,你拿错包了吧?”
我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抓着别人的包。我自己的包里还有刚发的工资和手机呢,我赶紧撩开试衣间的帘子,不远处,却见那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溜溜达达地朝我这边晃悠过来。
哗啦,我一甩手,帘子落下来,我缩了进去。
“哎哎哎,姑娘你是怎么回事啊?”老板和被我拿错包的顾客一起在外面吆喝。
我闷声闷气地说:“我的包不是在那嘛,我不得跑的!你们等等!”
我在门帘里紧张地窥视着,直到她的身影走到看不见,我才悄悄地钻了出来,把包递给那个急得跳脚的顾客。
那是个女顾客,瞪了我一眼,夺过包,打开后仔细翻检着,虽然里面只有半包卫生巾和一串钥匙,但并不妨碍她恼火:“你有病啊?”
老板好奇地把我的包还给我:“姑娘,你是不是躲高利贷啊?”
我朝那个人影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世界就是这样玄妙,他们完全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却一语道破天机。
没错,我欠了高利贷,灵魂上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的高利贷。
我对那个女孩做下的事,不可饶恕。
以至于,别人哪怕是提起她的名字,我的心脏都要爆炸。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哪怕她可能只是认出我来,对我都像是要上刑场一样可怕。我没有办法面对她。无数次我想象和她面对面说话,或者梦到她,都是我跪下来,在众人面前向她道歉,求她把当年她遭受的一切转化成暴力,尽情宣泄在我身上,哪怕杀了我,我也不后悔。只求一样,别把我做了什么告诉那些尊重我的人们。
她叫小芳。
和所有的小芳一样,身世孤苦。
我们村里如果还有孩子比我可怜,大概就是她了。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是个非常老实的男人,还长年不在家。妈妈在家里务农,非常懦弱,就是村里人谁都可以在她家院门口尿一泡的那种懦弱。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我也知道,她家好欺负。
我上学路上常常会叫她和我一起走,她像女仆一样帮我提着书包。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说:“小芳是你养的一条狗吗?”我傲慢地说:“她连我的狗都不如!”
小芳不作声,黄瘦的小脸上挂着笑。她的脸很干,皱襞丛生。我看到她怯生生的笑就更加人来疯,就想作践她。
“你们不信吗?她就是连我家狗都不如!”我把我家狗子唤出来,狗子欢快地蹦到我面前,我朝狗子一指,对她说:“你跪下,管狗子叫老公!”
她一向麻木的笑着的脸上露出了为难,却没什么愤怒。她好像不会愤怒。用她妈妈的话说,一锥子下去都扎不出血来。
我抬腿就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脚。
她就势扑通一声跪下了,正对着我们家的狗。
“快叫!”
她迟疑地看看我,背后又挨了我一脚,于是就低声叫:“老公。”
我疯了一样大笑起来,同学们也大笑。
有时候是让她管狗子叫老公,有时候是让她叫老爸,每天都要演上一出,我们才去上学。
放学回家了我会找她玩儿,我比她大三岁,她妈妈挺放心,也不说什么,就让我把她带走。
她好像也很奇怪,明明知道跟我走没啥好果子吃,也还是跟我走。
我领着她躲进村头的晒谷场里,许多高高的稻草堆当中。
一离开大人的视线,我的狰狞獠牙就露出来了。
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你昨天为什么没给我打猪草?”
“你家的鸡吃了我们家的菜!”
“昨天你看到我家的狗为什么没叫干爹!”
“我要处罚你!脱裤子!”
