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yǎn)鼠忙着春季大扫除,在小窝里辛劳了一早上。先扫地,再掸灰,接着一手拿刷子、一手拎涂料桶,爬梯子、上台阶、站凳子,上上下下地粉刷,最后呛了嗓子,迷了眼睛,黑皮毛上蹭了左一块右一块的白点子,累得背也疼了,胳膊也酸了。头顶的空气、脚下的泥土,四面八方都洋溢着春的气息,就连他这座小小的陋室也感染了那不可思议的渴望,蠢蠢欲动起来。也难怪鼹鼠突然把刷子一摔,大喊:“管他的!”“烦死了!”“大扫除见鬼去吧!”一下蹿出门,连外套也来不及穿。他听到上面有个声音在发号施令,于是奔向那条陡峭的小隧道——他只能将就这个,不比有些个动物,住在向阳通风的地方,家里铺的是石子路。他挖呀刨呀抓呀掏呀,又掏呀抓呀刨呀挖呀,小爪子忙个不停,嘴里还咕咕哝哝:“上去喽!上去喽!”到最后,噗!他的鼻子探出地面,沐浴着阳光。他在暖融融的草地上打起滚儿来。
鼹鼠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啊!这可比粉刷舒服嘛!”阳光晒得他浑身发热,微风轻拂他发烫的额头;在地底下与世隔绝了这么长时间,耳朵都迟钝了,听到鸟雀的欢歌简直都嫌吵。他撒开四条腿狂奔,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享受着春季不必扫除的喜悦,一直跑到草地尽头的树篱(lí)前。
“慢着!”只见树篱豁(huō)口后面守着一只上了岁数的兔子。“此路是我开,想要过此路,留下六便士!”鼹鼠急不可待,也懒得理会,干脆把老兔子撞在一边,沿着树篱一溜小跑。一群兔子听见吵嚷,纷纷从洞里探出头来。鼹鼠边跑边打趣:“洋葱酱!洋葱酱!”兔子们还没想好怎么回嘴痛快,他已经跑远了。一群兔子七嘴八舌地相互埋怨。“都怪你迟钝!你怎么不叫他——”“喏,那你怎么不说——”“你该教训他——”诸如此类,永远是老一套,当然也永远是马后炮。
一切都美得不像话。鼹鼠在草地上东跑西颠,一会儿沿着灌木篱笆,一会儿跃过杂树林,只见鸟雀搭窝筑巢,花儿含苞待放,枝条抽枝吐绿,到处是欢乐、向上、忙忙碌碌的景象。鼹鼠呢,非但没有良心不安,惦记着“粉刷!”,反而觉得,在这些忙来忙去的生灵中间,做一条无所事事的懒狗别有一番畅快。说到底,放假最要紧的不是休息,而是看别的家伙忙活。
他正心满意足,漫无目的地闲逛,这时,一条水流丰沛的大河赫然出现在眼前。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河呢。这柔滑、蜿蜒、魁梧(kuí·wu)的巨兽追逐着,轻笑着,咕噜抓着什么东西,咯咯一笑再放开,又扑到新的伙伴身上,对方逃脱了,终究又给抓住。河水微微颤动,晶晶亮亮,闪闪烁烁,潺(chán)潺地奔流,打着漩儿,吐着泡泡,说个不停。鼹鼠看入了迷,着了魔,出了神,沿着河边迈着小碎步,就像小朋友听大人讲起精彩的故事,亦步亦趋地跟着。鼹鼠终于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岸边,河水依然滔滔不绝,诉说着天底下最动听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这是从地心带来的故事,要讲给那永远听不够的大海。
鼹鼠坐在草丛间,目光掠过河水,瞧见对岸有个黑黢黢(qū)的窟窿,刚刚高出水面。他入神地想,要是一个动物所求不多,又喜欢有个小巧玲珑的河边住所,住在这里该多惬意啊。不怕淹水,又寂静清爽。瞧着瞧着,窟窿中央好像有个小光点儿,一闪又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闪,像颗小星星。不过星星可不会出现在这儿,可要说是萤火虫呢,又嫌太亮太小了。他定睛一看,就见到那光点儿眨了一眨,原来是只眼睛,紧接着,围着眼睛渐渐露出一张小面孔,像画像加了画框似的。
一张棕色的小面孔,腮边两抹胡须。
一张严肃的圆面孔,眼睛炯炯有神,就是最初吸引鼹鼠注意的光亮。
小巧精致的耳朵,浓密油亮的皮毛。
是河鼠
!
两只动物一动不动,谨慎地互相打量。
“嘿,鼹鼠!”河鼠先开了口。
“嘿,河鼠!”鼹鼠跟着打招呼。
河鼠接着问:“你想不想过来呀?”
鼹鼠有点赌气地说:“嘿,说得倒轻巧。”毕竟他初来乍到,没见过河,也不熟悉河边的生活习惯。
河鼠没有答话,而是弯下腰,解开一条绳子,用力一拉,接着轻轻地踏进一条小船。鼹鼠刚才还没看见这条船,只见船身外侧漆成蓝色,内侧漆成白色,大小呢,坐两只动物刚刚好。鼹鼠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虽然他还不大懂得船有什么用呢。
河鼠娴(xián)熟地摇着双桨,不一会儿就划到了对岸。鼹鼠小心翼翼地迈上船,河鼠伸出一只前爪,叮嘱说:“扶着我!好了,快跨一步!”就这样,鼹鼠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坐到了船尾。真真切切的船!
河鼠把船撑离河岸,又摇起了桨。鼹鼠感叹:“今天太神奇了!知道吗,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船呢。”
“什么?”河鼠诧异地张大了嘴,“这辈子都没有——你都没有——哎呀呀,那你都忙什么来着?”
