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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

萧文琪四十九岁了,是位画家。

他以前虽然也挺有名,但那名气只不过局限在省里。近五六年,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不仅在国内连续获奖,在国外,具体说是在美国、法国、日本、澳大利亚成功地举办了五次画展。法国的画商很看好他的画,法国的富人们也很喜欢买了他的画收藏,所以三年内他竟令同行们羡慕地在法国举办了两次个人画展,一次是在巴黎举办的,一次是在戛纳举办的。他的画展在戛纳开幕的那一天,正巧是电影节闭幕的那一天。借戛纳电影节的人气,影响比在巴黎举办的那一次还要大。总之,时来运转,颇有点儿如日中天的意思。

萧文琪是位勤奋的画家,一天不画,就失魂落魄的。作画之于他,简直可以说是患了一种绝症,没药可治的。然而近日,有件事却使他不得不停止作画,认真对待,那件事就是——辩诬。

除了作画,萧文琪几乎对一概之事都不太放在心上,包括名利,包括飞短流长。其实他比较地淡泊名利。他勤奋的动力也根本不是名利思想,而是本能,好比蚯蚓钻土。他的名气也只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同行们很明白这一层,没谁对他的时来运转看不下眼去,非暗中捣他一鬼不可。何况他也不是那种春风得意马蹄歪,一有了点儿名气就以浮名做人,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家伙。他天生是个谦虚之人,在同行中颇有人缘儿。同行们反倒替他庆幸,都说“老蔫也该有出头的一天了,要不一辈子岂不让作画这件事给毁了吗?”或说:“老蔫从前好可怜,他有今天咱们看着也高兴。”同行们说的差不多都是心里话。时来运转,也就是风水轮流转,下次轮别人、各领风骚二三年呗。画家们那都是些对人生运数参得多么透的人啊!羡慕归羡慕,但谁也犯不着嫉妒他那点儿来之不易的浮名漂利。再说,这个省积淀了很厚实很悠久的绘画艺术传统,从古代至近代至当代,大家林立,俊才辈出,他的同行们也皆非庸常之辈,大多数已早于他红过紫过名利双收过了。

萧文琪又天生是个行为检束之人。嫖啊、赌啊那类有损名誉的事是绝对和他连不到一起的。他其貌不扬,才四十九岁,头发已然基本上秃光了。头又挺大,人又矮胖,扁平的脸盘上五官分散,眉毛太淡,眼睛太小,塌鼻梁。说他其貌不扬已经是很照顾着的一种说法了,事实上他比中国的某些丑星还丑。倒是四十岁以后,因为性情修炼得到家,脸上平添了一种豁达平和的超然之气,看去反而不多么丑了似的。他年轻时便有自知之明,敬避女色。三十四岁才结婚,娶了个小他六岁的农村寡妇,同时有了一个七岁的别人的儿子。那寡妇自然也不漂亮,却特善良。顺便提一句,“老蔫”是萧文琪的绰号。两口子一个善良,一个实在蔫乎,从前就靠省美术家协会发给他的那点儿中级艺术职称的基本工资度日,每个月都过得紧巴巴的。拈花惹草之事也是绝对和他连不到一起的。在这方面,他的人生干净得毫无浪漫,更无所谓绯闻。干净得让别人都替他沮丧。坑蒙拐骗之事也绝对沾不上他的身。他只被别人坑蒙拐骗过。他先天的弱点不仅是丑,还有一条是轻信。一向总将人心往好处想,虽然有时也发“人心叵测”之叹,但叹过就算,一如既往地看人看事。无偿献血啦,赈灾啦,为救助失学儿童义卖作画啦,萧文琪从不落后……

那么,他究竟由于何事辩诬,并且犯了倔劲儿,自认为非辩不可呢?说来话长。

十年前,萧文琪三十九岁的时候,省美术家协会新领导班子组成。为了能给美协创点儿收,给会员们谋点儿福利,软磨硬泡,死乞白赖地从省委宣传部“榨”到了四十万元钱,成立了一所业余美术学校。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想学,只要交钱,都在录取范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省委宣传部批拨了那四十万元是极不情愿的。当场面对面下达给美协一句话:只许赚,不许赔。赔了,以后一分钱也甭想再申请到!美协对那四十万的前途岂能掉以轻心?对那仿佛被成功地骗了一次钱似的所发的告诫,岂能不高度重视?于是呢,开了一次核心会,又开一次,再开一次。这次请文联党组的头头参加,下次请教育局教委的同志列席;左一番研讨,右一番斟酌,终于形成集体的协议——投!也就是敢往业余美术学校花了。实际上当时有点儿骑虎难下,不投不行了。因为租校舍的合同已经签了;招生广告已经在报上发了;而且,不少报名者已经形势喜人地找上了门。十年前仍是“交学费”这种理念流行着的年代。但对于一个省的美术家协会,“交学费”无疑是一种犯罪思想。谁的头脑里也不敢把那四十万当学费看待。谁都掂量得出它的分量。一旦有什么闪失,上边一恼火断了奶,什么这个协会那个协会,统统都得完蛋。所以,委派已经离休的上一届美协主席及在职的美协党委副书记和一位副主席,亲自挂帅担任业余美术学校的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不消说,他们都是党很信任的好同志。而他们,一致强烈地要求,再增派一位可靠的,绝对服从他们领导的,能挑起大梁独当一面的实干家式的人。这样的一个人,他们都认为非“老蔫”萧文琪莫属。萧文琪是个丑人不假,但他是个正派人,那也是有口皆碑的。这时萧文琪艺术创作方面尚一无成就。他不是学院出身,是“文革”前从青少年业余美术爱好者中选拔到美协重点培养的艺术苗子之一。“文革”一开始,那批苗子就整批地被视为“黑苗子”了。其实呢,原本都是些初中或高中里品学兼优的学生。但一被“文革”视为“黑苗子”,就都急了,为证明自己不是“黑苗子”,造起反来凶得不得了。独萧文琪自己,并不那样。他家在农村,他卷起铺盖回农村当“半拉子”,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去了。所谓“半拉子”,就是说还没到成年,一天再怎么干,最多只能挣成年人一半的工分。他偶尔也进城,到美协转转,看看,到这位于老师那位李老师家里,送去新鲜的菜蔬。接着出示自己的习作,请教指点,不管对方是不是已经被当时的政治打入另册了。他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怕受牵连,也不在乎受牵连。而对方呢,感动于一个农村的孩子对绘画艺术的孜孜不倦的虔诚追求,倒也乐于暗中引导。甚至送些画册、纸笔、颜料之类的给他。挂帅业余美术学校校长的范大宣,当年是美协的才子,专画工笔仕女画,在全国已是位数得着的名家了。所以“文革”中被斗得也最惨。他被斗得没处躲没处藏的日子里,萧文琪偷偷地将他接到农村自己家里掩护了一个多月,持弟子礼,待为家中上宾。“文革”一结束,那些因被视为“黑苗子”而一心想证明自己是“红苗子”进而大造其反的,又几乎整批地被扫地出门了。十来年中他们只造反了,只跟着“四人帮”的指挥棒瞎起哄了,艺术方面毫无长进,也就只有接受被无情淘汰的命运。范大宣是位好人,心里始终想着萧文琪。当选为主席后,一封信,将萧文琪火速召去。萧文琪那一年已成了地道的农民。不再是“半拉子”了,挣全分了。他也不知范大宣为什么急见他,但总之还是要请教一番的。去美协时带了二十几幅画和半麻袋玉米。那是秋季,玉米才熟,城里人都爱吃个新鲜劲儿。范大宣当即吩咐妻子将玉米东家西家分了,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地看萧文琪的画。再接着挽留萧文琪在自己家里住两天。萧文琪说:“范老师,不行啊,忙秋收呢,我在您这儿住不踏实啊。”范大宣说:“那,一天行不行?就住一天!这是我对你的要求。我这么要求,自然有我的道理。”萧文琪不便多问,一脸困惑地勉强答应了。就在那一天,范大宣召开了一次领导班子会,将萧文琪的画挂满了会议室四壁,余下的铺展了一地,希望大家明确表示——萧文琪够不够资格被重新招进美协?他原以为将费很多口舌才能说服大家,没想到大家表态表得非常痛快——够啊,怎么不够?美协有培养美术家的义务和责任嘛!当年的一批中竟有这么一个没被“文革”糟蹋了,是咱们的欣慰啊!其实,领导班子里的另几位,也和范大宣一样,对萧文琪有值得感激之处。即使没和萧文琪接触过的,也耳闻过他在“文革”中的好口碑。谁都想成全一个善良的农村青年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之心。

范大宣自是喜出望外,会议一结束,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搓着双手,兴奋地告诉萧文琪:“从今天起,你是我们省美术家协会的人了!”

萧文琪眨眼发愣,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是:“那可不行!我家地还没收完呢!”

范大宣笑了:“说从今天起,并不是从今天起就不许你回家。我也不留你,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收秋嘛!”

萧文琪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喜忧参半,又说:“可我是农村户口啊!”

范大宣安慰他:“这你别发愁。你的户口问题,当然由我们来解决。省里的美术创作队伍要发展壮大。你来了以后,一定要安安心心地提高创作水平。”

萧文琪就感激地说:“我一定为范老师争气。”

范大宣教诲道:“不要这么说。不是为我争气,以后要为咱们省美术家协会争气。”

两个月后,萧文琪正式报到了。

然而他的户口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处处受到阻碍。幸而有范大宣经常过问,一年以后总算落实了。那时,美协新班子面临粉碎“四人帮”以后方方面面的工作调整,而大多数会员,艺术创作的冲动被压抑了整整十年,都一头扎进自己的创作计划里去,没谁愿协助机关做什么具体的事务性工作。范大宣无奈,接下来的两年,就只能将萧文琪当成一名美协的机关工作人员来支唤。而萧文琪并无怨言,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陪同范大宣去看望住院的老同志,组织平反大会、追悼大会等事务性工作。总之,比当农民的时候作画的时间还少了。但萧文琪因为内心里感激着范大宣对自己的厚爱,倒也无怨无悔。创作一荒疏下来,三四年便见了分晓——别人的水平上去了,他本来功底就欠扎实,水平大大地退步了。某些日子,即使有了比较充分的时间,竟也不敢落笔作画了。再接着他父母先后去世。他是个孝子,正所谓“子欲孝而亲不在”,整整一年跨不出悲痛的阴影。再后来,他似乎不想继续作画了。整天地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别人都以为他从此颓唐了,事业上没希望了。其实他是在背地里研究大师们,从头补基本功。刚有所悟,并找到了新的感觉,美协又开始盖楼。范大宣唯恐那一过程生出什么腐败,和他谈了一次话,希望他当基建临时办公室副主任,替自己监督着,顺顺利利地将宿舍楼盖起来。他沉默良久,点点头说:“范老师您放心,我当。”

那幢楼盖了两年,分了一年。

其间虽然出过这样那样的事端,但楼毕竟盖得令美协上下都很满意。账目经过了两次例行的审查,清清楚楚,受到了审核单位的表扬。

分房子的时候,他结婚了。

因为他劳苦功高,领导班子建议,奖励他一套三居室。

他没接受,说那不好,说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住三居室啊。

他只按分配实际人口标准分到了一套两居室……

从美协主席位置上退下来,挂任业余美术学校校长的范大宣,又想到了萧文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他已不好意思去跟萧文琪谈。和萧文琪谈话是新上任的美协主席。

谈完,萧文琪说:“容我考虑考虑。”

主席说:“这也是范老的愿望。你只是过去给他当名助理的角色,牵扯不了你多少精力的。教别人,正好也是提高自己的过程嘛!”

