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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磨房

恩泽倘若嬗变为债务,也是一种腐败的现象,一种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双向腐败——而恩泽又往往容易嬗变为债务。

在中国,在许许多多紫薇村,以及类似紫薇村的地方,到处可见所谓“仁义道德”粉饰之下的丑陋和丑恶,到处可见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国自古有句话是——“一好遮百丑”。中国人被这句话的虚假的逻辑性,实在是蛊惑得太久了!……

南方的乡村,确乎比北方的乡村出落得秀气。

普遍的南方的乡村,是多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女性,联想到与男人的命运休戚相关的女性呵!

这一种联想是非常自然的。

遗风氤氲年轮化醇的南方的乡村,常会使我们联想到祖母辈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乡村,则常会使我们联想到我们的母亲或我们的婶姨。它们的成熟风韵和那一种任岁月流逝从容自若的祥静,使人觉得在它们面前永远也长不大似的。至于那些始终被绿水柔塘滋润得姿色绰约的南方乡村,却常会使我们缅怀起我们曾孜孜地暗恋过的某个清丽的少女了……

如果一个男人离开了它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带着妻子和儿女又出现在它面前了,他会因村口某一株老树的枯死而暗自忧伤;他会因小河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波纹涟涟那么明澈洁净而叹息;他会因某几户人家的篱笆上不再开着记忆中的花儿而倍感失落……尽管可能正有别种样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他甚至会因他最为熟悉的磨盘早已废弃不转,磨眼儿里钻出了野草,磨槽间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而心绪酸楚潸潸泪下……

这个南方的乡村的紫薇村,它起这个好听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开一丛丛一片片的紫薇花儿。当年远远望来,这村子仿佛隐在紫晖晖的云霞里,它就曾是一个被绿水柔塘滋润得风姿绰约的南方的乡村。

现在,一个离开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来了。的确,他带着下巴上刮不尽的胡楂儿和额头上抚不平的皱纹,他眼中凝聚着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生活无打算的迷惘和命运无着落的惆怅。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大丘红色的墟土旁,仿佛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里埋过,但却不知是否被别人全盗走了。他没能带着妻子和儿女一块儿回来。不,不是没能,而是——还没有……

不,也不是还没有。

此时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傍晚。

这男人叫“卓哥”。

三十年前人们都习惯于这么叫他,都将他的本姓本名忘却了似的。

那一大丘红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红磨房。

三十年前,他被牵连进一桩惨死四人的血案。不,实际上是惨死五人。

以后的三十年,他是在监狱壁垒森严的高墙内熬过的。

他原本被判死刑。当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觉得案情疑点多多,来到县里,亲自审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将死刑改为“无期”。否则,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

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而被提前获释。

他尚未遇见一个本村人。

他听到身后有喘息之声,缓缓转身,见一条矮脚狗正瞪着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一条老狗。尽管是一条老狗,对他而言是一条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车从村里载走时,它肯定还没出生。他曾很喜欢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里的每一条狗。有一条别人家养的小黑狗和他关系最亲。有些个晚上,他坐在红磨房门槛儿上吹自制的长箫解闷儿时,那小黑狗就会从村里主人家跑来,卧在他跟前,望着他竖耳倾听。

那时狗眼就显得特别温柔,甚至可以说显得特别多情。对他表达着一种感动似的。

村里的长辈们呢,听到箫声,就互相议论:

“有名堂啊,听出几分意味儿了吗?”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是啊,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真的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

眼前的老狗,夹着尾巴,专执一念地瞪着他,不进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种欺生的威胁。它想冲他叫,可是看出他一点儿都不怕它。它回头望望村子,一个人影儿也望不见,使它更加胆虚,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动着手指说:“过来,再近前点儿。我也是紫薇村的,咱们认识认识……”

它朝他龇了龇牙,迟疑片刻,竟往前凑来。可是当他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时,它戒心万分地倏忽一闪,对他兴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着它渐渐跑远,又想起了当年那条跟自己很亲的小黑狗。

他在心里说:“黑子,黑子,你如今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该做老太爷,儿孙成群了吧?若见了我卓哥,你还能认识我吗?”

四十八岁的这个男人一阵悲怆,眼眶湿了……

紫薇村后,一山峙立,石阶高叠,直达八岭,岭上松林苍黛,遮掩着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将村一斩为二,左也百余户,右也百余户。河上的石拱桥,自然叫紫薇桥。村东村西,经桥去来。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儿。他娘在他五岁时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岁时死于水肿病。村人们可怜他,一合计,就定下了一条村规——河东河西,每户轮流收养他一个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为止。乡下人视水肿病如瘟疫,唯恐疫气传染,殃及全村,将他家的两间房子一把火烧了。他这六岁的孤儿,从此便真的无家可归了。他到了十六岁就开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间,河东河西,他在许多人家住过。村人们都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村里有一间极其破败的透风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岁的卓哥,愧于再继续吃“百家饭”了,主动提出,请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为众村人碾米磨豆,以报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儿,也算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几位老者一商议,都道这少年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明事达理知仁知义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点头支持,而且着实地夸奖了他一番。

于是十六岁的少年,从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对河,后窗对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种矿质,每逢下雨,便冲下褐土,在磨房后渐积了一大片褐土地带。那土和起来很黏,用以抹墙,干后格外结实,不裂不掉。但村人们秋季抹墙时,都不动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种深褐色,极易使人联想到棺材的颜色。他们却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墙。

他心中也没大人们的许多忌讳,脱光脊梁,甩开膀子大干三天,就将那磨房的四墙抹得平齐而光滑了。他又用三天时间修了房顶和门窗,于是那磨房从外面看去,很像是一个不错的家了。起码他自己是那么觉得的。但实事求是地讲,由于那一种老红抢目,抛开像不像棺材的颜色不论,与其说像一个家,毋宁说更像一座庙。

正是秋季,村人们都忙于秋收。那几天里也没谁顾得上想着他,待秋收忙过了,人们自然都纷纷关心起他来,去到磨房那儿一看,但见那磨房已经改变了以往破败不堪的状况。夕照之下,老红色的四墙,似乎耀着红辉。

就有村中的长者捻着胡梢说:“不妥,不妥。这孩子,怎么能用那红土抹墙呢?结实倒是结实,但颜色太不吉利了啊!”

于是有好心人附和着说,应该劝那孩子自己铲了去,众人相帮着重抹。

有人摇头反对,说一个孩子嘛,心中本没忌讳的,我们大人们,又何苦用自己心中的忌讳去烦他呢?讳者忌也,无讳者无忌嘛!他毕竟是自己动手辛劳了一场,还是别让他落得个沮丧吧!红磨房就红磨房吧!……

大多数人觉得此话也在理。于是红磨房自此叫开。“磨房”二字前加个“红”字,反而叫着更顺口了似的。

几天内,村人们替他架了张床,砌了灶,送来了水缸以及锅碗瓢盆什么的。

架床时,他觉得那床大,自己不必睡那么大的床,省些木料,架个小床就行。

大人们就笑了。

其中一个逗他:“你总十六?就不长岁数了?十八九二十多岁以后,就不娶媳妇了?等你娶了媳妇,这床就一点儿也不嫌大了!”

羞得那少年脸色彤红,一低头,赶快地躲开了……

这少年“入主”红磨房头一年,东村西村的人们,都乐于戏称他为“磨房阿弟”。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高兴口口声声亲昵地叫着他“磨房阿弟”将他支来使去,他自己也高兴被她们那么样支来使去。

“磨房阿弟喂,你磨好了替我收在盆儿里,我待会儿来取,行不?”

他说:“行,大姐你有事儿就别等了。”

人家瞟他一眼,笑道:“你敢说不行!忘了住在姐家的日子,姐对你多么好了?”

他就低下头,一边推磨一边低声回答:“没忘。”

“大声点儿!姐没听清!”

他就提高了声音,更清楚地说:“没忘,姐!”

于是人家回报他一个亲昵的笑脸。

不过人家回报他笑脸时,他胆怯而腼腆,并不敢抬头看人家。待听人家的脚步声儿出了磨房,才敢抬头望人家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低头推磨时,人家曾亲昵地冲着他笑。他内心里因此而甜甜的,也不禁地笑,怀着深深的感激,将磨推转得更快了。

“阿弟,近来想嫂子没有?”

“……”

“怎么不吭声儿?问你话哪,说呀!”

不说是不行了,只得小声儿说:“没想。”

“没想,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病在嫂子家,是谁一天三次喂你汤药啦?早知你这么没良心,当初才不疼爱你呢!”

“真是够没良心的!”

“当初住在我家时,还在我被窝儿里睡过哪!有次把我刚拆洗的褥子尿得透湿!”

“也在我被窝儿里睡过!一只手儿还得摸着我咂咂才能睡实。”

于是些个岁数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一个个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于是他将身子压在磨杆上,眼盯着自己鞋尖儿,累了也不放慢脚步,将大磨推得急转如陀。他是企图用磨声压住她们的笑声。她们说的都确有其事,那一时刻他是讨厌她们合伙儿拿他开心的。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在没有第三个女人听着的情况下单独对他提起往事,拿他寻几句开心的话,他是不甚在乎的。对于他住过的每一家每一户,无论待他亲或不亲,他都是心怀着深深感激的。对于关怀过他温暖过他的每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他心里都埋藏着一种迟早要报答的思想。他认为既然他们有恩于他,那么他们是有权利拿他寻开心的。只要别合起伙儿来,只要别使他太难堪了。

然而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却偏喜欢合起伙儿来拿他寻开心。而且一旦开始了,不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能使她们听了快活的话,轻易是不肯放过他的。

“你这小阿弟!刚才没说心里话!我就不信我对你那么好,离开了我你就真的不想我!”

“对对,快说心里话快说心里话!说句让我们听了高兴的心里话,将来我们替你找个漂亮媳妇!”

“找个豆腐西施!磨房阿弟配豆腐西施,正好一对儿!你为村里磨豆子,她为村里做豆腐,那多好!”

“好是好,也得他现在给我们姐妹们个心里高兴呀!”

“对,今天非逼他说不可!”

“说!说说!”

他被逼无奈,只得停了脚步,在女人们的包围下,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抬起头来!干吗低着头!”

“说!说!开口说话呀!”

结果是他只得说:“想啦!”

“想啦?说明白,想人啦还是想物啦?究竟想什么啦?”

“不是想物,是想人啦。想你们大伙儿啦!”

于是年龄半大的些个女人终于罢休,你看我,我瞧你,都笑了。

而这少年,脸红得要渗出血来似的,屈辱得快哭了。

公正而论,柴薇村的年龄半大不大的女人们,并非都是些轻佻的女人。恰恰相反,紫薇村村风肃正,女人们,包括些个少女的言行,其实是很受监束的。正因为平素的言行太受监束,凑在一块儿,又避开了男人和长辈们的耳闻目睹,又怎么能不一个赛一个地忘形片刻呢?紫薇村的女人们啊,可以说皆是些善于伪装的“两面派”。不,用“伪装”这个词儿形容她们,有点儿对她们不敬,也未免太接近着贬损。或许用今天较时髦的“包装”二字评论她们更恰当。在男人们面前,尤其在是丈夫的男人们面前和是长辈的男人们面前,她们一个个温、良、恭、俭、让,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失态,啼不忘仪,言不犯礼,行不越矩。一旦摆脱了男人们的监束,便自得其乐无所禁忌了。好比是些经过主人严格驯化和调教的猴子,在主人面前,乖乖猴样儿一个比一个做得典范,背着主人,都野猴样儿毕露了。不过她们虽“两面派”,却是深明界限的。有伤风化之事是不敢为的。男女间的苟且之事,更是从未发生过。紫薇村毕竟村风肃正乡规神圣,在方圆百里内堪称楷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钦佩。所以,她们的忘形,她们的野猴样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片刻的事儿,是避开男人们耳闻目睹的情况下,是凑在一块儿的时候,是在红磨房那种地方,是对一个她们觉得有权利也有理由寻开心的少年。除了红白喜哀之事,紫薇村一年四季肃静悄悄的。而结婚殡丧,又不是谁挑个头儿就可以张张罗罗地进行起来的。所以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些个年龄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包括些个花蕾少女,内心深处常是可想而知又徒自无奈地寂寞着的。她们的潜意识里,是将红磨房当成了紫薇村的“女人俱乐部”。用一个文词儿说成是她们的“沙龙”也无妨。也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那儿才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以前就早已经是着了。碾米磨面之类的事儿,传统上便是女人们分内的活儿。哪一天那儿不曾聚过三五个女人呢?多时则六七个十来个。自然而然地,那儿可不就成了她们的“俱乐部”或“沙龙”吗?只不过男人们,尤其身为长辈的男人们,是很少涉足那儿的。偶尔去了,他们所见到的女人们的样子,也是他们一向见惯了的没什么可指责的样子。所以并没有哪一个男人感觉到那儿的性质在发生着值得引起普遍的男人们密切关注的变化。而十六岁的少年“入主”红磨房以后,似乎意味着便是她们合理合法的“俱乐部”主任或“沙龙”首脑了。而且,他还无权要求她们什么,她们却有权拿他寻开心。紫薇村的女人们,没哪一个曾敢拿男人当面寻开心过。但她们早就巴望着有这样的权利有这样的时机了。拿一个男人寻开心,不消说能够使她们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们都希望并需要获得这一种特殊的情绪快乐。拿一个男孩儿寻开心会使她们感到有失身份。而十七八岁的大少年又接近是小伙子,拿小伙子寻开心会被认为轻佻,紫薇村的男孩子,十七八岁就开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了。不懂得这一点的,会被怀疑将来能否成为村里的一个好男人。所以他们维护自己尊严的意识,是和少女们本能地维护贞操一样敏感的。拿他们的尊严寻开心,等于抚弄小公牛的犄角,是很冒险的事儿,她们从不敢尝试的。拿一个比男孩儿的年龄大一点儿、比男人的年龄小一点儿的十六岁的少年寻开心。既不失身份,亦不冒险,是介于被允许与被指责之间的事儿。而普遍的女人们,其实是总想做这样的事儿的。有机会做这样的事儿时的快乐,是一份儿女人平常难得的快乐。对紫薇村的女人们,尤其如此。何况那十六岁的少年比男孩儿多点儿、比男人少一点儿的自尊,是全村数来数去最不娇贵的一种。拿他寻开心,获得片刻的快乐,他不至于生气,不至于记仇,更不至于当场对面给她们个下不来台使她们自己陷入难堪之境。他只不过红了脸害臊,不好意思罢了……