她捂住屁股看着我,却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得又放下了手。虽然没有镜子,但从她眼眸里的恐惧,可以想象我在她眼里就是恶魔。
她的屁股比脸要干净,白生生的,瘦尖尖的。之所以选择打屁股,是因为屁股总有衣服盖着,没人看见。不过我心里也是害怕的,万一晚上她脱了裤子睡觉,她妈妈看到她屁股上的瘀青,肯定会问起来,那我就糟了。
但很奇怪的是,好像她妈妈从来没发现过。
就算我怕被大人发现,我还是忍不住要打她,欺负她。
我开始打她,使劲打,打了还掐。很快,她的小屁股就青一块紫一块了。
掐得不过瘾了我还咬她,是真咬,下死嘴。她疼得嗷嗷叫,眼泪疼得流出来。我一松口,她就跑了,提着裤子还跑得飞快。我就追在后面,捡起小石头砸她。
我比她大,就可以随意捏造瞎话说:“我给你告你妈妈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告什么,就是那么一说,小孩子都怕这个,她和她妈妈一样懦弱,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说。我很清楚这一点。
她就吓得站住了,流着眼泪求我:“别打我了,我给你扯猪草。”
“我才不稀罕什么猪草呢。你以为我们家是你们家啊!穷鬼!”我把猪草篮子踢翻在地上,破口大骂。
暑假的一天,我又跑去她家叫她:“小芳,出来玩,我们一起去打猪草。”
她缩在家里:“我要带妹妹哩。”
我笑嘻嘻地说:“那带上你妹妹来呀,我帮你带。”
她妈妈正在家里喂猪,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们去吧,挖点鱼腥草回来,晚上拌粥吃啊。”她妈妈肚子又鼓起来了,她爸爸一年才回来一次,但总是会在她妈妈肚子里下个种。可是她家里已经连续生了四个女孩子了,去年和前年生的孩子,都不见了。听说是送人了,也有人说没送,就在村头池塘里淹死了。
她拖着妹妹出来。
她妹妹才三岁,比她还瘦。
我跑得飞快,小芳只好跟着我跑,三岁的小妹仔跟不上,就在后面一直叫。以前都是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今天带上了她妹仔,她屡屡停下来,等着她妹妹。
我烦了。
指着边上一个小树林,叫她把妹妹藏到那里,然后我们俩出去玩。
小芳看了看树林,考虑了一小会儿,胆怯地摇了摇头。她妹妹似乎也知道我没出什么好主意,紧紧地揪住她姐姐的衣襟,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就火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抓起一个大土坷垃就砸在她头上脸上:“你个狗东西,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你连我家的狗都不如!狗吃了我家的屎都知道摇尾巴,你连狗都不如!”
好久没下雨了,土坷拉挺硬的,我连砸了几下才碎散了。我又抓起一块砸,砸头、砸脸、砸嘴。她护着头我就砸脸,她护着脸我就砸头。
平时我打她她是不敢哭叫的,今天她带着妹妹,小妹仔吓得大哭起来,尖厉的哭叫声在荒田里荡漾。
泥土糊了她一头一脸,嘴巴里也灌进去不少。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翻着白眼,瘦弱的小手无力地推着我。
我怕招来大人,住了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
她歪头呕吐着,抠着喉咙,脸色青紫,呸呸地往外吐着吐沫,连滚带爬地起来,冲到河沟里去找水。路边上有个小河沟,河沟里是腐水,都能看到底下堆积的野草树叶,还有牲口的粪便。
她用手捧着那水,漱口,一口口黑色的水吐出来,里面都是泥渣渣。我才想到,可能刚才真的灌了好多泥土到她嘴里。
刹那间,我心里涌起一阵恐惧,夹杂着愧疚。
她的小妹妹哭哭啼啼地站在河沟上头,含糊不清地一声声叫:“姐、姐、姐!”