萧文琪听了,沉吟片刻,郑重地回答:“那我不用考虑了,我当。”

于是他成了省美术家协会主办的业余美术学校校长的助理。一种没有正式干部级别的角色。三位领导他的人,乃国家任命的正局级、副局级。教务长觉得,即使从工作需要考虑,还是给校长助理一个级别为好。于是范大宣说:“那就是副处吧!”——于是萧文琪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名片,学校给印的,助理的头衔后边,括号里是“副处级”三个字。萧文琪感到不安,拿着问教务长:“这合适吗?”教务长笑道:“别认真嘛。”

萧文琪也就不认真了。

然而办学校对于他们,毕竟不像作画那么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起初一切还算顺利,生源也不少。半年后就不行了,坐四五十人的教室,空三分之二座位。不是他们课讲得不好,是由于几家大厂裁员,失业人数骤增,不安定气氛笼罩城市,人心惶惶。艺术的民间普及教育没了良好的经济背景,自然备遭冷落起来。租校舍的合同却一下子签了三年,生源不足也只能撑着,不能散摊。散不散摊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由经济规律所决定的。两年后,硬撑撑不住了,不想散摊也得散摊了。结算下来,四十万全赔光,还欠了几万房租。那时的人心,受着商业时代初潮的冲卷,已是变得很浮躁了。浮躁的人心,必然生出些阴阴暗暗来。于是揭发信雪片儿似的寄往省委宣传部。省委宣传部对范大宣是很信任的,起初替他捂着盖着,却适得其反,揭发者们进一步把揭发材料寄到省纪委去了。四十万元在别的地方可以说是交学费了,但在省美术家协会这样一个单位,却意味着是一桩经济大案。一分钱也不能创收,年年由省里拨款养着的一个单位,拨给四十万元办学,学校没办下去,四十万元说没就没了?没了得一笔笔说清楚怎么没的啊。何况有一封封揭发信!于是省纪委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到美协进行调查。贪官已经揪出来些了,企业蛀虫也抠出来几条了,似乎就艺术家们的清白不受怀疑了。艺术家们在经济问题方面就肯定是些一尘不染的人吗?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

先是查账。而那账也的确经不起查。会计是公开招聘的,为了自己挣份工资,两年来一向报喜不报忧不说,也肯定往自己兜里揣过钱的。

然而那会计事先听到风声,逃之夭夭,从城市里蒸发了。

于是范大宣等三人,连同萧文琪,面对调查组的同志,得给个说法。怎么招聘了那么一名会计?会计和你们个人中有无特殊关系?经这一问,副校长脸上就淌下了冷汗。会计和他沾点儿亲,是他妻子那条枝蔓上的一个侄女。这一点范大宣心里清楚,教务长和萧文琪心里也清楚。范大宣和教务长不好说什么啊,只有沉默。副校长不敢实说,吭吭哧哧的那样子很可怜。副校长也是美协的副主席嘛,业务上一般般的老好人,熬到副局级容易吗?实说了,给个处分咋办?一撸到底咋办?萧文琪看着副校长,心里顿时产生很大的一种同情。

他不由得说:“会计是经我考察确定的。”

范大宣三人的目光,就一起望向了他。

专案组的同志问:“你怎么考察的?你认为她是一名称职的会计吗?”

萧文琪回答:“我也没怎么考察,我不懂会计业务。听她自己说她干过会计,又见她有证,我就信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由这件事造成的经济损失,我应负全部责任。”

专案组的同志说:“我们查账的结果是,有六笔共三万多元假账,你的意思是你要代她全部退赔?”

萧文琪一下子被噎住了。

范大宣急了,赶紧说:“我是第一把手,用那名会计也是我同意的。论责任还轮不到他全部承担。”

副校长和教务主任也急了,都赶紧说:“是集体决定,集体行为,集体犯错误,责任人人有份。”

专案组的同志又问:“两年多以来,你们吃掉了五六万元,还有些白条子。总共才四十万元,你们怎么忍心?”

萧文琪听了不顺耳,绵里藏针地说,他的体会是——起初学校办得顺利时,还不需要请客吃饭。倒是越办不下去了,越撑着想要起死回生地办下去,越是不得不一次次请客吃饭了。他说依他的总结,这是条规律……

专案组的人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奇谈怪论!”

萧文琪也不高兴了,顶撞道:“被判死刑还允许把话说完呢!”

专案组的同志更不高兴了:“那好,我洗耳恭听。你说吧,说吧!”

不料萧文琪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我是校长助理,具体事都是我经办的。他们只不过听听我的汇报。我再强调一遍——判刑,判我;多少年,我认。”说罢,竟起身而去。

范大宣语调严肃地叫了他一声,他也没理。他满肚子委屈,也生气。不仅替自己感到委屈,还替范大宣他们感到委屈。当初四个人都不愿意的呀,是被动员,也是出于想替美协闯出条经济上自给自足的路,才一脚迈下“海”的呀!都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把学校办好的嘛!没办好搞黄了,那也不是由于大家一起贪污啊!除了那名会计,四个人经济上都很清白,这一点萧文琪心里最有数。但也有连他都觉得嘴软的地方——五六万元明摆着是四个人轮流陪吃而吃掉的;四个人也都报销过一些出租车费,究竟因公因私已无法说清。非说次次都因公,别人不信,也就有口难辩,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四个人都轮流给学员上过课,一堂课这么三十元课时费,学校仍继续办着,别人也没什么说三道四的理由。但学校办垮了呀!你们把四十万全赔进去了把学校都办垮了,你们当初还一个个好意思拿课时费?!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话——赔了公家,肥了自己吗?

萧文琪好不窝火!

转而又一想,当初是碍着范大宣的面子,才不知深浅地一脚迈下“海”的。范大宣对自己有恩啊!罢,罢,罢,常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能怨,不能悔。怨谁呢?悔又如何呢?

萧文琪连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交代材料”,第二天交给了专案组。将一切一切凡是自己能承担的责任,一概地往自己身上揽,明明揽不到自己身上的,拐弯抹角地硬揽。他这么做,范大宣他们三人谁也不太知道。他是替他们考虑——范大宣是省政协常委,他成心保之,不愿范大宣委屈地背黑锅,玷污了清名;副校长心眼儿窄小,若受个处分或被从美协副主席的位置上撸下来,人生定一蹶不振。副校长受不了那个。教务长是美协副书记,眼瞅着要接班当书记了。若因为责任追究当不成,也太冤枉。他想唯他自己是个没职务没荣誉头衔的人,还是个党外的人,能多担待就多担待点儿吧。虽全心全意了而竟落个无功揽过的下场,自己都无怨无悔,有关方面量也不至于把自己怎么样的吧?

隔了一天,调查组的两名同志和美协打了声招呼,说调查已经结束,不张不扬地走了。

又隔了两天,省委宣传部长派车将范大宣接了去,谈了一上午,并留范大宣共进午餐。

范大宣一回到家里,就用电话将萧文琪等另外三人请到家中。开门见山地说:“咱们四个摊上的事,省宣传部省纪委的领导碰了头,统一了看法,认为什么事都有大环境决定着,也不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就论罪。四十万元打水漂了虽然遗憾,但还是相信我们经济上是清白的。让我转告你们几位,民不举,官不究。既然有揭发信,有关方面不可能不调查一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希望咱们从此都别背上什么思想包袱。”

大家于是各自松了一口气。

范大宣又看着萧文琪说:“难为你用心良苦,把什么责任都一厢情愿地往自己身上揽。别看调查组的同志当面对你凶巴巴的,背后却评价你挺仗义。”

萧文琪听了,很是欣慰。

另外二人,这才明白调查为什么结束得那么突然,心中自是对萧文琪感激不已。

接着,四个难免猜测一番——究竟是谁写的揭发信呢?你猜我否;我否你猜。猜了一阵子,难以断定是哪一位。范大宣毕竟是当过主席,那时就表现出很可敬的修养,他说:“咱们也别聚在一起乱猜了。没凭没据的,背地里将自己的同志们乱猜一通,不好。离开了我家,以后更不许再乱猜。咱们赔光了党拨给的四十万元,没能把学校办下去,也得允许人家怀疑怀疑啊!”

萧文琪等三人连连点头,都说对,对,言之有理,以后绝不乱猜……

话虽这么说,除了萧文琪,另外两个人心里,免不了还是经常乱猜的。他们越断定不了是谁,疑心的范围也就越大。从此变得言行谨慎,对谁都怀着几分不信任了,落下了后遗症了。

萧文琪为什么就不乱猜了呢?

因为人们见了他,似乎比先前还对他友好。那种友好中,流露着对一个仗义的人的几分敬意。在民间,在普遍的人们的非政治非官场意识里,评价人另有一套民间的标准。萧文琪不是一个政治化的人,又远离官场,所以对政治怎样衡量自己,官们怎么看待他,是很不以为然的。相反,他对自己在民间的口碑怎样,倒是格外地在乎。

他心里明白人们为什么以友好加敬意的态度对待他。

他因而感觉很好了相当长一段日子。

范大宣彻底地赋闲在家了,萧文琪也就彻底地从他信赖的绳下获得解脱,终于又可以整天埋头作他的画了。他后来艺术上获得的成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范大宣只要看到萧文琪,就抱歉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么多年,都是我耽误了你的事业,你可得原谅我。”而萧文琪则说:“范老师,别这么想。不是你当初厚爱于我,我至今肯定还是农民。我一辈子感激你。”

……

再说萧文琪写的那份“交代材料”,调查组方面并没太当回事,不久转给了美协党委,加了一行批语是——“请单位处理”。接着,不知怎么,就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他抓行政和人事一摊。有天他就拿着给美协主席看。美协主席兼着书记。

他问:“老蔫这份交代材料,怎么对待呢?要不要专门开次党委会研究一下呢?”

美协主席见他表情那么严肃,口吻那么认真,反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他说:“怎么没有必要呢?没有必要,纪委方面批上‘请单位处理’?”

美协主席说:“我理解,‘请单位处理’,就是请你们把它还给萧文琪同志。”

他说:“不妥吧。如果上边没有省纪委的批示,另当别论。可已经有了,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更不能随便还给老蔫了。”

美协主席不明白他的意思,沉吟良久,反问:“那,依你呢?”

他说:“还是要开次党委会,研究研究,作出一个集体决定。”

美协主席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装糊涂地问:“研究什么呢?你认为该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

他说:“根据老蔫这份交代材料,怎么也该给他个处分吧?这么做,那件涉及四十万元的事,才算有了一个处理结果啊!”

美协主席觉得萧文琪是个不错的同志,而且为美协做了不少实事,岂忍别人凭短短五个字整他一把?想了想,也严肃认真地说:“我看就不要专门开一次党委会了吧!你征求我,我的意见是——免去萧文琪业余美术学校校长助理的职务。”

这其实不等于任何意义上的处分。

因为当时本就非是什么正式任命的职务。因为学校已经散摊,校长都没了,还有什么校长助理呢?

负责人事的那位党委副书记还想说什么,美协主席终于不耐烦,皱眉道:“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老蔫是揽过于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负责人事的那位党委副书记不管美协主席耐烦不耐烦,临走说:“那我就按你的意见办了!”

……

当晚,美协主席回到家里,想想那位党委副书记的态度,觉着是回事儿,忍不住在电话里告诉了他的前任范大宣。二人关系一向不错。

范大宣说:“他那个人,阴阳怪气。三天不开会,他在美协就是个闲人,别理他!”

