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仓促,也感受得匆忙。
“我的伯父他规矩真大 ,
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还非要人家处处都尊敬他,
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他的榜样值得让别人领教;
可是,天哪,这可多么无聊,
日日夜夜把一个病人守住,
他的病床你不能离开一步!
这是种多么卑劣的伎俩:
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高兴,
给他去把枕头摆摆端正,
哭丧着脸给他送药端汤,
一边叹气,一边在心里盘算:
哪一天鬼才能叫你完蛋!”
年轻的浪子在左思右想,
他正乘一辆驿车在路上飞奔,
宙斯的意志是至高无上,
他成了整个家族的继承人。
柳德米拉和鲁斯兰 的朋友!
请允许我,连个序文也没有,
便把小说的主人公,开门见山,
马上做个介绍,来和你们见面:
我的这位好友,叶甫盖尼,
他正是诞生在涅瓦河畔 ,
在那儿您或许显赫过一番,
我的读者,您或许也生在那里;
我也曾在那儿悠闲地散步:
然而北方对于我却有害处 。 ①
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大官,
但却是一向借债为生,
家庭舞会每年三次举办,
终于把家产挥霍干净。
叶甫盖尼总算有命运保佑:
起初一位法国太太把他伺候,
后来一位法国先生前来替代;
孩子虽是淘气,却也可爱。
阿贝先生是个穷法国人,
他为了不让这孩子吃苦,
教他功课总是马马虎虎,
不用严厉的说教惹他烦闷。
顽皮时只轻轻责备一番,
还常常带他去夏园 游玩。
而到了心猿意马的年龄,
到了希望和情愁的时候,
叶甫盖尼长成一个年轻人,
法国先生便被从家里赶走。
瞧,我的奥涅金得到了自由,
他去理发店剪一种最时髦的头,
衣着和伦敦的花花公子 ② 一般;
于是他便在社交界抛头露面。
他无论是写信或是讲话,
法语都用得非常纯熟;
他会轻盈地跳玛祖卡舞 ,
鞠躬的姿势也颇为潇洒;
还缺什么呢?大家异口同声
说他非常可爱,而且聪明。
东拉西扯、一知半解的教育,
我们大家全都受过一点,
因此,炫耀这个,感谢上帝,
在我们这里并不算困难。
奥涅金,按照许多人的评议
(这些评论家都果断而且严厉),
还有点儿学问,但自命不凡;
他拥有一种幸运的才干,
善于侃侃而谈,从容不迫、
不疼不痒地说天道地,
也会以专门家的博学神气
在重大的争论中保持沉默,
也会用突然发出的警句火花
把女士们嫣然的笑意激发。
如今拉丁文已经过时:
真的,如果对您实话实说,
用来读点儿书前的题词,
他懂的拉丁文也还够多,
还能把鲁维纳尔 谈上一谈,
能写个“祝你安好”在信的后边,
长诗《伊尼德》 也背得几行,
虽则难免有记错的地方。
他不曾有过丝毫的兴致
钻进编年史的故纸堆里,
去发掘地球生活的陈迹:
然而过去时代的奇闻趣事,
从罗姆勒 开始直到当今,
他全都记得,说来如数家珍。
他可没那份崇高的激情
去推敲吟哦,生命在所不惜,
重轻格、轻重格 他分不大清,
不管我们为他花多大力气。
他咒骂荷马和费奥克利特 ,
但阅读亚当·斯密却颇有心得,
俨然是个经济学家,莫测高深,
就是说,他还喜欢发发议论:
一个国家怎样才生财有道,
靠什么生存,又是什么理由,
当它拥有天然物产的时候,
黄金对于它也并无需要。
而父亲始终不能理解他,
总是要把田产送去抵押。
叶甫盖尼还有些其他学问,
对此我无暇一一缕述;
然而,他的最为拿手的一门,
他的真正的天才的表露,
他从少年时便为之操劳、
为之欣慰、为之苦恼,
把它整日里长挂在心头,
成天价懒洋洋满怀忧愁、
念念不忘的,却是柔情的学问。
这学问奥维德 曾经歌唱过,
他曾为之受尽人世的折磨,
终于结束他光辉、多难的一生,
远远地离开自己的意大利,
死在莫尔达维亚 荒凉的草地。
……………………………
……………………………
……………………………
他很早便学会虚情假意,
会隐瞒希望,也会嫉妒,
会让你相信,也会让你猜疑,
会装得憔悴,显得愁苦,
有时不可一世,有时言听计从,
有时全神贯注,有时无动于衷!
沉默无声时,神情多么惆怅,
花言巧语时,多么热情奔放,
写情书时又多么轻率随便!
就为一件事而活,爱情专一,
他是多么地善于忘却自己!