愧疚在心里如潮水一样涌过,荡漾回来的却是莫名其妙的狂怒,我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一股残忍的冲动攫取了我所有的人性,我抬脚朝她妹妹身后一踹,把那个小身躯直接踹到了河沟里。
河沟并不深,但是对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很深的。乌黑的水一下就没过了她的头顶。
小芳凄厉地叫了一声,像是年猪在屠夫刀下的那一声最后的号叫,扑通一声,俯身一跃,跳下河沟,朝她妹妹飞快地扑过去。
她奋力地在黑水里捞起她妹妹,水齐到她的胸口,她把妹妹举起来,污浊的水里一张青紫的小脸露出来。
我站在沟坎子上,背着手,心里也是无比紧张,面上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
她走出水面,像一个溺死的冤魂涉过乌黑的冥河,朝我走来。半抱半拖着她妹妹,涉水爬回到坎下干燥的地面上,抬头瞅了我一眼。
那是绝望恐惧到极点的眼神。这一刻,她怕极了我,她怕我,把她们再推下去。水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流下来,灌进了她的脖子,她头上的泥土冲掉了不少,额头上一块被我砸破皮的地方渗着血,红红黑黑的水沿着她的脸往下淌。
我站在坎子上,像一个恶鬼。
她没有告发我。她妹妹也特别乖,没有告发我。
乡村无人监护的幼童,许多死于意外溺水。我长大后每次看到这种新闻就会想,这些孩子有多少是死于其他幼童没来由的恶意或恶作剧呢?如果那次,水再深一点(那时是枯水期,夏天下雨时那条河沟积水会深达一米以上),那天她和妹妹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死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邪恶。
我十个月大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因为我是女孩。
就算是送养,也差一点送不掉。
说好了送养的,日子到了,养母第一次来领我,一看到我,嫌弃极了:“哎哟,这么丑,瘦得咧……别是有病吧?”她把我抱起来又放下,摇摇头走了。
她不喜欢我。同时,她正在哀悼她悲苦的命运,深深地痛恨着老天爷对她不公平。
放下了我,她回到我二姑家,倒在炕上号啕大哭。她哭她的命,是多么地苦。结婚到现在,都没有生养。
仿佛知道自己活命很难,在生存危机下,十个月大的孩子也变得异常早慧。如果养母不领走我,我爸爸可能就会像小芳的爸爸一样,把我丢进村口的池塘了吧?我二姑又来看我,我才十个半月大,刚刚能站在炕上。我似乎知道这个人将决定我的生死,她进了屋子,我拍着自己身边的炕沿儿,口齿不清地对她说:“姑,坐。”
这么一个细节,成了我早慧的证据——确实,谁家有这么聪明的孩子,十个月就知道招呼客人啊?养母听了这个事,算是稍稍平复了一点儿不甘。
第二次,算是认命了吧。因为不抱我回家也没别的孩子抱了。“就是她吧。”她对我二姑说。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我刚知事,就明白自己是被抱来的,不是我妈亲生的。一个村里的,什么也瞒不住。我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世。大人们并不避讳在孩子面前谈论家长里短。他们还以为我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讲啥呢。
在我三岁的时候,养母怀孕了。
我们那边常常说,不生育的女人,抱一个小孩回家后,往往就自然怀孕了。“抱一送一”这样的好事终于在她身上发生了。
这本是一个天大的喜事,但没隔三个月,她同时又查出了乳腺癌。
因为吃烈性药,打抗癌针,胎儿不健康,必须引产。引产了的是个养母急切期盼的男孩。村里的人都说是我克的,阎王爷总要收走一条命,没收到我的,就收了她儿子的。
紧接着,在供销社工作的养父下岗回家了。我们家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塌了。
“灾星。”我养父母的亲戚闲谈着,当着我的面,瞅着我直摇头。
“灾星啊!”我的养母一急起来,就跺着脚喊骂。
我听着,既不能笑,也不能哭。笑不行:“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妈得癌症了你还笑!”
哭就更不行了:“哭!敢哭!你这个灾星,绞灾啊你!你妈还没死呢,别号丧!”