范大宣不觉得是回事。

第二天他散步时碰见萧文琪,想告诉萧文琪,可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他做人的原则和他的党性原则,使他觉得不可以告诉萧文琪。

萧文琪自然也就蒙在鼓里。

负责人事的那位党委副书记姓张。张书记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除了相信他自己,以及一切职务比他高的领导对党是忠诚的,觉得另外的其他一切人,对党的忠诚那都是大打折扣的,甚至是怀有二心的。他是为了升半级从人事部门托关系调到美协来的,当初还受到范大宣很不客气地抵制。范大宣是个清高的人,抵制了一下没抵制得了,却自从他到美协那一天起就冷淡看他。其实这完全是他单方面的误解。范大宣虽然清高,但绝不是个傲慢之人。他只不过天生一张冷脸。如果他不笑,如果他正看着你,如果你与他不是很熟悉,你也许会以为他在生气,而且莫名其妙地生你的气。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看着你,呆呆地想着他自己的什么心事罢了。张副书记不了解范大宣,就以为范大宣把他当成了对头。难道不是对头吗?要调来之前进行抵制,调来之后又不理不睬。顺理成章地,他也将范大宣当成了领导班子中的一个对头。而范大宣则浑然不觉。范大宣对张副书记并没有什么成见,更没什么宿怨。张副书记没调到美协之前,他俩素昧平生。他之所以抵制了一下,道理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美协一个事业单位,已有一位副书记了,再塞来一位干什么呢?用不着有两位副书记啊!他对于将文化艺术单位当成某些干部晋升的跳板,心里是很有意见的。但既然已经来了,他也就接受现实了。张副书记却不是将美协当跳板,半级半级地升不能满足他的愿望。范大宣当时兼着书记,而范大宣快退了。范大宣一退,书记的位置就空缺着了。张副书记是瞄着书记的位置才调来的。范大宣正式退前,省委宣传部和组织部都来征求他的意见,提供了几个可以接任书记的人的名字,请他谈谈看法。名单中既有张副书记,也有现在的美协主席。他说依他两届八年领导美协的体会,还是主席兼书记好,日后减少了许多可能产生摩擦的因素。美协是个松散单位,又只不过是文艺单位,即使权力集中一点儿,也不至于会形成什么重大隐患。自己又当主席又当书记的八年多,不是也没把美协变成自己的专制王国吗?大家评说起来,不是也都承认美协是个气氛挺民主的单位吗?宣传部和组织部两方面,觉得他有他的道理,于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当时的副主席后来成了主席,并且兼了书记。这就彻底堵死了张副书记想成为张书记的可能性。因为两职一身的第一把手,比他年轻十一二岁呢。这是张副书记心口永远的痛。他心口一痛,就暗暗把范大宣恨得咬牙切齿。不但认为范大宣是对头,简直还认为范大宣是敌人了。但范大宣根本料不到这些。因为他根本没考虑过,一旦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张副书记的感觉会怎样。

党委决定了要用四十万元投入办业余美校之后,张副书记推荐了一个能人,说那能人已经成功地办起了几所学校,办学的经验别提有多么丰富。当然,没说那能人是他妻弟。公而论之,张副书记的妻弟,真算得上是能人,也确乎成功地办起了几所学校。在这件事上,他倒没什么私心,只不过想为美协推荐个能人立一功,有点儿“举贤不避亲”的意思。可班子成员们当成了耳旁风,一致决定由范大宣去办。他们都这么想——太小瞧美协没人物了。办个业余美术学校,还需请什么美协以外的能人吗?没承想范大宣他们把四十万元赔光了,把学校也办黄了。

张副书记认为,多大的责任问题啊!应该一查到底才对啊!有责任就有猫腻;有猫腻就有腐败;起码有损公肥私的勾当。他希望美协领导班子因那件事人人启危,互相揭发,结果一起乱了才好。他对省纪委并没有抓住不放一查到底很生气。但碍于省纪委牌头硬,生气也不敢表现出来,白生气而已。

……

张副书记把萧文琪的“交代材料”给了档案室的一名女科员,对她说:“萧文琪这交代材料,你认真看一下。我和书记已经统一了认识,必须给他处分。都惊动省纪委了,性质是严重的。不严重也不能惊动省纪委。既然是严重的问题,就要有严重的事实。而事实都写在他自己的交代中了。你一条不漏地整理一下,形成一份处分文件。记住,要严格保密!……”

美协也就这么一名档案保管员,是几年前的大学毕业生,未婚,姓乔。她不但认识萧文琪,还请萧文琪为她画过一张油画肖像。她听人们普遍都说萧文琪是个好人,所以不求别人,单求萧文琪。但萧文琪没照着她本人画,而是向她要了一张近照。他画了三张草图让她选出最满意的一张。画好之后,还亲手为她做了一个美观的框子镶起来,让她感动极了。接受了张副书记的任务,她就为难起来,觉得自己在偷偷做一件对不起萧文琪的事。但是张副书记亲自交代的任务,也就意味着是党组织交代的任务,不完成也不行啊。档案保管员都是党员,她也不例外。有党性原则约束着,她有心告诉萧文琪,却又不敢,怕受处分,更怕丢了工作。

两天后张副书记亲自到档案室问起,她交了一份电脑打印的“决定”草稿。作为一份处分决定,它未免太长了,差不多有三千字。她怕短了张副书记看了不高兴,也怕罗列罪名的措辞不够强烈,挨张副书记的批评。张副书记坐下看完后,表扬地说归纳得还不错,只是格式不够规范,也长了点儿。于是向她要过支笔,当场修改了一通,删去些陈述句,增加了些“挥霍公款”“吃喝玩乐”“中饱私囊”“毫无责任心”之类的结论用词,最后以“致使国家四十万元无影无踪”一行文字结束。吸着支烟想了想,觉得还不够过瘾,又加上了几行字是——“又,该同志印大量名片,自封副处级干部,四处散发,有在社会上招摇撞骗之嫌”。思忖一阵,将“同志”二字划掉,改成“该人”。这才感到解气,叫当场就打印。

那档案保管员一边打,一边暗暗地倒吸凉气。她感到,显然经张副书记这么一改,萧文琪就被一份处分决定妖魔化了。打到最后那几行字,她不禁扭头问:“张副书记,前边的内容都是从萧文琪自己的交代中归纳出来的,这最后一条,也没什么证据啊!”

张副书记说:“有。”——言罢,由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正是萧文琪当“助理”时印的一张,嘱咐贴在萧文琪自己的“交代材料”的一角。姑娘见了那名片,不禁替萧文琪暗暗叫苦不迭。

打完了。姑娘问,署党委,还是署他自己的名字?

张副书记说:“他当的是校长助理,校长是范大宣同志,撤销助理职务,该署范大宣同志的名字为好。”

于是小乔只得打出了“业余美术学校校长范大宣”一行字。

接着,在张副书记的口授之下,又打出了“本人完全承认——萧文琪”一行字。

小乔双手一停,就绵软在键盘上,再也举不起来了似的,仿佛不是打了两页字,而是刚刚被罚举重过,或被电击过。眼睛呆呆地望着显示屏上的一片字,她暗想,萧文琪从此完了。不说别的,单说以后的领导们,只要一翻他的档案,对他还能有半点儿好印象吗?她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几乎是屏息敛气地打完最后两行字的。她忽然抖了个寒战。

张副书记问:“你冷吗?”

她小声说:“有点儿。”

张副书记又问:“早晨没吃饭就来上班了吧?”

她点了点头。

张副书记就以又是爱护又是批评的口吻说:“一上午空腹,身上没热量,当然就会觉得冷嘛!你们年轻人啊,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长期不吃早饭一定会得胃病的。记住,早要吃好,午要吃饱,晚要吃少。”

她笑了一下,说谢谢张副书记关心。

张副书记又说:“这阴面的办公室,停了暖气到立夏这一段日子,最使人难熬。以后,我一定建议把档案室调到阳面的房间去。”

她说:“倒也不用,办公房间不是还不够用嘛。”

张副书记说:“那也得调。我好歹是位副书记,这么件小事还是做得了主的。你是我直接领导的同志,我不爱护你谁爱护你?”

小乔有意岔开话题,她说:“张副书记,您看哪里还需要改改吗?”

张副书记说:“不改了,一个字也不改了。日期我来打吧,我也活动活动手指。”

于是小乔起身让开座位,张副书记端端坐下,不太熟练然而兴趣盎然地打出了日期。

客观地说,张副书记对萧文琪并没有什么恶感。非但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还觉得萧文琪这个人挺不错的。因为萧文琪每次见了他,都心怀敬意地主动打招呼,很是将他当一位领导者看待。他在那件事上的做法,完全是冲着范大宣去的。他当时想,你范大宣不是专和我过不去吗?萧文琪不是你范大宣的人吗?他不是特别仗义地替你范大宣揽过于己吗?那我就偏要在“处分决定”上署你范大宣的名字。“处分”有省纪委“请本单位处理”的批示为前提,“撤销助理职务”是第一把手亲口说的,“处分”内容有萧文琪的“交代”为依据,我的做法没错。既然撤销的是子虚乌有的“校长助理”之职务,而你范大宣又曾是美协主席兼党委书记,“决定”署你范大宣的名也不能说我别有用心。谁要认真起来,恐怕也最多只能指责我欠考虑吧?……

想着,他心里就更加快意了。署范大宣的名字这一点,他觉得是自己很高明的一招。所谓一箭双雕,使彼此包庇者相互杀伤。

但,当时毕竟已是九十年代初了,不是从前的时代了,他又是“老人事”,内心里十分清楚,那么一份“决定”,是不能在领导成员中通过的。倘他们看了,反而会要求就此事开一次严肃的领导成员会议。他也想象得出会议的气氛,大家一定都不拿好眼色瞪他。尤其不能让范大宣知道。范大宣知道了,兴许会当众痛骂他一顿。范大宣的脾气,他是有些怵的。也不能真的拿给萧文琪自己看。萧文琪虽然在接受调查组调查后写了那份所谓的“交代”揽过于己,估计那也是一时的仗义冲动;真要让他签字,并且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决定”将入他的档案,他也会闹起来的吧?他一闹起来,自己不是就被动了吗?可没有本人的签字,入档是违反规定的啊!他想——不能入档。这点儿原则,他还是懂的。

他让小乔给他人事公章,亲自盖上了。之后说:“小乔啊,这份‘决定’,暂时先放重要人事文件夹里。以后怎样,等我再告诉你。总之,没经我同意,不得给任何人看。你要以党性保证这一点!”

小乔自是诺诺连声。

他又与小乔聊了几句别的,大功告成地走了。出了档案室门,站在走廊,他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胸中的一切郁闷都随之消解……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那份被夹在重要人事文件夹里的“决定”,仿佛实际上是一件与萧文琪的档案,与萧文琪这个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东西似的。因为除了张副书记和小乔,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在过去的年月里,小乔随丈夫迁往深圳。不久,据说又随丈夫去了美国。

于是,只有张副书记自己知道那份“决定”的存在了。

小乔走时,美协为她开了一次欢送会。挺有人情味儿的年轻人,大家都很喜欢她。“老蔫”萧文琪一向是单位活动的热心组织者。小乔的欢送会自然也是他提议他张罗的。也只有他张罗的事,大家才乐于捧场。那天美协的人几乎全到齐了,济济一堂。萧文琪代表大家说了几句动感情的话,小乔竟一下子哭了。她觉得那么多人依依不舍地欢送她,自己走得很体面啊。萧文琪还代表美协送给了小乔一幅很大的镶在框子里的油画。那时萧文琪的名气已经渐显了。范大宣说,那幅画值两万元。于是大家开玩笑,怂恿小乔转手卖了,两万多元另外买点儿什么不好。小乔接画时,含着泪低声对萧文琪说:“萧大哥,祝你一生平安……”

在后来的年月里,萧文琪入党了。

接替范大宣的美协主席有次很郑重地约他谈了一次话,开诚布公地问他为什么没写过入党申请书。他说自己也想入党的事,但怕自己差距太大,没好意思写。主席说,你写吧。党的标准不是完人标准。美协长期没发展新党员了。老党员退的退,死的死,组织在明显地萎缩。组织希望他成为美协的一名新党员。

于是他就写了份申请书,通过得很顺利,连张副书记在讨论中也讲了他几条可贵的优点……

在后来的年月里,张副书记与他的关系也亲近起来。并由此,与范大宣的关系也改善了。张副书记是因为向他讨画而与他的关系亲近起来的。有次张副书记对他说:“老蔫啊,你现在有名气了,你的画,舍不得送我一幅了吧?我这位美协的副书记,家里竟没一幅本省画家的画,别人问时,我都不知怎么回答啊!”

