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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英的姑娘

不是追星族,也不是音乐发烧友,但闲暇之时,倒也愿沉浸在电视音乐或歌唱中。

最熟悉的面容之一是那英的面容。最熟悉的歌声之一也是那英的歌声。

对那英似乎情有独钟。

因为在众多优秀的歌者们间,唯那英能使我忆起早年的一个姑娘——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姑娘……

三十几年前,常到一个同校但不同班的男生家去倾谈。他也喜欢文学。文学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时逢“文革”,每个人头脑中的思想空间皆遭红色风暴之冲击和扫荡,两个少年坐在一起交流对一部名著的看法及心得,既是不合时宜的,又是共同的幸运。

一天,我们在他家大谈《复活》时,忽然一阵歌声从隔壁邻家传来。确切地说,那一年是一九六七年,月份是夏季,时间是傍晚。他家的窗敞开着,邻家的窗也必是敞开的无疑。歌声就好像是有人在我们身旁唱的:

……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当年,我是已结束了毕业考试的初三生。学校里许多老师被“扫地出门”了,新生入学了没人教。经过校“革委会”的资格审查和认可,我被允许给新生上语文课。我学过的语文课本是不能当成课本了,“革命”顾不上编印新课本新教材。但语文课总不能一堂也不上。我便自作主张,给新生讲解毛主席诗词,故对每一首主席诗词都不但非常熟悉,而且反应敏感。

我问谁唱的。

同学说是邻家的姑娘唱的。

“她唱得挺好,是不?”

“当然唱得挺好。”

“文艺团体的?”

“不,和咱们一样,初三学生。”

我和同学虽非是声乐考官,但我们的听觉毕竟是正常的。以我们的耳朵听来,她唱的和收音机里天天广播的没什么水平上的明显差距。

我们是以收音机里广播的水平为标准的。

同学告诉我,那姑娘曾一次次报考过部队文工团,愿望一次次都因当年严格的“政审”落空。因为她的出身有问题。她终于死心,转考省市县各级歌舞团,结果和一次次报考部队文工团是一样的……

我问同学她家的出身究竟有什么问题。

同学摇头,茫茫然无所知——反正有问题就是了……

“那她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那我们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被同学一反问,我也茫茫然起来。

我们的以后并不取决于我们自己的意愿。我们心里对这一点很清楚。

我不禁心生出一大片同情,对自己,也对隔壁那姑娘……

从此我再去同学家,每听到她的歌声。倘听不到她唱,总不免问:她在家么?她为什么不唱了?她的愿望有着落了么?……

如今想来,也许,当年我因心生同情而开始暗恋了吧?当年的自己当年的事,说不清楚了。

也不好意思请那同学相互介绍了和她认识。当年的我很“封建”。

直至我下乡前两三天才见到她——我去那同学家与他告别,他往外送我时,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剪短发的姑娘站在门里,样子就像电视里用歌声鼓励下岗工人自强不息的那英,只不过比电视里的那英显得青春而羞怯。

她主动开口问:“我在隔壁听你说,你决定下乡了?”

我点头。

她又说:“保重。”声音低低的。

我说:“谢谢。”声音也低低的。

“听他讲(指那同学),你特别关心我,我也应该谢你。”

我心情郁郁的,不知再说什么好。

“握下手吧……”

她主动向我伸出了一只手,身子却仍在门里……

同学推了我一下,我低头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便走……

出了大院,我竟流下一行泪——满足与失落在心中交织成一大片惆怅。那是迷惘的泪,对城市、对家、对种种亲情友情恋恋不舍的泪。

两年后,我从北大荒回城市探家期间,去那同学家里。他也下乡了。我去探望他父母。那是冬季。家家门窗都封得很严。

我正与他父母聊着,又听到了她的歌声,唱的还是主席诗词歌。

我竟听得一时有些发呆。

街道干部到同学家来发春节购物票证,以批判异类的口吻说:“听,又唱!不积极响应号召下乡,却想靠嗓子留在城市里,没门儿!

嗓子好就了不起了?就可以例外了?今年连过春节的购物票也不发给她!明年再不肯走,就得来干脆的了!……”

我知道“干脆的”意味着注销户口——当年对不符合留城照顾条件而又不情愿下乡的学生,是可以来“干脆的”一手的……我也能理解——自己的儿女下乡了的父母们,对于别人家企图“逃避运动”的儿女,殊无同情,且生反感,是多么自然……

但却实在不愿多听那街道干部说下去,起身匆匆告辞。

站在院子里,我呆望她家的门——希望那门适时而开,使我得以一见其面。

当然她家的门并未开,只有歌声传出,仿佛她在很远的地方唱。

即使门开了,她出现了,我也只不过想对她说一句话:“一向还好么?”