听收音机里的儿歌也不被允许。收音机里的童声似乎会刺激到养母,她骤然间爆发,冲我歇斯底里地叫嚷哭骂。
养父总喝酒,喝了酒就撒酒疯,逮到什么拿什么打人。
每到这时候,养母和我就成了亲密战友。
她是不敢反抗养父的。我们俩从屋里逃出去,她紧紧地抱着我,缩在仓房里。一夜,一夜,又一夜。小时候我还觉得这样挺幸福的,因为她紧紧抱着我,后来长大了,回想起仓房,没有温馨,只有紧张、恐惧与黑暗。我只记得她铁箍一样紧紧箍着我的双臂和仓房破烂的木顶上倾泻下来的惨白月光,还有养母低低的抽泣。
对养母来说,我只是她在逃避恐惧和痛苦时,紧紧抱在怀里的一个伴儿吧,就像我自己抱着的那个洋娃娃。
一个深夜,养父醉醺醺地回来了。
我躺在床上,醒着,假装熟睡,祈求他不要发现任何可以揍我的借口。
他喝醉了就像个瞎子,在家里团团转。要发火,又找不出碴子。
忽然,他看到我的洋娃娃——他以前在供销社时给我买的。他抓起我的洋娃娃,抓着它的脚,把它的头用力地磕在写字桌上,下了死力地磕。一下,又一下,直到把洋娃娃摔得稀巴烂,肢体破碎,眼睛再也闭不上了。
我直挺挺躺在被子里,紧紧闭着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一切。
我知道他恨的不是洋娃娃,而是我。如果可以,他想把我抓起来,像那个洋娃娃一样,在地上磕个四分五裂。
还好,养父母并不总在家管我。他们后来自己开了个小杂货店,忙进忙出的。
我可以任意在田野里四处游荡撒野,找小伙伴玩儿,也找小芳“玩儿”。并没有人留意到我在小芳身上的过分举动,就像也不会有人觉得,我的养父母对我有虐待。
不过,大自然是天然的疗愈场所。每次我被养父母打骂,心里憋屈时,就跑出去疯玩一圈,田间地头乱爬乱跑,野外小河小池塘泡一泡,和小伙伴们做游戏,跳格子、捉迷藏、打狗吆鸡,疯完了,就开心了——没错,我自己活活掐死过一只小狗,还差点吊死一只大狗。
这样的日子,在我读初中那年,结束了。
我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我要上初中,养母决定去市里陪读。
养父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我们进城了,租了房子。
这才是痛苦的开始。
农村的教学质量很差。小学毕业,我26个英文字母还认不全,我的新同学们“新概念”都学了两本书了。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又因为被风传早恋,还争风吃醋打架,于是,在他人眼中,我就是一个集蠢气、土气、蛮气于一身的不可理喻的孩子。班主任对我也全然放弃,直接告诉全班同学拿我当臭狗屎一样对待就好。没错,就是臭狗屎,原话即是如此。
班级里任谁都可以欺辱我,都可以任意作践我,就像我当年任意作践小芳一样。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悔恨的。我忽然想到,今天我所遭到的一切,比起当时我对小芳所作的恶,都是微不足道的。上天之所以这样对待我,就是为了惩罚我当年肆无忌惮的恶行。
与此同时,家里人,我养母家的亲人们,每一个人见到我,都不会忘记提醒我:父母把房子卖掉来城里陪读,我妈也为此提前办了病退,是多么伟大的行为,为我做出多么巨大的牺牲,而我却多么不学好,让人失望。
效果是明显的。
我不仅不肯读书,打架,闹事,考不及格,还留级了。
整个初中,别人读了三年,我读了四年。
我确实是个精神病啊。别人家孩子早就自己睡一间屋了,我的同学还巴不得有自己的房间呢,我却死命地黏住我的养母,我要和她睡在一起。我恐惧于她在谷仓里死死抱着我,把我当成活下去的依靠时散发出的那种绵延不尽的绝望,可是我又不肯单独一个人睡在自己床上。
我都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却还霸占着养母。
养父就没的办法了。
他也恨,怎么就收养了这样一个怪胎、灾星。
他想和他老婆亲近啊。也许老婆还能怀孕再生一个呢,是不是?可我像一个牛皮糖一样,死死地黏住他老婆。
一找到机会,他就打我。
机会很多啊。每次都是一场毒打。他揪住我的头发,手里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朝我身上招呼,头脸不分地打,生死之仇一样地打。打啊,打啊,所有的,他压抑的性欲、他失去的儿子、他丢了的工作和老家的房子、他无依无靠的现状、他在城里打工的辛劳,都暴风骤雨般地发泄在我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小畜生身上。
我并不服,他打我我就和他对打,我打是打不过的,但我嘴毒啊。我叫骂着,跳着脚,斜着眼,像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小恶魔,嘴里吐出最恶毒、最伤人的话。
打着打着,他自己也气馁了。
他们收养我,供我到城里读书,真的不是为了养出一个仇人来啊。
打着打着,他咚地扔下棍子,酒气熏天地跌坐在地上,抹着眼角的皱褶,呜哩呜哩地,哭了。
他哭着说:“你是猜到了吧?我们确实不是你亲爸亲妈。你就是为这个,才作我们的吧?”