萧文琪说:“舍得啊,有什么舍不得的。您以前也没朝我要过啊。现在您开口要了,就到我家选去吧!”

名气才大起来的萧文琪,那时对自己一幅画的商业价值究竟几许还不清楚。像所有的画家们一样,他起初孜孜以求的只不过是艺术上的承认。艺术上一旦被承认了,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更加陶醉于艺术了。他们起初都是这样的。有人求画首先是自己高兴的事,意味着是在艺术上很被别人看得起的事。张副书记在他心目中是领导。虽然一向没什么接触,但毕竟是领导。此前其他领导们都向他求过画了,唯张副书记还没开过口。现在连一向接触不多的张副书记也开口相求了,他自然格外高兴。一高兴,扯了张副书记就往自己家走。他画了些小幅的油画,是专为送给求画者的。张副书记选了一幅之后,又相中了他一幅大的。那是萧文琪画好不久,自己感觉不够理想,还要改,而且自信能改得很好的一幅。所以他就有些犹豫起来。

他说:“这幅,画得差。您要,我觉着送不出手呢。”

张副书记说:“我喜欢风景油画。你要是舍不得,我不勉强你。你要觉着送不出手呢,我还非要这幅不可了。”

萧文琪没话说了,就送给他了。那画还没框。萧文琪让他过几天来取,那时会替他做个框,镶起来。张副书记怕萧文琪后悔,岂肯过几天再取一次框,卷了就走。萧文琪急拦住他,他以为自己还没出门,萧文琪已经反悔了。不料萧文琪是提醒:“那幅小的也归您了呀!”

张副书记万万也没想到萧文琪对他那么慷慨,从此逢人便说:“老蔫这人,实在哇。可交可交。”

我们无法理解张副书记那时为什么不想想自己背地里对萧文琪做了什么。也许,他已经忘了那份“决定”了。毕竟,它没被真的塞入萧文琪的档案,他的良心并不是感到太大的不安。也许,他认为,现实中的萧文琪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是一回事;作为负责人事工作的一位副书记,怎样“处理”当年那一桩经济公案,是另一回事。两件事儿不能掺和了。也许,他甚至还认为,那是思想工作原则性强的一种体现……

张副书记还通过萧文琪自己要到了范大宣一幅画。范大宣碍着萧文琪的面子,不太情愿地给了。萧文琪看出了他的不太情愿,竟试图使范大宣变得情愿些。

他说:“人家张副书记心里对你挺那个的,你选尺幅大点儿的给嘛!”

范大宣冷着脸问:“他对我挺哪个的?”

萧文琪说:“对你挺尊敬的。”

范大宣又问:“是对我的画,还是对我这个人?”

萧文琪说:“对你的画也怀有敬意,对你这个人也怀有敬意。”

范大宣一味地接着:“你怎么知道?”

萧文琪说:“他当我面几次这么说,要是能获得范大宣同志一幅画,四壁生辉啊!”

范大宣冷笑道:“你说了半天,他还不是想通过你获得一幅我的画!?”

萧文琪见范大宣拿起这幅看看,舍不得,放下;拿起那幅看看,也舍不得,放下,急了,推开范大宣,干脆自己选了一幅张副书记肯定会喜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卷了起来,边卷边问:“我真不明白,您对谁都不错,为什么偏偏对张副书记有成见似的!”

范大宣又冷笑道:“不是我对他有什么成见,是他这种人,永远都会对我们这种人有成见!”

萧文琪说:“您这不就是一种成见吗?”

范大宣叹口气道:“文琪啊,你给我记住,他那种人,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他面上对你亲善地笑着,内心里却很可能在想,有朝一日他摆布你命运的时候,怎么整你,才能把你整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文琪不想再与范大宣争辩下去,反正画已在手,匆匆告退……

张副书记获得了萧文琪的两幅画,又获得了范大宣的一幅画,于是便获得了美协更多位画家的画。

他向他们求画时,每每这么说:“我已经有了范大宣同志的一幅画了,有了萧文琪同志的两幅画了,还很想得到你一幅画收藏,不知道有没有点儿可能?”

他这么说,人家自然也就只有相赠了。

不久,张副书记宣布,他将调到市里某一个区去任副书记了。虽然仍任副书记,但又升了半级,享受正局级待遇了。

那时,他已获得了十几幅画。

热心的萧文琪,照例张张罗罗地也为他主持了一次欢送会。他经济上已经翻身了,生活越过越好了,人也就越发大方。他自己掏腰包买了不少饮料、糖和水果、烟什么的,总之也使张副书记走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

范大宣没参加。

过后他给萧文琪打电话说:“但我还是为把他从咱们美协欢送走了而高兴。我们这种人的幸运是,这几年没再搞什么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若搞,他那种人的可怕性必定显现出来。”

萧文琪反驳不是,不反驳又深觉对张副书记有些不公。只得故意岔开话和范大宣谈当天电视里转播的一场球赛……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张副书记又到美协来了一次。那是在走廊里不太会碰到人的时候。他哪个办公室也没去,直接进了档案室。张副书记走了,美协也不再增补一位书记了。档案室已调来了一个男人,正科级,既是档案室主任,又是临时的管理员。

他正看报,见张副书记进来,瞥一眼,不冷不热地问:“有事?”——他知道张副书记已经是正式办妥了调离关系的人,别的单位的人了,不太把张副书记视为领导了。他是个自行断了升官之念的男人,挺倔。

张副书记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不自在地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看看,看看。”

档案室主任说:“看吧,但是请别乱动,我前天刚重新规整过。”

张副书记这儿瞧瞧,那儿瞧瞧,搭讪着又说:“规整得很有顺序。很好,很好。哎我记得,这一格里,曾有一个文件夹来着,是吧?”

档案室主任又在看着报了,头也不抬地应付着:“是吗?既然已经不在那一格里了,那么就是被我另放着了。”

此话,使张副书记听来,不仅是在应付,而且简直隐含着这么一种大不敬的意味儿了——你都已经是调走之人了,还恋恋不舍地到这儿来“视察”个什么劲儿呢?

张副书记更加觉得不自在,拖长音调“噢”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对方——自己对档案室这种地方,仍拥有着可以延续几时的权力。

档案室主任听出了他那一声“噢”的主要成分,终于放下了报,扭头问道:“您有什么指示吧?”

张副书记赶紧说:“没有,没有,我都正式调走了,还那么不识趣儿吗?”

档案室主任问:“您是不是想看一下那个文件夹啊?”

张副书记张一张嘴,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档案室主任说:“你虽然高升了,但同时也是外单位的人了。按人事纪律的要求,如果您想看,就应当从您的新单位开一封人事介绍信来。或者,省点儿事,去请美协哪位领导指示一下。现在他们准都在办公室里……”

张副书记尴尬了,脸微微地红了。

档案室主任又说:“我觉得您是想看一下的。那就直言嘛!那就走动几步去找他们嘛!再不让他们谁给我打个电话也行……”

张副书记终于生气地憋出了几句话:“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我只不过对这儿有感情,我……我就是对这儿有种感情而已!……”

档案室主任表情肃然地说:“理解,完全理解。当领导的,都对自己直接分工过的权力场有感情……”

张副书记老大不快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走出去,站在走廊,发了一小会儿呆,回头看看门上方写着“档案室”三字的挂牌,一副打算落空心有不甘的样子。也许,他良心受到谴责,企图将那份名不正言不顺的关于萧文琪的所谓“处分决定”从重要文件夹里取走吧?也许真的只不过对档案室有感情而已,谁知道呢……

张副书记其实是个很令人同情的人。调到区里去当副书记,也就是为了晋升名片括号里那个“正局级待遇”,费了他不少的心机和精力。还姿态卑下地四处求人,免不了也送了不少的礼。对于处长以上的干部们,调往哪一个单位,往往也要看那个单位的第一把手,或自己的直接上级的年龄。因为他们的年龄决定着自己以后仕途的前景。区委书记已经五十九岁了,眼见就该退休了。协助张副书记调转成功的人们,曾都信誓旦旦地向他许诺,同样能顺利地助他接替区委书记之职。而正在一切都似乎朝着足以令他如愿以偿的方面进行着的时候,节外生枝,有关部门收到了数封匿名信,揭发他在“文革”时期参与过对老干部们的迫害。他觉得冤枉,觉得自己当年的形象被歪曲了、丑化了,甚而被那些匿名信诬陷了。于是东找人,西找人,希望通过自己的陈述刷清自身,而所有的人似乎都更相信那些匿名信。曾信誓旦旦地向他许诺届时相助的人士们,也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只差一点点如愿以偿之事,最终成为泡影。区委书记之职与他擦肩而过。正所谓煞费苦心却未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将自己的灵魂以及一切是非准则全部交付给了仕途的男人,彻底绝望,并因而患了脑血栓。萧文琪得知后,还去探望了他一次。那时他刚出院,但已偏瘫,不能说话了。不久,死了。他的丧事也是萧文琪帮着操办的……

转眼到了今年,也就是二〇〇二年。省美协改造,萧文琪成为美协副主席的候选人。他倒不看重是不是副主席。不知为什么,他竟又产生了回到农村去的想法。盖几间有前院后院的大瓦房,种果树,种花;养鸡养鸭养鹅养兔;猫也是少不了的;狗不养什么良种的,就养那种能护院的大柴狗就行……他在城市生活得很有些厌倦了。他关于幸福人生的向往,始终是富足的农村式的。他的积蓄已足够他后半生过富农的,甚至可以说是小地主的生活了。他的儿子已经考入了师范学院美术系。他的妻子理解并同意他的想法。于是他给有关方面写了一封信,表达对他的厚爱感激而婉拒的意思。于是又是范大宣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范大宣七十余岁了,明显地老了。

范大宣说:“文琪啊,你愿意回农村去,那是你的自由。但换届嘛,总得有人下,总得有人上。你顶上去,不但是领导们的意向,也是群众的呼声啊。你是热心人,大家希望有一个你这样的热心人今后多为大家服务……”

萧文琪就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他给范大宣回了个电话,吞吞吐吐地告诉:画院已打算调他去当副院长。人家答应给他三居室。接着一再强调,自己委实是冲那三居室才答应去的。即使以后回农村,城市里也还是有处三居室好啊!又说,人一个时期内不可太顺。不可什么得意之事都占着了。说人一旦那样,是是非非就会接踵而来了……

范大宣在电话里教诲道:“你啊,你啊,文琪啊,十来位副主席呢,别人当仁不让,你倒是不安个什么劲?别啰唆了,服从组织吧!”

范大宣一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

然而就在美协召开换届大会前半个月里的一天,档案办公室主任敲了几下主席办公室的门,一脸严肃地走了进去。十余年间,美协主席又换了两届了,而且,每一届都兼着书记。

主席问:“有事儿?”