“真有那么好吗?”鼹鼠很不好意思。其实,当他倚在座位上,打量着坐垫、船桨、桨架还有各式各样有趣的装备,感到船在身子底下轻轻摇晃时,已经深信不疑了。
“好?天下之美为尽在此。”河鼠语气严肃,他俯着身子,桨向后一推,“相信我吧,我的小友,天底下没有什么——没有一样——比得上在船里逍遥的一半美妙。逍遥啊。”河鼠的思绪飘远了,“在船里逍遥,逍遥——”
“河鼠,小心前面!”鼹鼠突然大叫一声。
太迟了。小船猛地撞在岸上,那个梦想家、快乐的船夫一下子跌倒在船底,四脚朝天。
“在船里——围着船忙活。”河鼠镇定自若,洒脱地大笑着,坐了起来,“无论是在船里还是船外,都不打紧。什么事都不打紧,这就是船的妙处。不管是坐船远行,还是哪儿也不去,不管是到了目的地,还是到了别的地方,又或者哪儿都没去成,你总是忙忙碌碌,可又没特意做什么,等你做完了一件事,又总有别的事,你高兴就不妨去做,但不做更好。对了!要是你今天手头没别的事,何不跟我顺流而下,消磨一整天?”
鼹鼠快活得直晃脚指头,他腆起胸脯,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惬意地倚着软蓬蓬的垫子,感叹说:“今天真是不可思议啊!咱们马上动身吧!”
“先别急呀。”河鼠说完,把缆绳在栈桥的圆环上绕了几圈,爬到岸上的小窝,不一会儿,就见到他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手里还多了好大一个柳条午餐篮子。
他把篮子放到船里,对鼹鼠说:“塞到你脚底下。”接着解开缆绳,又握起双桨。
鼹鼠好奇得坐不安稳:“里面都有什么?”
河鼠一五一十地说:“有白切鸡,还有冷口条、冷火腿、冷牛肉、腌黄瓜沙拉、法式小餐包、水芹三明治、罐头肉、姜汁啤酒、柠檬汽水、苏打水——”
“行啦行啦!”鼹鼠乐不可支,“太多啦!”
河鼠认真地问:“你真这么看?每次出来玩儿我都带这么多,那些动物还总数落我小气,说我抠门得厉害!”
鼹鼠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去。他一心扑进全新的生活,沉醉在波光、涟漪、芬芳、天籁(lài)和阳光里。他一只爪子垂在水里,做起了长长的白日梦。乖巧识趣的河鼠稳稳地摇着船,生怕打扰他的美梦。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河鼠才开口说:“老兄,你这身衣服我喜欢极了。等攒(zǎn)够了钱,我也得立刻置备一件黑色天鹅绒便服。”
“对不起,你一定怪我没礼貌。”鼹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不过这些对我都太新鲜了。这就是一条河喽!”
河鼠纠正他说:“唯一一条。”
“你真的傍着河住?那可真惬意!”
“傍着,靠着,河上住,河里游。大河好比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姑姑婶婶,我的伙伴,我的三餐饮食,(自然)还有洗洗涮涮。河就是我的全世界,夫复何求!河没有的就不值得有,河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明白。天知道,我们度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光啊!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大河总有无尽的乐趣和新鲜。二月里涨水,我家地窖(jiào)和地下室都灌满了黄泥汤,叫我没法踏脚;从我最讲究的卧室往外看,浑浊的水流来势汹汹。等水退了,露出一片片污泥,闻着就像葡萄干蛋糕;灯心草、水藻塞住了河道,那时候,我就穿着干爽的鞋子,在河床上寻觅(mì)新鲜的食物,还能捡到粗心大意的家伙从船上掉下来的东西!”
鼹鼠小心地问:“可是,有时候是不是也很无聊?只有你和大河,也没个伴儿说话?”
“没个伴儿——唉,不知者不怪。”河鼠宽宏大量地说,“你初来乍到,自然不懂。如今河边是人满为患,好多动物都干脆搬走了。嘿,今时不同往日了。水獭(tǎ)呀、翠鸟呀、油鸭啊、黑水鸡啊,这些家伙整天到处闲荡,还总指使你干这干那的,好像人家自己没正经事做似的!”
“那边是什么?”鼹鼠扬了扬爪子,指着河流尽头,只见一片幽暗的林子掩映着两侧的草甸子。
“那边?哦,就是野林。”河鼠言简意赅(ɡāi),“我们岸边的居民不大去那边。”
“那边的居民——不太友善?”鼹鼠有点儿紧张。
“这个嘛,我给你数数看。松鼠呢还不赖。兔子嘛,也可以。我是说有一些不错,兔子里有好有坏。还有獾
(huān),这不消说。他住在林子正中央,怎么也不肯挪窝,就算给钱也不愿意。可爱的老獾!谁也不敢跟他过不去。”河鼠又意味深长地说,“算他们识相。”
“怎么,谁要跟他过不去?”
“这个嘛,自然——还有——别的动物。”河鼠吞吞吐吐,“黄鼠狼啦、白鼬(yòu)啦、狐狸啦……诸如此类的。他们也还可以——我和他们交情都不错,遇见了就打个招呼,寒暄(xuān)一番——不过他们有时候胡作非为,这不能否认,说起来——嗯,他们到底信不过,这也是就事论事。”
总是讨论可能遇到的麻烦不符合动物礼仪,就算暗示也不应该,鼹鼠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没问下去。
他换了个话题:“那野林以外又是什么?那里一片蔚蓝,隐隐约约,看着像是群山,也可能不是,还有那片影子,是镇里的烟气还是天边的浮云?”
