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其间,威廉和药草师之间有一次深奥的对话。
我们重又通过教堂中殿出来。跟乌贝尔蒂诺的那席谈话令我忐忑不安。
“他是个……奇怪的人。”我说道。
“在许多方面,他是一个,或者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但正因如此,他才怪。唯有凡夫俗子才是显得正常的人。乌贝尔蒂诺原本可能成为一名让人活活烧死的异教徒,或者神圣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两种相反的身份,他都曾接近过。当我跟乌贝尔蒂诺谈话时,感觉到地狱就是从另一角度看到的天堂。”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从哪一个角度?”
“是啊,”威廉承认道,“这得看知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角度,还是只有一个角度。不过你别听我的。你别再看那条门廊,”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颈窝说道,因为我又被入口处那些雕刻所吸引,正要转过身去看,“他们今天把你吓得够呛了。他们所有的人。”
当我转身朝向门口时,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僧侣。他看上去与威廉同龄。他对我们微笑,有礼貌地向我们致意。他说他叫塞韦里诺,是从圣艾美拉诺来的。他是一位掌管药草的神父,管理浴室、医务所和植物园。他说,如果我们想在修道院的院墙里面走走,他可以为我们引路。
威廉向他道过谢,紧接着说,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那片别具一格的植物园,透过积雪能看到园里不仅种有食用植物,还有药草。
“在春夏两季,药草的种类繁多,每种药草都开花,这园子就成了对造物主最好的赞美诗。”塞韦里诺略带歉意地说道,“不过,就是在这严冬季节,药草师也能透过干枯的枝干,一眼就看出日后会长出什么来,并且能告诉你,这个植物园比任何一本植物志上所记载的都要丰富,尽管植物志上的插图更为漂亮。而且,即使是冬天,一些珍贵的药草也能生长,有些药材我收集在实验室的药瓶里备用。大黄的根可治疗黏膜炎,木槿根煎汁可调制治皮肤病的药膏,栗果能治愈湿疹,蛇根草的块茎切碎研磨之后可治疗腹泻和某些妇科病,胡椒可助消化,款冬能止咳,我们还种有助消化的上好龙胆;杜松和刺柏可制成汤剂,接骨木的树皮可熬制保肝药剂,石碱草根经冷水浸泡可治疗黏膜炎,还有缬草,它的疗效你一定知晓。”
“你们有各种适应不同气候的上好药草。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来得归诸上帝的仁慈,我们修道院坐落在北面靠山南面临海的高地,既有海上徐徐吹来的暖风,又沐浴着高山上森林树脂的芳香。二来得归功于我的手艺。我虽不才,但我遵循导师们对我的谆谆教诲,学有所成。有些植物也可以在不利的气候中生长,只要你管理好周围的土壤以及肥料,并关注它们的发育。”
“你们也有只供食用的上好植物吗?”我问道。
“我年轻的小马驹,你准是饿了,能当做食物的上好植物,对人体都一样有疗效,只要按适当的剂量服用;只有过量食用才会导致疾病。就以洋葱为例吧,生性温和湿润,少量食用能增进性功能,这自然是对那些没有许愿修行的人来说,但吃得过量,就会头晕,得喝牛奶和醋抵消。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僧侣少吃洋葱为妙,”他诡谲地补充道,“理由是充分的。大蒜生性干热,有解毒的功能。尽管有人说,晚上大蒜吃多了会让人做噩梦。不过这些比某些会令人产生可怕幻觉的药草要好得多。”
“哪些药草?”我问道。
“哎呀,我们的见习僧想知道的太多了。只有药草师才能知道这些事情,否则,任何一个没头脑的人都可以四处游走让人产生幻觉,或者使用药草来招摇撞骗。”
“但只要用一点荨麻,”这时威廉说道,“或者用一点雄黄或紫草,就可以防止产生幻觉。”
塞韦里诺瞟了我导师一眼:“你对药草学很感兴趣吗?”
“我懂得很少,”威廉谦虚地说道,“我看过乌布凯希姆·德·巴尔达克 所著的《健康药谱》一书……”
“阿布尔·艾山·阿·默奇塔赫·伊本·博特兰。”
“或者叫埃鲁卡西姆·埃利米塔尔,随便你怎么称他。我想知道,这里能不能找到一本?”
“制作精美的一本书,上面有很多漂亮的插图。”
“感谢上苍!也有普拉特亚留斯的《论药草的性能》吗?”