主任说:“有事儿。”

主席说:“坐吧。”

主任在主席办公桌对面坐下,仍一脸严肃地问:“听说,组织上有意要让萧文琪当副主席?”

主席一愣,沉吟了一下,明明白白地回答了一个字:“对。”——他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对主任保密。

不料主任说:“组织上欠考虑吧?”

主席又一愣,也不禁顿时的一脸严肃,吞吞吐吐地问:“你……对他……有意见?”

主任说:“我初来乍到,与他没什么接触,对他会有什么意见呢。我对他是毫无意见的。我来找您是出于替组织负责。我怕组织用人不当,将来被动。”

主席不禁怔愣,沉吟片刻,低声又问:“你听说他有什么花花事儿了?”

主任摇头:“那倒没有。他那么个人,能有什么花花事儿呢?但我知道他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是的,那不是一般的经济问题。涉及四十万元国家资金的有去无回呢!”

主席的双眼顿时瞪大了。十余年间,主席轮流做,他已是第三届了。对十年前美协办校引发的那桩“经济公案”,他是连听说也没听说过的。主任的话使他吃惊极了。萧文琪和“不是一般性质的经济问题”会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涉及四十万元国家资金的有去无回”!这么大的数目是要法办的啊!难道……难道萧文琪他有经济诈骗行为?

主席缓缓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走将去将门插上了,他轻轻回到主任身旁,拍了主任的肩一下,翘翘下巴,示意主任和他坐到沙发那儿去。

二人在沙发上挨得很近地坐下后,主席向主任倾着上身,几乎是耳语般地问:“你怎么知道?”

主任也受到气氛感染地压低了声音:“他档案里有处分决定,还有他自己的交代材料。”

主席沉默了,皱起了眉头。他有些生气了……怎么前几届领导谈起萧文琪,都几乎口径一致地说他是个好同志,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过半句萧文琪这个好同志,档案中存在着那么大的一个污点呢?这要是在正式选举的过程中,或选举之后公开暴露了,他这一届班子,将陷入多么尴尬的境地啊!追究起来,是严重的失职啊!

主任问:“难道您一点儿都不知道?”

主席却反问:“你为什么想到要看看他的档案呢?”主席还是有点儿半信半疑。对萧文琪,他也是自认为稔熟的啊,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会对国家的四十万元动贪念的人啊。他给人的印象太老诚了啊!是当今时代难寻难找的大好人啊!即使他有那种心,谅他也没有那种胆啊!

主任回答:“我跟他不熟悉,只不过听说他近来非常有名罢了。事实上我也没看过他的档案……”

主席立刻打断道:“但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刚才说——他档案里有处分决定,还有他自己的交代材料。你想想,你刚才是不是这么说的?”

主任说:“不用想,我刚才是那么说的……”

主席又立刻打断道:“那你为什么又说事实上你也没看过他的档案?”

“我是没看过他的档案嘛!”主任脸红了,也有些急了。

“你究竟看过他的档案没有?事关重大,他的候选材料已经由咱们美协报到省里去了,你不可以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的!”主席也有些急了。

主任经主席一再打断,明明有备而来,却还是乱了方寸。他又颇费了些口舌,才终于使主席明白——他接管档案室后,为了熟悉档案保管情况,又将档案按照自己的分类习惯重新规整了一番,于是发现了那文件夹。他自然是要翻开看看里边夹了些什么的。一翻开,当然也就看到了那份关于萧文琪的处分决定和那一份他自己的所谓“交代材料”。当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萧文琪以后会成为美协副主席的内定候选人。倘知道,他是会很慎重的。正因为不知道,也就没多想。他当时心里想的仅仅是这么一点——按照档案规则,关于一个人的处分决定,而且是措辞那么严重的一份处分决定,那是一定要入一个人的档案卷宗才对的呀!怎么就那么另外夹着呢?啧啧,美协的档案管理多混乱啊!于是,他就将它们放入了萧文琪档案卷宗。后来认识谁是萧文琪了,他心里也不免地暗自产生疑惑,谦虚和气的一位大画家,怎么鬼迷心窍,做下了那么一件一生都不光彩的事呢?再后来,听领导和机关员工们以及别的画家们都说萧文琪是个好人,他也奇怪过,甚至这么想过——可悲啊,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都一直被某个人的假相所蒙蔽啊!只有档案才真实地记录着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啊!画院的商调函经领导批到了他手上,他进而想……这是心中有鬼,走为上策啊!直到最近,听说萧文琪将成为美协副主席候选人,他觉得再也不能不向领导汇报……

“就是这么回事,为了对领导们负责,我两天两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我究竟该不该向领导来汇报。我和萧文琪没有什么过节,我觉得我有这种责任……”

主任的话说得诚恳极了,事实上他对待此事的心理也是很干净的,可以说是百分百地为领导考虑。

主席一时很感动,连说:“应该,应该,你做得完全应该,完全对。倒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唉,我怎么会一时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呢!上报省里的材料还是我最后签的字。我一直认为萧文琪他是下届最当之无愧无可争议的一位副主席人选啊!……可我……可我没事儿看他的档案干什么呢?……”

主任这时就站起身说:“我的责任已经尽到了,我走了。”

主席扯住他袖子说:“你先别忙走……”

主席就那么扯住主任袖子,皱眉思索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才犹犹豫豫地问:“我要是看看他的档案,违反不违反人事制度?”

美协这种单位的领导,就是和党政机关的领导们不一样,什么人事制度啦、档案啦,乃是他们日常工作词典里的冷僻词,不太想到的。他们如今满脑子整天思考的事,也和公司经理们没什么区别了。那就是——怎么样名正言顺地合理合法地“榨”一笔钱,支撑美协的办公开支。最好呢,再能发点儿奖金,再能为会员们举办一二次集体画展……

主任耐心可嘉地听完主席的话,肯定地说:“您当然有权看了,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真的?”

“真的。”

“那好,你去把萧文琪的档案拿来,我要亲自看一看。”——他终于放开了主任的袖子。

主任说:“你等着,我去取!”

主任匆匆回到档案室,见萧文琪的档案不在桌上了,而由他调来的一位女档案员在浇花。

他问:“桌上那份档案呢?快找给我!”

年轻的女档案员停止浇花,望着他眨了下眼睛说:“取走了啊!”

他呆住了。

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她做了一件错事,于是放下喷壶,惴惴不安地进行自辩:“你不是昨天跟我交代过,那份档案今天画院方面会派人顺便来取走吗?你出门后,人家就来了。我往各个办公室打电话找你,就差没往主席办公室打电话了。我估计你不会在那儿,见人家等得着急,就让人家拿去了……”

主任连连拍脑门儿:“这事儿搞得,这事儿搞得,怨我,怨我……”

主任转身便走,匆匆又回到了主席办公室,一进门就自责地说:“档案您看不成了!巧劲儿的,刚刚被画院的人取走了……”

主席说:“那就算了,我不看也罢。”

主任说:“我发誓,我没骗您!他的档案里千真万确已有那些东西了!……”

而此时此刻,萧文琪正全神贯注地在家中作画,并自我陶醉着……

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天后,画院的一位朋友给萧文琪打电话,劈头便责问:“老蔫,你太不够意思了!”

萧文琪糊涂地问:“我怎么了啊?”

人家又问:“是我帮你联系往画院调的吧?”

他说:“正是啊!我明白了。我这几天忙,过几天有空儿,一定请客谢你!”

人家说:“我不用你请客谢我!但你也不能把我往门缝儿里塞,让我在画院领导面前掩得一点儿面子都没有啊!”

“你说些什么呀?你究竟什么意思?”他更糊涂了。

人家的火气也更大了:“你还装什么糊涂啊!你档案里有那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吗?有也不怕,人无完人,孰能无过?但你总得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吧?你可倒好,只字不提!我呢,把你的人品艺德评价得一朵花似的,可两个单位把你的一应调转关系都办妥了,你的档案里有那么大一摊污点,画院领导都傻眼了,都觉得被你耍了!……”

尽管对方说得明明白白,萧文琪却听得云山雾罩。他握着话筒呆了半天,也有些来气了:“我装什么糊涂了?我耍谁们了?我萧文琪档案里会有什么污点?你今天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你敢说你萧文琪没有过严重的经济问题?”

“我会有什么严重的经济问题?”

“十年前那四十万元是怎么回事?”

“十年前,噢,闹了半天是那件事呀!那件事当年最后也没定性为一件什么事啊?……”

于是他就在电话里开始解释当年那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人家在电话里冷笑了两声说:“你别解释了!反正你档案里有你当年的交代材料,你跟我解释又有什么用?!”

他急了:“我当年是写过一份东西尽量揽过于身,这些当年的美协领导们心里都是清楚的,当年的校长范大宣同志心里更清楚!他现在也是可以再作证的!当年的美协领导们,绝不会把我那么一份东西塞入我档案的!……”

人家又冷笑了两声打断他说:“可你当年的交代明明就在你的档案里!可处分你的决定上,也明明有你那位范大宣恩师的名字!”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萧文琪叫了起来。

“到现在你还嘴硬!老蔫啊,我真是把你看错了,没想到你这么会演戏!你说你当年揽过于身,谁信?我都不信!鬼都不信!……”人家啪地挂了电话。

萧文琪一时发蒙。

他儿子望着他屏息敛气,他妻子从旁小声问:“什么事儿你生这么大气?”

他说:“没什么,一点儿小事!”

可被朋友如此指责,他生平还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不,自己的人品,在朋友心目中极严重地被歪曲了。而他在乎,他当时一手正攥着画笔,将笔狠狠掷向画布,画布被戳了个窟窿……

萧文琪是个离自己档案非常远的人,好比洁身自好的人离性病非常远。进一步说,他很少想到自己也是一个有档案的人。在这个由农民而画家的人的意识里,只不过偶尔出现户口概念。而自从解决了城市户口,似乎连户口两个字都离自己非常非常远了……

第一夜,萧文琪因自己的档案而失眠。

第二夜,他去美协食堂买早点时,碰到了范大宣也买早点。范大宣的老态已经那么明显了。毕竟年过七十之人了,眉头也白了几根,长长地倔傲地斜刺出眉廓,证实着一个清高老者的威严。

萧文琪挽着他手臂,和他一起往家走,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不着头不着尾地问:“范老师,您还记得当年那四十万元的事吗?”

“你说什么?当年吃饭?”

范大宣的耳朵有点背了。

萧文琪挽他站住,提高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不是吃饭,是四十万!当年咱们办美术学校那四十万的事!”

“记得,记得。”范大宣连连点头,看着萧文琪反问,“你怎么忽然提那件事?”

萧文琪吭哧起来。

范大宣情知必有原因,急了:“说嘛!”

萧文琪只得据实相告:“那件事入我档案了。”

萧文琪说时,范大宣以手掩耳,扣得分明。他也像萧文琪昨晚一样糊涂,又问:“你说,入你档案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我当年写给调查组的那封信,入到我的档案里了……”

萧文琪说得很费劲儿,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样子。他望着范大宣的脸,心中也难免地犯了嘀咕——范老师啊范老师,您到底是自己做的事自己忘了呢?还是在我面前装糊涂呢?

“会有这种事?!”