“野林以外就是广阔的世界,那边的事不用你我操心。我从前没去过,以后也不会去,但凡有点头脑,你也会这么想。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了,记着。好啦!回水湾总算到了,咱们就在这儿吃午餐。”
他们于是划出干流,驶了进去。这片回水湾乍看颇像个陆地环绕的小湖泊,四面草坡环绕,盘绕扭曲的褐色树干在平静的水面下泛着光,前方立着一座水堰(yàn),堰头银光闪闪,泡沫翻飞;并排而立的水车轮不知疲倦地转动,溅出一串串水花,水车轮连着一座灰色山墙磨坊。水车轮静静地呢喃,单调沉闷,像支催眠曲,不时又发出欢快明亮的动静。鼹鼠见到这番美景,呆呆地举起两只前爪,不住感叹:“天哪,天哪,天哪!”
河鼠把船靠岸停稳,扶着还不熟水性的鼹鼠上了岸,又把午餐篮子扔了上去。鼹鼠央求着要独自摆午饭,河鼠也乐得清闲,就摊开四肢倒在草地上休息。他的朋友兴冲冲地抖开餐布,铺在地上,又把神秘的小包裹一个个掏出来,摆放整齐,每拆开一件都忍不住惊叹:“天哪,天哪!”一切准备就绪,河鼠就说:“来吧,鼹鼠老弟,敞开肚皮吃吧!”鼹鼠欣然从命,因为他按照惯例,一大早就起来大扫除,一直顾不上吃饭喝水;从那会儿到现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回想起来,那竟像是几天前的事了。
等稍微平息了饥火,鼹鼠的目光终于不再只盯着餐布了。河鼠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鼹鼠答道:“我在看水面那串泡泡。我觉得怪好玩儿的。”
“泡泡?”河鼠快活地“哦嗬”一声,像是在发邀请。
河岸边冒出一只泛着水光的宽鼻子,接着水獭爬了上来,抖了抖衣服上的水。
水獭一边朝美味奔过来,一边叫嚷:“贪吃鬼!鼠兄,怎么也不叫上我?”
河鼠解释说:“我们是一时兴起。对了——这是我的朋友鼹鼠。”
水獭寒暄:“荣幸之至。”两个动物从此就是朋友了。
水獭跟着抱怨说:“到处都吵得要命!都一窝蜂跑到河上来,跟约好了似的。我溜到这片回水湾,想清净片刻,结果又遇到你们!——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循声望去,看到一排树篱,上面还堆满了去年的落叶,里面探出一个带条纹的脑袋和高耸的肩膀。
“快过来,老獾!”河鼠高声呼唤。
獾往前小跑了一两步,接着嘟囔说:“嗯!好多人。”说着一转身,又消失不见了。
河鼠失望地说:“他就是这副样子!最讨厌交际!今天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好吧,说来听听,河上都有谁?”
水獭回答说:“蟾蜍(chánchú)就是一个。划着他那艘崭新的赛艇,穿了一身新衣服,什么都是簇新的!”
两只动物彼此对视,齐声大笑。
河鼠说:“有一阵子他的眼睛里只有帆船,然后就喜新厌旧,迷上了撑船。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地撑船,不然就不高兴,还弄得一团糟。去年又换成了船屋,我们只好迁就他,陪他坐船屋,还得装着乐在其中。他口口声声说下半辈子就要以船屋为家。不管什么事,他总是老样子,弃旧恋新。”
水獭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做事不稳当——尤其是在船上!”
隔着眼前的小岛,他们刚好能瞥(piē)见干流。一艘赛艇随即映入眼帘,一个矮墩墩的桨手弄得水花飞溅,身子颠簸摇晃,兀自拼命地划。河鼠站起身冲他打招呼,但蟾蜍(的确是他)只摇了摇头,仍旧全神贯注地划船。
河鼠又坐下来,说:“他这么晃来晃去的,一会儿准保翻船。”
“可不是。”水獭咯咯地笑,“上次蟾蜍跟水闸管理员闹了个大笑话,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是这么回事。话说蟾蜍……”
河中央,一只蜉蝣(fúyóu)一个急转弯,晕晕乎乎的,一看就是年少气盛出来闯荡,如痴如醉的样子。水面卷起一个漩涡,只听“噗噜”一声,蜉蝣就没了影子。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怔怔地低下头,水獭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可他刚刚坐过的草地上却空了。放眼望去,哪里还有水獭的影子。
水面上又冒出一串泡泡。
河鼠哼起了小曲儿;鼹鼠记得,按照动物礼仪,要是你的朋友无端端地消失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没有原因,也不好说三道四。
河鼠说:“唉,我看咱们也该回去啦。谁来收拾好呢?”听他的语气,并没有自告奋勇的意思。
“啊,让我来吧。”听鼹鼠这么说,河鼠自然就答应了。
收拾篮子可不像摆篮子那么有趣,一向如此。好在鼹鼠决心什么都要当成享受。他刚装好篮子,绑得扎扎实实,突然发现草地上明晃晃地漏掉了一只盘子;等再次收拾完毕,河鼠又指着一把谁都该看见的叉子;最后呢,瞧啊!芥末酱瓶一直让他坐在屁股底下,他还丝毫没察觉。几番周折之后,篮子到底还是收拾好了,也没有闹得很不愉快。
太阳渐渐西沉,河鼠不紧不慢地摇着桨,自言自语地念诗,想出了神,顾不得理会鼹鼠。鼹鼠呢,午饭吃得饱饱的,一时怡然自得、意气风发,这会儿自以为在船上混熟了,渐渐坐不住了。不一会儿,他就嚷嚷起来:“鼠兄!让我划一会儿吧!”
