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演员

我们已经介绍了中国历史舞台的外貌，现在再介绍在这个舞台上出现的演员。

有一个故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华夏人的种族成分。二十世纪一十年代中华民国初建立时，曾使用五色旗作为国旗，国旗上横列着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代表汉、满、蒙、回、藏五大民族。这个国旗只维持了十七年的寿命，原因之一是，还有同样重要一支的苗民族，未曾列入，同时也忽略了其他少数民族。

不过事实上，华夏民族居绝对多数，其他民族居绝对少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中国的人口，估计有四亿五千万，而华夏民族四亿两千万，占百分之九十三。其他各民族的总和只不过三千万，占百分之七。我们用下表说明（括号里的名称，指曾在历史上出现过，但现在至少在名称上已经消失了的民族）。

很显然，华夏民族以绝对优势成为中国人的主干。

华夏人是黄种人的一支，与白种人和黑种人有一目了然的区别。中国人具有黄种人的共同特征，也具有唯有中国人才有的特征。最初到中国的西洋人，往往发现华夏人的相貌竟然完全相同，不禁担心中国人自己之间如何辨识。这说明华夏人自成一个血缘系统，虽经过无数混血，但华夏民族单一的元素仍然十分强烈。最显著的是体格方面，华夏人比较矮小，平均高度一百六十五厘米左右（北方人比较高，平均一百七十厘米，南方人平均只一百六十厘米），这个平均高度远低于白种人，以致跟白种人谈话时，不得不把头上仰，华夏人对这种现象当然非常的不高兴，在诸如篮球之类的竞赛上，华夏人可以说无力跟旗杆一样高的白种人对抗，但灵活的跳跃使华夏人在战场上得到相对的补偿。其次，华夏人的眼珠是黑色的（假如他有一双白种人的蓝眼珠或灰眼珠，他一定是一个瞎子）。头发也是黑色的，又直又硬，以致华夏人对黑种人卷曲的头发大惑不解。最显著的另一件事是，华夏人的鼻子比较低而体毛比较稀少，因之对白种人的高而大的鼻子和身上乱草般的体毛最为惊讶。

华夏人是什么时候在黄河流域出现的，以及他们为什么不在尼罗河出现，也不在密西西比河出现，而恰恰地在黄河出现，原因如何，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公元前六世纪时，古华夏文明已有高度成就，华夏人已建立了强大的政府组织达一千余年，而四周仍布满了使华夏人狼狈不堪的其他少数民族。那些被称为“戎”“狄”的少数民族的若干部落，距当时周王朝的首都洛阳，最近不过三十公里。周王朝的国王有时还得跟他们结盟，有时还被他们赶出洛阳。

然而，大概就在那时候，华夏人形成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和特有性格。第一是确定了农业生活，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华夏人这么喜爱耕种。华夏人足迹所到之处，必然会出现青葱的农田。一个华夏人就是一棵树，离不开泥土，而且紧抓着泥土，根深蒂固。第二是华夏人喜爱和平，这是由泥土的芳香而来。游牧民族和商人先天地具有侵略的冲动，农民则根本不喜欢侵略，因为侵略行为和侵略结果都对他没有直接利益。只有长久的安定，才可以保障田中的庄稼收获。第三是华夏人日增的保守性，农村是世界上最少变化的社会，缺少刺激和竞争，不容易产生冒险的和开创的精神。从这种社会孕育出来的儒家思想在政治上和教育上取得控制权之后，更使保守的倾向加强。

华夏人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民族之一，虽然在历史上不断出现战争，不断出现杀戮，但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都是如此，不同的是这都不是华夏人主动的追求。只有在受到外来民族过度的侵略，或受到贪暴官员过度的迫害时，才会发出壮烈的反击。华夏人真正的英雄气概和高贵的精神价值，在反击中全部显露，也在这种反击中，滚雪球般地不断壮大。

信史时代之后不久，华夏人即创造出中国第一个黄金时代——大黄金时代，自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一世纪，这正是华夏人的青春年龄，有无穷的澎湃活力去追求进步和胜利，他们使古华夏文明光芒四射。

华夏人最早的劲敌是瀚海沙漠上的匈奴人，经过三百年的战斗而终于把它击溃，匈奴一支向西逃亡，引起欧洲民族的大迁移和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一支于一世纪时向中国投降。四世纪时，匈奴人和散居在中国北部、中部各地的鲜卑人、羯人、氐人、羌人，五种少数民族，被称为“五胡”，乘当时的晋王朝因残酷、愚蠢和长期的自相残杀而失去控制力之际，纷纷叛变，跟若干华夏民族的野心家，先后建立了十九个独立王国，造成历时三百年的大分裂时代。

大分裂时代于六世纪结束，五胡全部被华夏人同化。一个含着五胡血液的新生的华夏人，昂然兴起，在七世纪时再度发挥他们强大的能力，创造出中国第二个黄金时代。但在匈奴人遗留下的真空地带上，又出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侵入的突厥人，他们先后建立了很多汗国，最著名的是突厥汗国和回纥汗国。

华夏人跟突厥人战斗，也历时三百年，突厥人的最后一个汗国回纥，于九世纪时瓦解。中国北方第一次没有边患，可是西南方位于世界屋顶的藏民族，居高临下地开始入侵。中国用尽了浑身解数，包括美女攻势，才把他们挡住。而北方转眼间又恢复原状，契丹民族崛起，统一了突厥故土上的零星小部落，建立辽帝国。

