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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

最后一尺胶片尚未投射到银幕上,小放映室里便响起掌声。灯光一亮,制片厂厂长冯之休第一个离座,几步就跨到了老导演杜宣跟前。

“阿杜,我有信心凭这部片子夺电影百花奖!”冯之休兴奋之极地大声说。

接着,审片的艺委会委员们也纷纷离座,围拢到杜宣身旁。祝贺、称赞之词一时不绝于耳。但他们很快就被另一批人——报社和电视台记者、电影刊物编辑、影评家们所取代。这些人如众星捧月,争先恐后向杜宣约稿,请他发表导演感想和体会,用谨慎的商榷态度,经过推敲的词句,极其恭敬地提出某些无关紧要的意见……

六十五岁的老导演杜宣,此刻红光满面,使人感到精神矍铄,活力充沛。他嘴角浮现着自重的亲切的微笑,肯定地点头,否定地摇头,从容而谦逊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应酬周到,侃侃而谈,不时显出幽默老人的样子,抛出一两句颇有书卷气的机智诙谐的隽语,引起一阵不太响亮的笑声。看得出他情绪极佳,格外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气氛表明:审查顺利通过,评价不低。他沉寂了十几年,一度销声匿迹的姓名将又会重新出现在银幕上。十几年中,他内心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的观众,是的,他的观众。他完全有资格这样说。他们是成千上万的。他是为他们活着的。他溶解在过去每一部影片中的心血都是为他们付出的。失去了他们,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全部价值和意义。一想到这十几年中他没有为观众导过一部新影片,他的整个心就痛苦得发抖。从今天起,他可以从自己心中剔除这种痛苦了。

他曾听说过不少关于自己的谣传:被迫害致死了,逃亡国外了,跳楼自杀了……每一谣传的结论都是,人们根本不可能再看到他——杜宣导的影片了。他已经成了影坛上一枚过了时的徽章,如此而已。人们在谣传中把他塑造成一个悲剧角色,这是他的自尊心所不能忍受的。他不为此恼火,但很为此难过。他是个不肯在生活中扮演悲剧角色的人。今天这部影片将会向人们宣告:他还要重新活跃在影坛上!他动脉里的艺术血液还像十几年前那样奔流着!然而这种种激动的心潮半点也没有从他脸上流露出来。他是个不论在任何场合下都能够封锁住内心活动的人。也许只有他的女儿杜欣萍才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三十二岁的杜欣萍是这部影片的女主角。在今天看样片之前,她对自己成功与否缺乏信心,惶惶不安,以至于没有勇气走进小放映室。此刻看来,她实际上获得了超过愿望的成功。成功的暗暗喜悦使她内心更加由衷地感激副导演葛翔。在拍摄过程中,他无数次提醒和告诫她:“要演得朴实。要准确地把握住人物的内心活动。应当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哭和笑、忧郁和悲愤。不要刻意追求表现人物的外在性格,要努力体验角色的内在气质。表现出性格那是一个起码的演员也应做到的,表现出气质才是难能可贵的……”

影片证明,他不但对,而且有真见卓识。

这会儿,杜欣萍站在距离言论中心三步远的地方,品味着自己也分享着父亲成功的快乐。从那些采访者身后,她只能看见父亲的头,几乎完全秃顶,仅剩脑后还有一圈白发。她心里顿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父亲不论怎样忙,每月总要为那一圈可叹的白发进一次理发店。不知理发员对他那一圈白发会作何感想?那一圈白发究竟还能对父亲意味着些什么呢?她瞬间为父亲感到了一种不可言传的淡淡的悲哀。

她有意识地转移了视线,目光无着落地在小放映室里巡视了一番,最后停留在一个人身上。那是此刻仍平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唯一的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面容端庄的姑娘。她两臂平贴在沙发扶手上,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敲点着什么节拍。她显然一边注意地听着那些采访者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和杜宣的每一句回答,一边在思考什么。她们的目光无意中接触了,姑娘微微一笑,点点头。那种微笑能够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令人对她立刻产生最初的好印象。杜欣萍也不禁报以一笑,暗自猜测:她是记者?是记者此刻绝不会那般无动于衷,坐失采访良机;是编辑?从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当编辑的人那种职业性的老练通达;评论家?玩笑!“家”字起码也得三十年后才能和她沾上点缘分。

嗯,准是哪一位人物的女儿,跟着爸爸混进来看一场招待电影。

姑娘站了起来,向杜欣萍走过去。

“认识一下好吗?”走近她跟前,对方伸出一只手,非常大方地自报家门,“我叫徐小敏。”

杜欣萍握了握对方的手:“你是……”

“我是搞音乐的。”徐小敏又博人好感地微微一笑,“我在各行各业中探索组成和谐音的规律。”说罢带有点顽皮神气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自我介绍未免令人莫测高深。但杜欣萍却更加对她产生好感。杜欣萍喜欢同出语不凡的人交谈,也喜欢她眨眼时那种顽皮神气。“据说,这是你第一次上银幕?”徐小敏发问了。“是的。”杜欣萍坦率回答。“据说,你是杜老的女儿?”杜欣萍点点头。虽然所问都在“据说”的前提之下,但也足见徐小敏对她还是略知一二的。

“是杜老确定你为主角的么?”