“你就是为了找你亲爸亲妈,才闹腾的,对吗?”
他嘶吼着:“你要找,我们给你找好了。当初是他们不要你的,现在,你倒好,我们辛苦把你养大了,你有本事了,把我们往死里逼!”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亲妈。
那年我16岁。
我第一次见我亲妈是在我养父这头的二姑家。就是她,把我介绍到我养父家的。
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年龄相仿,长相也相仿。一个是我亲妈,一个是我姨妈。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左边那个,是我亲妈。从我十个月被抱走之后,我压根没有再见过她,可是她一进屋子我就认出来了,就是她,没错。
亲妈坐了下来,她没认我,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扯着哭腔哭开了。
“苦啊——”一声长长的叹息样的哭泣——难怪中国传统戏剧里出场的老旦,常常都是以这样一句唱腔开头。
她悲惨的半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展现在我面前。
嫁了个男人,就是我亲爸。男人酗酒,酒后打人,烧火钩子、鞋撑子、锄头把子,拿到什么招呼什么。爷爷奶奶对她如何不公平,因为她生的是女娃,口粮全部被爷爷奶奶搬回家,她生了孩子坐月子,连一口米浆都喝不上,脐带也是她自己剪的。我爷爷说要把我扔塘里,刚生下孩子的她如何从炕上爬到冰冷的地上,抱着我跪着哭着求饶,说喂断奶了就把我送人,才保住我一条小命。她说她送养我,并没有向我养父养母要一毛钱。把我送人后,她精神恍惚地在炕上坐了几天几夜,一闭眼就仿佛听到我在被窝里头咿咿呀呀地叫她。
她手舞足蹈地哭着,诉说着。
即使把我送了人,后来她也和丈夫离了婚。她现在的处境似乎也没好多少。脚上一双胶鞋,已经破了一个口,鞋头鱼嘴一样张着,随着她一说一动,就一张一合,她自己却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
我还有个姐姐,比我大四岁。她没被送掉,跟着我妈,已经工作了。姐姐是后来进来的,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她更像我想象中的妈妈,也许我当年被迫从妈妈身边离开时,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的。
姐姐走进来坐在床上,靠着我坐下,一坐下就搂住了我。
之前我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我这个亲妈说唱,忽然间,姐姐一抱我,我就崩溃了,我号哭起来。
这时,我亲妈也过来,抱住我,说:“别哭,别哭……”一语未了,她又哇地大哭起来。
我抑制不住地喊了那声她以为从我嘴里永远也听不到的字:“妈……”
从知道身世开始,我恨了她许多年,我发过誓,各种情形下再见到她,绝对不会和她相认,也绝对不会叫她“妈妈”这个神圣的称呼,她不配!
佛教中有一个关于堕胎胎儿的可怕故事,说被堕胎的胎儿会落于刀山之下,却又不断听到山顶上母亲的呼唤,胎儿就情不自禁地朝山上爬去,被刀锋割得遍体鳞伤,可是,母亲的呼唤对于孩子是不可抗拒的,即使受尽伤痛,他们也要循声向上爬找。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只觉得毛骨悚然——直到我恨了16年的亲生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我哭着喊出“妈”这个字时,我才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真正意思。
她抱住我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听到她沙哑的喉音和剧烈的心跳——“妈”就脱口而出——妈妈,对于孩子,是不可抗拒的。
与亲生母亲和亲姐姐相认,极大缓解了我的躁狂与焦虑。
高一那年我居然考了全校第一。
但我内心的黑洞并没有停止吞噬和寻找。
就像我会痴迷地观看我一开始说到的那位女作家的演讲视频一样,我迷恋上了我的数学老师陈老师。
陈玉梅老师——她太美好了!