她们拿他寻开心,还因为她们都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少年脸盘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长相乃是她们所喜欢的;他沉默寡言、心眼儿实诚、知仁知义的秉性是她们所喜欢的。她们视他为一个公有的小阿弟。她们对他的关怀,多于村里的男人们,也诚于村里的男人们……

每每地,取笑了他一阵之后,她们转而就开始体恤起他来了。她们会自己推磨,逼迫他离开红磨房出去玩儿,他并不情愿被她们所代替。这十六岁的少年认为推磨是他报答全村恩德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他乐于以这种并不难的方式报答。他自慰于他已经开始报答着了。等待着他磨出来的米豆一盆接一盆、一簸箕接一簸箕地排开一溜儿,他心里反而觉得高兴。那时刻他更能充分地感受到自己劳动的意义,和作为一名紫薇村人的存在价值。他会变得像一头小毛驴似的,脚步腾腾地将大磨推得隆隆有声。汗珠儿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也顾不上停磨歇歇,擦擦,越推越来劲儿……

被女人们逼迫着离开红磨房,十六岁的少年其实无处可去玩儿。他觉得他比村里那些同龄的少年们都大许多岁似的,他们也这么觉得。他的孤儿身世和吃“百家饭”长大的特殊经历,自然会使他内心里的所思所想与他们不同。而“入主”红磨房以后,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他和他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再说他自小就不爱玩儿。何况,乡村里是没有特别闲在的少年的。有的有活儿干、有的要到外村或县里去读书。他一天学也没上过,上学的花费太高,谁家也供不起他上学。但他倒是认得了一些字,会写一些字,是自己跟别人家上学的孩子暗学的,大约相当于小学二年级的程度……

通常是,不爱玩儿的这少年,双手刚与磨把子分开,肩膀就与一副担子黏在一起了。他要一担担从远处挑来沃土,将红磨房后那片红黏土覆盖了,改造为菜地。他要自食其力,不再吃那些女人们带给他的菜,而吃自己种的菜,以后还要吃自己种的粮……

女人们结伴儿回家时,遇见他挑着满满两筐土,一只手搭稳担子,另一只手叉在腰里,头偏着,脖子被压得梗着,踉跄地急急往前赶着走,都不由得驻足望他。他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尽量挺直腰板,尽量迈稳脚步,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

她们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地都会说出些夸他的话:

“这孩子!难道就不知累?”

“使人想起小牛郎!我要是天上的织女,真愿为他思凡下界,陪他过一辈子呢!”

“你呀!都算是他婶姨辈的人了,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臊的话!人家还是个孩子哩!”

“将来嫁给他的那女人,也算是有点儿福气了。”

这少年当然也有感到累极了的时候。那时候他就到紫薇河边去钓鱼,鱼竿儿是用树枝刮成的,鱼钩是用烧红了的针弯成的。那一段河面很静,村里的人不太会去到那儿,那儿仿佛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齐人高的灌木将水与岸分开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紫薇开放在灌木间,那一段河中有块平坦的大青石,他常游过去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垂钓。河里有鱼,但极小,偶尔能钓着条大的,也不过两寸多长。与其说他是去钓鱼,莫如说他是去发呆,那儿的确是个供人呆想心事的好地方。

这十六岁的少年倒也没什么心事可想,往往是在那儿思念起父母亲,那时他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忧伤。吃“百家饭”的十年,并没使他忘了生身父母。恰恰相反,父母的形象在他记忆中是保留得很清晰的。父母生前是一对儿恩爱夫妻。当年他有过的家很温馨。在他的想象中,红磨房变成了他当年的家,仿佛正从红磨房传来母亲呼唤他吃饭的声音,仿佛一跑回去,便可看见爱他的父亲坐在桌旁正饮着茶耐心地等他……

这十六岁的少年也会无端地思念起小琴来,他九岁时在小琴家住过两个月。小琴那年十岁,他叫她姐。小琴家姓刘,但她不是刘家的亲生女,是刘家从外地抱回紫薇村的。那是她两岁多的事儿,她不知她祖籍何地,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别人更不清楚。刘家两口子对此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刘家的女人有病,不生孩子,曾指望靠她长大后招进门个女婿养老送终。小琴三岁时,那女人不知哪服药吃对症了,竟怀上孕了,而且生了个儿子。于是两口子就变了初衷,打算让小琴将来做他们的儿媳妇。对于他们,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不必为她准备嫁妆了,也不必为儿子另娶媳妇准备彩礼了。不但顺理成章,而且省钱,当然也就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于是小琴在刘家的身份和地位,由领养女实际上变成了童养媳,像是刘家的一个使唤丫头了。每天既要服侍刘家两口子的起居,还要负责照看她的“丈夫”,还要从早到晚干许多活儿。农家活儿多,小琴每天难得有片刻清闲的时候。小琴的“丈夫”叫宝顺,是个很病弱的孩子。病弱而又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难免娇气,娇气的孩子就爱哭。

常常是这样——小琴正喂着猪,或正洗衣服,宝顺就在屋里哭起来了……

于是刘家的女人高叫:“小琴!死丫头!耳朵聋了?没听见宝顺哭呀?”于是小琴慌慌地就往屋里奔……

于是刘家的男人生气地骂道:“小琴,你怎么不洗手?刚喂猪,连手也不洗就可以哄宝顺的吗?你心里还有没有他?他将来是要做你丈夫的。”

宝顺在哭,小琴低头瞧着自己并不脏的双手,往往就怔愣在那儿,不知究竟该先洗手,还是先哄“丈夫”别哭要紧……

有时小琴遭到斥骂也会顶撞一句:“我手不脏!我没喂猪,正洗衣服来着!”

“小贱人!还学会顶嘴了!难怪宝顺这几天眼睛红红的,准是你昨天哄他时,手上的皂水弄进他眼里去了!”

“昨天我哄他时没洗衣服!我扫院子来着!而且也洗手了,用清水洗的,没搓皂。”

“反了反了!死丫头现在是怎么了?长一岁脾气大一截儿,不调教以后还了得吗?!”

刘家女人就会扑到她跟前,狠狠拧她几把。不拧她脸蛋儿,也不拧她胳膊。专拧她大腿根儿内侧肉皮儿最细嫩处。拧那儿,即使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别人也是发现不了的。小琴被拧时,紧咬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忍住疼一声儿不敢叫。若叫,就会挨几顿饿……

这些情形,都是卓哥九岁时亲眼所见的。他还看出,十岁的小琴姐,一点儿也不喜欢她那七岁的“丈夫”。他甚至看出,她心里其实很讨厌那娇气的动不动就哇哇大哭起来的男孩儿。

刘家本不愿诚心尽到收养他一个月的义务。但这义务是村里挨家挨户轮下来的,轮到他们家了,他们家没正当理由将他拒之门外,只得大违其心地尽义务。刘家的男人是个迷信思想很严重的人,在县里认识了一个从前设过算命摊儿的男人,两人有共同语言,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他经常到县里去会那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虔诚之至地请教些疑惑。他那朋友告诉他,他的宝顺所以一生下来就病弱,是因为生辰不好,所以命薄,若能有个命旺的男孩儿与宝顺同睡些日子,兴许足以使宝顺借到些命力。而这一点,乃是刘家不但没将九岁时的卓哥拒之门外,而且待若上宾的真正原因。九岁时的他虎头虎脑,人见人夸他天生一副虎虎有生气的模样,刘家的男人思忖他肯定算是个命旺的男孩儿了。不过卓哥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一层底细……

刘家两口子的确对他很好。不让他干一点儿活,只要求他陪宝顺睡觉,而且得和宝顺睡在一个被窝儿里,而且得脱光了睡。宝顺睡午觉,他也得脱光了陪睡,哪怕他一点儿也不困。他很识相,每逢那时,乖乖地自觉脱光了躺在宝顺身旁,闭眼装睡。其实他心里更愿去帮小琴干活儿,却不敢,那么做刘家两口子会生气的。人家对他好,他怎么能惹人家生气呢?他也不是没偷偷帮小琴干过活儿。有次被刘家那女人看到了,训了他一顿。而后那女人还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又将他训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帮小琴干活儿了……

小琴知道他想帮她干活儿,只不过不敢,所以并不嫉妒他这个吃白食的男孩儿在刘家的地位反而优越于她,更不嫉妒他的闲在。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想要互相表达好感的话,大人的眼睛是监视不住的。有天宝顺又发烧了,刘家两口子一块儿为宝顺到县里去。那男的去请教他会算命的朋友预言个安慰,那女的去为儿子抓药。于是九岁的男孩儿和十岁的女孩儿可算得着机会在一起说话儿了。小琴什么活儿也不干了,没完没了地对他尽说尽说。说她长大后,总有一天要从刘家逃走,才不肯做他们的儿媳妇呢!十岁的少女说到伤心处,嘤嘤地哭了。九岁的男孩儿就替她擦泪,劝她别太伤心,发誓将来陪她一块儿逃……

她说:“你发誓了我也不信!”

他问:“那怎么你才信呢?”

十岁的女孩儿轻咬下唇想了想,忽然又眼珠一转,神情极其庄重地说:“只有咱俩拜了姐弟我才信!”

九岁的男孩儿瞪眼瞧着她,困惑地又问:“我不是已经叫你姐了吗?”

她说:“那两回事儿的!拜了,就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了!不拜,姐呀弟呀的,随口叫叫罢了。全村许多男人女人间,不都这么叫的吗?你以为他们就真是互相放在心上了呀?”

他说:“可我不会拜啊。”

“我会!我见过大人们怎么拜的。”

于是十岁的小琴便拉着九岁的卓哥的手儿双双跑进杂仓房,她将三根细柴棒儿插在粮囤里,扯卓哥和她并身跪下,一起对着粮囤磕头。

她说:“天爷爷地奶奶,都给我俩作个证!我俩今日拜姐弟,以后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俩谁若是变心,天爷爷降雷劈,地奶奶塌坑埋!”

她说一句,卓哥跟着学一句。

拜过后,卓哥问小琴:“以后,你就真是我一个姐了吗?”

小琴说:“那当然!是你一个比亲姐还亲的姐!”

卓哥又说:“那我往后在这世上有一个亲人了呗?”

小琴以大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说:“对!我往后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亲人了!”

她忽然抱住他,在他脸蛋儿上亲了一下。

自从母亲死了,卓哥第一次被人亲。这九岁的男孩儿并没觉得害羞。恰恰相反,他感动得想哭……

刘家两口子回来后,不知为什么,对小琴的态度显得异常阴冷。这使小琴心里格外恐慌,处处提心吊胆,也使卓哥替她忐忑不安……

那年端午节,村人们照例互送粽子,刘家照例支使小琴去送。该送的人家多,小琴一个人拿不了。卓哥自告奋勇,要求和小琴一块儿去。刘家两口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两个孩子出门前,刘家女人亲自替小琴重梳了一遍头,重编了辫子。还翻出一条粉绫子为小琴在辫梢结了一朵花辫儿,而且,找出套新衣裤和一双新鞋让小琴换上。离开她几步端详了她一番,又往她脸颊上擦了淡淡的胭脂,往她眉心点了一个圆圆的小红点儿。于是在卓哥看来,他暗装在心里的这位小姐姐,就跟年画上的小神女一般好看了……

两个孩子合拎着一篮粽子走出刘家后,卓哥对小琴说:“你爸妈……”

小琴立刻打断他:“再不许这么说!他们不是我爸妈。”

卓哥顿时缄口,默默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说:“你公婆……”

小琴站住了,挑眉瞪着他,生气地说:“他们更不是我公婆!姐告诉过你的,姐长大了早晚要逃离刘家,逃离你们紫薇村的!”

卓哥也有点儿生气地说:“反正从今天看,刘家对你也挺好的!”

小琴不愿和他这个拜过了的小弟弟拌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两个孩子就都心情不悦起来……

送粽子送至某一家,那家女人欣赏地瞧着小琴问:“哟,这么漂亮哇?谁打扮的你呀?”

小琴低了头回答:“宝顺他爸、他妈。”

那家女人又问:“小琴,你究竟愿意作他们女儿呢?还是愿意他们作你公婆呢?”

小琴不抬头,不吭气儿。

那家女人似乎从她的样子感觉到了些什么,俯下身问:“小琴,他们对你究竟好不好?你心里别存顾虑,说实话。他们如果对你不好,全紫薇村的人都可以为你做主,批评教训他们。咱们紫薇村是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仁义之村,绝不容许不仁不义的事儿背地里存在着!”

小琴细声儿细气儿地说:“那你问卓哥吧,他最清楚。”

那女人认真起来,转脸问卓哥:“既然她自己不愿说,卓哥你就替她说!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实话!说了实话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有我护着你!”

卓哥犹豫片刻,半情愿不情愿地替小琴回答:“刘家对她好。”

“真的?”

“真的。刘家对我都好,一点活儿也不让我干,你想对她还能不好吗?”

卓哥是个全村公认的诚实的孩子,那女人信了他的话,终于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刘家对小琴不好呢!那可不行。咱们个远近闻名的仁义之村,维护村德村誉,人人有责的事儿!谅他们刘家对小琴也不能不好,不敢不好!”

回刘家的路上,小琴只管低了头自己个儿闷闷地快走在前,不理卓哥。

这使卓哥心里很难受……

两个孩子一进刘家门,刘家女人就命小琴快去将新衣新裤新鞋子换下。

刘家女人拿着那双新鞋对男人嚷嚷:“你看你看,这死丫头,一双新鞋穿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弄了一鞋面儿的土!”

卓哥看着,听着,心里更难受了……

小琴自是怯怯地半句也不敢分辩。

刘家女人又训斥她:“还不快去把脸上胭脂洗了!想总一副那模样扮小妖精哇?”

小琴就低了头赶紧转身去洗脸……

刘家的男人则将卓哥招到近前,问他那些人家收下粽子时跟他们聊什么没有。

诚实的孩子要想学会撒谎必得因其诚实吃过几次大亏。卓哥一向因自己的诚实蒙受大人们的夸奖,尚未因自己的诚实而后悔过。

他就将那一家的女人先问小琴后问他的话学说了一遍。

“小琴她怎么回答的?”