这时已是十世纪了，中原王朝开始衰微。在短暂的小分裂时代，人数不过十数万的突厥人的一支沙陀人，就建立了三个短命帝国，并且把以今北京为中心的十六个州，出卖给契丹人，使万里长城的功能全失。

小分裂时代匆匆结束后，华夏人再度统一中国，而且混合着突厥的血液。但是已不再像大分裂时代结束后那么蓬勃振作地立即复兴。这至少由于两个原因：

一、佛教的传入，使人认为痛苦是命中注定、无法避免的，但它却是来世欢乐的种子。反抗暴政、反抗侵略和追求幸福真理的意志，普遍消沉，有时候且被认为毫无意义。

二、儒家学派的主流理学兴起，士大夫阶层的结构更为坚固，他们运用政府的和礼教的力量，阻止任何改革。使公孙鞅于公元前四世纪时造成的因改革而突飞猛进的奇迹，不能再现。华夏文化已进入老境。

到了十二世纪，鲜卑一支的女真人，在东北松花江流域建立金帝国，以雷霆万钧的力量，把契丹人击溃，把华夏民族建立的宋帝国从华北大平原驱逐到长江以南。十三世纪，匈奴后裔的蒙古人在女真人的背后漠北崛起，如法炮制地把女真人击溃，再把局促在江南一隅的宋帝国消灭，将整个中国置于控制之下。

于是一向以天之骄子自命的华夏人，在蒙古帝国中，被列为次于蒙古人和西域人的第三等人和第四等人（淮河以北华夏人属于第三等，淮河以南华夏人属第四等）。这种遭遇是难堪的，和西罗马帝国灭亡的情形一样，反而把文明人当作劣等民族看待。

蒙古人统治中国本部不到一百年，于十四世纪时，被逐出万里长城。蒙古人跟一个深入宝山空手而回的粗汉一样，吸收华夏民族的文化太少了，所以在回到他们荒凉的故土之后，仍过着他们原始的游牧生活。

然而，混合着女真人和蒙古人血液的华夏人，仍不能精神饱满地一跃而起，因为他太过于衰迈。接替蒙古人统治的是华夏人建立的明王朝，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使人倒胃的一个政权，它采取一系列的窒息民族灵性、伤害人性尊严的措施，诸如：

一、严格的闭关自守，减少或根本断绝跟外国的贸易和交往，竭力拒绝吸收新的事物和新的文化。

二、建立八股文的科举制度，士大夫阶层范围扩大，定理学为官定思想，知识分子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僵化。

三、再加上，明王朝的皇帝，几乎全是低能、堕落，而又凶暴颟顸的无赖，他们依靠宦官和酷刑治理国家，政治制度和人性尊严被严重破坏。

于是，大黑暗时代来临，华夏人进入前所未有的悲惨境地，内部陷于长期混乱，疆域萎缩到公元前三世纪秦王朝所奠定的范围。这样一直苟延残喘到十七世纪，女真人后裔的满洲人，在东北女真人故土上建立清帝国，击溃明王朝，入主中原。

这是华夏人第二次当亡国奴，然而奇妙的是，中国却因祸得福。满洲人带来了秩序与和平，而且以生龙活虎的冲击力，为中国创造了第三个黄金时代，使疆土汹涌地膨胀，除了像嫁妆一样，把东北地区和内蒙古并入中国版图外，十七世纪合并外蒙古，十八世纪合并世界屋顶青藏高原和古西域的新疆，共开拓八百九十万方公里的国土，几乎超过明王朝三百五十万方公里的三倍，使当时中国的疆域达一千二百四十万方公里。六大民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共聚一堂。

——华夏人必须永远感谢这个一度被詈为侵略者“鞑子”的满洲人，没有他们，中国只是一个明王朝时那种中等的农业国家。

满洲人不久就全部华夏化，同时因他们的固有文化太低，以致除了全盘接受明王朝的政治形态和儒家理学思想外，别无选择。接受的结果，使它无力拨开大黑暗时代残留下来的沉重压力，第三个黄金时代终被腐蚀。十九世纪时，西方崭新的现代文明东来，华夏人遂成为世界上被戏弄、被宰割、被作为笑料的丑角。在外国人眼目中，十九世纪时的华夏人，就是“辫子”“苦力”“宽衣大袖”“吸食鸦片”“自私贪污”“马虎敷衍”“得过且过”，而女人又都是缠足的残废。这是一个使人汗颜的图画，但事实却真是如此。中国面临瓜分，华夏人面临淘汰灭绝。

华夏人终于觉醒，二十世纪初，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三的华夏人，从满洲人手中夺回政权，建立中华民国。满洲这个伟大的民族，在完成为中国扩张领土的艰难任务后，消失于华夏民族同化熔炉之中。

中国像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在排水倒海的浪潮中，它会倾倒。但在浪潮退去后，仍昂然地矗立在那里，以另一面正视世界，永不消失、永不沉没。就二十世纪，使人沮丧的大黑暗时代结束，五千年专制帝王制度结束，悠久的但已不能适应时代的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也被逐渐抛弃。奄奄一息的华夏人返老还童，英姿焕发，创造出中国第四个黄金时代，在全世界万邦之中，充当忠实的和强大光荣的角色，而且成为最重要的主角之一。 nXU5toFPZhxk2IDUrd4WMMNdAKYoyeq1AbdMAfOhNOhbZ5FEibeE6YoE7H+ncBG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