河鼠笑着摇摇头:“现在还不行,我的小友,你还得先上几堂课。看着容易,其实不然。”
鼹鼠半晌(shǎnɡ)默不作声,但看河鼠摇得又稳当又轻松,就眼红起来,骄傲开始在他耳边打喳喳
,说自己去划也半分不差。鼹鼠一跃而起,抢过两只桨,河鼠正呆望着水面吟诗,完全没有提防,于是又一次摔了个四脚朝天。奇袭成功的鼹鼠抢了河鼠的位子,信心十足地握着船桨。
“住手,你这个笨蛋!”河鼠的声音从船底传来,“你不会划,会害咱们掉下去的!”
鼹鼠炫耀似的把船桨向后一挥,用力往水里插,结果压根儿没有碰到水面,自己两条腿甩在半空,向后摔倒了,压在河鼠身上。他心里一惊,慌忙伸手去抓船身,紧接着——扑通!
船翻了,鼹鼠在河里扑腾着。
天哪,河水可真凉啊。哎呀,浑身都湿透了。他不断下沉、下沉,河水直灌进来,耳朵里嗡嗡响!他浮出水面,又呛又咳,太阳是多么明亮亲切!身子又沉了下去,他心里是多么绝望!接着,一只有力的爪子揪住了他的后颈窝。是河鼠,分明还在大笑——鼹鼠能感觉到他在笑,笑意顺着他的胳膊传到他的爪子,直冲着他的——鼹鼠的脖子。
河鼠抓起一根桨,架在鼹鼠胳膊下面,又依样架住他另一条胳膊,自己在后面游,把这只可怜无助的动物推到岸边,拽了上去。鼹鼠委顿在地,湿淋淋、软绵绵、乱糟糟。
河鼠帮他揉搓了一阵身子,挤了挤湿衣服,接着说:“好啦,鼹鼠老弟,你沿着纤道多跑一会儿,好暖和身子,把衣服晒干,我得去捞午餐篮子了。”
可怜的鼹鼠浑身湿透、满心羞愧,他小跑起来,直到身上差不多干透了。这期间,河鼠又一次扎到河里,把小船托起来扶正,拴在岸边,又把漂在水面的东西捡回岸上,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潜到水里,找回了午餐篮子,费力地拖上岸。
准备出发的时候,失魂落魄的鼹鼠乖乖坐到了船尾。船开了,他羞愧万分地小声说:“鼠兄,你真是个慷慨(kānɡkǎi)大度的朋友!我愚蠢透顶,又忘恩负义,真是无地自容。一想到差点儿害你弄丢了那只漂亮的午餐篮子,我就万分愧疚。对,我就是个十足的傻瓜,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咱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不要紧的,老天保佑你!”河鼠爽快地回答,“一只河鼠身上弄湿了一点儿,这算得了什么?大多时候,我泡在水里的时间比待在岸上还多呢。你也别多想了。对了,我看你最好到我那儿小住几天吧。我那儿简陋得很,你得知道,和蟾蜍的宅子没法比——你还没见过呢——但我保证让你住得舒舒服服。我还会教你划船、游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和我们一样,在水里也得心应手啦。”
鼹鼠听他毫不责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悄悄抬起爪子背,抹掉两滴眼泪。体贴的河鼠故意别开了视线。不一会儿,鼹鼠又精神起来,两只黑水鸡哧哧地嘲笑他的狼狈相,他还毫不客气地回嘴。
终于到家了。河鼠在客厅里生了火,烧得旺旺的。他把鼹鼠安顿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上,替他找了睡袍拖鞋,接着跟他讲起河上的种种趣闻,一直说到吃晚饭。在鼹鼠这样的穴居动物听来,这些故事是那么惊心动魄。他听说了水堰、突如其来的洪水、喜欢跳跃的梭子鱼、乱丢硬瓶子的汽船——反正瓶子是丢下来的,而且是从汽船上丢下来的,据此推断就是汽船丢的。他知道了苍鹭,他们不轻易跟谁搭话的。另外,他还听说了排水沟里的历险,同水獭在夜里抓鱼,和獾去远足。晚餐吃得十分尽兴,但刚吃完不久,鼹鼠就昏昏欲睡,于是由体贴的主人引到楼上,住在最讲究的卧室。鼹鼠的脑袋很快贴在枕头上,心里分外平静而满足,因为他知道,他新结识的朋友“大河”正轻轻拍击着窗台。
这是鼹鼠获得新生的第一天,往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夏天逐渐走向成熟,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也一天比一天有趣。他学会了游泳、划船,领会了流水的乐趣;他把耳朵贴在芦苇茎上,时不时地,还能听见一两句风的喁(yú)喁细语。
赫然: 形容令人惊讶或引人注目的事物突然出现。
天籁: 自然界的声音,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等。
慷慨: 大方,不吝惜。
得心应手: 心里怎样想,手里就能怎样做。比喻技艺纯熟,心手相应。
就事论事: 指仅从事物的表面现象片面地议论,也指按照事情本身的情况来评论是非得失。
乐不可支: 意思是快乐到不能撑持的地步。形容欣喜到了极点。
言简意赅: 形容说话写文章简明扼要。
亦步亦趋: 比喻为了讨好,事事模仿或追随别人。
诸如此类: 指像这一类有不少。也表示其他以此类推。
“头顶的空气、脚下的泥土,四面八方都洋溢着春的气息,就连他这座小小的陋室也感染了那不可思议的渴望,蠢蠢欲动起来。”
(此处用拟人手法,仿佛鼹鼠的小房子也拥有了生命,想要去感受春天的气息。生动又有趣地表明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鼹鼠在草地上东跑西颠,一会儿沿着灌木篱笆,一会儿跃过杂树林,只见鸟雀搭窝筑巢,花儿含苞待放,枝条抽枝吐绿,到处是欢乐、向上、忙忙碌碌的景象。”
(在此句中,景物不再是静态的呈现,而是拥有动态的感觉,表现出春天生机勃勃的特点,令读者仿佛也融入这欢乐的氛围中。)
“鼹鼠委顿在地,湿淋淋、软绵绵、乱糟糟。”
(连用三个形式相同的叠词,加强了语气,形象地表现出了鼹鼠此刻凄凉的样子。)
一个晴朗无云的夏日上午,鼹鼠出其不意地说:“鼠兄,我想请你帮个忙。”此时,河鼠正坐在河岸边哼着小曲儿。他刚刚谱好这支曲子,正陶醉不已,因此什么都顾不上,也不正经搭理鼹鼠。一大早他就跳到河里,和那群鸭子朋友嬉戏。每次鸭子把头扎进水里,他就趁机潜到水下,把爪子伸到他们的下巴底下——要是鸭子也有下巴,就该长在那个地方——胳肢他们的脖子。鸭子只好急急忙忙把头探出水面,噗噗地咳嗽,气得冲他抖羽毛,因为脑袋潜在水里的时候,你也没办法尽情发泄怒火。闹到最后,鸭子不得不央求他快去忙自己的事,别再打扰他们做正事。河鼠这才上了岸,他一边晒太阳,一边给鸭子编了一首歌,名字就叫《鸭子谣》:
回水湾里静悄悄,
芦苇高又高。
鸭子嬉水多逍遥,
尾巴朝天翘!