“她自己没说,她让我替她说。”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们对她好。我说你们连对我都没比的好,一点活儿都不让我干,对小琴能不好吗?”

刘家的男人和女人听了,对望一笑。

那男人还满意地摸了卓哥的头一下。

接着那男人将小琴叫到近前,阴沉着脸问她:“外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小琴低了头,不吭气儿。

那男人倒也不逼问她,只冷冷地说:“墙角那儿跪着去吧,今晚别吃饭了。”

于是小琴默默走到墙角那儿,面对着墙角跪下了。

她一直跪到吃晚饭时分,刘家两口子也没许她起来。

他们对卓哥倒是显得更亲了,两口子一左一右两双筷子,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

卓哥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偷瞧小琴跪在墙角的背影。那时刻这男孩儿的整个心怀里,充满了对自己暗拜过的小姐姐的怜悯,但却丝毫也不敢放任他的怜悯溜到他脸上,更不敢让他的怜悯变成泪水暴露在他眼里。只有用一口口饭菜将他的怜悯堵回心怀中去,严密地压住在心怀。这从六岁起开始吃“百家饭”已经吃到九岁的男孩子,早已领悟了许多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不太可能领悟到的人生况味儿。他已从切身的体会中学会了点儿初级的人生经验和技巧。

他希望自己能憎恨刘家两口子,可是憎恨不起来。因为他们对自己好,而且正对自己更好着。

他终于鼓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替他的小姐姐求情。

他说:“婶妈,叔爸,我吃饱了。也让小琴吃吧,我去替她跪着,行吗?”话声小极了。

刘家两口子不禁地都放下碗对视起来。

那女人脸一沉,刚想说出句什么不快的话,被她男人用手势止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卓哥都替小琴求情了,就给卓哥个面子吧!”

那女人立刻就笑了,同意地说:“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你卓哥的面子嘛!你是咱紫薇村全村的一个公共的儿子啊!卓哥,晚上睡觉时,你可要握着宝顺的一只手。他爱惊觉,你握着他一只手,他就不惊觉了。”

卓哥以非常值得信赖的目光望着那女人说:“婶妈,我一向就是握着宝顺弟弟的一只手陪他睡的。”

对于和自己父母同辈的村中男女,这九岁的男孩儿习惯于在“婶”“姨”“伯”“叔”后加上“妈”“爸”相称,这是他的“创造”,以此表达自己对他们和她们终生不忘的感激与视如父母的尊敬。

于是那女人便唤小琴过来吃饭。

而他对刘家两口子就更憎恨不起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家两口子要求他握着他们宝贝儿子的一只手睡觉,是从县里那潜业于民间的算命先生口中讨教来的借命诀窍。他说人的手心上有个穴位是命脉之“门”。人是孩子时,那“门”乃是敞开着的。人渐大,那“门”则渐关。孩子通过和孩子握手借助命力,是最直接的方式。

小琴当然也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曾对刘家两口子说她是祸女投胎转世,也就是白虎精的孙女投胎转世。生活在谁家,谁家必有劫难。化解劫难的办法,只能是以威以严镇住她的邪气。这一预言,使刘家两口子极为烦恼。他们已不打算将来让她做儿媳妇了,但是又没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她逐出家门。烦恼由此而生。正所谓当初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唯有盼她猝死于什么不幸……

有天宝顺爬到桌上弄翻了热水瓶,烫伤了手脚,伤得不重,但毕竟是烫伤了。

刘家两口子竟将小琴捆绑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布,扒光上衣,鞭蘸水抽打了一顿。

这一严酷的惩罚也是当着卓哥的面进行的。当时他几乎想扑上去狠咬刘家男人的手,但是毕竟没敢。他不认为他们的宝贝儿子被烫了责任在他的小姐姐。因为那七岁的男孩儿是在他们爱视着的情况下爬上桌子弄倒热水瓶的,而小琴当时正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菜……

那一天这九岁的孩子开始怀疑紫薇村中是否真的皆是好人了,进而开始怀疑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紫薇村所冠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了……

夜里,刘家两口子睡酣后,他悄悄溜下自己和宝顺睡的床,溜进他的小姐姐住的阴暗潮湿的小偏房,来在她的床前。

他跪下去,将头埋在她胸脯上哭。

他哀哀地说:“姐,他抽你那会儿,我想咬他手来着,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着他的头说:“姐也不许你为姐那样儿。姐只问你一句话——紫薇村的名声值得你一个小孩子家那么袒护着吗?”

卓哥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虽然已开始暗暗怀疑对他恩重如山的这个村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但在需要他加以维护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维护的……

“弟,你呀,你呀!”小姐姐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脯上捧了起来,在黑暗中欠身凝视着他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他们紫薇村的好名声是假的,假的!宝顺根本不是他爸的种!是他妈偷汉子借来的种!帮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经的村长!他们刘家有了宝顺后村长他夜里还经常来!宝顺他爸不高兴村长再来了,可宝顺他妈高兴着哪!为了使宝顺他爸不管她和村长的事儿,她趁她亲妹住在这儿的日子,怂恿丈夫和她亲妹子,她自己和村长,在这大宅子里分头明铺暗盖的!她男人也偷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村长的老婆!村长更是个色鬼,他跟你们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奸了!这些不要脸的事儿都是他们刘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儿时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听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为你们这个紫薇村对你有恩就永远信它的好名声!你们紫薇村空冠一个好名声,包藏着的些个不要脸的事儿兴许还多着哪!……”

小姐姐的话使卓哥的头皮上阵阵作麻,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内心里恐惧极了,觉得小姐姐说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会招致危险的话。

他语调儿颤颤地嘟哝:“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他忽见一个人影儿从窗外闪过。小姐姐也及时地“嘘”了一声儿。他蹑足走到窗前向院子里偷望,见一个身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倾听了片刻院外的动静,然后猫着腰踮着脚跑至刘家两口子那屋的窗下,举手在窗上轻敲了三下,咳嗽了一声。他从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长“叔爸”。又片刻,门开了,刘家的男人抱着被卷儿出来了,对村长“叔爸”说了句什么后,便往西厢房里去了……

那一时刻,这九岁的男孩儿心中的一座圣殿轰然坍塌了。

他流泪了……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来了位记者。据说是位省报的大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共同抚养一个本村孤儿的事儿的。村长一干人等,自然就陪着记者来到了刘家。一干人中,少不了还有女治保主任。

村长指着卓哥对大记者说:“就是这孩子!您瞧他长得多壮呀!无论他住到哪家,哪家都绝不曾亏待过他!”

于是大记者就问他:“卓哥,村长说的属实吗?”

卓哥低了头回答:“叔爸说的属实。”

大记者听不明白“叔爸”是什么称谓。

刘家的男人就不失时机地上前解释,最后说:“也叫我叔爸,叫我女人婶妈。我们两口子也像父母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他嘛!”

于是大记者就颇有感慨地说:“这事儿太动人了,这事儿太动人了。实实在在的一曲美好乡情的颂歌嘛!……紫薇村大人们的心灵是美好的,卓哥感恩戴德的少小心灵也称得上是美好的……”

女治保主任插言道:“对对,卓哥可诚实了,从不说谎!”

大记者又问卓哥:“卓哥,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像你们紫薇村的婶妈、姨妈、伯爸、叔爸一样维护紫薇村的好名声吗?”

卓哥想了想,低声说:“我现在就愿意维护着……”

他的话立刻博得了村长一干人等,大记者,包括刘家两口子的夸奖。众人都说,难得这孩子如此懂事,也不枉全村人轮番抚养他了……

当时小琴被锁在杂仓房里,并预先受到了严厉的警告……

卓哥在刘家快住满了一个月,将轮到别人家去住前,刘家的男人有天将他扯到跟前,盯着他眼睛问:“卓哥,你住到别人家后,在我们刘家看到的事儿,你会对别人讲吗?”

卓哥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是那么值得信赖。

刘家男人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怕你对别人讲。你讲了,也没人信的。我们刘家,在村里口碑还是挺好的。对你卓哥怎样呢?你自己心里该有面镜子。我嘱咐你,是为你考虑。你才九岁,到能自食其力还十来年呢!你还会轮番住在许许多多人家呢!如果你离开一家,讲论一家的事,谁还愿意让你吃住到家里呢?再说,谁家还没点儿不愿外人知道的家长里短呢?你能理解我纯粹是为你考虑才嘱咐你吗?……”

卓哥默默点了点头。

……

他住到另一户人家才一个多月,就听说刘家的宝贝儿子终归还是病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小姐姐,却多次见过刘家的女人。那女人当年从河东村到河西村,逢人便哭,说她的宝贝儿子是被小琴从床上一脚蹬到地上,连摔带吓,几天昏迷不醒而死的。人们的同情心,一向是很容易被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争取过去的。于是“小琴”这个好听的女孩儿的名字,在紫薇村似乎成了“忘恩负义”四个字的实例注脚,成了“灾星”的象征。全村只有卓哥一个人不信他的小琴姐姐会将刘家的宝贝儿子一脚从床上蹬到地上,除非她吃了熊心豹胆。尽管他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宝顺。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根本不具备替他的小姐姐辩诬的威信,并且不敢,唯恐自己也因而和“忘恩负义”四个字连在一起。小琴背上恶名这件事儿,给九岁的卓哥一种教训,那就是自己永远也不能背叛紫薇村,哪怕它在方圆百里内的好声誉的确是假的……

不久,那位省报的大记者的文章见报了。他给村里寄了几份,全村人争相传看,包括那些认识不了几个字的男女,人人都眉开眼笑,仿佛自己从此拥有了一大宗可以传之于下一代的财富似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荣誉的确是足以被视为财富的。

谁也没注意到,卓哥正是自那时起变得沉默寡言的。这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再打算和他人和世界作主动的交流了……

直至他“入主”红磨房后,才又见到了他的小琴姐姐一面。那一天到红磨房来的女人多,她们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拿他寻开心,而他一如既往地只管低着头推磨。忽然女人们安静了下来。他奇怪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小琴姐姐将盆边儿卡在腰际,犹豫地站在他的红磨房门外。算来她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明显地长高了。当时,上午的阳光在红磨房外晃眼地照耀着。卓哥从磨房里看磨房外的小琴,但见她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只感到她不但明显地长高了,而且胸脯也明显地高高地隆起着了,感到她身材看去那么窈窕,娉娉婷婷地动他的少年心。她的长头发竟没扎辫子,一束披散胸前,一束披散背后。她的脸朝向他,分明地,是正在呆呆地定定地望着他。他发现女人们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他,被望得一时心慌,立刻又低下头推起磨来……

他听到女人们这样议论:

“那灾星怎么穿得破衣烂衫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

“刘家两口子不许她穿得干净齐整,到了晚上才许她梳头洗脸。本来命里就带着几分妖气投胎转世的,再许她着意地打扮自己,还不把咱们紫薇村河两岸男人的心都迷荡了呀?”

“就是!刘家两口子做得对!可不能让那个漂亮的灾星坏了咱紫薇村男人们的心性,坏了咱紫薇村的好声誉!”

“刘家趁早把她远远地嫁出去算了!”

“刘家不把她嫁出去,自有不把她嫁出去的道理!忘了刘家的小宝顺是怎么死的了?还不是被她命里的妖气克死的吗?刘家宁肯养着她,也不愿让她再去克世上别人家的儿子!……”

“唉,难得刘家两口子有这种普度众生的佛心!……”

卓哥明白,他的小琴姐姐是见人多走了。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强大的失落……

他常卧在河中那块大青石上做白日梦,梦想他的小琴姐姐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媳妇。他不怕她命中的妖气克自己,也根本不信那些鬼话。他愿意她做了自己媳妇以后,自己还叫她姐。他想象着自己和他的小琴姐在红磨房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种种情形,常如呆如痴,常不禁地徒自嬉笑起来;想象着自己钓到半桶小鱼儿,抬回家去,见她斜倚家门正在盼着他回家,高兴地接过小桶,顷刻便麻利地收拾了鱼,熬出一盆鲜美的鱼汤。那是多么称心如意的日子呢?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没情绪上心地钓鱼。他已将那片红黏土地改造得来年可以点籽儿种菜了。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觉得来年夏秋收获再多的瓜菜也是没法儿欢乐起来的。在这少年的想象之中,只有和他的小琴姐姐一块儿在那片地上点籽儿一块儿收获,才可能是一种欢乐……

此时这少年就格外忧伤地怀念起他的父母来。父母如果活着,大概他的梦想也就不难成真了。他这么认为,同时也就更因自己从小是孤儿自悲自戚了……

这少年经常做着他的白日梦长大了两岁。他十八岁了,可叹他的“家”中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他起先完全是从女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年了。她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地拿他寻开心了,她们在他面前都显得庄重起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地死盯着他了,她们的眼神儿里似乎多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惊诧了。她们跟他说话时的语调和口吻不再是大人对孩子式的了,而是大人对大人的了。客气了,客气得具有温柔的意味儿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自己常常会首先矜持起来,甚至腼腆起来。有时他憨憨地望着她们笑时,她们竟会微微地红了脸……

这使他相当困惑。

有天,他无意中从一个女人盛豆子的亮晶晶的铜盆底儿上,看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男人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男人的脸。是的,尽管非常年轻,但却丝毫也没有年轻男人的浮气和躁气。那张脸看去是那么成熟,那么表情笃诚,前额饱满,双唇丰厚,浓眉大眼。不说有多么英俊,起码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了。总之那是一张乡下美男子的脸。

他从那浓眉大眼认出,铜盆底儿上的脸,正是自己的脸。

他不禁扭头看看自己左肩左臂,肩头的肌肉很结实,臂很粗壮,手很大,一只有力的手。再扭头看看右臂右手,当然也是那样。

他干咳了一声,底气充沛,其声洪亮,在红磨房嗡嗡地回旋着。

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了,也不再可能被别人当成少年看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他当时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喜还是忧。他曾希望自己不再是少年,又怕自己已经是男人了……