“不,不是……”被一个初识的而且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姑娘如此一句紧接一句地诘问,杜欣萍感到不自在起来。她忽然发现,副导演葛翔直到此时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落的一个座位上,自救其驾地用手一指:“那是副导演,去问他,他会回答你一切问题。”

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葛翔,那是厂长冯之休。葛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前一个座位的靠背上,指间夹着烟,目光出神地盯在白色的幕布上,淡淡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这种场合下,怎么可以摆出那样一副旁若无人的冷漠架势独据一隅呢?这种表现可极不正常,同周围的气氛多不协调!作为这部影片的副导演,他理应坐在最前排,坐在导演杜宣身旁才是。若被今天请来的这许多外界人士中的某君格外注意,岂非要联想多多,产生误解和无益的猜疑么?冯之休很想走过去把他拖到“言论中心”来,但又顾虑更加引起别人的注意,反为不美。见徐小敏朝他走过去,嗔色稍逝,便转身和兄弟厂的一位导演继续交谈。

徐小敏走到葛翔近旁才看出,这位副导演已经很不年轻了,眼角、额头都出现了细密的皱纹,一头硬发过早霜染,黑白参半。她挥手驱散烟雾,问:“如果不打扰的话,能否请您谈谈参加导演这部影片后的感想?”

葛翔因某种思考集中而显得迟滞的目光默默和她对视了一秒钟,将手中的烟蒂捻灭,缓慢地站起身,冷淡而不失礼地说:“对不起,无可奉告。”说罢,起身离去。

徐小敏略一怔,微微蹙了下眉头,目光追随着葛翔,朝门口转过身。人们已走光了。只剩下厂长冯之休还守候门口,分明在等葛翔。

“小葛,下一步作何打算呀?”

“我的申请报告已经交给党委了。”副导演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厂长。

“哦,我看过了,看过了。你要求独立导片,这个愿望很好么!不过,杜老又要接受一部新片的导演任务,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我的意思是……你继续给杜老当副导演吧!这对你也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嘛!至于你个人的愿望,我今后会考虑的。今后,啊?你还年轻嘛,来日方长,大器晚成也说不定呢!”他在葛翔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四十五岁的年轻副导演十分古怪地笑了,回答:“厂长,我要求独立导片的报告早就撤回来了。三天前我又交了另一份——调转报告。”

“……”冯之休仿佛忽然之间对葛翔陌生了似的,呆住了,盯视他许久,才嘟哝出一句话:“我……我还没见到哇……”

葛翔脸上毫无表情,用非常平静的语调说:“那,就请您尽快批准。厂长,这是我到电影制片厂后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您提出的纯个人请求。”

他撇下冯之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艺术不是职业。艺术是爱情。

忠实的爱情而得不到幸福的回报,必定造成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对艺术充满激情的追求和始终不渝的苦恋一旦失去了成功之火炬的照耀,必定造成一个艺术家的迷茫和绝望。世界上可能成为艺术家的人远比迄今为止各个世纪中的所有艺术家的总和多十几倍、几十倍乃至几百倍!愿他们的灵魂安息!愿我们本世纪中每一个这样的人都百折不挠,奋勇进取,达到成功而不抱憾九泉!

然而副导演葛翔却感到自己的艺术进取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颓废过。他不是艺术家,也没有任何预言家曾向他预言过他可能成为一名电影艺术家。他头脑中从来都没有闪现过成名成家的念头。他甚而可以称为一个没有宏图大志的人。如果说他也曾有过什么艺术野心的话,那就是——穷其才智一辈子导演三至五部影片,争取其中之一能够被公认是一部优秀影片。

当年他就是抱着如此渺小的艺术志向和奋斗目标考进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也是担负着同样的志向和目标来到电影制片厂的。第一年,当场记。第二年,担任杜宣的副导演。但那部影片在拍摄最后几个镜头时,因为触及了“大跃进”年代后期的种种弊端被迫下马了。他为此痛哭一场,伤心的程度像一个新婚燕尔的丈夫突然死去了爱妻。杜宣安慰他:“用不着这个样子!我导下一部影片仍要你当副导演!”杜宣在艺术上素以雷厉风行获得赞誉。他不久便恋上了另一个剧本。分了镜头,成立了摄制组,选好了演员……在即将出外景的前几天,他却因劳累过度,血压升高,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另一位导演承担了摄制任务,也理所当然地委任了另一名副导演。正是:辛辛苦苦一场空,到头来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杜宣出院后,自愧两次功亏一篑,更觉对自己的助手负疚甚深,迫不及待地进行新的导演筹划。他四处搜罗剧本,终日手不释卷。两个月内他们认真讨论研究了十几个不同题材的剧本,竟没有能够引发他们的艺术感奋之作。他们苦恼,烦躁,郁郁寡欢。某一日,杜宣以手拍案,果断地下了决心:“难能正可图大功,我们自己来写一个剧本!”自编自导一部最适合自己艺术风格的剧本,是杜宣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夙愿。葛翔毫无保留地赞同,杜宣所想便是他之所愿。他已无形中习惯于这样的思想程式。他们最后确定,要把秋瑾的形象搬上银幕。从那一日起,他们分头查阅资料,搜集素材,讨论结构。夜以继日,耗心沥血,数月过后,初稿脱手。四万余字的初稿,行行页页是葛翔用工整秀丽的仿宋小楷抄写。剧本送审,两人如释重负,精力濒于崩溃边缘。然而命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冷酷无情地摆布了他们,犹如一只狸猫摆布一只小鼠。“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令电影制片厂已经投入拍摄和正筹备投入拍摄的影片全部下马。剧本《秋瑾》成了未来得及搬上银幕的“大毒草”。杜宣挨斗,葛翔陪斗。杜宣进“牛棚”,葛翔进“学习班”。杜宣被勒令交代“反动思想”,葛翔被敦促“杀回马枪”。前者,“顽固到底”,不肯忍辱折腰;后者,“死心塌地”,甘愿玉石俱碎。二人被一块儿发配到劳改农场去了。