公鸭母鸭尾巴翘,
黄掌摇啊摇。
黄嘴儿扁扁看不见,
河里把食找。
水草青青密密长,
鱼儿嬉水忙。
美味佳肴里面藏,
丰盛又阴凉。
随心所欲人人笑,
我们乐陶陶。
头朝下来尾朝天,
嬉水多逍遥!
蓝蓝天上雨燕飞,
盘旋又啁啾。
我们嬉水多逍遥,
尾巴朝天翘!
鼹鼠小心翼翼地说:“河鼠,这支歌谣呢我说不上多欣赏。”他不通诗词,也不怕人知道,另外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
河鼠乐呵呵地说:“鸭子们也欣赏不来。他们说:‘人家高兴的时候做点高兴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别人犯不着坐在岸上一直盯着,还指指点点吟诗作赋的。真是无聊透顶!’鸭子就是这么说的。”
“可不是,可不是。”鼹鼠打心底里赞同。
“不对,才不是呢!”河鼠气呼呼地反驳。
“好吧好吧,确实不对。”鼹鼠连声附和,“其实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我去拜访蟾蜍先生?我听了他那么多事迹,真想早点儿认识一下。”
“这有何不可?”性格随和的河鼠一跃而起,这一天都没再想歌谣的事,“去把船拖出来,咱们这就过去。拜访蟾蜍,从来没有不合适的时候。不管去得早还是晚,他总是一副样子。总是那么和善,见你去总是热情欢迎,见你告辞又总是依依不舍!”
“他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动物。”鼹鼠说着跳上船,抓起双桨,河鼠则舒舒服服地倚在船尾。
“他的确是动物里头数一数二的。单纯、和善、重情重义。他纵然算不上聪明——毕竟不可能谁都是天才嘛,纵然爱说大话、自以为是,终归有不少优点,咱们这位蟾兄啊。”
小船绕过一段河湾,一栋气派的红砖老宅映入眼帘。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一直延伸到水边。
河鼠介绍说:“这就是蟾宫啦。看到左边那道河汊
(chà)没有?告示牌上写着‘私有水道,不得停靠’。顺着过去就是船库,咱们一会儿把船泊在那儿。右边是马房。现在看见的是宴会厅——很有历史啦。蟾蜍家境优渥(wò),你知道吧,这一片儿数这座宅子最富丽堂皇,当然这话我们从来不当着蟾蜍的面说。”
小船由河汊牵引,驶进船库的阴影下,鼹鼠收起船桨。宽敞的船库里有许多精美的船只,有的倒扣在横梁上,有的停在船台旁,水面上倒是一艘也没有,好像这里荒废了很久似的。
河鼠环视四周,说:“明白了。他的船瘾(yǐn)戒了。他玩腻了,放弃了。不知道这回又迷上了什么新玩意儿?走,咱们找他去。等着他唠叨个没完吧。”
两只动物下了船,踏着繁花点点的草坪寻找蟾蜍的身影。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蟾蜍坐在柳条编的花园椅子上休息,看表情像在琢磨什么事,一张很大的地图摊开了放在膝盖上。
蟾蜍一看到客人,大喊一声:“万岁!妙极了!”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热情地跟两个伙伴握爪子,也不等河鼠介绍鼹鼠。他绕着客人手舞足蹈:“你真好!鼠兄啊,我正打算派船过去接你呢,还要吩咐他们,不管你在干什么,都务必立刻把你接过来。我迫切地需要你——你们二位。先用点儿什么吧?快进屋来吃点东西!太巧了,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蟾兄,先让咱们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啊。”河鼠说着,瘫在一把安乐椅上;鼹鼠拣了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客气地称赞蟾蜍“赏心悦目的宅院”。
蟾蜍得意地嚷嚷:“这是沿河一带最好的宅子。”末了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可以说放在哪儿都是最好的。”
河鼠用胳膊肘捅了捅鼹鼠,不巧蟾蜍也看见了,立刻涨红了脸。谁都没说话,气氛尴尬(ɡānɡà)起来。接着,蟾蜍放声大笑:“行啦,鼠兄。你知道,我就是这副德行。况且我这房子的确不赖,是不是?你明明也很欣赏。好了,言归正传。你们二位正是我需要的,可得帮我呀。这事儿至关重要!”