那一天夜里,他在河中洗澡,救起了他的小琴姐。

他乍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脱了衣服,一步步缓慢地涉入到河里。他没承想那便是他的姐。此前没人到这一段河来洗澡,更不会有女人来洗澡。紫薇村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单独或结伴儿在河中洗澡倒是常事。不过早就分别划分出了水清底浅的安全河段。而他在属于自己的这一河段洗澡,一向是脱得赤条精光的。他急忙隐到大青石后,唯恐自己赤条精光的不堪模样被那女人看见,羞吓着她。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水深了。河水渐渐没及女人的腿,没及女人的腰,继而没到女人胸脯那儿了……

他有些替她担着颗心了。

他知道她若再前走一步,河水会淹没她的头。

他想喊着告诉她,可张了张嘴,怕她猜疑自己偷看她洗澡,怕自己的好意被误解为另有所图的调情——没喊出声……

还好,那女人不再前进了,就站定在那儿低下头洗起长发来……

他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向岸边潜游。当他尽量隐蔽着自己登上岸穿好衣服,再抬头朝那女人望时,她不见了。他想她不可能一转眼就上岸走远了,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顺流扫视河面,果见她已溺水了!她的身子时沉时浮,长发像一顶黑草帽似的悠悠地漂着。她的头浮出水面时并不呼救,手臂也不进行挣扎性的拍击,似乎将生死等闲视之了一般……

他扑通跃入水中将她救上了岸。

月光下,她遍身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了。乡下女子并不戴乳罩的,只不过用一条布在胸前兜住着双乳,在背后系个结罢了。她胸前已没有那样一条布,肯定是她洗身时取下拿在手中,溺水后被冲走了。她那双乳彻底地露形露状,丰满而紧绷绷地高耸着。她的短小的亵裤,已被河水旋到膝部。她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湿发衬在脸儿周围。那是一张鹅蛋脸儿,尽管眼睛是闭着的,但细眉纤纤,眉梢几乎延入鬓发……

她的裸体仰躺在他面前,仿佛一席美宴,只等着他尽情享用。

这时他才看出她是小琴。

她的裸体对他的目光发生着极大的诱惑。十八岁的卓哥第一次感到一具女人的光身子对他所具有的强烈吸引力是那么不可抗拒!而她正是他经常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啊!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急剧地运行着、膨胀着。那冲动是无比狂野起来了!似乎在一次次将他向她推倒下去。他蹲在她旁边,一动也动弹不得。仿佛只消稍微一动,便会不由自主地扑向她……

他看着她的光身子完全呆住了。

灌木丛中扑啦啦猝飞起一只宿鸟,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无缘心虚地举目四望,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

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卓哥这样和她在一起……

他心中陡升恐惧,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继续呆看着了。

于是他一手插到她腰下,将她的下身轻轻托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替她扯上了短小亵裤。她的肌肤是那么滑润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使他的手忍不住想要抚摸她全身。尤其想摸弄她那高耸的暄软的白馍馍似的双乳。他果然便那样做了……

她微张着的嘴里吐出一长缕气息。她轻哼一声……

他缩回手,感到自己很邪恶很罪过。

他又下到河里,游向对岸,寻找到她的衣物,一手托着一手划水游回来。

他将她的衣物放在她身旁,又蹲下呆看她时,她苏醒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没立刻认出他是谁,骇然坐起,发现自己几乎光着身子,啊地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曲缩双腿,夹紧双臂,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他悄声说:“姐,别怕,是我呀……”

她认出他后,松了口气,双腿渐渐又伸向前去,双臂不那么惶恐地夹紧着了。同时,双手往下一垂……

“弟,姐溺水了是不?”

“嗯……”

“你救起了我?”

“嗯……”

她见他的目光胶粘在自己胸前了似的,双手又本能地交叉着护住了乳房。

“我衣服呢?”

“这儿。”

“该在河那边儿呀。”

月光下,她眼中便朝他投注出一股柔情。她那双丹凤眼看人时天生有种勾人魂魄的妩媚劲儿。他暗想她的眼睛美得真是全村独一无二!

“你先转过身去,让姐穿上衣服。”

于是他乖乖地顺从地转过身去。

“弟,你也穿上衣服吧。”

“我衣服湿了。”

“为救姐湿的?”

“嗯。姐你怎么到这儿来洗呢?”

“他们不许我在他们家洗,他们成心脏着我。女人们也不许我在她们洗澡的那段河洗,说我会脏了那段河……”

“那,你怎么不喊呢?”

“喊什么?”

“你被淹时,喊救命啊。”

“死了也利落……早死早投生,没什么不好……”

他就猛地站起,向她转回身。那时他眼中已是满含着泪了。

他大声说:“姐你不能死啊!你一死,我在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她已穿好衣服,凝眸望他。月光下,他见她神情凄然。

“我今年十八岁了……”

“……”

“我该娶媳妇了……”

“……”

“姐,我从十六岁起做梦都想着有一天娶你!除了你,七仙女下嫁给我,我卓哥也不称心!红磨房就是咱俩的家!从此咱俩不跟紫薇村人交往,只为紫薇村推磨!咱们恩恩爱爱,生男育女,白头到老……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

“你倒是说你愿意嫁给我呀!”

她便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不住地亲他的脸,亲他的肩……

他双手抱住她的腰,感觉到自己结实的胸膛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她凸挺的双乳,像舒舒服服地紧紧地贴着一块絮满了新棉花的厚垫子似的。他身子顿时有些酥软了……

可他嘴里却仍执拗地要求着:“你说呀,你说呀!……”

她的身子却在他怀里委了下去。她将脸偎在他胸膛上,继而又不住地亲他的胸膛……

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见她双眼也已泪汪汪的了。

于是他俯下头亲她的双眼,像要将她眼中的泪嘬尽似的……

于是他们的双唇也亲在一起了,一时没法儿分开了……

他们便同时倒在了河岸的细沙滩上。沙滩被一白天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温热地烘着他们的身子……

这两个在他们是孩子的时候暗拜过姐弟的一男一女,在暖暖的沙滩上翻滚着,情欲炽旺地互亲互爱着……

最初一次男女间的亲爱是动人的,也是不得要领没有章法的。他们如同两只馋嘴的小猫儿,而对方是活蹦乱跳的小鱼儿,都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入肚子里,又都因对方活蹦乱跳无处下口似的……

在这过程中,她的衣服又从她身上剥落在沙滩上了……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不许他剥下她那短小的亵裤……

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叫。

扑啦啦,又有一只宿鸟从灌木丛中飞起。

他们都吃了一惊……

“别急成这样儿!姐早晚是你的人。你既然有心和姐做夫妻,往后长长的一辈子供咱二人这样呢!……”

“那,做了夫妻以后,我还叫你姐行吗?”

“行啊。”

“你呢,你叫我啥?”

“我叫你卓哥。”

“不……你也得叫我弟……”

“好。还像从前一样叫你弟……”

“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偷着叫,做了夫妻以后就不用偷着叫了,想怎么叫怎么叫,可要比从前叫着亲哩!……”

于是他们都幸福地笑了,接着便商议怎么样才能顺利地做成夫妻。

依她,事情很简单,两人双双去登记就是了。她还说,就是不登记,她偏来和他住一块儿,紫薇村的人也是拿她没奈何的!

他说那可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毕竟是紫薇村人共同抚养大的。终身大事,他不能不做得使全体紫薇村人都挑不出理儿来。

最后她被他说服了,同意由他首先去找村长,央求村长替他们做主,去跟刘家两口子说通。因为名分上她仍是刘家的人啊,刘家两口子仍算她“养父母”啊!尽管他和她一样,不再认为村长是正派男人了。

……

村长对卓哥的愿望大摇其头,仿佛他的想法乃是天下第一古怪、第一荒唐的想法。

村长说:“不行不行!你是名声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是名声多么恶的一个女人!你俩不般配啊!”

他说:“可我俩自己都愿意。”

“什么话!”村长瞪起了眼睛,“什么话!这是你俩愿意就行的事吗!你是咱们紫薇村从一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的。我是谁?我是一村之长!如果说普通的一个咱们紫薇村的男人或女人等于是你的父母,那么我就等于是你的祖父了!你的婚事我就一点儿都没权利做主了吗?……”

一提到紫薇村对他的大恩大德,他顿时惭愧起来了。

“我……村长叔爸,我不正是来请您做主的吗?……”

“可我不同意!”

“可咱们紫薇村对她不公平!咱们是一个在省报上被表扬了的村,怎么能相信她是什么白虎精的孙女呢?……”

村长怔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村长的官腔:“这个嘛!我当村长的这么信了吗?你卓哥又能具体指出咱们紫薇村的哪一个人这么信了呢?……”

他也被村长反问得一怔。

他想用句什么话暗示村长,让村长明白,他对村长和刘家女人的事儿是知道的,希望能对村长转变态度起点儿作用。但这念头在他心里拱动了一阵,自行地驯服下去了。

他没敢。

“好吧,既然你相中了她,我又何苦非强加阻拦呢?不过,我总得征求征求咱们紫薇村普遍人们的看法是不?你卓哥的婚事,不是一般人的婚事。别人的婚事有父母参谋就行了。自己愿意,父母同意,谁都干涉不了的。如你刚才自己所说,你自己九岁起,也是一个上了报的人物呢!这几年省报那位大记者,一直没忘你哩!还想就你的事儿再写续篇,再歌颂咱们紫薇村一番哩!你的婚事如果遭人议论,咱们紫薇村好名声毁于一旦哩!我这位村长失职哩!咱全体紫薇村人得沮丧几代哩!……”

村长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一大番话,似乎句句说在情上,说在理上,似乎说得那么虔诚,考虑得那么周到。

卓哥一时间无话可说了。他感到村长看着他那一种目光,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一时心血来潮犯任性的孩子。

“卓哥呀,你放心吧!紫薇村既把你从一个六岁的孩子抚养到了十八岁,就不会不对你负责到底!你才十八岁,急什么呀?能眼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吗?男婚女嫁,讲的是般配二字。再说,也得刘家两口子点头是不是?那小琴也毕竟是刘家从小养大的吧?如果刘家不同意,我当村长的也是不敢硬来的!那不成了抢亲了吗?……”

村长拍着他的肩,和颜悦色地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而从那一天以后,卓哥又见不到小琴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到河边去等她,一等等到后半夜。

他明白,是刘家两口子对她严加看管,不许她轻易出门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好色的村长自己,早就对一朵初开乍放瓣娇蕊嫩的野百合似的小琴心存非分之想,单等有机会对她下手呢!哪儿轻易地就肯将小琴成全给他啊!

……

转眼秋至。卓哥结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节那一天。但新娘却不是他愿一辈子都叫“姐”的小琴……

婚礼在红磨房前平坦的场地上举行。围观者众,其中有许多邻村闻讯来看热闹的男女。

卓哥披红戴花,新娘蒙红盖头,二人共持联心红绸,面对用红布罩住的一块碑。

主婚的老者轻挥手,有人便将红布徐徐扯去……

主婚的老者神情极端肃穆地吐出一个字是:“念!”

于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那位大记者朗声读碑文:“紫薇村翟姓后生卓哥,幼丧双亲,沦为弱孤。村人相怜,轮年抚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衔百家亲情,受百家关爱。今卓哥成人,数德高望重之老者同为媒保,娶外地寡妇张姜氏为妻。天地为昭,其慈永驻,其善长存。望夫妻二人,虔飨村德,誓心以报。循规蹈矩,光大村名,发扬村风,维护村誉……”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庄严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

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

“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

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

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

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

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

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

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

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龟裂着、暗碎着。

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

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

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

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地,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

“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干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

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得!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

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

“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

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

婚礼大乱。

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新娘一进新房,便摸索到床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卓哥惴惴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到那时,他还不知新娘芳龄几许,长得什么模样儿。

新娘却说:“惊不了我,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他搭讪着又说:“真是的,还不知你是哪省哪县的人呢?”

他说时,眼望着窗外,见磨房的场地上,人们已散去。些个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争抢着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么的往兜里揣。

他也望见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辫子散开了,衣服被扯开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

他听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后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她说得那么无所谓,语调儿淡淡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想想,也真有意思。一男一女,从未见过面,一经撮合,忽然就成夫妻了。”却仍望着窗外,见小琴支撑起身,将肩缩入衣服。扣上衣襟后,拢了拢头发。

一个女孩儿走近她,将她的一只鞋放在她跟前,扭身就跑……

她捡起那只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另一只鞋,却没发现……

她捡着那只鞋,走到碑那儿站定,望着,终于伏在碑上哭起来……

他听到他的新娘子在他背后问:“谁在外边哭?”

他低声说:“是她……”

心里在对她说——姐,姐,卓哥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那个前来捣乱的小女子?”

“嗯……”

“你和她有仇怨?”

“没有……”

“那,你们原先一定有段私情的了。”

“也没有……”

“那,她又究竟为什么?”

“她……她打小儿有疯病……”

“我不信。”

“真的。”

“你还在望她?”

“我没望她。”

“可你明明是在望她。”

“是你心里在乱猜疑。”

“你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身,却见她已不知何时揭去了红盖头,拿在手中绞玩着。

他不知所措起来。他拙嘴笨舌地自辩:“我……我是在寻思……该不该出去将门前的场地打扫一下……”

她脸上脂红粉厚,如同戴了彩绘的假面。这使他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觉得她似乎更像一个立刻就要登台唱戏的旦角儿。不禁地暗想——果然是一场戏多好!……

“在喜日子里是不兴扫地的,更不许新郎扫地。”

他尴尬地微微一笑。

她脸庞看去倒还端正,五官看去倒还匀称。他不禁地又暗暗庆幸——天可怜我卓哥,安排给我的还不算是一个让男人看着心里烦的女人。

她也微微一笑,又说:“人活着若连男婚女嫁这点儿意思都没有,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你……多大了啊?”

“我是和你做夫妻的,又不是和你攀兄妹的,问这干什么?”

“倒也是,算我不该问……”

他挠挠头,自嘲地嘿嘿笑出了声。那笑声听来当然是有说不出的万种苦涩的。他借着手臂的掩护,又扭头朝窗外望去——小琴的身影已不在了。只有那碑落地生根似的立在那儿。

她说:“你又望她了。我是新娘,她又不是。”

他说:“我没望她,她已经走了,我是在望那碑。”

“那碑有什么好望的?”