十三年后他们相继重返影坛,杜宣年已六十有五,葛翔年已四十加四。葛翔的艺术志向既没有膨胀也没有收缩,他渴望独立导片的愿望经过十三年的长久囚禁,更加急切更加强烈了。

社会生活中爱情婚姻上的门当户对,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在电影制片厂。一个锋芒初露的年轻导演往往希图得到某位声誉响亮的大编剧的青睐。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剧本倘若被某名导演选中便会受宠若惊。这一点恰同生活中某些年轻姑娘追求地位很高的老头子这种不正常的婚姻现象是一致的。在今天人们仍盲目崇拜权威或者类似权威的现实中,高傲的艺术女神也难保纯贞节而不趋炎附势,较成功的剧本不可能被奉献给葛翔这样一个至今还没在银幕上显姓扬名的副导演。他既不善于攀附名流,也不善于为铺垫自己的艺术道路进行带有非常规社会性质的多边活动。

在编辑部的来稿堆中,他翻阅到一个已经填写了退稿笺的反映女建筑工程师命运的剧本。

“这个剧本,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请求被允许了。作者是一个毫无写作经验的年轻的建筑工人。为了扶持这个小人物的剧本,他几乎把自己骨髓里可能含有的艺术灵感和能量都挤干了。这个精神产品完成的同时,他自身得到了副产品——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终于拿到手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打印本时,葛翔激动之余忽然想到了杜宣,想到了杜宣多年来在艺术上对自己的引导和栽培,想到了自己和杜宣一块经历的那段艺术道路上的厄运和坎坷,想到了杜宣目前的艺术处境:因一时没有抓到理想的剧本,虽壮心不已,却赋闲在家。表面看他的生活不缺少快乐和种种老年人的情趣,实际上他肯定是度日如年,哀叹岁月的流逝,感伤于无所事事。赋闲,也许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是很诱惑人的两个字,但对一个导演来说,则意味着艺术上的停止、僵化、死亡。还有什么别的痛苦会比这种难言的痛苦更大更不堪承受?而自己手中就控制着一个必定能激发起这位老导演也是自己良师的艺术冲动和热情的剧本,却呈递了一份独立导演的报告!葛翔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极端自私的事。自私,即使表现在人的艺术品质上,也是很可鄙的。他深为不安了……

当葛翔向厂长冯之休提出撤回自己那份要求独立导演的工作报告时,冯之休正为那份报告左右为难呢。他认为,剧本是个好剧本,葛翔的要求也正大光明,无可非议。他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种理由可以驳回这样的要求。但是要把几十万经费交给葛翔,冯之休可对他缺乏这种信任。毕竟葛翔连一部影片都没有独立导过啊!葛翔主动提出撤回那份报告,正中冯之休下怀。对这位年轻副导演的可贵的自知之明,冯之休当面大加赞赏。葛翔接着提出要与杜宣联合导演,冯之休没说二话,欣然同意。

不料葛翔当天晚上又来到了厂长家里,开门见山地说:“厂长,我考虑再三,认为自己不应该提出与杜老联合导演。”

冯之休顿时不悦,皱起眉头说:“怎么,反悔了?抓到了一个好剧本,就想撇开杜老,自己一鸣惊人,是不是?”

葛翔摇摇头:“不。我认为我没有什么资格与杜老联合导演。我缺乏导演实践,功底浅薄,把我的名字与杜老的名字并列在银幕上,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虚荣。我不要这种虚荣。我愿意做杜老的副导演。”

冯之休相当意外地看着葛翔,像一只母鸡诧异地瞪着自己孵出来的一只小鸭子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原来如此……”

葛翔很有把握地以为,完成此片之后再提出独立导演的要求,大概是会得到支持的。在此片完成一半时,他第二次呈递了要求独立导片的报告,并开始为自己物色剧本。直到不久前,他无意中在厂长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份本厂五年内的摄制规划,其中自己的名字被列在五年之内的副导演名单中。他独立导片的希望破灭了!五年啊!五年之后他已经四十九岁了!他郁闷了几天,思考了几天,终于作出决定——调转工作,退出影坛。作出这一决定后的茫然若失比作出这一决定前的矛盾重重更使他痛苦。看样片时,这种痛苦还纠缠在他心头。样片放完,他独自一人凝睇银幕时,思考代替了痛苦。影片还存在着几处艺术上的明显不足,他在思考如何补救……

此刻,在家——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单身宿舍里,葛翔仍继续着这种思考。不过思路很难再集中。他至今仍是单身汉,并非由于对单身汉的生活有什么特殊的留恋,亦非由于年轻时条件过高,耽误了青春。从电影学院毕业时,他刚满二十四岁,主动追求他的姑娘不少。但他却拒绝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谈情说爱,大大伤了好几位姑娘的心。事业心强的年轻人,有谁没失去过爱情上的良机呢?他的岁数刚好符合晚婚规定那一年,“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政治狂澜把他“涤荡”到劳改农场去了。遗憾得很,那十几年中他没有像某些小说描写的那样被一个富有同情感的姑娘爱上。作为一个副导演,他被视为“年轻人”。作为一条光棍汉,他却常常听到这样的善意劝告:“再混几年都是半百之人了,赶紧娶老婆吧!还拖个什么劲呀!”

也许,这就是事业和爱情之间的矛盾论?

他不由地想起一件事,不久前,某国外青年电影代表团来到厂内参观,提出要同厂里的年轻导演座谈并合影留念。冯之休把这项出风头的外交使命指派给了他。厂长冯之休在这件事上考虑不周,只满足了外国朋友们在年龄方面的提议,而忽略了作为艺术同行更重要的一点——单独导过影片没有。

“您,年纪多大?”一位外国女郎,用研究中国古董似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发问。

“四十四岁。”他有些不自然地回答。对方那种目光令他很别扭。

“您,算是一位年轻导演?”

“可以这样认为。不过我还是一位副导演。”他尽量回答得泰然自若,同时环视了一下几位外国朋友,其中年纪最大者看去也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他不禁感到多少有点惭愧。

对方——那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拖长音调“噢”了一声,摇摇头微笑着说:“您,已经不应该算为年轻人了!”