眼神多么地急速,情意缠绵、
羞怯而又大胆,并且有几回,
还噙着几滴听话的热泪。
他多么善于花样翻新,
逗引无邪的心灵惊异,
用现成的绝望来吓唬人,
用悦耳的奉承讨你欢喜;
他颇会运用柔情和头脑,
抓住那含情脉脉的分秒,
征服天真而幼稚的偏见,
攫取情不自禁的爱怜,
恳请和索求爱情的吐露,
谛听心灵最初的音律,
步步为营地把爱心猎取——
突然达到了可以幽会的程度,
随后,便和她单独在一起,
悄悄地教她懂点儿事理!
他很早便晓得怎样挑逗
老练的风流娘儿们的心!
当他有意要把他的敌手
从情场上一一扫除干净,
他又会多么恶毒地诽谤!
为他们布下怎样的罗网!
而你们这些幸福的丈夫,
却仍旧和他朋友般相处:
喜欢他的,有个多疑的老汉,
有个福布拉斯 多年的学徒,
还有个非常狡猾的丈夫,
还有个长犄角的 ,他神气活现,
总是对自己非常之满意,
满意自家的饭菜和自己的妻。
往往是,当他还在床上高卧,
已经有人送来一些短柬。
什么呀?是不是请帖?不错,
一共有三家人请他赴宴:
又是舞会,又是孩子过生日,
我的浪荡公子去谁家才是?
究竟先去哪里?这没关系:
每一家全走到也来得及。
这会儿,穿上清晨的便服,
戴顶玻利瓦尔式的宽边帽 ③ ,
奥涅金乘车去林荫大道,
且在那儿舒畅地散一会步,
直到怀中永不休息的闹表
用铃声把午餐的时刻报告。
天色已暗:他乘上雪橇。
“让路!让路!”只听得有人叫喊,
寒霜的粉粒银光闪耀,
把他的海狸皮衣领盖满。
他向塔隆酒店 ④ 驰去,他相信
卡维林 已经在等他光临。
他来了:瓶塞飞向天花板,
彗星酒 喷涌如泉水一般。
带血的烤牛排座前恭陈,
香菇,这青春年代的豪华,
法式大菜中一朵最香的花,
还有新鲜的斯特拉斯堡肉饼,
新鲜的林堡奶酪,金色的菠萝,
各种山珍海味,摆满一桌。
他俩真想再痛饮几杯,
把煎肉饼的油腻冲一冲淡,
只听得闹表铃声声在催,
一场新芭蕾已经开演。
他这位号令剧坛的煞神,
出入后台的可敬公民,
见到漂亮女角便会陶醉,
可又朝三暮四,常换口味,
这时候他正向剧院奔来;
剧院里,人人都享受着自由,
高兴时,为演员的跳跃拍一拍手,
给费德尔 、克利奥帕特拉 喝声倒彩,
喊莫伊娜 出来谢幕(其目的,
无非是让别人注意自己)。
令人着魔的地方啊!当年冯维辛 ,
自由之友,勇敢的讽刺大师
和善于模仿的科尼雅什宁 ,
都曾经在那里显赫一时;
奥泽罗夫也曾经在那里,
跟年轻的谢苗诺娃 一起,
接受情不自禁的眼泪和掌声;
也是在那里,我们的卡捷宁
使高乃依 雄伟的天才复活;
在那里,尖刻的沙霍夫斯科伊
上演过他一连串热闹的喜剧,
在那里扬过名的还有狄德罗 ;
在那里,那里,舞台的侧幕边,
我的青春日子啊,一去不返。
我的女神们啊!你们都在何方?
你们都好吗?请听我悲哀的声音:
你们可依然如故?可有别的姑娘
前来接班,代替了你们?
我能否再听到你们的合唱?
能不能够再一次亲眼欣赏
俄罗斯舞神韵味十足的飞旋?
沉闷的舞台上,我抑郁的两眼
或许再也找不到熟悉的面庞,
当我举起失望的观剧镜,
对准眼前这陌生的人群,
独自把欢乐冷漠地观望,
我只能无言地打个呵欠,
心头暗自去缅怀当年。
剧场客满,包厢里灯火辉煌,
正厅和池座中一片沸腾;
楼座里正在不耐烦地鼓掌,
于是,帷幕咝咝价缓缓上升。
只见伊丝托米娜 玉立在中间;
她容光焕发,飘飘欲仙,
和着乐队神奇的琴弓,
被围在一大群仙女当中,
一只小脚儿慢慢在旋转,
另一只小脚儿轻轻点地,
忽而纵身跳跃,忽而腾空飞起,
飞啊飞,似羽毛在风神嘴边;
轻盈的细腰弯下又抬起,
敏捷的秀足在相互碰击。
掌声不绝。擦过别人的膝盖,
奥涅金走进剧场,挤进池座,
包厢里是些不认识的太太,
他用双筒观剧镜斜眼瞟过;
再把各层席位横扫一遍,
全都看见了:这些面孔、打扮,
都令他非常地不能满足;
他跟四边的男士们打过招呼,
目光这才懒懒地落在台上,
显得十分冷漠、心不在焉,
又转过身去——打一个呵欠,
并且说一声:“全都该换换花样,
芭蕾舞我早已不想再看,
狄德罗也让我感到厌倦。” ⑤
舞台上,魔鬼、恶龙、爱神,
还在跳跳蹦蹦,吵吵嚷嚷;
门廊里,疲惫不堪的仆人
裹在皮大衣里睡得正香;
舞台下,观众还在不停地咳嗽、
嘘演员、擤鼻涕、跺脚、拍手,
剧场里,剧场外,各个地方
还是灯火通明,一片辉煌;
冻僵的马儿在拼命地挣扎,
想要把讨厌的缰绳甩脱,
车夫们正围坐成一圈烤火,
一边搓手,一边把老爷咒骂,
奥涅金却已经退出剧场;
他是要回家去更换衣装。
我是否该用忠实的画笔
描绘一下他深居的房间?