“我觉得它——怪邪性似的……”

“我也这么觉得。没见过人家门前有立碑的。”

“是啊,它好像是为了镇住我,才立在那儿的……”

“不许说这种不吉祥的话!”

“今儿不可以扫地,可以挑水吧?我挑水去!……”

他明知缸里水满着,不待她回答,已拔脚迈出新房……

他挑水回来,见她在推空磨。她推得很轻松,那姿态、那步子,很在行。看得出她是个有力气的女人,也是个劳作惯了的女人。

他放下桶问她:“你推空磨干什么?”

她反问:“缸满着,你又挑两桶水干什么?”

“穷日子,富水缸啊!”

“我要让你看着知道,你娶了我没什么可委屈的。起码,床上我是你个睡觉的伴儿,地上我是你个干活儿的好帮手!”

他呆望了她片刻,没好气儿地说:“那就别推空磨,咱俩轮换着把河西张家这半袋豆子磨了吧!”

她听出了他心里窝着股火儿,却不在意,淡淡一笑:“夫唱妇随,就依你。”

于是他们就轮换着磨那半袋豆子……

天终于是黑了。

她斜倚床栏,剪足而坐,双肘搭在床栏上,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手上。

卓哥则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声不响地吸烟。

她望着他的那一种目光,由安详而渐变得火辣辣的了。那是一个无数次领略过床上恣欲、被底癫狂的欢悦与快感,又久违了性爱滋味儿的寡妇女人,对一个自己十分中意的、年轻男儿郎的欣赏和温爱的目光。是的,可以说她是那么欣赏他,那么庆幸已做了他的妻子。她正渴望着被他温爱,也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想要立刻奉献给他许许多多旖旎的温爱……

他知道她在久久地注视着自己。这竟使他非常局促,更加不打算看她一眼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这儿的男主人,而是一个贸然投宿的陌生过客,不知面对女主人该交谈些什么似的。

一支红蜡烛,照耀出温馨的光晕。

她喁喁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软语柔柔地又说:“那,咱们就睡吧!”

他说:“睡,睡……”

“今后,我会做个勤勤快快的、你屋里的人……我保证百依百顺的……保证对你恩恩爱爱的……”

“我信,我信……”

“那,你可也得对我恩恩爱爱的……对我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我希望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但愿的,但愿的……”

“我想洗洗脚……”

“洗吧洗吧!水是有的,是的……”

“我今天累极了,懒得动……你不能体恤体恤我吗?”

“这……我替你弄水来……”

他掐灭烟,起身出去了。等他端了半盆水回来,蜡烛灭了。但中秋的月辉是那么皎洁,清幽地洒了满地。

“你怎么把蜡吹了!”

他一边放那盆水一边问。

“不是我吹灭的,是你开门带了股风扇灭的……”

他起身从桌上摸到火柴,划着一支,想将蜡烛重新点亮。

不料她也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口吹灭了火柴。

她说:“省点儿蜡吧!反正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

说罢,拉起他一只手,将他带到了床边。

待她又在床边坐下,他轻轻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说:“水兑得不凉不热,你洗脚吧!”

她语调娇嗔地说:“我这两只手,都有破处呢!劳你的驾了……”

被窗纸滤了一遍的月辉,朦胧又幽谧。月辉中的女人的身影,不但清晰,还泛着微蓝似的。她斜倚床栏,亦健亦柔,丰盈而不粗拙。

她发出哧哧的低笑。卓哥被蛊惑了。他觉得她那身影倒也显得有几分媚态,她的笑声使他心旌摇曳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夫妻嘛……”

他说着,替她脱了鞋,脱了袜子。月辉之下,水盆之中,女人的双脚显得秀、显得白。他半情愿半不情愿地替她洗着双脚,而她又哧哧低笑了……

她俯身抚摸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脖子……

她说:“你呀,别看你身强力不亏的,还不算是个男人哪!……”

她将双脚从他手中抽脱了,也不擦干,就那么湿淋淋地往床上一卷。他觉得像两条鱼从手中一滑逃掉了似的。他一时感到损失了什么刚刚得到的,自己曾非常向往过的,能够受用却还没来得及受用的东西似的。

他失落地站起来,见她已不知何时脱去了衣衫,胸前仅着一方小兜兜了。他想那小兜兜一定是红色的,要不就该是粉色的。她的胸怀看去是格外厚实而又松软的,那小兜兜充满了气似的膨胀着,使他联想到用一块苫布罩着的新草垛。

“你还得我求着你呀?……”

她两手各抓住他一只腕子,一拽,将他拽在自己怀里,顺势抱着他往床上倒下去。于是卓哥感到像被拖入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的漩涡之中了,感到她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具有吸力似的。他便索性想象她是小琴。这一种想象使他那迷乱的情欲猛烈地高涨起来。他不遗余力地满足着身下的女人求之若渴的需要,同时也不厌其足地饱尝她的给予。一个性爱能力极其充沛的女人,在床上对男人孜孜不倦的要求和经验丰富的给予几乎总是一样多的,而她正是那样的女人,她一直到他精疲力竭才罢休……

他终于从那强大的漩涡之中浮出,仿佛身体里仅剩下了最后一点点活力。他就靠那最后一点点活力,吸起他的短竿儿烟锅来。一想到她并非是自己做梦都巴望着娶作媳妇的女人,他心里又异常悲哀了。他因自己刚才那一番番迷乱的癫狂而懊悔不已,感到羞耻难当,感到太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了……

女人往他身上一伏,柔声细语地问:“怎么吸起烟来了?”

他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仍不说话。

“你在想一个人是不是?”

“胡说!”

“她叫什么名字?”

“小琴。”

“看,看,还不承认你在想她呢?”

“我对谁都不会承认的。我想了不该想的,我就有罪过了,就对不起全紫薇村的人们了……”

“那你还偏要想她?”

他生气地将烟锅往床栏上使劲儿磕:“我说了我没想!”

而此时此刻,在刘家,小琴正受到婆婆的鞭打。她的上身被扒光了,手臂被反缚着。她口中咬着一绺头发,坚忍着。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发生了红磨房前的事,肯定的,全村人都认为她必须受到惩罚。谁还会听到她的喊叫前来制止对她的惩罚呢?一鞭子落下,她浑身一抖。刘家的女人下手那么狠,如同是在替她夭折了的儿子复仇……

刘家男人进入杂仓房,看着他女人又抽了小琴几鞭子,不动声色地说:“算了,别气坏了你自己。”

那女人说:“她越不喊,我越气。非听她求饶不可!”

于是又一鞭子下去……

小琴浑身又一抖……

“小贱人,疼不疼?……”

“……”

“还敢不敢公开地败坏紫薇村的名声了?”

“……”

小琴咬着发,垂着头,身子跪得挺直,纹丝不动,毫无求饶的意思……

当那女人再次举起鞭子,被她男人一胳膊挡住了。

他向她使了个只有她才明白的眼色。她哼了一声,将鞭子塞给了她男人。

她一脚迈出门外,回头对她男人交代:“你接着替我治她!非治得小贱人从今往后服服帖帖的不可!……”

她见鞭子在她男人双手中弯成了弓形才将另一只脚迈出门去。

弯成弓形的鞭子,触在小琴后颈上,顺着脊沟缓缓划下,仿佛代替了他的手,在抚摸她那青春女性的赤裸的脊背……

他没接替他的女人继续鞭打小琴。他弃了鞭子,替她解开反缚手臂的绳子。而且,将她的衣衫披在了她身上……

她正狐疑着,他那瘦高的身影,一个幽灵似的,也无声无息地踱出了杂仓房……

是由于村长又来和那女人偷欢了,小琴身上才少了许多鞭痕。

那女人一边推磨一边问:“你就真不饿吗?我把饭菜给你热热?……”

卓哥终于开口道:“不饿。你别磨了行不行?磨得人心烦。”

他尽量不使自己的话带出沮丧和愠怒。他明白,事情成了这样,她是很无辜的。要怨恨的话,首先应该怨恨村长。村长将他请到家里,陪他喝酒。那是他长到十八岁第一次喝酒。村长关怀备至地告诉他,已经替他物色到了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当然不是如果做了他妻子,肯定将会有辱他紫薇村第一良好青年的名声的小琴。他一听不是小琴,就推说自己才十八,其实并不急着成家。而村长说,他卓哥不急,他村长急呀!关心他终身大事的全体紫薇村人急呀!早生儿女早得福嘛!再说,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已被收留在紫薇村了。村人们就是为他卓哥才收留那女人的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卓哥不可以辜负全体紫薇村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他一句接一句将话儿咬死了,反复只说自己才十八,并不急于成家……

忽然又来了帮村里的男女,都是善待过他的人,也都是他铭记不忘打算日后一一报答的人。他们和她们一起陪他喝酒,一起帮着村长劝他。七言八语的,都说那女人多么多么贤惠,多么多么勤劳,总之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适合做他的妻子……

后来他醉了,在一张什么纸上按了手印儿。第二天他才知道,那是村里替他开好的结婚登记介绍信。

他当然反悔。

可村长说,已经派人拿着那介绍信,替他领回了结婚证书!

那些在村长家陪他喝过酒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来到红磨房,都劝他生米已煮成熟饭,何必反悔呢?那不等于是拿他们众人的好意耍笑了一番吗?那不等于是拿紫薇村的威信当儿戏吗?而且,村里已向省报社发了信,邀请当年那位大记者前来采访报道他卓哥的婚礼了!哪怕他真觉得是一颗苦果,为了对他恩重如山的紫薇村,他也得皱着眉往下咽啊!……

思来想去,卓哥意识到,最应该怨恨的还是自己。怨恨别人也罢,怨恨自己也罢,他明白,都已为时太晚了……

新娘子看出他心烦,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心烦。但她相信,她的好性情,是完全可以慢慢儿化解掉这个已然是她丈夫的小伙儿胸中的失意的。她相信日复一日的生活,终究可以将许多欠情欠理的事,渐渐改变为合情合理的事。

她停了脚步,笑盈盈地说:“你自从起来就一脸的不高兴,不爱搭理我,好像我昨天晚上使你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我可不只有干活儿呗!”

他说:“我不是不爱搭理你,不是因为你才不高兴。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我过几天兴许就会高兴起来。反正求你今天别推磨,那磨声真的使我心烦……”

她低头沉默片刻,一抬头,又扑哧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别怪磨声儿。以前你天天推磨,怎么听着不烦?好,我还你清静。我从小儿没见过山,我到山上去转转……”

于是她挽了一个篮子,从他身旁走出门,徐行慢走地上山去了……

这女人不料她在山上竟会碰到小琴,小琴也不料自己在山上竟会碰到她。当她们在一条野径上相遇,已离得近在咫尺,谁避谁都来不及了,她们面对面互视着。各自眼里闪过瞬间的愕异之后,目光和表情都变得极其平静了。小琴不但在山泉那儿洗过了脸,而且洗了发。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挽成个髻高高地盘着,还头戴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从她的发上、鬓上,正有晶莹的水珠儿滴落在她用山泉洗得红润光泽的脸儿上……

在对方眼里,她像年画上媚气十足的山精。

卓哥的新娘子,首先默默地向旁横跨一步,从窄窄的野径上退让开了……

小琴昂着头从她面前经过。她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去,同时暗想——这女人看去目慈面善的,定是个心肠好性情也好的女人了。以她的年龄,该做我卓哥的妈妈,该是我的婆婆才对啊!而且,她定会是好婆婆的……

这么一想,她便于“紫薇村”三个字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卓哥的新娘子在小琴从她身旁走过时,不禁也垂下了目光。她听小琴踩着草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远了,也没抬起头来望向她的背影一眼。她怕小琴正边走边回头望自己,狭路相逢之后又四目相对,那情形是她不愿出现的,也是会使她倍觉难堪的。这韶华逝尽的女人的自尊,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挫伤。这一种挫伤,是连卓哥的冷淡和忧郁都不能作用于她的。在已经是她丈夫的小伙子面前,她内心里并没有什么罪过感,只不过因自己足可做他的母亲的年龄而有些内疚。但从此,她却觉得似乎太对不起另一个,按年龄该是自己女儿的女人了。有些女人唯恐自己侵犯了另一个女人。她便是这样的女人,她已明白她对另一个女人的侵犯成为事实。她自信,她对丈夫的内疚,是可以用加倍的忍让和温情相抵消的。而对被她所侵犯的另一个女人,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从此这女人的心灵里便埋下了一颗极度不安的种子。她无心再游览山上的景致,一路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抄原路回红磨房去了……

小琴继续留在山上砍柴时,却又遇上了另一个男人,并被那男人粘上身了似的纠缠不放。他是治保主任的丈夫,他也是上山砍柴的。他腰间围着一圈绳子,砍刀别在腰际。

他先是拦住她,嬉皮笑脸地说:“打扮得小妖精似的,想到山上来勾引谁呀?”

她想起昨天在人群中,他就站在自己身旁,双臂交抱胸前,眼望着主持婚礼的老者。她清楚,他的一只手,正是在双臂的掩护下摸向自己胸怀的。

她后退一步,憎恶地瞪着他。

“哟,这么爱美,还戴着花环呢!让我看看你怎么编的?……”

他抢前一步,从她头上掠去了花环。她的头发本是松盘在头顶上,想等干了再编成辫子的,是靠花环箍住着的。花环被他掠去,松盘着的长发也同时被他抓散,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尚未来得及将头发从脸上撩向后去,已被他趁机搂抱住。然而治保主任的男人想错了。她并非那种反抗能力很弱的小女子。她的反抗出乎那男人意外地强烈!他仅仅才搂抱住她,脸已遭啐了,肩头已被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她挣出一只胳膊,挥手就扇了他一记极清脆的耳光。这男人恼羞成怒,将她横抱起来狠狠摔倒在地,随即立刻扑压在她身上。她的反抗仍是强烈的,像一只受到大猩猩袭击的山猫一般难以轻易被制伏。于是他们在新叶旧叶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林间隙地上翻滚不停,忽而他在上,忽然她在上……

终于,那男人压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她喘息着推了推他,他仍一动也不动。她的手感觉到了什么,伸至眼前一看,被血染红了。她恐惧地将他从身上掀下,爬了起来。男人四肢伸展,两眼大瞪着天空,样子可怕。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撑地,双膝跪着,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呆了。终于发现,砍刀的利刃,几乎全部地从他腹侧切入他的身体里了,血汩汩地流着……

她差点儿失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口,她跪退几米,一跃而起,转身仓皇地逃下山去……

新娘子回到家里,卓哥已吃完了饭,正在刷碗,她走后,他很是严厉地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对自己的新娘子那般态度恶劣。他毕竟是个极善良的乡下小伙子啊!