河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是说划船吧。你已经大有长进,只不过还会弄得水花四溅。耐心点儿,再找人指点一二,假以时日——”
“嘿,呸,什么划船!”蟾蜍一副厌恶至极的语气,“小孩子家的无聊把戏。我老早就不干喽。纯粹是浪费时间,我看透了。一看到你们还那么蹉跎(cuōtuó)度日,把精力都浪费在上头,还不觉悟,我真是打心里惋惜。我呢,终于发现了生命的真谛,只有这项事业值得奉献一生。我打算余生致力于此;一想到从前虚度光阴、玩物丧志,我就追悔莫及。来吧,亲爱的鼠兄,还有你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劳驾一起移步马房院子,让你们开开眼界!”
蟾蜍说着就朝马房院子开路,河鼠满脸狐疑地跟上了。只见马房里拖出来一辆吉卜赛大篷车。车子簇新发亮,淡黄色的车身上装饰着绿色花纹,配着大红色的车轮。
“怎么样!”蟾蜍叉开腿,挺胸凸肚地嚷嚷,“这才是生活的真谛,就在这座小小的车子里。四通八达的大道、尘土飞扬的公路、公地、丘陵、石楠荒地、灌木篱墙!营地、村庄、小镇、都市!今天还在一个地儿,明天就奔向远方!四海为家、风景变换,无穷的趣味和刺激!全世界都在眼前,地平线时刻变化!另外注意了!这可是有史以来最精良美观的马车,独一无二。快上来瞧瞧里面的布置,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鼹鼠兴奋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跟在蟾蜍身后,踩着踏板进了车厢。河鼠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只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站在原地没动。
车里的确布置得紧凑又舒适。几张小小的铺位,一张可以折叠了贴着墙面的小桌子,厨灶、柜子、书架、鸟笼——里面还有只鸟儿;锅碗瓢盆,大小不一、功用齐全。
蟾蜍得意扬扬地说:“应有尽有!”他说着拉开一只柜子,“看吧:饼干、龙虾罐头、沙丁鱼——要什么有什么。这儿是苏打水,那儿是烟草,还有信纸、培根、果酱、纸牌、多米诺骨牌——你到时候就知道,”他们踩着踏板下车,“到时候就知道,该带的一样没漏掉。咱们今天下午就出发。”
“对不住。”河鼠嚼着麦秸(jiē)一字一顿地说,“我好像听见你说什么‘咱们’‘今天下午’还有‘出发’?”
蟾蜍央求着说:“好啦,亲爱的鼠兄,别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语气啦,你明明知道缺了你不行。你不跟着,我自己哪儿应付得来呢,所以咱们就说定了,别和我争辩——我最不喜欢争辩。你不会真的一成不变地守着你那条又闷又臭的河,住在岸边的土洞里,划一辈子船吧!我要带你去见识大千世界!孩子,我要把你塑造成一只名副其实的动物!”
河鼠固执地说:“我不稀罕,总之我不去,没的商量。我就是要守着我的河,住我的土洞,还要划船,我就是这么过日子。还有,鼹鼠也会陪着我,我做什么他跟着做什么,对吧,鼹鼠?”
鼹鼠干脆地回答:“当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河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上去好像——那个,挺有意思的嘛!”他语气惆怅(chóuchànɡ)。可怜的鼹鼠啊。他尚未体验过冒险的生活,觉得是那么新鲜刺激,充满诱惑,并且呢,他一下子就迷上了这辆淡黄色的大篷车和那些小巧的家具。
河鼠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始动摇了。他不愿叫伙伴扫兴,况且他真心喜欢鼹鼠这个朋友,为了让他尽兴,几乎做什么都甘心。蟾蜍敏锐地观察他们俩。
他圆滑地说:“先回屋去,该吃午饭了。咱们再商量。不用匆匆忙忙地下决定。当然啦,我其实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是想让你们开心。‘成人之美’是我的座右铭。”
午饭自然是无可挑剔,蟾宫里一切如此。席间蟾蜍又忘乎所以,他不理会河鼠,单去怂恿(sǒnɡyǒnɡ)涉世未深的鼹鼠。他生来好口才,又爱想入非非,这时极尽渲染旅行的种种妙处,把野外和路边生活的乐趣说得天花乱坠;鼹鼠听得兴奋不已,椅子都快坐不住了。不知不觉间,他们三个好像都认定了出发是板上钉钉的了。河鼠心里固然疑虑重重,但温厚的性格让他收起了反对意见。两位朋友正满怀憧憬地筹划日程,未来几个礼拜都安排好了,河鼠不忍心拂他们的意。
三个伙伴大致准备就绪,大获全胜的蟾蜍领着两个伙伴来到小围场,让他们去牵那匹年迈的灰马。由于事先没有征得他的同意,灰马一听蟾蜍说要出远门,并且要在这趟灰尘滚滚的旅程中承担最灰头土脸的活儿,不禁极为气恼。他毫不掩饰地表示宁愿待在围场,不肯配合。这期间,蟾蜍用各种必需品把本来就很满的柜子塞得满满当当,又在车尾挂上了饲料袋、装洋葱的网兜、一捆捆甘草、一只只篮子。马好不容易给牵了出来,套上马具,他们出发了。几个伙伴各说各的,有的跟着大篷车跋涉(báshè),有的坐在车辕(yuán)上,全凭各自喜欢。下午阳光明媚,扬起的尘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让他们十分尽兴。路两侧的果园里果实累累,鸟雀欢快地和他们打招呼、打呼哨(shào)。后面赶超的旅客,有的道一句旅途顺利,有的停下来称赞马车赏心悦目。几只兔子坐在篱笆墙门口,举着前爪,只顾感叹:“天哪,天哪,天哪!”