当翻译把这句话向他翻译之后,他怔了一刻,郑重地回答:“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记得这是歌剧《星星之火》中的两句歌词,急中生智用在这里,引起外宾们一阵笑声。那笑声是友好的,但却使他很不愉快。

对方又问:“您,导演过哪几部影片。”

“我……还没有独立导过影片。”

“一部也没有导过?”

“没有。”他回答之后,内心感到非常羞耻。

对方摊开双手,耸了一下肩膀,回视自己人,作出惊讶费解的样子,咂舌有声,随后指着自己人中的一位说:“他今年三十四岁,比您小十岁,已经导过六部影片了。”

他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用一种不卑不亢软中带硬的语气回答:“小姐,中国有句古话,三十而立,四十成名,五十成家。”

“这样说,中国的艺术人才都是大器晚成的啰?”

“中国有中国的艺术规律。就好像外国有外国的饮食习惯一样。”……

事后,冯之休拍着他的肩膀,不无赏识地说:“小葛,没想到你还这么善于外交辞令!今后凡属这种场合,我一定叫你出面应付!”

他却丝毫未因受到厂长的夸赞而稍微表示出一星半点得意之色。相反,他当时心情很压抑……

回想起这件事,他不禁又自嘲地苦笑起来。有人轻轻敲门,他漫应一声,还未及起身,来者已推门而入,是徐小敏。

“你?有什么事?”葛翔不很欢迎地问。

“能否先请我坐下来?”徐小敏大方地反问,对他这种仿佛要拒客门外的态度毫不介意,目光一进屋就停注在他脸上,似乎再也不打算移开。

葛翔不得不做了个冷淡的“请”的手势,她才不失尊严地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而后反宾为主地说:“那就只好委屈您坐床上了。”

葛翔不禁对面前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多少产生了一点点敬意。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有何见教的表情,默默地坐在床上,洗耳恭听地瞧着她。

“我想同您探讨一些简单的数学问题。”

“我不是数学老师。”

“我也不是要补习的学生。我确信我们的探讨比任何一位数学老师讲解的例题更有启发性。”

“……”

“请问这个电影制片厂每年最多生产几部影片?”

“当前条件下不会超过十五部。”

“有多少导演?”

“导演二十几名,副导演三十几名。”

“据我所知……”徐小敏停顿片刻,咬着下唇,手指敲点着膝盖,像在琴上轻轻弹奏一支什么曲子,沉吟地说,“据我所知,目前导演队伍可按年龄划分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的平均年龄当在六十岁以上,在导演意志上他们具有绝对的主动权。第二梯队的平均年龄当在五十岁以上,在导演意志上具有相对的主动权。第三梯队人数众多,平均年龄当在四十岁以上,他们的导演意志几乎没有任何主动权可言,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艺术追求。他们难得实践机会。他们面对的现状是:木鱼少和尚多,抢到手就只管敲。请原谅我的比喻不雅。每年仅有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拍摄比例由他们去竞争。而他们需要提高的是导演水平并非竞争能力和技巧。这个第三梯队,将是未来支撑中国影坛的主力,您对此种前景大概绝不会比我乐观多少吧?”

葛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具体谈到您自己,您在五十岁到六十岁左右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导演,在五十岁到六十岁这十年之内,如果一帆风顺的话,您有可能独立导三至四部影片。当然,还要看您的竞争能力如何。据我所知,您是个缺乏主动竞争能力的人。请原谅我的坦率。更主要的是,上帝保佑您这十年之内千万别生癌症……对不起!”

“你到我这里来就是要向我说这些话的么?你认为我们这种内容的交谈继续下去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

“我很高兴您终于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才接触到我们这次谈话的正题。”徐小敏微微一笑,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种博人好感的微笑,“生命的活力依赖于新陈代谢,而艺术的发展却在于某一时期内两代人才更替过程中的相互依存关系。就电影事业的导演队伍而言,我认为目前形成的恰恰正是两代人的艺术要求互相冲突的局面。”她凝眸对视着他的目光,似乎反问:“您不这样认为吗?”

葛翔没有立刻做出赞成或者反对的任何表示。这个姑娘在他面前如此坦率如此彻底地敞开自己思想的门窗,使他感到是一种信任。信任对人是最高的奖赏。但是对她以那种不容别人置疑的论断式的口吻提出的问题本身,葛翔暗自承认,他却从未认真思考过。也许“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他已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很想听她继续讲下去。

“我要从这种存在着明显冲突的人才更替过程中,探寻到一种自然的、和谐的、彼此适应的节奏。我认为我已经探寻到了这种节奏——只有某些人在艺术愿望上的自我抑制才能达到这一点!这些人应被看作艺术品格高尚无私的人!”她脸上又呈现出那种“您不这样认为吗?”的表情。

“自我抑制?”葛翔喃喃反问,接着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已经这样做了。”

“哦?什么意思?”

“我已打报告调离电影制片厂。你所谓的那个第三梯队中,从此可以减少一个竞争者了!”

“真的?不!我不因此而认为您是一个艺术品格高尚的人!”徐小敏倏地站了起来,“艺术上的自我抑制对老一代可敬,对您这一代可悲!可怜!我到您这里来,原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以我们的谈话内容为观点合写一篇文章。现在看来,您真叫我失望!”

“我劝你还是不要写这样的文章,更不要打算发表。因为,你也许会触犯……”

“谢谢您的劝告!我的性格是,一经决定要做的事,便努力去做!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罗贝托·马西里尼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还有比思考更为叫人快乐的事,而且我深信不疑,如果能把这种快乐给予他人的话,那么它就会飞速地传播开去。’我很欣赏这句话。对了,这是我的录音机,这里录下的一些谈话内容对您也许有点价值。不过事先声明,是我在汽车上暗中录下的……再见!”