“不但有这种事,另外,我的档案里还有您以校长名义对我作出的处分决定……”

“我?……我处分你?你当年替我往自己身上揽过,我还处分你?我当年……哎我那校长也不能代表任何一级组织,我凭什么往你档案里塞处分决定?……”

萧文琪脑子一时绕不过弯来。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再说,当年那件事,省委宣传部长亲自找我谈过话的——那后来也没被上级当成件什么事啊!……”

“所以我心里憋屈,才问您。”

“可我没有!”范大宣猛地从萧文琪臂弯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范老师,您如果当时那么做了也没什么。我倒也不太在乎我档案里有那些东西。可您哪怕只对我说过一次也好啊!那样,我也就不往画院调了。我的朋友,也就不会因为我而被动。范老师别的都不提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我可该怎么向我的朋友去作解释呢?……”

萧文琪的话中,有明显的抱怨成分。这是范大宣绝对不难听出来的。虽然,萧文琪一直竭力保持住一种礼貌的口吻,但说到此时,情绪还是难免有些激动,因而也就带有当面质问的意味了。在他们之前,这么样一种情况的谈话,乃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

范大宣呆呆地瞪着萧文琪,脸一直红到脖子,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是:“文琪,你……你在质问我吗?”

他的表情,使萧文琪觉得他心中有愧,理屈词穷,无地自容。萧文琪不禁地又对他心生出十二分的怜悯来。唉,唉,再正直的一个人,也有做了件什么拿不到桌面上理论的事的时候啊!自己这不等于是在成心难为人家嘛!何必呢,不管多难咽的东西,反正已经嚼在自己口中了,自己吞下肚子里就是了呗!常言道,理解万岁啊!

于是,他以一种自己对不起范大宣似的口吻又说:“范老师,您别生气,您千万别生气。我也不过就是心里纳闷儿,见到了您,忍不住顺嘴一问而已。我们走吧,不谈这个了!”说着,又要去挽范大宣的手臂。

不料范大宣一甩胳膊,没让他挽。范大宣脸红脖子粗地反问:“萧文琪,你究竟把我范大宣看成什么人了?”

“我……范老师,我也没因为您……我就……就把您看成一个品德有问题的人啊……”萧文琪委屈极了。

范大宣则又瞪着他问:“你说,我当年在你档案里塞了一份什么所谓的处分决定?”

萧文琪也被问得脸红到了脖子,低声替自己辩护:“我没说是您塞到我档案里的。如果我刚才真是那么说的,那么是我说得不对。我收回我的话,向您道歉!”

范大宣却只顾一味儿盯问:“你说那材料是以我的名义写的,还有我的签名,对吗?”

萧文琪也恼火了,冷着脸回答:“对。”

“你亲眼见到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搞清楚再当面问我?”

“范老师,我并没有丝毫想当面侮辱您的意思。我虽没亲眼看到,但我的朋友亲眼看到了!他就是负责接收我档案的人啊!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他无中生有干吗啊!他若不对我大发脾气,我才不至于问您呢!他神经又没毛病!”

“你!文琪!……不不不,萧文琪!萧文琪同志,我今天非跟你较一场真不可!”

范大宣一甩手,将一袋豆浆和一袋馒头朝一个垃圾箱甩飞出去。那袋豆浆落在垃圾箱的棱角上,破了。正巧两个孩子上学时经过,豆浆溅了他们一脸一身。在两个孩子心目中,范大宣和萧文琪都是受人尊敬的人物。两个孩子也不好发作,抹抹小脸儿,望他们一阵,忍气吞声地走了。

萧文琪心里那个生气可就别提了。他努力克制着,冷冷地说:“范老师,是您做了对我萧文琪亏心的事,不是我萧文琪对您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我还一直没发火呢,您倒是发的什么火?难道您发火就能证明您做的不是亏心事吗?”

“萧文琪!你!……走!你跟我走!是非曲直,今天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如果是我做了亏心事,从此我范大宣见了你低头过!如果不是,你从此不要再登我家门了!因为你当面对我的人格进行了侮辱!……”

范大宣气呼呼地钳住萧文琪手腕,扯了他迈开大步便走。

“别扯我!走就走!”萧文琪也一甩胳膊,挣脱了范大宣的手。之后将自己的另一只手猛一甩,一袋豆浆和一袋包子也飞向了垃圾箱……

范大宣大步走在前边,萧文琪紧紧跟在其后,谁也不看谁一眼。

范大宣老伴晨练回来,与他们走了个迎头对面,奇怪地问:“哎,你们俩这是往哪儿去啊?”

范大宣没好气地说:“别管!”

他老伴儿紧跟了两步又问:“那,你买早点了没有呀?”

范大宣脚步愈发走得快,同时更加没好气地说:“买了,扔了!你自己再买吧!”

“扔了?你……你们……”

他老伴儿表情不安了,猜不着他心里窝着股什么邪火儿,更猜不着他打算到哪儿去干什么。

萧文琪一向叫范大宣老伴儿师母。这会儿,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强作一笑,含糊其辞地说:“师母,范老师……我们……这个……总之我们……总之有我跟着范老师您就放心吧!……”

不料范大宣回头吼道:“别再叫我范老师!”

……

萧文琪也不知范大宣要自己跟着他去哪儿啊!他不过糊里糊涂地跟着罢了。跟到马路边上,范大宣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气呼呼地坐入时,头还被撞了一下。萧文琪也只有坐入车里,但见范大宣在车里一手捂着额角揉。

司机问:“两位,去哪?”

萧文琪目视前方地说:“问他。”

范大宣说:“画院。”车开了他才放下手,萧文琪从车前镜中发现,范大宣的左额角青了,肿了。

司机却没将车开到画院,而是开到了法院门口。

萧文琪奇怪地问范大宣:“范老师,您要告我?那也不必非让我也跟着啊!”

范大宣奇怪地问司机:“你怎么把车开到这儿来了?”

司机回答:“我听您说的是法院嘛!我看您二位的样子也像是要打官司啊!……”

……

马路上已经开始堵车了。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才将他们送到画院。

两人的钱凑在一起,还是不够车费,差十几元。幸而范大宣翻遍了兜,翻出一张名片来,仅仅那么一张。他请求司机以后按名片上的住址找他。

司机一看名片,乐了,高兴地说:“是您啊!我参观过您的画展!十几元钱,拉倒吧!”

两人下车后,范大宣有点儿消气了,用较平和的语气主动问萧文琪:“你还坚持那份材料上是我的署名吗?”

萧文琪想了想,肯定地说:“不是一会儿就见分晓了吗?那就让事实告诉我们真相吧!”

他此刻才知道范大宣要干什么。

范大宣一听他还不嘴软,又来气了,一转身就率先进了画院的楼。画院对他俩都不是陌生的地方。但人事办公室的门朝哪边开,却是他俩谁都不知道的。萧文琪见范大宣已进楼了,略一迟疑,赶紧也亦步亦趋地跟进楼。正巧有一个他俩共同的熟人从二楼下来,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范大宣问档案室在哪儿,人家说别上楼了,不在二楼三楼,在一楼,并亲自将他俩领到了那间办公室门口。门上方,果然挂着档案室的牌子。两人先后进入,里边一位中年女同志,也是他俩熟悉的,对待他俩那一种客气和礼貌的态度,如同对待视察的领导。

萧文琪一时感到受宠若惊,急说:“别泡茶了,千万别泡茶了。我们坐不了多一会儿就走。我们只不过是来看一看我的档案。”

人家问:“是就看您自己的,还是也看范老的?”

范大宣板着脸说:“不看我的,我要看他的。”

那女同志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立刻就找出了一份萧文琪的档案相递,同时赔着小心说:“我们的服务工作如果有些什么不周到甚至使您二位老师不满意的地方,您尽管指出来,我们一定虚心改正。”

不待萧文琪伸手接,范大宣早已将档案一把掠了过去,坐下就看。萧文琪凑近他身边,想同时看。

范大宣瞪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先看?”

萧文琪便闪到了一旁,不好意思地说:“您先看!还是您先看!”

那份档案连各种各类的表格也就十几页,范大宣很快就浏览了一遍,之后将档案往桌上使劲儿一摔,瞪着萧文琪说:“现在,你自己看吧!可给我一页页看清楚了!”

范大宣摔档案之际,那女同志浑身一抖。在普遍的中青年女同志眼里,范大宣是个威严的老头儿。她们都有那么点儿怕他,对他一向敬而远之。人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心里窝着恼火啊。

萧文琪看自己档案时,那女同志又从旁赔着小心说:“档案室就我一个人,关于二位老师的内容,是从美协那边陆陆续续收集过来的,很不全面。如果有错误之处……”

范大宣打断道:“你别紧张,不关你什么事。”

萧文琪一页页看完,并不见自己当年的“交代”和那份有范大宣署名的什么处分决定。他一脸困惑,自言自语起来:“怪了,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范大宣训斥道:“你不是说让事实来证明真相吗?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了,你萧文琪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女同志越发地不明白了,不敢问范大宣,只好小声问萧文琪:“萧老师,您的档案,哪一点怪了呢?”

萧文琪说:“有人告诉我,我从美协转来的档案里,有我十年前的一份交代材料,还有一份什么处分决定……”

那女同志拖长音调“噢”了一声,连说:“错了,错了,这里存放的是我们画院为了与美协会员们联系方便,自己建立的艺术档案。二位老师要看的,是人事档案吧?……”

范、萧二位你瞧我,我瞪你,这才恍然大悟。当时他俩那份难堪,没法形容。唉,唉,两个搞艺术的人,一向都以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只在现实生活中经受民间口碑的检验,哪里还曾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因为自己在档案里变成了怎样的人而相互对质起来呢?

那位女同志将他俩引到了三楼人事部门的办公室门口。

画院以前是美协下属的一个艺术单位。按常规,省文联是正局级单位。美协是文联的集体会员,副局级单位。但由于这个省美术成就大,并由范大宣这样的名家担任过主席兼书记,省里就格外看重美协,破例也将美协定为局级艺术单位。而画院只不过是处级艺术单位。与美协相比,画院更须讲经济效益。由于这样的性质,后来就与美协分开了,是一个独立的艺术单位了。画院负责人事的人,也就是萧文琪的朋友,也是位正科级的人事干部,姓姚。

范、萧二位进入时,姚科长正接电话,扭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显出很是意外的样子。

“我这儿来人了,以后再谈。”姚科长放下电话,请范、萧二位落座后,尽量用一种淡淡的口吻问:“二位有什么事吧?”

姚科长说时,脸上仍挂着意外的表情。范、萧二位都看得出来,他岂止是感到意外,简直还有些因为他们的光临很不高兴。也听得出来,他那话,是明知故问的话。

范大宣说:“麻烦你,找出萧文琪的档案来,我要看一下。”

姚科长沉吟片刻,什么话都没再说,将目光望向了萧文琪。

萧文琪的目光此时却有所发现——他见他的档案袋,正放在姚科长的办公桌上。

“这不就是我的档案吗?”他边说边伸出了手。姚科长却及时地将他的手推开了,结果他的手碰倒了一只茶杯,茶水流淌了一桌面。他一愣,急忙掏出手绢擦。而姚科长,却早已将他的档案拿在手里,转身放入了档案柜。萧文琪听到档案柜的双开铁门咣啷合上,不禁抬头一望,是姚科长正在将门锁上。他心里就想——那是我的档案!此前我从没见过我的档案!像一位父亲虽然明明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却从来没见过一样。可为什么我的档案防我萧文琪却像防贼防强盗似的?它又为什么那么厚厚的一公文袋?我是一个活得非常非常简单的人呀,无党无派,与世无争,除了加入美术家协会这一个艺术团体,再没加入第二个团体,我的人生真的有不少值得塞入那一个公文公袋里的记载吗?他不但困惑、狐疑,而且感到被侮辱了,使他感到被侮辱了的竟还是他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对方那么防范他,却反而因为对方是负责管理他的档案的人,管理到似乎连他自己碰一下都是什么严重问题的程度!他一边擦着桌上的水一边暗想多多,越想越来气,终于发作地将湿手绢往桌上狠狠一摔,结果溅了范大宣一脸的水星……

范大宣抹一下脸,皱起了眉头。

姚科长转过身来,注视着萧文琪坐下,两目平视,十指交叉,若无其事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萧文琪压着气回答:“我要看看档案里那份什么处分决定!”说着,一指范大宣,“他也要看!”