他主动冲她笑了笑,以满意的口吻说:“你做的菜很合我的口味儿呢!”

她受宠若惊地一怔,立刻也笑了笑,将他从锅台边轻轻推开,低声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今后再也用不着你往锅台边儿站了。看来个人撞见,笑话你,也会笑话我。”

他讷讷地又说:“我刚才对你那样,你可别生我气。我从小是孤儿,没受过父母的调教,有什么脾气古怪处,你多担待些。”

她说:“放心。你怎么对待我,我都能担待。我这下半辈子,恐怕只有觉着对不起你了……”

这女人说着,眼圈儿红了。

卓哥听她的语调儿有几分哽咽,赶紧又说:“你别这么想,你别这么想,夫妻间嘛,何必谁老觉着对不起谁呢?……”

这一白天,他们相互客客气气地度过了。一块儿干这干那,将红磨房里里外外都重新规整了一次,还一块儿到卓哥开辟的那块地里去浇菜。只是一块儿歇息时,彼此都觉得没太多的话可说。卓哥尽量使她感到他对她的尊重,而她则尽量使他感到她对他的体恤、温爱,以及自己贤惠又善解人意的好性情。他们相互的客气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有点儿小心翼翼的程度,都唯恐自己不慎触伤了对方的什么疼处似的。

到了晚上,两人都躺在床上后,那情形就更有些不自然,更有些不像夫妻了。中秋节后的南方,夜晚并没怎么凉爽下来,仍无须盖被子。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所谓毛巾被可供遮体,不过是条旧床单儿,一人扯过一角儿胡乱往各自半裸不裸的身上掩着点儿罢了。女人满心怀的自惭,没了勇气再如昨天夜晚似的炽情似火地示爱。卓哥也心静如水,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和她温存的欲望。

卓哥又不禁地自责起来。

他就主动找话儿跟她说,试探着隔片刻问她一句,星星点点地了解她的身世。

“你……在我之前,我的意思是……”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平静地说:“我结过婚。离了。”

“为什么呢?”

“他是个酒鬼。一喝醉了,往死里打我。”

“儿女呢?”

“……”

她的儿女都像他这般年龄了。但他们都不是孝心的儿女。离婚后,他们更加翻脸不认她这个母亲了。但她不愿告诉他实情。

“如果是我不该问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就是了。”

“没有什么你不该问的。儿子有,女儿,也有……但都死了!……”

她忽然哭泣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竭力自我抑制着的哭泣,也是一个女人凭自己的理性抑制不了的哭泣,听来令人心碎。

卓哥被她哭得不知所措,连连说:“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你这么哭,还不如骂我……”

但她已哭得拿自己也根本没办法了。她为了抑制住哭泣,竟将被角儿塞入口中堵着。哭声倒是堵住了,身子却缩成了一团,且在颤颤地发抖……

卓哥心内顿时涌起一阵大的怜悯。他向她移近身去,一边爱抚她,一边说着些温存的、类似怜香惜玉的话儿,仿佛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她是他十八岁的,很需要他多多呵护、多多温爱的小媳妇似的。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又猫儿似的偎在他怀里了。他就又别无选择地搂抱着她了。她又变得情意绵绵的了,又与他耳鬓厮磨,枕臂贴胸着了。那时的卓哥,真是欲亲难就,欲拒不能,嘴说着并不由衷的话儿,怀拥着并不喜欢的新娘,一心一意暗念潜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小琴……

窗外忽有火光闪过,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卓哥趁机起身,披衣去开了门,见是一个持火把的本村的男人。她听到那男人匆匆地对卓哥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回到屋里,就摸着黑穿裤子穿鞋。

她欠身点亮蜡烛,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他说:“治保主任的男人,白日里上山砍柴,到这会儿还没回家。村里的人都帮着上山去找,我也应该去。”

她便也默默地穿起衣服来。

他问:“你穿衣服干什么啊?”

她说:“我跟你去!”

他一口吹灭蜡烛,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又何必呢?安心睡你的吧!”

黑暗中,她以一种知情达理的口吻说:“你是整个身子属于村里的人,我是整个身子属于你的人。那么我起码半个身子也是属于村里的了。我也去,村人们不是会对你的印象更好了吗?”

卓哥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是那么深明大义,心中竟真的对她起了几分敬意……

山上,执火把的人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呆望着发现了的死者。

村长说:“大家散开,各处细心找找。看能找到什么物证不?”

于是众人四散开来……

上苍似乎对人的命运自有一套安排。该逢凶化吉之时,必逢凶化吉;该在劫难逃之时,一百个贵人相助,也改变不了一个被劫数套定的人的命运。

小琴那落在山上的花环,竟被卓哥的新娘子发现了。她捡起花环,想了想,四面望了望,见没谁注意自己,立刻将自己的火把插入土里弄灭了。接着她就避开着到处的火把,穿林跃涧,专走黑暗之径下山去了。她走到溪旁,驻足又想了想,又四面望了望,便蹲下去,遂将编成花环的每一朵花都细心地一瓣瓣扯碎,每一茎草都细心地一节节掐断,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溪里,让溪流带去得无影无踪……

卓哥回到家里,见她的身影坐在床沿儿发呆。

他问:“你早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反问:“人们找到什么物证了吗?”

他说:“哪儿去找哇!黑漆漆的一个夜晚,满山遍岭的人,都瞎转悠呢!睡吧!”

于是他们又都脱衣上床躺下了,各有所思,都在黑暗中瞪着屋顶,不复再能重试温柔。

她听他叹了口气,悄问:“你有心事儿?”

卓哥忧患地说:“想我们紫薇村,几代传下来的好村誉,方圆百里内的好名声,都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一个村,今日里出了条人命,只怕千好百好,忽然会抖落出些丑事儿,毁于一旦呢!”

她说:“我知道是被谁杀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但对于他却如雷贯耳。他一下子欠起身,扭身望着她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林子里找着一个用野花儿编的圈圈儿,我今天在山上碰见一个人头上戴过。”

“谁?”

“我要埋在心里,对谁也不说。”

“这不行!也不对!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快告诉我!”

“告诉了你呢?”

“我明天一早儿就汇报村里……”

“我要是说出来,你可别惊着。”

“说,说呀!……”

“我在山上碰见的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当时那花圈圈儿戴在她头上……”

他猛一把捂住她嘴,冲着她耳朵低吼:“你胡说!你想陷害她是不是?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坏!”

他的手捂得那么紧,使她喘不过气儿了,快要窒息过去了。她使劲儿推开他,坐了起来,并摸索到火柴,点亮了蜡烛。

她将蜡烛举在自己面前,使烛光照清着自己的脸,神情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看着我,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是心存陷害人的念头吗?”

他便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越看,越加确信她并非自己认为的那种女人,越加确信她的话并非无中生有了……

他手臂一软,颓然仰躺在床上。

她却仍那么举着蜡烛,低声然而字字清楚地问:“还用点着蜡吗?”

他说:“不用了。”

他眼角流下了泪。他胸膛里已经龟裂过破碎过的心的散块儿,又开始一次纷纷地龟裂纷纷地破碎了……

她吹灭蜡烛,也又仰躺下去。

“那东西呢?”

“我毁了,撒在溪里了。放心,谁都再休想找到一点点儿了。”

“肯定是那男人……在山上欺负过她……要不她怎么会……”

“我也这么想。”

“求求你,卓哥我求求你了!她命够苦的了!紫薇村对她不公道呀!她不是那种凶恶的女人呀!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透露一个字呀!……”

卓哥一翻身,将脸埋在枕上,双手抱着枕头呜呜哭了……

“那种男人,死了活该!我发誓,谁也休想从我嘴里套去什么!”

于是轮到她一边爱抚他,一边喁喁地娓娓地说着些温存的话儿了,就像他那会儿对她那样儿。她是由衷地,给予他的是丝毫也不掺假的真情实意……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并未在紫薇村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他是个一点儿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欢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个人的哀伤。全村只有四个人猜测到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四个人中首先是村长内心里最清楚。因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机会本应是属于他的。他因公务绊住了脚,于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结果。其次内心里最清楚的人是刘家的女人,因那机会是她为村长“创造”的。第三个内心里清楚的是刘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归,当时便引起了他的怀疑。第四个内心里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长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说还有第五个人内心里最清楚,那么当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时埋葬了。村长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长。他们以后明里暗里的顾忌将少多了。

村长和治保主任一致认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时,一失足在地上滚了几滚,被别在自己腰间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里几个人作证,他们也都认为他肯定便是那么死的无疑,都在那份死亡情况报告书上按了手印。

于是此事无风无浪地打了句号。

刘家女人当然也希望这样。她虽然觉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唯恐事态不息,渐变渐大,将自己也卷进一场人命官司……

不久小报上又发了一篇关于卓哥的大块报道,并将他第一次被采访时是个孩子时的照片,与当了新郎的照片同时刊出。于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圆百里内好名声更响,在全省也接近一个模范村了。村里照例收到了几份报。村人们照例争相传看,照例都感到无上光荣。有此种光荣之声一冲,那男人的死就更没人再提了。当然,那大块报道中,只字未涉及小琴闹婚礼一节事儿……

如果,花环是被紫薇村的另一个人发现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会不张不扬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运,也恐怕从此便改变了。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对于她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但却可以肯定地说,比后来等待着她的那一种狰狞血腥而且惨烈的命运是要好得多的。因为,一个人在十九岁的年华上,活着总归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却没法儿预感到她后来的命运的狰狞惨烈。她没法儿提前嗅到它所散发出的血腥气味儿,更没法儿提前绕过它去。恰恰相反,她从刘家女人似乎开始怕她什么的态度,从刘家男人似乎开始对她仁慈了点儿的立场,猜测到了他们心中有鬼。进而渐渐悟明白了,刘家女人那一天早上为什么不支使她干别的活儿,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从村长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体面的某些人之间,肯定存在着的最丑陋的关系。这使她对刘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极点,也对紫薇村的所谓好名声轻蔑到了极点,鄙视到了极点。

她一旦明白了许多,也就有恃无恐起来,反抗心理强大起来,从此不再任由他们支使。高兴干的活儿便干点儿,不高兴干的活儿,两眼朝天装看不见。她这样了,刘家两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没办法了,并不敢像以前那么打骂她了。凡她不高兴干的活儿,刘家女人只得忍气敛恼地自己干了。有时,连一向由她服侍的刘家男人,也不得不干。她当然不甘再受他们的无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们的种种虐待。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扬扬长长地离开刘家,很晚才回来,他们也不敢问。她是到遇见过卓哥那段河湾去。她希望能经常在那儿和他幽会,倾诉情肠。十九岁的无疾无残的她,要想逃离刘家,永别紫薇村远走高飞,其实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但她割舍不下她在十岁时暗拜过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当年暗拜时共同说过的这一句话,渐变成了主导她作出重大决定的梵语似的。没有卓哥相伴,小琴确信自己流浪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孤独的人。流浪到再好的地方也会待不长久,也还是会再走,再继续盲无目标地流浪。她虽想远走高飞,却不愿到处流浪。她想有个家,有个属于她和卓哥两个人的家。她爱他,在不知不觉中,自自然然地,早已爱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后,她便认为,她实际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应再是任何别的女人。何况已经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于是全体紫薇村人强加给他的。关于这一点的实际情况她虽然并不清楚,却想象得到,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梦见和自己一样爱在一块儿……

有天夜里她从河边回到刘家,因还没遇见过卓哥,心绪烦乱,沏了一杯茶,守着堂屋里的方桌坐着,饮一口茶,托腮呆想一会儿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从卧房里出来沏茶喝,见她那种大模大样的姿态,终于没能忍住怒火,破口骂道:“一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儿勾引够了野男人,这会儿倒充起小姐架势来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长的手臂伸得像一杆矛那么直,娥眉剑竖,凤眼圆睁,凛指着那女人咄咄厉问:“你骂谁?”

那女人岂肯示弱,也指着她又骂:“呸!小妖精!你做下的那事,心里就真没点儿怕吗?还敢整天趾高气扬地出出入入……”

她话没说完,小琴已将一杯热茶泼在她脸上,烫得她蹦着高儿嗷嗷乱叫。

那男人闻声出现,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两束目光阴嗖嗖地射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么?在你们刘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儿闹大呢!那我就有机会把你们男盗女娼的勾当当众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却也要使你们一辈子没脸见人!……”

那女人就从墙上摘下鞭子,一边塞给丈夫,一边叫嚷:“还不替我抽她!还不替我抽她!”

不料那男人将鞭子抛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声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后,将她拖进卧房去了……

小琴觉得大获全胜,精神亢奋,内心快感,仍站在那儿冷笑不已。犹不解气,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

不消说,那女人几乎一直哭到天亮。

此后,他们对小琴就更加放任自流了。那男人,甚至背着那女人多次送给小琴些小东西,说些以前对她千不该万不该的忏悔的话。小琴当然横眉冷对,拒如毒物,使他的讨好取悦大受尴尬。

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湾又不能再遇见他,有天便索性夹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顾无所避讳地直奔红磨房而去。

早已有几个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儿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湿透了。他女人放下针线活儿,从里间踱出来,心疼地说:“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当着些女人的面儿,他不愿使她感到难堪,乖男子似的,极顺从地将磨把子让给她了,蹲向一个角落吸烟。

女人们望着她将磨推得悠悠转,纷纷赞赏。

这个说:“真能干的女人!瞧那脚步,迈得比卓哥还轻快!”

那个说:“卓哥,你好福气哟!”

第三个接着说:“没见卓哥刚才寻乖样儿嘛,在媳妇面前像儿子似的!卓哥,处处有媳妇心疼着,心情就是好吧?”