她连手也没跟他握,匆匆走了……

杜宣认为,一个电影导演晚年的艺术作为,对于评价其一生的成就,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验告诉他,在公开场合是难以当面听到什么坦率、直爽的批评意见的。

晚上,他又把看过样片的人们之中几位过往甚密的老同行、老朋友邀请到家里,待以烟茶,听取诊断。他们毫不客气地一致指出,影片的后半部要比前半部显示出更趋完美的造诣。他们甚至不可理解,何以在同一部影片中,前半部那么明显地存在着他多年导演艺术中的程式化,而后半部在这一点上却克服得不留痕迹。

送走客人之后,杜宣坐在沙发上默默沉思起来。

杜欣萍在屋里给儿子打毛衣,听到父亲叫她,放下针线走到父亲跟前,轻声问:“爸爸,什么事?”

“坐下。”

杜欣萍顺从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迷惑地望着父亲。

杜宣像老师在课堂上严肃地提问学生:“你说说看,以一个主角的切身体会,你对这部影片的前半部满意,还是对后半部满意?”那种语调迫使女儿不得不作出极其认真的回答。

杜欣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影片进入后半部的拍摄阶段时,父亲因为酷暑炎热,晕倒在外景地,接着血压升高,持久不降。虽然几经规劝不肯离开摄制组回厂休养,但影片后半部的导演的担子几乎是副导演葛翔单挑起来,独当一面完成的。她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位客人对影片的评价。那种评价毫无疑问对父亲的艺术自尊心有所刺伤。但她与客人们却颇有同感。她沉吟片刻,做出经过一番认真思考的样子,尽量寻找一些既不至于更加挫伤父亲的自尊心而自己又不违心的话,说:“我认为,影片的前半部,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很美……”

“每一个镜头?”

“嗯!但是电影艺术是一种最接近生活真实的艺术,着意追求每一个镜头的美感,就会像一个女人热衷于美容化妆一样,往往失于自然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看法,“相比之下,影片的后半部在导演处理方面更质朴些……”

“你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

“爸爸,那是……”她自知失口,噤而不语了。

“是葛副导演的见解吧?”杜宣不动声色地问。他分明多少看出女儿有点词不言心。

“是的,爸爸。”杜欣萍有些不安起来,低声说,“我不是评论家,您何必对我的话那么认真呢!”

“你去吧!”杜宣像下达释放令一样,挥了一下手。

杜欣萍回到自己的房间,因受父亲情绪的影响,她个人的心境也郁郁然起来。她敏感到,在父亲和葛翔之间,如今滋生了一种什么不祥的东西。这种东西说不定会破坏他们多年的友谊。而那将是多么可悲啊!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虑。

对于副导演葛翔,杜欣萍怀有一种内心的感激。当年,因为受到父亲的牵连,她从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没有被分配到电影制片厂。自负之下,她报名到北大荒去了。她如饥似渴的表演欲望,只能在当地业余文艺宣传队里得到些微的满足。正如她当时在日记中写下的:“靠那几滴咸水是喝不痛快的。”过了几年,她结婚了——漂亮的脸蛋容易成为猎色者的目标,一个单纯的未经世故的女孩子也容易被虚伪的同情所感动。又过了几年,她离婚了——这是像她那样轻率结了婚的姑娘们必然经历的生活插曲。她们往往扮演的是被遗弃的角色,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第三个几年之后,返城——绝大多数下乡知识青年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归迁式的转折。她离开城市时是位少女,回来时是位母亲。离开时是一个人,回来时是母子俩。她被分配在电影制片厂托儿所当阿姨。她对生活已万念俱灰,玩世不恭,多少有点虚无主义的色彩。她非但不再想当一名电影演员,甚至就连在本厂礼堂放映的电影都很少去看了。

葛翔那时正和她的父亲终日聚在家中忙于修改剧本。她也偶尔参与他们的讨论,但那与其说是对电影艺术的残存的热情,莫如说是出于对父亲的艺术苦恼的体谅和关心。她的见解有几次被他们欣然接受和采纳,但她却从未因此流露半点悦色。一天,正当他们因为女主角迟迟不能确定而相对烦愁时,她的房间的门突然打开,她身着仿效女主角的服装,按照女主角的形象淡淡地化了妆,宛然是一位年少沉静、内秀可察的女建筑工程师。

她说出了一句女主角的台词:“需要作一种选择而不做的时候,那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杜宣和葛翔同时愣了一忽,烦绪顿消,先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像!像极了!”葛翔不禁拍掌叫好。

这时,阿姨从厨房探进头,颇不耐烦地催促:“饭菜都做好半天了,你们还不吃吗?”

她转身睥睨着阿姨,说出第二句女主角的台词:“忍耐是期待的艺术。”

她的儿子小毛毛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大叫大嚷:“妈妈,你的信!”

她接信在手,用一种感伤叹怀而幽默的语调说:“只要有邮差,人生就有味。”仍是女主角的台词。她说完,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泪。戏剧语言和现实生活如此天衣无缝地巧妙结合!一次精彩之至、令人倾倒叫绝的小品表演!她能把剧本中女主人公的台词记得只字不差,脱口而出,而且富于神态动作、感情色彩,简直令葛翔目瞪口呆,钦佩得五体投地。

对杜欣萍来说,不过是在老父面前的一次恣意所为而无伤大雅的小女儿状而已,博得父亲暂时从工作中解脱,分散一下精力开怀大笑一场便是目的。

杜宣笑罢,情绪果然大大开朗。在饭桌上,杜欣萍发现葛翔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发呆作痴,若有所思,很不好意思。饭后,杜欣萍哄小毛毛进里屋睡觉去了。

葛翔胸有成竹地对杜宣说:“女主角找到了!”