她漂亮,年轻,活力四射,充满力量,有孩子一样单纯善良的心地,虽然是老师,却还时不时犯个傻。我喜欢她喜欢得发狂。她那么爱她的儿子,我看到她在学校里陪着他玩耍,散步,她抱他,亲他。我真希望如果她是我妈妈该有多好啊。
我痴迷的投入很快引起了陈老师的注意——起初,她对我很有礼貌,上课的时候,也会经常点名让我回答问题。后来渐渐地她似乎感觉到了压力,眼神不再看我,再后来,她甚至开始躲避我。
我急了。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我愿意做任何事。
有一天,我听说她生病了,就打听到她家的地址,偷了我养母的钱,买了一个昂贵的果篮,里面都是我们县城很少有的稀罕水果,晚上我摸到了她家。
她打开门,看到是我,本来只是有点儿发黄的脸顿时吓得有点儿发白:“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提着篮子僵立在原地。
过了几秒,我才结结巴巴地说:“听说您生病——”平时伶牙俐齿的我,话都说不周全了,眼泪也冒了出来,我举起篮子。
她看了一眼果篮更惊吓了:“你们学生哪有钱搞这个?不要不要,快拿回去——拿回去!”
“我就是——”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后退一步说:“你快回去吧,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一会儿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她退进门里,哐地关上了门,我听到门里稚嫩的声音,是她儿子在问:“妈妈,谁啊?”
她厉声说:“没有谁!”
我失魂落魄地提着果篮,走回家,甚至忘记了果篮拎在手里就是我偷钱的罪证。我当时已经不在乎了,陈老师不喜欢我,她甚至厌恶我——这一个基本事实,就足以让我觉得天塌地陷,生不如死。
陈老师真的打了电话给我养母。我一推开门,养母就迎了上来,一看果篮,她就数落开了。
我回过神来,其实养母并没有说什么,我却像个疯子一样爆发了,举起那个珍贵的果篮,里面有好几种水果——我自己也没有吃过的——狠狠地摔在地上。果篮裂开了,一个猕猴桃滚到我的脚下,我抬起脚,狠命地跺了下去,跺得绿色汁液四溅:“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
我一边跺,一边号啕大哭。
忽然间,客厅里站起来一个人——我舅舅,也就是我养母的弟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我家。他对我的作早有耳闻,忽然亲见,就暴怒了。
舅舅跳起来用手指戳着我说:“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就是条抱养的狗!你以为你是人吗?你以为家里人都拿你当人吗?看看你妈要是死了,家里人谁还理你!”
“抱养的狗”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就疯魔了,嗓子劈开地大吵大骂,跳起来劈头盖脸地去挠他。
舅舅当然力气比我大多了,他一抬胳膊就把我推搡出去,我后退着撞到墙上,舅舅冲了过来,把我按在墙上,左左右右,开始抽我耳光。耳光雨点一样,不计其数地落在我头上、脸上。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听见养母在叫喊哭骂:“打!打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我身后顶着的那堵墙,塌了。世界忽然安静了,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舅舅的击打了。
后来他们说,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一直在哭。
哭着哭着,停一会儿,发呆,再接着哭。
家里人骂我精神病骂了十几年,这次我真的是精神病了。
我摸出去,在药房买了一瓶刺五加片和一瓶谷维素。趁着家里没人,我全部吞了下去。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总要有个尽头吧。我走了,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我还是醒了。
养母养父及时把我送去医院洗了胃。
我没死。醒来了,人还是魔怔的。
养母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去找我们学校。
我正在发呆时,忽然看到养母把陈老师带到了家里。
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说啊,说啊。我怎么被领养的,我怎么被打的,我怎么活下来的,我多么渴望她是我的妈妈。她一直在听,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她后来还是鼓励我好好学习。我说,好的好的,陈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我明天就去上学,我一定考上大学。她郑重地第一次牵了我的手,和我拉钩。我把校服袖子赶紧往上提了提,抓住了她手的那个瞬间——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我就是哈洛的猴子啊。
很小就离开亲生父母,养父母像那个铁丝做的猴子形象,挂着可以给我温饱的奶瓶却几乎没有任何爱的交流。陈老师是那个我自己找的毛茸茸的类似于妈妈的毛绒玩具,我总是在她那里找安慰。
可没过多久,她也得了乳腺癌。
我简直疑心这和我有关,是不是我这样一个内心充满苦毒的人,会抽取身边一切的温暖和光明,向自己亲近的每一个人喷吐毒液?于是,所过之处,只有毁灭、破坏、荒芜和死亡?!可是,不是我要变成这样的啊!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让我受这样的苦,让我变成这样的怪物啊!