姚科长态度极为平静地又问:“什么处分决定?你怎么知道你档案里有?”

“我怎么知道?哎你告诉我的嘛!你前天晚上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嘛!”萧文琪几乎是在嚷叫了。

姚科长比萧文琪小几岁,他一直称萧文琪“老萧”。

他的眼睛直视着萧文琪的眼睛,以更加平静的语调说:“老萧,我们的人事制度,是有着严格纪律的制度。纪律之一,就是管理人事档案的人,绝对不允许将一个人档案里的任何内容,扩散给那个人自己知道。违反了这一条纪律,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我是一名人事科长,我尤其懂得那一条纪律的严肃性。所以,我不会违反它。”

萧文琪听得简直是呆若木鸡。他还是第一次听他的朋友这么说话。与被人称作“老蔫”的萧文琪相比,他这位朋友其实是个嘻嘻哈哈惯了的人。要是再喝上几口酒,没正经的话一套一套的,每每荤得使他不好意思听下去,只得连连地阻止道:“打住,打住,说点儿别的行不行?”

气氛一时被姚科长的一番话搞得特别严肃、特别凝重。

姚科长又说:“前天晚上我根本没给你打过电话。”

萧文琪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范大宣从旁看得分明。他终于相信萧文琪不是听了什么不负责任的谣言庸人自扰了,也暗暗理解了姚科长为什么当面否认。毕竟是做过一届美协领导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悟性就是比农民出身的画家萧文琪高。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于是他迂回地说:“谁告诉他的我认为并不重要。他最近事多,记忆不佳,肯定是他记错了,肯定不是你姚科长告诉他的……”

姚科长的脸这才转向范大宣,表情仍很严肃地说:“范老,您替他说他肯定记错了不行啊,得他自己也这么承认啊。要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姚科长说完,目光又直视着萧文琪了。

范大宣便也将目光望向萧文琪,批评道:“还不快向姚科长承认你记错了!”

萧文琪张了一下嘴,又张了下嘴,连张了几次嘴,才费劲儿地挤出一句话是:“我……那么我承认我记错了。”

姚科长不动声色地说:“怎么是那么呢?那么你承认你记错了,让人听起来是一种什么意思呢?”

范大宣又说:“文琪,记错了就是记错了。你给我把‘那么’去了,痛痛快快再说一遍你记错了!”

萧文琪嗓子一阵发干,咽了口唾沫,低声嘟哝:“我记错了……”

姚科长十指交叉在一起的双手直至此时才分离。他将一只手从桌面上放下,拉开抽屉,取出半盒烟,扔给萧文琪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然后连烟盒都递给了范大宣。他还亲自按着打火机探身为萧文琪点烟。萧文琪对着吸时,他调侃道:“老萧,别是你也有了什么艳遇了吧?艳遇是最容易使男人颠三倒四记忆不佳的事啊!”

萧文琪只吸烟,不笑。

姚科长自己嘻嘻笑了两声,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变得轻松了。

范大宣没话找话地说:“这烟不错,挺柔。”

姚科长将身体转向范大宣,一臂搭在椅背上,以友好的口吻说:“范老,不好意思,刚才我将您的话打断了,您想说什么来着?”

范大宣说:“总而言之吧,事情是这样的——也不知谁告诉他的,说他的档案里有一份什么处分决定,还说那上边署着我的名字。可是我从来没对他作过什么处分决定。处分谁,那是哪一位领导说了就算的事吗?那得开党委会啊!我在任的时候,也从没开过那样的党委会。所以呢,请你把他的档案再从档案柜里取出来让我俩都看一看。如果根本没有,也就消除了他对我的猜疑。如果真有呢,我也好搞搞清楚,怎么就有了,怎么还会署着我的名字。事关我的人格问题,不搞清楚,用你姚科长刚才的话说,我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

姚科长说:“明白了。”只说了这么三个字,之后就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范大宣看出他有为难处,又说:“我明白你们有种种的人事纪律,其实不看也行,那就告诉我们,到底有没有?如果真有,到底是不是署着我范大宣的名?我俩都还没吃早饭呢,也不枉我俩来你这儿一趟啊!”

萧文琪听范大宣说得那么恳切,又那么得体,自己索性什么都不再说了,任由范大宣去争取姚科长的理解。他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已经有点儿反过来理解姚科长了。甚至,已经有点儿后悔自己不该当着范大宣的面说是姚科长告诉他的了。

姚科长终于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站起了身。范大宣和萧文琪以为他要打开他方才锁上的铁制档案柜门。他却没有,他从容不迫地给他们二位各沏了一杯茶。之后他说:“范老,您是咱们美术界的前辈,德高望重。论人品有人品,论画品有画品,按理我不该驳你的要求……”

范大宣立刻谦虚之至地说:“惭愧,惭愧,我没你赞扬的那么好。也不是要求,是请求,给我个面子……”

姚科长的十指又交叉起来了。

他说:“要求也罢,请求也罢,面子也罢,按理我一个小小的科长,是为你们两位大艺术家服务的人,你们又是没吃早饭就到我这儿来了,我应该识趣点儿。但是范老,人事纪律规定,除非调查工作需要,否则不得向他人展示一个人的档案。所以呢,恕难从命。”

范大宣就又有点儿犯急。

他说:“可他的档案,牵扯到我做人的清白啊。如果是别人冒了我的名义陷害于他,我还不可以亲眼一看吗?”

姚科长摇头断然道:“不可以。有些事,组织会替你们搞清楚的。该你们自己知道的,组织会以组织的方式让你们知道。不该你们自己知道的,无论你们自己多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也是绝对没有人配合你们的。”

气氛一时又凝重起来。

范大宣一时也发蒙,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听一位科长那么严肃地对他说话,他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涉嫌犯法,仿佛姚科长不是个一般的科长,而是公安局甚或安全局的科长似的。

萧文琪眼见范大宣的面子被姚科长彻底驳了,心中不禁替范大宣倍感屈辱。

他说:“那就我自己看吧。不过就是两分钟的事。我不拿,你拿着,你翻,我看。两分钟,不,一分钟,我不过就是看个有无嘛。一分钟就足够了。”

范大宣说:“对,对,那样也行。咱们千万别难为了姚科长……”

姚科长皱眉道:“那样也不行,那样我也违反纪律。一分钟内犯了大错误。追究起来,我一个小小的科长,犯不起那样的大错误!”

萧文琪也又急了。

他嚷道:“你左一个纪律,右一个错误,成心刁难我们是不是?我的档案里塞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自己都不能看个明白吗?”

姚科长断然道:“对。不能。”

萧文琪张口结舌了。

范大宣发蒙的头脑里,这时思维又恢复了灵活性了。

他说:“那我也不看了,他也不看了。我们都不看了。干脆,你给我们一句话,不,一个字——有?还是无?”

姚科长说:“无可奉告。”

范大宣说:“看你的样子,是有。”

姚科长说:“随便你由我的样子得出什么结论。”

萧文琪说:“你刚才的许多话,也使我们得出结论是有。”

姚科长也生气了,瞪着他说:“我刚才的许多话,只不过是一再地对你们二人申明人事原则和纪律。一再强调我作为一名人事干部的纪律和原则性,如果你居然得出有的结论,那是你太自以为是了,也太可笑了。”

范、萧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在表情严肃的姚科长面前哑口无言了。

姚科长起身道:“你们来时看见了的,我正在接电话。真抱歉,一会儿还有人来找我谈公事……”

范、萧两人听出,他是恕不奉陪的意思,都感到好生自讨没趣,也只得默默地站了起来。

萧文琪忽然想到地朝姚科长伸出一只手:“借我点钱,我俩来时身上只有些零钱,还欠了出租车司机十几元钱呢。”

姚科长从兜里掏出钱包,大方地抽出一张百元钞递给萧文琪,同时说:“别忘了,你当着我的面承认的,不是我打电话告诉你的,是你记错了。范老可以作证。”

范大宣这时也只有违心地点点头道:“我作证,我作证。”

姚科长又说:“这样吧,如果您二位非要亲眼看个明白,那么让美协的人事处开封介绍信来,我也有种解释。”

范,萧二人又坐入出租车,一路无话,各自陷入沉思默想。车停了,自然是萧文琪付钱。司机找钱时,萧文琪忽然笑了。

范大宣狠狠瞪他一眼,他更加大笑不止。

司机被笑得心里发毛,以为他精神不正常,不将钱找给他了,而是找给范大宣了,并且小声地同情地问了一句:“是您老的儿子吧?”

范大宣没好气地说:“现在快变成我老子了。”

司机则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人下了车,范大宣又对萧文琪说:“我开始相信,你档案里是有那些东西了。”

萧文琪问:“那么,你起初是不相信的了?”

萧文琪又问:“您猜我在车上笑什么?”

范大宣也反问:“你笑什么?”

萧文琪耸耸肩说:“我太把那件事儿当成回事儿,您也太把那件事儿当成回事儿了。如果我们都不将那件事当成回事儿,它对于我还算回事儿吗?我和您,不是都太有点儿自寻烦恼了吗?”

范大宣诲人不倦地说:“也不可以完全不当成回事儿,那样你也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我也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难得糊涂是一种明智的人生观,但糊涂是有底线的,超过了底线的糊涂,那就是傻瓜了!”

萧文琪一时为之肃然,感觉在范大宣那里,看来是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的了。而他怕由于范大宣的过分认真,自己也不得不搭上许多的时间和精力。他宁愿不画画时躺在床上看闲书,也不肯把时间和精力用在不值得的事上。今天一上午的体会,使他对自己和自己的档案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的嫌恶。而他这个人,一向是这样的——无论对人、对事,还是对某种关系,一旦是嫌恶,那就会背过身去,从此不予理睬了。

他挽着范大宣走时,又推心置腹地说:“范老师,真的,我不理睬那件事儿,它不就等于没意义吗?”

范大宣说:“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因为那件事儿,美协副主席你也许就当不成。”

萧文琪无所谓地说:“别也许啊,来个肯定当不成最好。我才不想当,当不成正中我下怀!”

范大宣说:“那,画院副院长你也别想当了。”

萧文琪说:“谁说我想当了?是他们要调我时,非动员我答应当的啊。我这人的心思不在当这个当那个的,全在艺术方面,这一点您还不清楚?”

范大宣说:“清楚,清楚,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

萧文琪就趁热打铁地哄他:“那,范老师,咱俩来个君子协定,那件事儿,让它见鬼去吧!今后咱俩谁也不再寻思它,好不?”

范大宣说:“你持这么一种态度,我还认真个什么劲儿呢?唉,你呀,你呀,文琪呀,你将来吃亏就吃在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生态度上,可我还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萧文琪笑了:“只要能有条件潜心当画家,其他一切对我真的都无所谓。相比于作画,一切吃亏之事,在我这儿都等于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说得范大宣也笑了起来。

其实,在萧文琪心里,那件事之所以也烦恼了他,仅仅是由于和范大宣的名字连在一起了。倘被自己尊敬的人暗中搞了一鬼,于他是件伤心难过的事。既然他已经确信和范大宣无关,肯定是别人冒范大宣之名暗中搞他的鬼,他也就根本不当成回事儿了,甚至都不愿猜测那个别人可能是谁。他满心以为已经说通了范大宣,随之高兴起来,邀范大宣干脆直接到他家去吃午饭,俩人喝两盅。范大宣满口答应了。

经过美协机关楼前时,范大宣驻足问:“几点了?我没戴表。”

萧文琪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多点儿。

范大宣抽出了被挽着的手臂,顺势抓着他的手,扯着他就往台阶上迈。由于心急,险些滑了一跤。

萧文琪问:“范老师,您这又是要把我往哪儿领呀?”