卓哥听着,一声不响地吸烟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着头不停地推磨而已。

这些紫薇村半年轻不年轻的女人们啊!虽然嘴上尽在说着赞赏的话,而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却是很有几分阴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她们就都不免会感到几分失落甚至是几分损失了。因为她们都曾对他好过。在他是孩子的时候,都曾怜爱过他,有恩于他,便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长成大小伙子了的他,也仍该是她们的一件什么共同之物似的。用现在的说法,她们都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不是无疑地会将卓哥严格地“垄断”了?不是无疑地会使她们当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贬值吗?那么一来,红磨房怎么还能再是她们的“精神领地”、她们的“女人俱乐部”呢?她们不愿失去她们的“精神领地”,不愿红磨房真的变成卓哥和一个年轻俊俏的妻子温馨的小家。所以她们是一点儿也不因卓哥娶了一个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这么个不般配的结果,她们是大为窃喜的。一个老妻起码不至于引起她们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们非常意外,都静默了。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儿的气氛一被破坏,她们就都觉得与其静默地待下去,还莫如结伴儿离开,到别处去畅所欲言呢!于是一个个将盆箕排好顺序,在小琴的冷眼扫视之下,用表情暗示着前脚后脚都抽身走了……

新娘子抬头看见小琴,一愣,随即一笑,主动说:“你来了?”

她笑得有几分不自然。

小琴本想回她一笑,但笑不起来。

她说:“紫薇村的女人们都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她笑不起来,干脆便冷着脸。

卓哥听到她的声音,反应敏感地抬起了头。他也不禁一愣,随即缓缓站了起来。他呆望着她,当着老妻的面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是难说难讲。他动了动嘴唇,满脸羞惭,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样儿。

小琴也凝眸望着他。通过那一种沉默的凝视,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谴责。她认为,不管他有多少条理由替自己辩解,她总归是有权利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的。

四十来岁的新娘子,看看比自己年轻一半岁数的丈夫,看看门口那神情幽怨的媚俊小女子,又不自然地一笑,以一种心中并无所疑似的口吻说:“卓哥,我累了,进屋歇会儿。人家要磨什么,你接着给人家磨吧!”说罢,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进屋去了。

卓哥终于从窘境中挣扎了出来。他低问:“你磨什么?”

她说:“磨稻子。”同时将盆倾斜了让他看。

“只磨那么点儿?才够做一顿饭的。”

“要是一次磨一口袋,我得隔多久才能再来?”

小琴的话里,分明也充满了幽怨。

“我清了槽,先给你磨!”

于是卓哥便开始清槽。

小琴望着他问:“你怎么不去那段河湾钓鱼了!”

他说:“有家了,忙了,也没心思了。”

“怎么也不去洗澡了?”

他说:“天渐凉了,水也渐凉了,每晚在家里擦擦算了。”

“是因为有人每晚在家里为你烧好擦身的热水了吧?每晚还彼此地擦吧?”

卓哥怎能听不出这话中的尖酸刻薄?他抬头相望,见她在冷笑。

他感到她的目光太锐利逼人,立刻又低下了头……

“你也不必清槽了,我也不愿超在别人前边劳你大驾了。我不磨了!”

卓哥又一抬头,望见的已是她的背影——盆边儿卡在腰间,正是来得猝然,去得匆匆。

他奔至门口,想唤回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没唤出声……

他呆望着,直至她的背影入村,一拐不见了,才缓缓地备觉失落地转过身——却又发现老妻站在屋里,一手挑着门帘儿也正呆望着他……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妻说:“我今晚也忘了为你热擦身的水,你若是不怕河水凉,若是觉得身上燥得慌,那你就去河里洗洗。”

他说:“不去!”

她说:“明明心里想去,为什么嘴上偏偏说不去?去吧,去吧!我闻不得你浑身的汗味儿……”

她将他推下了床。

“那……那我就去河里泡泡……”

他煞有介事地抓了条毛巾,心急脚快地往外便走。

妻叮咛孩子似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提防河里冒出个蛤蜊精把你夹在她的壳里,使你想回家也回不来了!……”

卓哥和小琴,这一对儿打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的时候起,就两心相印两情虔诚地暗拜了姐弟,就发誓永永远远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互视为世上最亲的亲人的怅男怨女,终于是又幽会在一起了。

他欲向她解释,她却用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讲也罢。我信‘你心有我’。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是情愿的!……”

三句话说得个卓哥胸中久积的委屈骤释,有苦难言的孩子见了娘似的,呜呜而哭。那小琴是同样程度的委屈和难过,也忍不住哭了,于是相与抱头痛哭。

二人痛哭一场,都怜悯起对方来,被那份儿相互的怜悯促使着,便彼此亲爱起来。有情人儿间的亲爱,往往由于遭到阻挠和破坏而百倍的炽烈,如同泼了油的干柴,哪怕仅仅是一吻一抱,也会火星四射,也会引发起熊熊欲火。他们一时都情难自禁,所求似饥,迫不及待。于是你帮我,我帮你,转瞬间相互剥得赤裸裸的,便在细沙滩上恣情肆意地效床上夫妻,大做起野合之事来……

羞花容倦,狂蝶力惫,卓哥愁怕起来。愁的是你幽我会,总非长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怀孕,私情公开,二人都没法儿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小琴就怂恿他趁早与自己比翼齐飞,定下个日子,双双逃离紫薇村。

卓哥听了,低头沉默。

小琴问:“难道你不愿意?”

卓哥只是低头无言。

小琴急了,推着他佯怒道:“你哑巴了吗?还是高兴为紫薇村人充驴做马?”

卓哥这才开口道:“不行啊!你逃离了紫薇村可以,我若与你一块儿逃离了,磨房门前那碑可怎么办?”

小琴眨了几眨眼,困惑不解地问:“我操心那碑干什么?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赡养;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儿,落个和你当年一样的命运!……”

卓哥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地说:“话倒不错,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还抛弃不得,比自己个年幼的孩子还丢舍不下啊!它刚立在那儿没些天,是全村人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变成了全紫薇村人们的奇耻大辱了吗?我是吃百家饭、睡百家床长大的呀!他们对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听犹可,一听这话,佯怒顿作真怒,瞪着他抢白道:“那碑是他们为紫薇村,为他们自己希图的好名声才立的!人人都对你有恩,我对你就没恩了吗?你住在刘家时,我小琴没像姐一样爱护过你吗?宝顺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当马骑,是谁因为呵斥他挨过打骂?你膝盖磨破了,又是谁天天晚上烧了热水泡了草药替你洗?又是谁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边替你洗一边掉泪?……”

卓哥就又低垂下头无言无语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对不起她了……”

“谁?”

“还会有谁呢?刚嫁我没多久,不是让她落个人人讥笑的下场吗?……我……我实在不忍心啊!”

“你!你就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我小琴,也对得起你自己呢?”

她腾地往起一站,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儿,一转身跑了……

卓哥怀着满腹沉重的忧思,三步一闪念、五步一驻足地回到红磨房。走至门前时,一切的闪念、一切的打算、一切的冲动皆如泡影纷纷破灭。头脑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愁和怕交替翻涌,并且掺和着对他的“屋里人”的大愧深疚。

他缓推门,轻落步,似幽灵悄入……

“回来啦?”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料她根本不是躺着。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就着烛光补他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在河里泡够了?”

“泡够了……”

“把桌上的姜汤喝了吧。估计你也该回来了。刚离火,准还热着……”

从她说得平平淡淡的话里,他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真爱之情。他踱到桌前,以指触了触盛姜汤的陶碗,果然热着。

“不想喝。”

“随你。反正我是诚心为你煮的。”

她的语调依然平平淡淡的。

“那……那我就喝……”

他不忍挫她的一片真爱之情,拿掉碗盖儿,双手捧起那大陶碗,也不管烫不烫,仰起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上。

她说:“没见过有你这个喝法儿的,烫着呢?”

他报以嘿嘿憨笑,征求地问:“如果你真睡不着,我吹箫你烦不烦?”

她说:“我不烦,你想吹就吹。只怕半夜三更的,扰了村里人们的清梦,惹别人的烦。”

他说:“别人们早睡了,扰不了他们的清梦。”便从墙上取下长箫,坐在门槛儿吹了起来……

那箫音幽怨悲惋,如诉如泣,娓娓复娓娓,绵绵复绵绵……它悠悠袅袅地传向紫薇村。全村只一个人听到了,便是小琴。

那一夜,她的泪水湿了半边儿枕头……

后来,卓哥的箫音,成了他与小琴幽会的讯号。两个人儿这一次幽会时恼;下一次幽会时好。这一次他同意了她的一种私奔的计划,使她喜出望外;下一次他又全没了勇气,顾前虑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使她大喜成空,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从心灵,到肉体,仿佛一次比一次紧密地缝在一起了。她三天见不到他,就会出现在红磨房里。他五日没去河里“泡泡”,就会长吁短叹……

在他们这种不清不白暗聚潜散的关系中,夹着心中明镜似的一概皆知却从不予以点破的卓哥的老妻。这身为新妇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涵养、容忍、宽宏和体恤,使卓哥既觉得罪过又深受感动。小琴也是如此,每次她重提私奔的某种计划,首先要说服的竟是她自己了。企图说服卓哥时,也需要比以前更大的耐心了。而一见他大为其难地沉默起来,她再也不发火了,甚至非常理解了……

有些个夜晚,卓哥也会对他的新娘子主动亲爱。她毕竟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毕竟也同样是一个情欲尚旺的女人,毕竟,并不丑到令他厌憎的程度。公平论之,就四十来岁的女人而言,细细端详,她属于品贤貌端的那一类。他对她的主动亲爱,更多的成分是感激体恤和赎罪与报答。她明白这些,对他的主动亲爱,并不避拒,并不反感。因为那也是她自己求之若渴的。相反,只要是他主动,她必次次回赠以十倍的温柔、百倍的缠绵。对卓哥说来,和这女人的亲爱,与和小琴的亲爱相比,真是另有一番深厚的领略在身体,另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那女人似乎企图从新妇的角色中抽身隐退似的,只不过这是她一时期内难以彻底做到的罢了。对卓哥她依然那么体贴入微,那么关怀备至。她似乎打算由新妇的角色渐渐过渡到一位慈母的角色。她的体贴和关怀发乎于心,有时也通过性,那就是在卓哥主动对她亲爱之时。因为她深知,其时正是他被满腹沉重的忧思和愁怕压迫得极端脆弱之时。那时的卓哥,是以别的任何方式都安慰不了的啊!在她打算角色转换的过渡中,她回赠她的小丈夫的枕上温柔被底亲爱,其实好比是供他也供自己落脚踏着过河的石樽……

下雪了。

这是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

卓哥清早起来,但见触目皆白。紫薇山披了件白斗篷似的,这里那里,一道道一条条雪飘不进去的石隙岩缝,被衬得异常明显,如同白斗篷熨不平的褶皱。山上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昨天望去还精瘦精瘦的,一夜之间都变得白胖白胖的了。挂着雪挂的树冠,美丽而肃穆。紫薇村里,一片片房舍的瓦顶也都变白了,整个村子似乎陷到洁白的世界中去了。只有房檐,和一些门窗的框子,从白中显示出一些长的短的、横的竖的黑线段,证明紫薇村仍确实存在着……

“下雪了!下雪了!哎,你快起来看啊!下雪了!”

卓哥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雪,兴奋得孩子般地大呼小叫。他抓起两把雪,攥成一个结结实实的雪团,用力抛过红磨房顶。他的红磨房的外墙,那一种红色在满世界的洁白中,被映衬得更深更凝重了。在红磨房的后面,一段紫薇河的河面上,也积满了厚雪。河水负着化不了也封不了河的厚雪,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一段段白从他眼前移过,像一条白色的巨蟒无声无息地游走着……

他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那么清新,直沁肺腑。于是以往满胸的忧思和种种愁怕,顿时全被冲淡了似的……

他操起扫帚便扫雪。将红磨房前场地上的雪扫尽,弃了扫帚一头闯进屋,又是一阵大惊小怪:“好大的雪哟,半尺多厚!你快出去看看吧,整个世界都改变模样了!”

他女人正坐在床上穿衣服。

她冲他笑笑,无动于衷地说:“不就是下雪了吗?瞧你也值当的!”

他嘿嘿地憨笑了,一个劲儿搓他那冻红了的双手。

“冻手了?”

“嗯。冻木了。”

“活该!冻手还扫?来,我焐焐你手……”

他又嘿嘿憨笑了,犹豫着。

“快过来呀,趁我还没穿上衣服……”

他见她敞开衣襟执拗地期待着,不忍却意,只得走到了床边。

她抓住他双手,用衣襟护掩住,紧焐在自己胸怀那儿……

她说:“磨架子开始摇晃了。我已经把大锤修好了,今天我上山砸下几片石头,咱俩把磨架子垫稳吧?”

他说:“这活儿怎么能让你干呢?天冷雪滑的,摔了你怎么办?”

她笑了,柔声细语地说:“亏得你也有心里装着我的时候……”

他瞧着她愣了片刻,瞧得她有些难为情起来,绯红了脸,低垂下头去。

她说:“我皱脸苍皮的,你这么瞧着我干啥?”

他忽然从她怀里抽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大彻大悟似的说:“细想想,我卓哥真是太对不起你,也太难为你了!过几天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小琴,我们不能再那样了!我卓哥与其暗中爱她,莫如从此公开地保护她啊!紫薇村哪一个人若敢再欺负她,便是我的仇敌!……”

她仰起脸,和他眼睛对视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也要那样。”

“以后我要收敛了一颗心,只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人好,我再也不嫌你了……”

“这又何必……你和她,都要给我段日子才行。我会甘心情愿地成全你们的。只要我肯成全你们,谁也挡不住你们做夫妻不是吗?”

“真的?”

“真的。”

“我太傻,太傻!以前我要也像你这么想,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儿!我和小琴,会感激你一辈子的!包括我们的儿女,我们也要嘱咐他们,不忘你对我们的成全……”

“真的?”

“真的!”