“谁?”杜宣精神为之一振。

“欣萍!”

“她?”

“不应该是第二个人。”

杜宣默默瞅了葛翔一会儿,问:“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你就以为我肯定会赞同吗?”

“不,因为她正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一个’。”

“她刚才那通胡闹使你产生这样的念头?”

葛翔固执地回答:“评价一个人的表演才华,只能用高低二字,不能用胡闹这个词。我凭直感断定:她行!”

杜宣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任何表示。父亲做导演,女儿演主角,这样的事在影坛堪称鲜见。他不能不考虑影响。更主要的是,对女儿的表演才华至今仍保留多少功底和潜力,他毫无把握。

然而葛翔却对杜欣萍坚信不疑。他颇费一番口舌才说服毫无思想准备的杜欣萍。他怂恿并陪同她进摄影棚试戏,试镜头。他的真挚的热情感化了她。

葛翔得到了摄制组几乎全体成员的支持,杜宣终于让步了。在几十年的导演工作中,在确定演员这样的关键而重大的问题上,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助手让步。

拍摄过程的最初阶段,杜欣萍因自己一时不能准确地把握角色,懊恼过,沮丧过,失望过甚至绝望过。如果在这些时候没有葛翔的鼓励,她也许早又回托儿所看孩子去了。

有一次因为一场戏几次不能顺利拍成,父亲对她大为光火,在拍摄现场说出这样的话:“我已看出来你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好吧,这次就作为你第一次在银幕上出风头的记录吧!不过这将是一次失败的记录!也将是最后一次记录!”她羞愧难当,一扭身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到一处背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葛翔跟随寻来,安慰她,细致地一遍又一遍给她分析主角的行为基础、心理变化、性格逻辑、感情发展……

还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对角色的体会同父亲的提示发生矛盾。她明知很难说服父亲,可又不愿轻易抛开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她无法抗拒地做了自己意志的奴仆。

“停!”父亲严厉地喝了一声。

摄影机戛然停住了。

“什么意思?”父亲恼怒地斥问。连摄影师脸上也现出不安的表情。

“爸爸,我认为……”

“这里不存在什么‘爸爸”!也不存在什么你认为如何的问题!”一个主角竟不预先征得导演的同意,擅自更改台词!而且她是他的女儿!杜宣十分生气。她可以这样做的话,那么别的演员们呢?如果演员们都可以这样做的话,那将置导演于何地?……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杜宣的怒气即将爆发。

这时,葛翔走上前平静地说道:“也许她是对的。杜老,听她谈谈自己的想法如何?”他鼓励地对她点点头。

她受到鼓励,大胆地谈起来,谈得头头是道,使在场的每个人都频频点头。她说完后,偷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脸上愠色渐消,葛翔趁机将杜宣拉至一旁,低声劝解了些什么话。

杜宣这才彻底消除火气,走回到摄影机旁,命令道:“下不为例!开始!”

回想起这些,杜欣萍得出结论:葛副导演重新设计了我。

她走出里屋,走到父亲面前,问:“爸爸,您为什么至今没有向厂里建议过提升葛翔为导演呢?他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您,对他的能力您是应该了解的!”

杜宣看了女儿一眼,用极其缓慢的语调回答:“我承认他的才华,但他的才华还没有能说服人地显示出来。”

“已经显示出来了!”

“嗯?”

“在这一部影片中!”

“嗯!”

“爸爸,您为什么竟看不到这一点?这对他不公正!”

“……”杜宣瞠目凝视着女儿。

晚上,不速之客徐小敏又突然光临杜家,令杜宣父女非常意外。

“爸爸,这是徐小敏同志……”杜欣萍向父亲这样介绍。她也仅能如此介绍,因为她只晓得来客姓徐名小敏而已。

杜宣在今天看样片的来宾中未曾注意到有这么个姑娘,试探地问:“你是……”

“可以先不向您声明我的身份吗?”徐小敏当门伫立,不进不退地反问。

“这……如果你认为有暂时隐匿身份的必要,当然不勉为其难。请坐吧!”

徐小敏这才走到沙发跟前,款款落座。

杜宣随后落座,质询似的瞧着她。

徐小敏瞅了杜欣萍一眼,说:“我想单独和杜老谈谈。”

“那,我不打扰你们。”杜欣萍微微一笑,替客人和父亲各斟一杯茶,便转身退入内室。

杜宣脸上露出更加迷惑不解的表情。

徐小敏从旧黄色帆布学生书包里取出几页纸,恭而敬之递给杜宣:“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谈到电影界的一些现状,请杜老指正。”

杜宣接过去,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徐小敏察言观色地审视着他的表情。杜宣阅罢,还给对方,表情如故,毫无异色,问:“你专为此而来?”

小敏默默点头。

“文章写得不错。”杜宣和气地不无赞赏地说,“立论明确,语言简洁,很有逻辑性。”

受到赞赏大概是徐小敏来此之前没有预先料到的,她一时显出姑娘们受到别人赞赏时那种羞涩之态来,红了脸,讷讷地说:“我……因为……这篇文章谈到像您这样的一些老导演,我才冒昧地来征求……”

杜宣打断她的话:“你想投寄到报社去发表?”

“嗯!”

“是约稿吗?”

徐小敏诚实地摇摇头:“不是。”

“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留在我这里,我一定替你向报社推荐。”

“……”徐小敏愈加出乎意料,感激得不知如何作答。

杜宣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多了,问:“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不不,早就吃过了!”

“那,就算陪我再吃一顿吧!我正饿呢!馒头,稀饭,咸菜,家常便饭。”一直在隔门倾听的杜欣萍不待父亲叫她,便走出来迅速将饭菜摆上桌子。

吃罢,徐小敏起身告辞,杜宣亦不挽留。

“我想……我想把这篇文章拿回去,再修改一遍……”徐小敏从茶几上拿起那篇文章,像怕被主人夺下似的,匆匆塞进书包,又问,“我今后可以再来打扰吗?”