我考上了大学,也接受了相当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我自己也开始研究心理学。可是,我自己的心智越接近正常,我的痛苦就越剧烈。
我现在的理解是,我把我自己内在无助、无能为力的弱小的自己,投射到有这样品质的孩子和狗狗身上去了,这出于我对自己那部分幼小、软弱、不被爱、被抛弃的自恨。自己遭遇的一切,也忍不住要复制在更小的孩子身上。或许我那时也是承受了太多养父母给予的痛苦了,孩子成了父母的容器(痛苦情绪的垃圾桶),总要宣泄的吧!小芳身上应该也是有类似的气质,就是在家里得到的关爱非常少,所以“吸引”我下手霸凌她,又一次次得手。
而我,之所以会反思,是因为,不苦的人,不忍心让别人受苦;苦透了的人,也不会忍心再让别人受苦。
我恰好是那个苦透了的人。
每次看到网上那些校园暴力的视频,我都会想起小芳,想起曾经在她身上作的恶。
我童年犯下的罪过,我很想赎罪,可我又没有任何勇气做任何事。我只祈求她能过得幸福快乐,让我时常受到灵魂的拷问。很多时候我在想,初中以后到了城里,同学们孤立我,老师误解我,都是我的报应,包括现在的情况,我活该。
作为施暴者,我一样痛苦终生。
你们,能原谅我吗?
自述者是我的粉丝。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她有一张倔强方正的脸,眉目秀美。
她既是一个霸凌施虐者,也曾是被遗弃虐待的儿童。因为对我的信任,她将自己的生命隐秘和盘托出,并且完整地回忆了她作为受虐儿童和霸凌者的所有细节。
我在征集自述的过程中,取得了大量的第一手的被霸凌的资料,却很难找到当初的霸凌者出来自述,更罕见忏悔。在我收集的300多例样本里,只有3例是忏悔自己曾经的霸凌行为的,5例是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制止霸凌,而是无关痛痒地围观的。
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对自己的生命历程,有痛苦而智慧的觉知,研习心理学,对自己的经历、行为模式都进行了溯源。这是罕见而珍贵的社会学样本,她的坦诚,使得我们可以最大程度地真实复原霸凌行为与儿童幼年心理创伤的关系。
被虐儿童身上的气质,似乎是一种烙印,会吸引“捕食者”,而“捕食者”往往自己也是受害人。“捕食者”和被虐者都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年幼的“捕食者”不被允许表达情绪,也没有其他渠道疏解,就会尽情发泄在比自己更弱的孩子身上,而对方的逆来顺受,会激发起施虐者更强烈的恨意——你为什么不反抗——内心深处,施虐者是在憎恨自己无法反抗现实的事实。
这个可能是许多霸凌行为实施的原因。
如果老师、监护人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从源头上制止霸凌的加害,更会源源不断地制造病人。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6100万的留守儿童因为父母外出务工,而被遗弃在家乡,由年迈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监护,甚至索性没有监护人,年纪很小就住校。这样身心俱创的孩子很容易成为问题儿童,要么霸凌别人,要么被别人霸凌。被霸凌时,他们无法获得家庭支持;霸凌别人时,他们无法获得有效的管教约束。
这或许是中学校园里霸凌事件愈演愈烈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