四年后,我有幸上大学,又到那同学家去。我承认,我去他家,一半的因素缘于与他的友情。既然我们是朋友,既然我回城市了,不论他在不在家,礼节上都应去探望他的父母。另一半的因素,是想再见到她。起码,想再听到关于她的情况……

在兵团,也有许多唱歌唱得好的知青。有的进了团的宣传队,有的进了师的甚至兵团总部的宣传队。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对“出身不良”而又有文艺特长的知青,“政审”方面每网开一面……

我在兵团时也每忆起她,常替她想——唉,姑娘啊,你还莫不如下乡吧!在这广阔天地,起码,你将有登台演唱的机会!尽管几乎一切舞台都是简陋的……

我愿把这心里话告诉她……

在同学家坐了两个多小时,竟没听到她在隔壁唱歌。

我吞吞吐吐地问:“隔壁那姑娘……现在……找到肯收她的文艺单位了么?……”

同学的母亲说:“嗨,那不明摆着痴心妄想么?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答应帮她,但条件是她得嫁给他。她信了,结婚后才明白上当了。那男人自我吹嘘,根本帮不了她。但后悔也晚了,要闹离婚。那男的哪肯与她离呀?她就吵、闹,那男的就打她。常青头肿脸地回娘家来。她父母嫌她给家庭丢人了,还常骂她……”

悲凉之感顿时笼罩我心,像鲁迅杂文中所说的“如酷暑之际中寒”……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如今,爱唱歌的青少年,以及一切人,只管唱吧!几乎到处都有供人唱歌的良好设备、环境、条件和方式……

如今,谁有好嗓子,谁想当歌星、当歌唱家,那么便对时代、对社会亮开歌喉吧!

谁还能阻挡一个人唱歌的权利呢?

谁还能阻挡一个人实现自己的歌者人生呢?

这多好!多好!

而中国为了纠正这一个此前的错误,居然经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至“文革”后近三十年的时间!而对于中国,那错误,只不过是许多种错误中最小最微不足道的错误……

在那最小最微不足道的错误异常顽固地错误着的近三十年中,有许许多多热爱唱歌,热爱跳舞,热爱体育,热爱表演,热爱音乐、绘画、雕塑以及其他一切艺术,并且确有天赋从事艺术从而成为艺术家的人,其热爱统统被扼死在人生的愿望中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听到关牧村的歌声时,被她醇厚润亮的音域迷住了。那是在我和几名知青重返北大荒的日子里,在夏季一个明媚的早晨,东方的天空朝霞烂漫——我依树仰望高挂的播音喇叭,崇拜地问别人:“知道是谁唱的么?知道是谁唱的么?……”

若非时代发生了政治变革,关牧村还将一直在工厂当工人,现在是下岗女工亦非常可能。而我们亿万中国人,也就欣赏不到她优美的歌声……

听那英的歌唱,叫我怎能不想她——三十年前那个像那英,也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姑娘?

三十年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他们和她们的人生愿望其实是很低的,比如只不过是想当中小学教员,甚至是当乡村的中小学教员,而且一定能当得很出色,却也被无情地剥夺了择业的资格和权利……由那个像那英而命运和那英天上地下截然相反的姑娘,叫我怎能不想到当年那许许多多人生愿望其实很低,却一辈子被剥夺着资格和权利的中国人?……

我为他们和她们愀然。

进而想到爱情——这如歌唱的权利一样自然的权利,在从新中国成立以后至“文革”结束的近三十年间,却也像歌唱的权利一样遭限制甚至遭管制——政治成了爱情专制的媒婆……

进而想到“倒爷”“板爷”这两个八十年代以后产生的词——时代对被冠以这两个词的中国人也曾视如异类。但时代很快意识到是错误。时代纠正此错误没再用三十年那么漫长的过程,大约仅用了五年。

时代不但变得明智,而且反省力强了。

进而想到发式,想到服装——新潮的发式和服装,在中国曾引起怎样的大惊小怪啊!而如今,青年男女即使想给人以嬉皮士的印象,那么请便好啦!没谁再企图剥夺这种纯粹的个性自由了。

时代变得如此宽厚,大约也只用了五年的时间。

进而想到电视节目,想到一位叫文燕的女主持人——她当年在北京电视台主持过《黄金娱乐城》,因其纯粹的娱乐内容,以及其言词颇为不拘的主持风格,据我所知,曾大受媒体和公众的指责……但仅仅三年后的今天,几乎所有电视台都争相推出了纯粹娱乐内容的节目。一些主持人的言词风格,与文燕相比,依我看来,皆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宾、现场观众玩吧,闹吧,嬉乐吧,活跃开心吧!

中国人开始接受这个了。

时代也更明智地甚而是投其所好地怂恿了。

三十年——五年——三年……

时代似乎懂事儿了。

中国人也似乎懂事了。

在时代与人的这一种互应关系中,时代与人各得其所:时代以它宽容的姿态获得了它本身的丰富多彩和积极豁达,而人以胸中有数的自控尺度获得了张扬天性的权利和益处。

这样好。真好!很好! id0hAxloA4DWULk+QB3A7pMNc1mKTbA1A8TncitC4R+UGIYwXPwrNIt2e+WED/3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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