杜宣爽快地答道:“当然可以!”

父女二人将徐小敏送走,回到屋里之后,杜欣萍边收拾碗筷边问:“爸爸,她给您看的是篇什么文章?”

杜宣显出倦怠的样子,缓慢地重新坐在沙发上,身子朝后一仰,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女孩子,挺不一般啊!”说完这句话,便闭目养神。他今天确实很疲惫,直到此刻,还没有得闲小憩一会儿。头脑一整天都处在纷乱、复杂、亢奋的思考状态中,直至此刻,仍不能平复下来。

艺术上的自我抑制——

那个叫徐小敏的女孩子提出了一个怎样的问题啊!对于他和不少同他一样的老导演,这个问题带有多么大的挑战性啊!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应被自然淘汰的年纪了吗?已经到了为下一代让路的地步了吗?急流勇退,急流勇退……退,有时甚至需要比进更大的勇气。退,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否则何以称得上“勇退”呢?这是一个艺术情操问题吗?是一个艺术道德艺术品格问题吗?是个心灵问题吗?也许不至于如此严峻,但徐小敏却是这么庄严地提出问题的。什么事儿一跟心灵问题连在一起,就令人不能等闲视之了!

笃笃笃……

又有人敲门。杜宣微睁双眼朝门口望去——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又是来提出什么有关心灵的问题么?

推门而入的竟是葛翔。他挽了两折裤褪,穿着多年前买的老式的三接头皮鞋,袜腰上溅了不少泥水点。衣服,几乎全淋透了。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

“葛翔?怎么不带雨具?”

“出门的时候太匆忙,没找到。”葛翔在沙发上坐下后,说,“杜老,看完样片,我认为还存在几处要修补的地方……”

“嗯?说。”

葛翔详详细细地说完之后,杜宣站起,在屋里踱来踱去。葛翔所说的,和杜宣看完样片自己所感到的完全一致。

葛翔望着杜宣,又说:“杜老,这部影片,是我跟随您做副导演多年来唯一完成的一部影片,因此,存在那些虽然微小但却明显的瑕疵,我觉得作为一个副导演,我有必要向您提出。”

杜宣背对葛翔,停止了踱步。他深被感动了。

“还有……”葛翔从提兜里取出一个盒式录音机,按动了开关,录音机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接着,是几个人断断续续的对话……对影片的颇感失望的批评。

杜宣立刻走过来,向录音机俯下身,侧耳聆听。葛翔却关上了录音机。

“完了?”

“没完。”

“听下去。”

“下面的话,对您……”

“听!”

葛翔只好又打开了录音机。

接下来的对话,从影片谈到了杜宣本人——感谢现代科学技术的发明!否则这种谈话内容只能在生活中偶尔偷听到。

“岂有此理!”杜宣使劲在茶几上拍了一掌,录音机被震得跳动一下,葛翔赶快关上了它。

“岂有此理!这些人!当着我的面把我几乎吹捧到天上去,什么‘梅花越老越精神’了!什么‘独立影坛,有骨落地’了!什么……什么什么的!背后里却说我‘江郎才尽’!哼!”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您是一位名导演……”

“对名导演就应该当面吹捧吗?这就叫捧杀!这种风气,不但对年轻人有害,对老年人也无益!真应该制定一条法律,捧杀人者偿命!这,是怎么录下来的?”

“这是一个姑娘的录音机。她今天也来看了样片,回去的时候同这几个人乘一辆车……当然,她这样做不怎么好……”

“徐小敏?”

葛翔点点头。

“再从头听一遍!”

葛翔又按动了开关。于是他们又默默听了一遍。听罢,葛翔收起录音机,有意避开杜宣的目光,说:“杜老,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预先让您知道,我已决定调离电影制片厂了。”

杜宣愕然地怔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杜欣萍一下子推开里屋门,非常激动地说:“葛副导演,你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爸爸!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快对他说,他不应该离开电影制片厂!快说呀!”

“葛翔,你这样决定,难道是因为……我?”杜宣声音微微颤抖地问。

“不,杜老,绝不是。请您相信,我将还是您的观众之一,也还是您家里的常客。”他说完,目光转向杜欣萍,望着她笑了笑,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又转回身,对杜欣萍说:“请记住我的话,我期待着你成为一个优秀的电影演员。”

他推开门走出去了。

“爸爸!”杜欣萍朝爸爸跺了一下脚,忽然双手掩面哭起来。

杜宣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伞……”

杜欣萍立刻从门后抓起雨伞追了出去。

杜宣站起身,沏了一杯浓茶,然后走到窗前,出神地凝视着雨夜。这令人烦恼的一天!这搅乱心绪的大雨!他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葛翔也是没有带雨具,浑身湿淋淋地来到他家里。那时葛翔还是一个小电影院的放映员。杜宣偶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这年轻人写的评论他导的某部影片的文章,对他的导演技巧和风格措词颇不客气地批评了一通。敢于在艺术上不惧权威提出独到见解的年轻人,杜宣是喜爱的,甚至可以说是敬佩的。他主动邀请葛翔到家中来畅谈。那个夜晚,他们畅谈得非常投机、欢洽,过得很愉快。从此,小放映员成了大导演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引导、培养和鼓励下,一个年轻的,虽然锐气十足却不免浮浅的业余影评爱好者,才真正接近了电影导演艺术,才考进了电影学院导演系……

可是今天……

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无论对于他这位名导演,还是对于葛翔这样一个至今仍没有单独导过一部影片的年轻副导演来说,都意味着同样严峻的事实呢?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呢?

为什么呢?