天色将晚,他们已经走出好几英里,身体疲倦,但心情愉快。他们来到一片远离人烟的公地,决定在这儿过夜,就给马除了挽具,放他啃青,他们则在马车旁边席地而坐,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蟾蜍滔滔不绝地谈论未来几天的打算。星星围在四面八方,越来越密,越来越亮;黄灿灿的月亮悄无声息,也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升在半空,来和他们做伴,听他们谈天。最后,他们钻回车里,倒在各自的小床铺上。蟾蜍使劲儿伸了伸腿,睡意蒙眬地说:“啊,晚安吧,伙伴们!这才是绅士该过的生活!别提你那条老河了!”
河鼠好脾气地说:“我没提我的河呀,蟾蜍,你知道我不提的。”他感伤起来,低声说,“虽然我心里在惦记,我时刻惦记着!”
鼹鼠从毯子底下伸出爪子,在黑暗中摸到了河鼠的爪子,捏了一捏。他悄声说:“鼠兄,你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不然咱们明天一早就溜回去——趁天还没亮就走,回咱们亲爱的河边小窝?”
“不用不用,还是走这一趟吧。”河鼠也悄声回答,“多谢你,不过我答应要跟蟾蜍走完这一程。剩下他自己,准要出乱子。反正也用不了太久。他一向三分钟热度。晚安吧!”
这一程甚至比河鼠预料得还短。
因为兴冲冲地赶了一天路,蟾蜍睡得死死的,第二天早上,两个伙伴怎么都摇不醒他,于是当机立断,静悄悄地张罗起来。河鼠喂了马,生了火,洗了前一晚的杯盘,准备做早饭;鼹鼠奔到最近的村子,走了好远的路,买了牛奶、鸡蛋等等少不得的东西,不消说,这些蟾蜍通通忘了带上。两只动物忙完所有的重活儿,已经筋疲力尽,刚坐下来休息,这时蟾蜍登场了。他精神抖擞、心情愉快,感叹说如今的日子多么轻松愉快,大家都不必再为家务费神受累了。
这一天,三个伙伴徜徉(chánɡyánɡ)在青青的丘陵、窄窄的小径,晚上照旧挑了一片公地露营。这一回,两个客人商量好了,要看着蟾蜍完成他的分内事。这么一来,第二天早上,蟾蜍也就没那么衷心赞叹返璞(pú)归真的生活,甚至还试图赖床,最后被强行拽了下来。他们继续沿着窄窄的小路穿越乡野,直到下午才终于见到大路,第一条真正的大路,并且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这场灾祸,对他们的旅行来说是重大打击,对蟾蜍的余生更是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正在大路上慢悠悠地赶路,鼹鼠和马并肩而行,陪他聊天,因为老马抱怨说自己受了冷落,谁都对他不理不睬。蟾蜍跟河鼠走在车后面说话——其实是蟾蜍在说,河鼠只是偶尔接两句话茬儿:“对,一点儿不错,那你又怎么跟他说的?”其间一直想他的心事。这时候,他们听见身后远远传来模糊的警告声,嗡嗡的,像是一只蜜蜂。他们转过身,看见一团风沙裹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朝他们逼近,快得不可思议,同时风沙外面发出“呜呜”的动静,像动物在痛苦地哀嚎。他们并没有在意,继续边走边聊天,转瞬间(感觉就是一眨眼),平静的气氛打破了,一股狂风伴着一阵呼啸,那东西近在眼前,逼得他们连忙跳进旁边的水沟。“呜呜”的声音放肆地叫嚣,震耳欲聋;亮晶晶的厚玻璃和华贵的摩洛哥皮革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那辆威风凛凛的汽车,那个摄人心魄、暴躁如雷的庞然大物,由全神贯注的驾驶员紧握着方向盘,刹那间占据了整个天地,掀起一团灰云,把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它就化作远方的一粒黑点儿,又变回一只嗡嗡的蜜蜂。
老灰马本来在怀念他那片宁静的围场,加上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变故,情绪彻底失控了。他猛地扬起前蹄,立着后腿一步步倒退。鼹鼠死命拽着缰绳,一迭声地安慰,终究无济于事,大篷车退到路边的深沟边上,摇晃了两下,接着,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承载了他们无限骄傲和欢乐的淡黄色大篷车横倒在水沟里,成了一堆残骸(hái)。
河鼠站在路上直跳脚,气得发疯。他挥舞着两只拳头怒骂:“一群恶棍!流氓!土匪!横冲直撞的家伙!我要让你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要报警!我要告遍所有的法院!”这时候他已经把想家的心思抛到脑后,一时间,他化身淡黄色小船的船长,因为鲁莽的水手争强好胜,把他的船逼到了河滩。他绞尽脑汁地回想,原先汽艇贴着河岸行驶,害大水淹了客厅地毯,他是用什么刻薄话痛骂解恨的。
蟾蜍坐在尘土弥漫的路中央一动不动,两条腿直挺挺地伸着,愣愣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脸上却挂着一副平静而满足的表情,时不时地喃喃一声:“呜呜!”
鼹鼠忙着安抚老马,费了好一番功夫。接着他又去查看翻倒在水沟里的大篷车。真是惨不忍睹啊。门窗都摔得粉碎,车轴彻底摔弯了,一只轮子撞飞了,沙丁鱼罐头滚得到处都是。可怜的小鸟儿在笼子里泣不成声,哀声呼救。
河鼠赶过来帮忙,可惜他们力气不够,没办法把车扶正。他们大声呼唤:“喂!蟾蜍!倒是快过来帮把手啊!”
蟾蜍既没应声也没动弹,两个伙伴只好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他们看见蟾蜍像被催眠了似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眼睛瞪着罪魁(kuí)祸首绝尘而去的方向,仍然时不时地喃喃一声:“呜呜!”