“也有,那也是一本精美的好书,还有亚里士多德的《植物志》。要是能跟你就药草方面的学问诚恳交谈一番,我将会很高兴。”
“我将会更高兴,”威廉说道,“但我们还是别违背肃静的戒规,好像你们的教会是有这条教规的。”
“那条教规,”塞韦里诺说道,“在几个世纪里是依不同教团的需要而订立的。教规明文规定《圣经》可供lectio divina ,而不供研究:可你知道我们的教会开展了对于圣事和世俗事情的研究。教规还规定集体就寝,但有时候,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僧侣们在夜间也理应有机会静思,所以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寝室。关于静思这一条教规是严格的,我们这里也如此,不仅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僧侣,就连缮写和阅读的僧侣也不能与他们的教友交谈。但是修道院首先是一个学者的群体,僧侣们相互交换所积累的学术财富是十分有益的。一切有关学术的交谈我们都看作是合法和有益的,只要不是在用膳或是举行祷告时就行。”
“你曾有机会与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充分交谈吗?”威廉突然问道。
塞韦里诺并没有显得惊诧。“看来修道院院长已经跟你谈过了。”他说道,“没有。我不常与他交谈。他总是忙着配插图。有时候我听到他与另外一些僧侣讨论他工作的性质,如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或者布尔戈斯的豪尔赫。再说我白天不在缮写室里,而是在我的实验室里。”
“我懂了。”威廉说道,“那么你不知道阿德尔摩曾有过幻觉?”
“幻觉?”
“就像你的药草会让人产生的那种幻觉。”
塞韦里诺惊呆了:“我说过,那些有危险的药草我是严加保管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威廉赶紧加以澄清,“我指的是一般的幻觉。”
“我不明白。”塞韦里诺坚持道。
“我是在想,假如一位僧侣经得修道院院长的允许,夜间可以在楼堡里走动……而在宵禁的时辰闯进去,就可能发生可怕的事情,是的,我是说,我是想可能会引起他产生恶魔般的幻觉,导致他纵身跳下深渊。”
“我说过,我不常去缮写室,除非我需要某一本书,不过我的药草标本一般都保存在医务所里。我说了,阿德尔摩跟豪尔赫、韦南齐奥,以及……当然,还有贝伦加。”
连我也觉察到了塞韦里诺声音中略带一种迟疑。这没有逃过我导师的直觉:“贝伦加?为什么是‘当然’?”
“是阿伦德尔的贝伦加,藏书馆馆长助理。他们是同龄人,一起当过见习僧,他们谈得来是很正常的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这就是你要说的。”威廉评论道。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实际上他很快转换了话题,“现在也许我们该去楼堡了。你能带我们去吗?”
“很乐意。”塞韦里诺明显地带着一种轻松感说道。他带我们沿着植物园走,把我们带到楼堡西面的正门。
“对着植物园的门是通往厨房的。”他说道,“不过厨房只占底层西半部,另一半是膳厅。从教堂唱诗堂后面可以到南边的门,有另外两个门厅分别通向厨房和膳厅。我们也可以从这里进去,因为我们可以从厨房到膳厅的内部。”
我进入宽敞的厨房后,瞥见了楼堡内部从上到下围着一个八角形的庭院;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一个没有出口的大天井,每一层都有朝向院子的宽敞窗户,就跟那些朝向教堂外的窗户一样。厨房是一间烟雾腾腾的宽敞大过厅,里面很多仆人已在忙着准备晚饭了。两个仆人正在一张大案子上做一张大馅饼,用蔬菜、大麦、荞麦和裸麦制作;把芜青、水芹、小萝卜、胡萝卜剁碎揉在面里。旁边有另一个厨师刚把几条鱼放在葡萄酒和水中煮熟,正在往鱼上浇着用洋苏叶、香菜、荷兰芹、大蒜、胡椒和盐调制的酱汁。
西角楼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烤面包的炉子,里面炉火熊熊。在南角楼,有一个高大的壁炉,炉子上放有几口烧开的大锅,以及还转动着的烤肉扦。这时候,猪倌们从教堂后面通向打谷场的那道门进来了,手里捧着刚宰的新鲜猪肉。而我们却是从那道门出去,来到了高地最东边紧靠院墙的打谷场,靠院墙建有很多房子。塞韦里诺对我解释说,前面几间是猪圈,其后是马厩、牛棚和鸡舍,还有盖顶的羊圈。猪倌们在猪圈前面的一口很大的缸里搅拌着新鲜猪血,以免凝固。由于天气寒冷,猪血如果及时加以搅拌,而且搅拌得均匀,就能保持好几天液状,以备制作猪血肠。
我们又进入楼堡,经过膳厅时,仅扫了一眼,就朝楼堡东角楼走去。膳厅就在东角楼和北角楼之间,北角楼装有一只壁炉,东角楼有一个盘旋扶梯,通向楼上的缮写室。僧侣们每天就是由这里上楼去工作,或者从壁炉和厨房炉灶后面的两个扶梯上去,扶梯都是螺旋式的,虽不很舒服,但相当暖和。
威廉问,在缮写室里会不会遇到人,尽管那是星期天。塞韦里诺微笑着说,对于本笃会修士来说,工作就是祈祷。星期天日课的时间持续得更长,但是安排从事书本工作的僧侣们照样会在楼上待上几小时,通常是用来交流富有成果的学术心得,以及对于圣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