杜宣心中深深感到不安了……

厂长冯之休一向严格要求自己成为准时上班的表率。第二天他一走进办公室,见杜宣比他更早地坐在他的大转椅上,好生纳闷。

“恭候多时了。”杜宣起身挪坐到靠窗的一张椅子上。

“你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的人。有何公干?说吧!”冯之休落座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翻阅压在镇纸下面的一叠生产情况简讯和各种报表。最上面的一份,是财会科昨天送来的本季度预算。

“不错,很不错。阿杜,你那部片子,可为我解决了年终奖金的大问题了!”他用一种欣慰的甚至感激不尽的口吻说,没有听到杜宣一个字的回答,抬头看了杜宣一眼。

杜宣显然对他的话没有发生多少兴趣,端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老冯,我决定,将这部影片导演的名字更改成葛翔。”语调寻常得就像一位家庭主妇说“我这顿饭不炒茄子,炒土豆”一样。

“什么意思?你的名字往哪儿摆?”

“我的名字当然摆在葛翔的名字后面,前面加上‘艺术顾问’四个字,甚至可以完全不必出现在银幕上。”

“这……”

“这很简单,浪费二尺胶片而已。”

“不行!”冯之休很干脆地加以反驳,“胡闹!我不能同意这么做!导演的名字意味着一部影片的水平和商品价格!我是厂长,我得考虑到这一点!凭我几十年的经验,从观众心理学的角度出发……”

杜宣打断他的话:“观众心理学?如果我是一个观众,破费三毛钱买一张电影票,是为了看一部好电影,不是为了给某个名导演捧场,这是起码的常识。如果我的名字那么值钱,我愿意让你拿到国际市场上去为国家赚外汇,只恐未必!”

冯之休被顶撞得一时哑口无言。

杜宣又说:“我准备向艺委会郑重建议,提升葛翔为导演。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他有资格做一名导演。至于我自己,今后将不再继续导片,愿意做每一个年轻导演的艺术顾问。”

冯之休有些激动起来:“你今天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六十七你知道不?!人活七十古来稀!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希望我当‘大拿’的这个制片厂,再生产出几部可以在艺术上夺魁的影片!身为一个厂长,我不能让同行们议论我晚年虎气全消,只剩猴气,毫无作为!那样退休丢人!不光彩!我死不瞑目!因此我要充分使用你们这样的老导演!老导演们是我的‘护法尊神’你明白不?阿杜,自从你回到电影厂,我是把你当作驾辕马的呀!可你现在却要解套!”

杜宣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么,在你退休之后,我们老朽不堪之时,那些四十多岁的,至今仍被视为年轻人的导演们,缺乏实践经验,艺术上还不成熟,他们将怎样接中国电影事业的班?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这、这……你简直等于要求马克思对每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负死后的责任!”

“你是这样理解的吗?可悲!”

“什么?”

“我说,可悲!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中国电影事业的一代元勋!我们有义务对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负死后的责任!否则后人会骂我们的!骂我们狭隘、自私!”

冯之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杜宣也沉默了,凝视着墙上大像框里的照片。冯之休的目光也不禁投射到照片上面去。

杜宣终于收回目光,站了起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两天之后听你的答复。别忘了,我是个不改变主意的人!”说罢,走出了办公室。

冯之休仍在呆呆地望着那张照片。那是当年他和战友们接管电影制片厂时的合影留念。那时,他才三十几岁,被任命为电影制片厂厂长。和他并肩而立的,就是杜宣。第二年,他们就拍出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部影片……在那个年代,他们并不被当作年轻人看待。因为新中国比他们更年轻。可是今天,科学与艺术领域中四十多岁的一代,却被普遍地视为年轻人。他自己这一概念就不知到底是从何时形成的。究竟是我们的共和国老了呢?还是现代人更长寿了呢?冯之休在心中暗自发问,却不能够明确地回答自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镇纸下那叠报表中乱翻起来,翻出了葛翔那份调转申请书。吸掉了三支烟,经过长久的思索,他终于拿起笔,在上面批了几个字:小老大走不得。

两天之后,葛翔和杜欣萍结伴来到徐小敏家。“我来还你录音机,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那么好的一首音乐。”

“心里话?”徐小敏朝杜欣萍映映眼睛,那意思是:我没有骗你吧?我就是搞音乐的嘛!

葛翔笑了笑,郑重地说:“我请求你不要发表那篇文章,因为……”

徐小敏用手势打断他的话,不容争辩地说:“我知道你准会来向我提出这种请求。可是我的文章要照发不误!”

“你这是一种女孩子的任性。”

“任性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必是缺点!”徐小敏找出那篇文章,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葛翔,笑容可掬地说:“葛副导演,如果您看了我增加的这段结束语,大概就会收回自己的请求。”

葛翔和杜欣萍同时看起来。看罢,两人对视一眼,微笑了。

杜欣萍说:“我还可以奉告,葛副导演如今是正导演了。”

“我并不感到吃惊。”徐小敏向葛翔伸出一只手,“不过我还是向你祝贺!在我离开杜老家时,我就有一种预见,杜老肯定会这样做的!吃饭的时候,我望着杜老的脸,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个老导演内心的高尚品格和情操。”

杜欣萍笑道:“先验论。”

徐小敏开了句玩笑:“我对麻衣相法略通一二。”

葛翔问:“小徐,我们还一直不知道你是哪一家报社的记者呢,现在可以公开身份了吧?”

“我哪里是什么记者哟!我不过是个关心电影事业的观众而已,最近才加入我们这个区文化馆的业余评论组。我的工作单位在百货商场后面那条小胡同里——一个小小的包子铺,随时欢迎二位光临,保证服务热情周到……”

徐小敏活泼而快乐地咯咯笑起来…… dT4ZeZo4WnW9/leTmm3cUIGHUMtuh2k2Vf8+RO9adWywLLMA33e+yuH4/iUwGw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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