河鼠抓着蟾蜍的肩膀摇晃,厉声质问他:“蟾蜍,怎么不过来帮忙!”
“多么壮观、多么勾魂摄魄的场面啊!”蟾蜍咕咕哝哝,还是动也不动。“诗一般的节奏!这才是旅行的真谛!唯一的旅行方式!今天还在一个地儿,明天就奔向远方!村庄一掠而过,城镇都市疾驰而去!永远变换的地平线!啊,多么幸福!啊,呜呜!天哪天哪!”
“嘿,我说蟾蜍,别犯浑了!”鼹鼠痛心疾首。
蟾蜍像说梦话似的念叨:“我竟然一无所知!一直虚度光阴,一无所知,做梦也想不到!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彻底醒悟了!啊,从今往后,一条锦绣大道就铺在我眼前!我肆无忌惮(dàn)、风驰电掣(chè),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土!我威风凛凛、勇往直前,把无数马车逼到水沟里!可恶的小马车——俗不可耐的马车——淡黄色的马车!”
鼹鼠没了主意:“咱们拿他如何是好啊?”
河鼠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他,反正做什么也不管用。你瞧,我跟他打小就认识,他这会儿是鬼迷心窍了。他又迷上了新玩意儿,这就是征兆。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整天喜滋滋的,像在梦游,茶饭不思。别理他。咱们还是去看看马车,想想办法吧。”
两个伙伴仔细查看一番发现,就算能把车扶正,也没法驾车赶路了。车轴摔得一塌糊涂,撞飞的那只轮子也支离破碎。
河鼠把缰绳系在马背上,一手牵马,一手提鸟笼;鸟儿在笼子里叫得歇斯底里。河鼠闷闷不乐地说:“走吧!到最近的镇子有五六英里路,咱们只能徒步过去了。越早动身越好。”
“那蟾蜍怎么办?”鼹鼠一边走一边不安地问,“咱们不能把他丢在这儿,任他独自坐在马路中央啊。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准要出事的。要是又来了另一个‘家伙’呢?”
“蟾蜍?呸!”河鼠凶巴巴地说,“我再也不管他了!”
不过,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蟾蜍追了上来,伸出两条胳膊,一边挽着一个。他还是呼吸急促,目光怔怔的。
河鼠疾言厉色地说:“蟾蜍,你听好了!咱们到了镇上,你就直奔警察局,打听那辆汽车的情况,查查车主是谁,并且要投诉。之后你得去找个铁匠或者轮匠,交代他们把车抬回去,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这得花不少工夫,万幸车子还有救。这期间,我和鼹鼠去找客栈,订几间上好的房间,咱们暂且住下,等到车子修好,也等到你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警察局!投诉!”蟾蜍喃喃地重复,“我去投诉上天赐给我的美景!修什么车!我从此和大篷车分道扬镳(biāo)。见都不想见,听也不想听。唉,鼠兄啊!你是不知道,这次你答应跟我出门,我是说不尽的感激!你要是没答应,我压根儿就不会来,那么说不定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那只天鹅、那缕阳光、那道霹雳!说不定我一辈子也听不见那悦耳的声音,嗅不到那醉人的芬芳!这都是你的功劳,我最最好的朋友!”
河鼠心灰意冷地扭过脸,越过蟾蜍的头顶对鼹鼠说:“他是无药可救了。我无能为力——咱们到了镇上先去火车站,运气好的话能赶上火车,今天晚上就能回河岸去。对了,要是你见到我再陪着这个可恨的家伙胡闹!”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段漫长的跋涉中,河鼠就只肯和鼹鼠说话。
到了镇上,他们径直去了车站,把蟾蜍留在二等候车室,花了两便士请搬运夫死死地盯着。两个伙伴把老马寄托在客栈马房,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马车和车里的东西。他们搭上一列慢车,坐到离蟾宫不远的车站下了车。两个伙伴把神思恍惚、梦游一般的蟾蜍送回家,进门后又吩咐管家服侍他吃了饭,换了衣服,上床休息,然后才到船库取了小船,顺流划回家。等他们坐在亲切可爱的河边客厅吃上晚饭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河鼠感到称心快慰。
鼹鼠睡了个懒觉,悠闲地过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他正在岸边钓鱼,出去找朋友闲话家常的河鼠慢悠悠地走过来,说:“听说没有?河两岸都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这个新闻。蟾蜍今天一大早就搭火车去了镇上。他订了一辆非常名贵的大汽车。”
跋涉: 爬山蹚水,形容旅途艰苦。
徜徉: 彷徨,心神不宁;陶醉于某事物当中。
分道扬镳: 分路而行。比喻目标不同,各走各的路或各干各的事。
天花乱坠: 形容人说话巧妙动听,但虚妄、空洞、不着边际。
玩物丧志: 指醉心于玩赏某些事物或迷恋于一些有害的事情,就会丧失积极进取的志气。
忘乎所以: 意思是指由于过度兴奋或骄傲自满而忘记了言行应该把握的分寸。
无济于事: 意思是对事情没有什么帮助或益处。
想入非非: 指思想进入虚幻境界,完全脱离实际,又指胡思乱想。
歇斯底里: 指情绪异常激动,举止失常,通常用于形容对于某件事物的激动情绪。
“河鼠说着,瘫在一把安乐椅上;鼹鼠拣了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句中的两个动词非常巧妙。“瘫”字传神地展现了河鼠懒散的样子,“拣”字则生动地表明,鼹鼠初来不熟悉的蟾蜍家时小心的姿态。)
“星星围在四面八方,越来越密,越来越亮;黄灿灿的月亮悄无声息,也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升在半空,来和他们做伴,听他们谈天。”
(用了拟人手法,生动有趣地写出了夜里繁星满天,明月高照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