“那我也就知足了,总算不白和你结婚一场……”

于是她更依恋地偎在他怀里……于是他更紧更紧地抱住她的身子,并俯下头,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脸……

由于天冷了,他已多日未见到小琴了。他真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她,将怀中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她……

突然,红磨房的门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所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扑通倒了进来。

卓哥对他媳妇说:“快穿好衣服,别冻着。”他轻轻推开她,急转身迈出屋,却见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卧在地上。卓哥认出她不是别的女人,正是小琴,心中暗吃一惊。

小琴被扶起后,不待他开口问什么,双手紧紧抓住他前衣襟,张皇万分地说:“卓哥,弟!快!……快跟我逃!……”

他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小琴浑身乱颤,双唇抖抖的,竟不能再说出话来。她双眸扩大,满眼的恐惧,仿佛将有一百条恶犬随即追赶而来,会顷刻把她撕咬成万千碎片儿似的。

“究竟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呀!……”

卓哥双手抓在她双肩上,边问边摇晃她。

小琴嘴唇又抖了半天,终于吐出四个字是——“我杀人了……”

卓哥这才发现,她脸上溅着血点子,衣上也被一片片血迹所湿!

“你?……你!……”

“我把刘家两口子、村长和治保主任……全杀了!……”

卓哥破开她抓在自己前衣襟的双手,猛一下推开了她,一边绕着她转,一边上上下下地看她……

尽管她脸上身上有血,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会杀人。他以为她受了某种大的刺激,神经暂时有些错乱……

天将明未明之时,小琴在睡梦中被人蹂躏醒了。她挠在那人脸上的手,顺势在他下巴上抓住了一缕胡子,顿时明白是刘家男人。她挣脱身,跃下床,扑到门前,却推不开门,逃不出去。门从外边被顶上了……

“小琴,我知道治保主任的男人死在你手上!村长也知道。治保主任也知道。还有我女人,我们都知道的。只不过不举报你罢了。今天你若从了我,此后没人再提那件事。不然嘛,可就没你的好下场了……”

刘家男人一边说,一边向她逼近。朦朦胧胧的微明里,他赤裸裸一丝不挂的瘦高身子,看去像具活骷髅……

他的威胁之言,使她心生疑虑,身子紧往门上贴,不敢喊叫,只有进行无声的自卫。但是自卫的意念已被击垮,那反抗也就很容易地被制伏了。他终于将她拖到床上,压住了她。当他从她身上剥下了最后的遮羞的东西,她的手探入枕下,摸到了一把剪刀。她早已看出他对她不怀好意了,那剪刀是专门备下为了对付他的,不承想果然到了用得着的时候……

她的手从枕下猝出,剪刀刺入他前胸,深及剪柄。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缓缓歪倒。那时刻她仇恨顿增,拔出剪刀,接连猛刺……她穿上衣服穿上鞋,弄开门,溜到厨房,又将一把菜刀操在手里。杀念既萌,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着菜刀,悄悄溜进了卧房……

刘家女人和村长,淫乱够了,正交臂叠股地说着话儿。

村长说:“嫩蕊儿娇瓣儿的一朵鲜花儿,我这当村长的眼馋心惦有日子了,到如今也没时机得手,倒便宜你那瘦男人,让他采了头遍了!”

那女人说:“呸!搂着人家在怀里,刚刚还在人家身上可劲儿癫狂了一通,这会儿却当人家面儿说这种话!也就是我呗,换个女人,不一脚把你踹下床才怪了呢!”

村长就笑起来。

那女人又说:“让他先采头遍,还不是为你好吗?再野烈不驯的小女子,被随便哪个男人揉搓过了,对自己的身子也就不那么在乎地护着了。以后还不就由着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哇?你是大村长,你如果得手不遂,被她满村张扬开了,你的威望不就完了吗?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不也完了吗?”

村长心悦诚服地连夸她想得周到。

那女人问:“我和治保主任,到底哪个女人味儿足?”

村长说:“都足哩!都足哩!”

那女人又问:“你呀,除了我和她,究竟还暗中勾搭着几个女人?”

村长就又笑起来,不肯交代。

那女人非逼他说不可。

村长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话:“我这么告诉你吧,只要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不被毁坏了,男女偷情养奸的事儿又算什么?全村私通遍了,哪怕人人清楚,只要人人不说,凭咱们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声,也会遮得严严密密的!百年悠久的好名声可是咱的宝哇!所以,我这当村长的,还有你们,到什么时候都得维护着它!没了它,咱们可就都像这会儿一样赤裸裸的了!……”

于是那女人也笑了起来。

小琴那刻已潜至床前,早已听得七窍生烟,两眼喷火!她倏地站起,一刀砍下,但听咔嚓一声,那女人的头被斩下,掉在地上。村长还没来得及坐起,早已劈面挨了一刀!

那一时刻的小琴,被仇恨通身燃烧,已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没什么两样了。她见村长的手脚仍在扑腾,补砍一刀,村长的头也从床上滚落地上了……

小琴仍不解恨,将菜刀往怀里一插,离开刘家,直奔治保主任家。也是那治保主任命里该亡,她一路竟没遇见一人。治保主任自从丈夫死了,将儿女送往娘家,独守空宅,为的是与村长暗中勾搭方便。小琴骗开了门,也不发话,当头一刀,几乎将对方的头劈成两半!刀柄被夹在对方鼻子那儿。对方的两眼从眉心被剁开,瞪了她片刻,头夹着刀转身夺门而逃。逃在街上,没几步,便仆倒了……

卓哥的媳妇,不知何时,已从里间走到外间来了。

她举起手臂,无言地向卓哥指了指外面。

卓哥和小琴一齐看时,见许许多多的村人,手持棍棒和各类器械,正四面八方地朝红磨房包剿而来……

卓哥的媳妇,忙去关了门,下意识地用背抵着,仿佛那样就能保护住两个欲逃难逃之人似的……

小琴猝发一阵冷笑。笑罢,一步步走到卓哥跟前,双手捧住他脸,惨然落泪。

她盯着他的眼说:“弟,姐不该一时昏了头,往你这儿跑。姐可不是成心连累你啊!”

卓哥只叫出一声“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搂抱住她号啕大哭。

外面人声嘈杂。分明地,红磨房已被团团围住。只不过没谁有胆量闯入罢了。

小琴是早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了。她挣脱了卓哥的搂抱,跃身蹿到墙角,捧起一只盛卤水的坛子狂饮起来。其形其状,如饮琼浆……

卓哥终于从骇愣中省过神儿来,扑上前夺那坛子时,坛子已从小琴手中落地破碎。满满一坛子卤水,竟被小琴喝下去一大半!

卓哥的媳妇,不忍再视,紧紧闭上了双眼……

卓哥将痛苦万状的小琴搂抱于怀,泪如雨下,三声号啕夹着一句话语:“姐!姐!姐呀!都是我卓哥害了你!姐你虽然杀了人,你仍是我卓哥爱的姐!我卓哥的罪,只有来世赎,姐的情爱,也只有来世报了!……”

小琴扭动着身躯断断续续地说:“弟……快,快……好弟,姐……求你!……帮姐……快死!姐身子里……烧得受不了啦!好弟,快帮姐死呀!……”

那卓哥用衣袖擦了擦泪眼,目光四处寻找,瞥见了磨盘上昨天修磨的凿子。他将它抓在手里了……

紧紧闭着双眼的卓哥的媳妇,耳中听到他们所说的最后的两句话是:

“姐,你闭上眼睛。要不,弟下不了手……”

“好弟,快,快,姐已经闭上眼睛了!姐在阴间……等你!……”

其后磨房内死寂无声了。

等她睁眼时,已被卓哥从门前拽开了。

卓哥拎着准备上山打石头的大锤出现在村人们面前。

村人们顿时肃静了。

他谁也不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那碑前,高高抡起大锤,狠狠一锤砸下!

那石碑铿然断下一截……

卓哥抛了大锤,回到磨房里,将小琴抱进屋里,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上了床,搂着她躺下了……

天黑了,紫薇村里,灯光闪耀,成行成片,亮若星汉。这使三十年后的卓哥,不由惊诧万分。三十年弹指间,紫薇村又发生过种种的故事,中国也发生了沧桑巨变,但却都是不为他所知的,也是对他这个人毫无影响的。当年那个“祥子”似的乡下青年的好年华和好容貌,早已被监禁的漫长日子从他身上一层层一部分一部分地剥蚀去了。如同三十年前的紫薇河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他是无可奈何地老了。

他想寻找到当年红磨房前那块碑,却没找到。连埋在地里那半截也不知去向了。

然而他并不是回来看那块碑的,也不是回来凭吊他的红磨房的遗址的,更不是回紫薇村来寻根怀旧的。他回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想给父母的坟培培土,二是想给小琴的坟培培土。父母的坟已经不见了,那儿成了一片水泥场地。而且,建了一座加油站。分明地,那一片水泥场地乃是停车场,能容几十辆车。难道紫薇村常会有许多车开来吗?开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困惑极了。小琴的坟也不见了。当年,他被铐走推上警车之前,曾请求亲自挖个坑,将小琴埋了。这请求被答应了,但是他没来得及挖深,也没来得及埋成坟状。只不过等于将她匆匆用土盖上罢了。却记得非常清楚,就在离红磨房五百多步远的地方,更确切地说,埋在他开辟的菜园子里,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记错的。三十年来,那地方一次次总入他的梦啊!但那儿现在却是一座无窗的从墙到顶砌成拱形的大房子了。对扇的门上落着一把大锁,似乎是一处储备着什么重要物资的仓库,四周树木成荫。那些树显然是从紫薇山上移栽在那儿的,因为每一棵树的根部,都塌陷出移栽时挖的坑痕……

既寻找不到父母的坟,也寻找不到小琴的坟,他的心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沮丧。

从紫薇村灯光最稠密处,隐隐传来了歌唱声:

若你爱他我成全,

我信爱情也信缘。

你俩既有缘,

我祝福你的爱恋。

……

在他三十年的监禁生涯中,后七八年知道中国有电视了,而且集体看过几次。后三四年知道什么叫“卡拉0K”了,而且从电视里听过。

他望着最稠密的那片灯光,又惊诧于紫薇村也有供人唱“卡拉OK”的时髦地方了……

入夜,当村中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时,他蜷在红磨房的废墟上睡着了……

他是被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扰醒的。天已大亮,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停车场上已经快停满了车。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恋人爱侣,下了车,在一个姑娘的引导之下,队形松松散散人人你呼我应地漫步往村里走去……

他更加困惑了,尾随其后,也想看个究竟。紫薇村已不复是三十年前的旧模样,十之八九的房舍是新的了,村路也拓宽了,而且铺上了水泥方砖……

外来人们跟着那姑娘走到了一处旧宅院外。那旧宅也是翻修过的。门上是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当年凶案始发地”。

那姑娘开始解说:“各位来宾,各位首长,各位观光者,紫薇村人竭诚欢迎大家!这儿,就是三十年前小琴杀死刘家夫妇及村长的作案现场。里面有再现当年悲惨恐怖情形的泥塑人像。请各位随我进去,听我详细道来……”

于是人们都跟她进去了。只四十八岁了的卓哥一个人没进去。

他抬头望着那黑匾,三十年前的旧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团麻胶,感到喘不过气来……

片刻有胆小的女人仓皇跑出,口中连叫:“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床,两颗头落在地上……”

然而他看出,她们怕是真怕,却也由真怕获得到了某种真的满足。

又片刻,人都出来了。随着那紫薇村的后代姑娘继续往村里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又一处旧宅前。门上也悬一块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条人命归阴处”……

那姑娘又如数家珍地讲解起来:“各位,这儿就是当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转身走了……

红磨房的废墟那儿,一双双一对对城里的年轻人,跪拜一片,并纷纷以红土抹额……

紫薇河两岸,小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高,不绝于耳。

忽然那些跪拜的城里年轻人都朝紫薇桥跑去。他听到他们一边跑一边这样问答:

“算得准吗?算得准吗?”

“挺准的。是当年给刘氏夫妇算过命那个人的孙子呀!准不准的,算着玩玩儿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贵,一卦才十元钱!”

那只有门的封闭的大“仓库”里,原来便是小琴的坟,和当年红磨房前的断碑。

另一个紫薇村的姑娘在对另一批人如数家珍地讲解:“各位,别看这坟头小,这可是当年卓哥被戴上手铐前亲自将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对小琴的一片真爱,诸位就可想而知了!这碑呢,是当年被卓哥一大锤砸断的。哪位可能要问了,为什么不立块坟牌儿呢?不能呀城里哥儿。小琴她毕竟是杀了四命的元凶嘛!我们紫薇村人这点儿原则性还是讲的。又为什么要盖起这么种建筑将她的坟封闭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来蛊惑人再害人嘛!不瞒大家,我们每晚都是要关了门上锁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为了弘扬一种鬼文化嘛!……”

卓哥想挤进去给小琴磕个头,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伙子拦住了。

“票!”

他没票。

他只好站在外边,看着别人们被验了票后,一拨拨进去,一拨拨出来。出来的个个神情肃穆,猜不透都在想什么……

卓哥尾随着人们,身不由己地踏着石阶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设了卡,也验票。

他见一位老尼出来,忙上前深鞠一躬,恳求道:“女菩萨,行行好,我凑不够买票钱,请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祷一番吧!”

四目相对之际,那老尼立刻低下头,竖掌于胸,彬彬地还礼道:“不知施主祈祷什么?”

他说:“祈祷那当年的小琴,切莫于阴间等她的卓哥,还是早早投生了吧!”

老尼说:“施主放心,这是我能办到的。”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交向那老尼,又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请替我为庵里买一支烛吧!也算我对您的一点儿谢意。”

老尼犹豫了一下,见他心诚地伸着手,只得接过去了。

她又竖掌于胸,彬彬还礼,口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恳切,老尼只好礼纳了。”

他望着她转身徐徐离去,刚才在小琴坟室外都能忍在心里的泪,此刻是再也闸不住了,顿时的便如山泉涌满两眼!

他认出了那老尼是自己当年共同在红磨房里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妇!她已老态龙钟,步子蹒跚,而且,永远再也直不起来弯下着的腰了……

他从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着山下的紫薇村,双膝一屈,有些习惯地想要朝着紫薇村跪下去……

却只不过双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

他在心里说:“姐,姐,等弟挣到钱,买得起票,一定月月来看你!……”

他一转身,混在些个城里的红男绿女闲妇游汉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kQ/ELn8SnQtHVAH49ZwS8cfSaBXGRnReGEQzmwvfUqrxzBdZFjor4zHnEApoV2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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