范大宣说:“别问,老实跟着。”

结果,萧文琪就被范大宣提着个孩子似的,扯入楼去,一直扯到美协人事处门前。

范大宣说:“那位姚科长,不是说只要有咱们人事处的介绍信,他就可以让咱们看你的档案吗?行,下午咱们就带着介绍信再去,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讲!”

萧文琪见全变卦,心中顿时别扭。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已被范大宣推入了人事处的门。美协刚开完一次机关整顿的会。档案室正规地挂牌为人事处。那位科长档案室主任,也顺理成章地升为人事处长了。挺倔的个男人,脾气变随和了,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倔了。他正拿着自己的一套餐具往外走,不期然地和萧文琪撞了个满怀。

“哟,你们!”他一愣,见萧文琪身后跟着范大宣,立刻也就明白他俩为何而来了。

人事处长说:“我正要去打饭呢。”

范大宣说:“吃饭还早,耽误不了你几分钟,我们不过三言两语的事儿。”

毕竟是在自己的单位,又是担任过单位一把手的人,范大宣的话说得颇不客气,听来有点儿像家长对孩子的口气。

人事处长退回椅子那儿,缓缓坐下,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似乎漫不经心地从范大宣脸上扫到萧文琪脸上。

萧文琪不过意地说:“真抱歉,快吃午饭了,还来打扰你……”

萧文琪的话,博得了人事处长一份对他的好感。他没从他们脸上发现什么来者不善之态,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了。

他又说:“我没吃早饭……”

范大宣打断道:“我俩也没吃早饭。”

于是人事处长沉默了。

萧文琪更加不过意地说:“其实,不是我来找你,是范老来找你,我陪着而已。”

范大宣说:“你废话就是多!难道你档案里那些东西,只对我范大宣有影响吗?”

萧文琪也沉默了,低下了头。

于是,范大宣将他和萧文琪怎么怎么去到画院,怎么怎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怎么怎么需要开一封介绍信的理由,简而略之地说了一遍。

人事处长听罢,问范大宣:“范老,您是怎么知道的?”

范大宣一指萧文琪:“他不告诉我,十余年来我一直蒙在鼓里!”

人事处长又问萧文琪:“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萧文琪说:“别人告诉我的。”

人事处长自言自语:“看来,有同志违反人事纪律了。而违反人事纪律的人肯定不是我。因为我没告诉过你萧文琪,对吧?”

萧文琪连说:“对,对,不是你。”想想,又画蛇添足地说,“可你也不要以为是画院的姚科长告诉我的啊!”

这农民出身自学成才的画家,经过一个上午的深切体会,终于比较地明白中国的人事制度有着一套多么严格的纪律了。自然地,他就一心维护自己的朋友不受那一套纪律的怀疑。

而范大宣听他的话说得愚蠢,呵斥道:“叫你别废话,你还许多废话!少说两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吗?”

萧文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愚蠢,就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人事处长说:“范老,您的心情我充分理解。但我不能给您开介绍信。人事介绍信不是随便开的。”

范大宣瞪了他几秒钟,克制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权力?”

人事处长点头道:“对,我没有权力。”

范大宣突然抓起桌上的一只杯子,狠狠摔碎在地上。

他忍无可忍地说:“真邪门了!有人冒我范大宣的名,往他萧文琪的档案里塞了一份材料,我范大宣却一上午低三下四地白请求,连看都看不到一眼!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如果我始终看不到,我退党了!”

人事处长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平静。

他坚持原则的态度雷打不动地说:“范老,您就是把我这儿所有的杯子全摔了,我也还是不能给您开什么介绍信。您也别对我说什么退党不退党的话。您是老党员,还当过咱们美协的党委书记,您对党的感情应该比我更深厚。”

范大宣一时被说得面红耳赤,望着地上的茶杯碎片,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萧文琪也不禁替范大宣羞得面红耳赤。他起身打扫,一边责备:“范老,您也是的,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们不是达成了共识,都不许再当成回事吗?”

人事处长微微一笑:“艺术家嘛……”

范大宣又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人事处长说:“我说您是艺术家啊。”

范大宣一拍桌子:“你的本意还想说什么?”

人事处长也瞪起了眼睛:“范老,萧文琪同志可以作证,我并没说什么冒犯您的话。我的意思还没表达完,您就发火,又摔杯子又拍桌子的!介绍信也不是不能开,但我不得擅自开给你们啊,得经领导批准啊!……”

范大宣夺下萧文琪手中的笤帚一扔,又抓住萧文琪的手腕往外便走……

萧文琪挣了几次挣不脱手,被范大宣扯上三楼,直扯到主席办公室门前。主席也正拿着餐具要去吃饭,一出门见了他俩,稍一愣,心中也同样明白了七八分。这一上午,见了他俩的三个人,首先的反应完全相同。那就是——一愣,仿佛他俩成了最不受欢迎,又必然会找到对方们头上的人。

范大宣冷冷地问:“不欢迎?”

主席分外客气地说:“哪儿的话,快请进,快请进。”

范大宣率先进入,二人落座后,主席问:“都没吃饭吧?”

范大宣说:“连早饭还没吃呢,一上午气都气饱了!”

主席说:“老领导,别气,别气。您二位都是咱们美协的骄傲,也都是咱们美协的宝贵财富嘛。不管发生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生气都是没有用的。咱们互相商议着解决吧。”

电话骤响,主席抓起,连声嗯嗯地听了一阵,最后说:“你过来吧。顺便让食堂送四份饭菜来,一道儿边吃边谈。”

主席放下电话,又对范大宣笑道:“是人事处长,我请他一道来参谋参谋。一会儿人家来了,范老您可得给我留点儿面子,不许再摔杯子。”

人事处长来了以后,主席说:“关于文琪同志档案里发生的事,不瞒你们,咱们处长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你们要开介绍信,不就是想要亲眼看个究竟有无吗?人事工作的纪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有。”

于是他的目光望向了人事处长。

人事处长点头道:“是的,有。”

主席又说:“我也不管那么多了,你们二位也不必开什么介绍信亲眼去看了。反正咱们的人事处长是亲眼看过的,让他讲讲内容吧。违反了哪条人事纪律我兜着。”

人事处长说:“那么,有领导这句话,我就照实讲了。老萧的交代,您二位当年想必很清楚,又很长,我不谈了。只讲那份处分决定的内容吧。”于是一边回忆,一边缓慢道来。

把个范大宣听得不时起身踱步,脸色忽青忽白,愤愤然连声道:“可耻!可耻!卑鄙的行为!……”

待人事处长讲完,主席望着范大宣说:“范老,您血压高,又有心脏病,还是冷静点儿为好。你们当年办学校那件事,我来得晚,不清楚。能不能也讲给我和咱们的人事处长听听?”

于是范大宣就讲起了当年事。讲到慷慨动情之处,其声哽咽。终于讲完,指着萧文琪说:“老蔫当年自己写的那些文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交代材料!那是他在替我们三个澄清事实!而且,他揽过于己。现在,冒我之名者不知何许人也,我范大宣在老蔫面前,不是从此像个小人了吗?!”

主席说:“文琪同志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至于将错就错地看待范老的是吧?”

萧文琪说:“不会不会,我怎么会那样呢?”

主席却叹了口气说:“难得文琪同志这种态度。可事情复杂了——今天上午,就是你们二位去画院那时候,画院的赵院长亲自给我来了一次电话,因为文琪同志的档案里有那些东西,他们决定退档了。”

人事处长和范大宣闻言一愣。

萧文琪低声问:“退档的意思,是不是等于……不要我了?”

见大家都不作声,他明白了,一笑,息事宁人地说:“都别为我愁。没关系,我不去就是了。美协领导和大家都挺厚爱我的,我还舍不得离开呢!”

主席又叹了口气:“咱们美协驻会画家的名额是有限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你的档案还没正式转过去,别人就顶占了你的名额了。你再回来,名额就超编了。得为你回来向各方面打报告,那是一些很麻烦的程序,很漫长的时期啊。再说,报告又怎么打呢?”

萧文琪闻言也愣住了。

主席最后说:“我看,先这样吧——我要主持召开一次党委会,以党委的名义,为文琪同志出一份鉴定。我们美协的好同志嘛,不能因某人的不正当行为,损害了我们一名好同志的档案形象,更不能让画院把文琪同志给退回来,那成什么事儿了?对文琪同志也太不公正了!范老,对您,我是很相信的。您不是个说假话的人啊。既然当年那件事您是最清楚,文琪同志档案里那些不该塞入的东西又是冒您之名塞入的,那么就给您一个任务,了解了解,究竟谁干的,什么心理促使那样干?了解清楚,以咱们党委名义出份公函给画院,不是就还您一个做人的清白了吗?您觉得可以吗?”

范大宣叹出一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

饭菜送来,范大宣无心吃,起身告退。萧文琪相陪告退。

他挽范大宣下楼时,范大宣在台阶上站住,问他:“你想会是谁干的?”

萧文琪说:“我想不出来。”

范大宣叹道:“你啊你啊,你是终日作画快傻了。除了那个你替他向我讨过画的人,还会是谁?”

“他?……”

萧文琪摇了摇头:“不至于吧?”

范大宣打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

……

当年的张副书记既然已死,范大宣就没了解出个结果来。画院方面因为领导之间意见的不一致,遂将萧文琪的档案退回了美协。美协因为萧文琪驻会画家的名额已被别人顶替,暂时无法安置他,他也就没了开工资的地方,且连公费医疗的待遇也没了。他的档案,也就只有被转到了一家人才交流中心,他还得交档案管理费……

晚报不知怎么闻到了可供炒作的气味儿,怂恿某自由撰稿人写了整整一版的所谓“内幕大揭秘”。通栏标题是——“腐败哪儿都有,画家也贪污”,副标题是——“四十万元国家款项哪里去了?”。

美协虽然向报社提出了严正抗议,可事隔十余年,拿不出任何正面证据来反驳,也就只有抗议一下而已。

范大宣一气之下住了院,不久死在医院里。

萧文琪悲痛欲绝,认为恩师是受自己之事牵连而亡,连续一个月,几乎天天借酒解忧,长歌当哭,状态怪吓人的。

忽一日美协来了一位澳大利亚客人,打听萧文琪家在何处。

又一个月后,萧文琪携妻带子,人不知鬼不觉地,一家三口从此消失。

于是流言四起。直到有人从境外的报上读到了一则报道——中国画家萧文琪在欧洲各大城市举办画展,连获成功,流言渐止。

现在,萧文琪一家已定居国外一年多了,没回过国。

他的档案,依然在那一家人才交流中心,内中依然有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直没能见到一眼。

不过,它对他再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连管理费也不交了。

那家人才交流中心,觉得白替他保管着,怪吃亏的,遂将档案硬退给了美协。

美协则不得不向有关方面打报告,请示究竟该把他的档案怎样处理。美协主席在过目那报告时,用红笔将“处理”二字圈了,并批曰:换个词!

他一想到当年正因此词,被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流失了一位正当年的实力派画家,便替美协感到惋惜。

但比“处理”更妥当的词至今还无人想出,那份报告也就一直没呈送出去…… 9J0u054Fmv/yJw5mXGkL71wBJ77s3ZLjbI1FteFnOBuNO079cBMFdLhQcbyUGo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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