这位讲究衣装的模范子弟,
在那儿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伦敦善于做服装和脂粉生意,
为了迎合各式各样的怪癖,
把各种商品从波罗的海运来,
换走我们的油脂和木材;
巴黎有一股贪婪的风气,
为满足时髦、奢华和消遣,
又事先看准可以赚钱,
发明出五花八门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全被用来装点
这位十八岁的哲学家的房间。
桌上摆设着青铜器和瓷瓶,
琥珀烟斗是皇堡 出产,
雕花水晶罐盛满的香水精,
最讨娇嫩的感官喜欢;
小梳子,小锉子,应有尽有,
小剪刀有直头,也有弯头,
小刷子总共有三十来种,
刷牙齿,刷指甲,用处不同。
卢梭(我只是顺便提一提他)
当年不了解庄重的格里姆
怎敢当着他这位雄辩的狂夫
洗刷和修饰自己的手指甲。 ⑥
他虽然捍卫过自由的权利,
在这件小事上却毫无道理。
一个人即便是严肃认真,
也不妨关心指甲的美观:
习惯是人间的一位暴君,
何必跟时代无益地争辩?
叶甫盖尼是第二个恰达耶夫 ,
他最怕人家挑剔和嫉妒,
他讲究衣着,不厌其烦,
是一个所谓的纨绔少年。
他至少要用掉三个时辰,
来照那些大大小小的镜子,
等到他走出自己的化妆室,
飘飘然恰像维纳斯女神
为赴化装舞会换了件衣裳,
穿上了一套男士的服装。
我已经请你们好奇的视线
欣赏过他的最时髦的衣服,
还想在博学的上流人士面前,
再来写一写他怎样装束;
当然,这需要有点儿胆量,
不过写作毕竟是我的本行:
但是长裤、燕尾服、坎肩,
全都不是俄语里的字眼;
然而对不起诸位,我很知道,
即便如此,我这篇可怜的诗
已经夹杂了不少外国的语词,
它们本来应该比这更少,
虽然我早先曾不止一遍
翻查过那部科学院的辞典。
而这些都不是当前的话题:
我们最好赶快去参加舞会,
我的奥涅金坐在出租马车里,
正向那儿奔去,疾驰如飞。
在那昏昏欲睡的大街上,
一家家房舍漆黑无光,
车水马龙,两盏灯挂在车前,
泻出快活的光线,如流水一般,
灯光映照白雪,似条条彩虹;
一座庄严的府第火烛辉煌,
从窗内向周围发射出光芒;
高大的窗户上人影浮动,
人头的侧影晃去又晃来,
有时髦的怪物,有小姐太太。
我们的主人公停车在门旁;
一个箭步擦过看门人身边,
他沿大理石台阶飞步而上,
同时伸手把头发整理一番,
然后跨进门去。大厅里非常拥挤;
音乐的轰鸣声已疲乏无力,
人们正忙着在跳玛祖卡;
到处宾客拥挤,一片喧哗;
近卫军官的马刺锵锵价响;
漂亮太太的小脚不停地飞舞;
跟踪着她们那醉人的芳步,
飞动着一双双火辣的目光,
琴声淹没了摩登妻子 们
饱含嫉妒的窃窃议论。
在充满欢乐和希望的往年,
我也曾爱舞会爱得发狂:
表白心意或是传递信件,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哦,你们,可敬的丈夫们,
我谨向你们表示我的忠忱;
请务必记住我的这番话:
我是想把你们提醒一下。
还有你们,妈妈们,可要留意,
要把你们的女儿牢牢盯紧:
手中的望远镜可要时刻拿稳!
要不……要不啊,我的上帝!
我所以在这里要这样来写,
因为我早已不再犯这种罪孽。
唉!只因为一味地寻欢作乐,
我曾把几多的生命白白浪费!
但如果世风不如此败落,
我会直到今天仍热爱舞会。
我爱那如癫似狂的青春,
爱华丽、欢乐和拥挤的人群,
也爱太太们挖空心思的打扮;
我爱她们的小脚儿,依我看,
走遍整个俄罗斯,您未必能够
找出三双漂亮的女人脚来。
啊!我很久、很久不能忘怀
那两只小脚……尽管淡漠、忧愁,
我却总是记得它们,它们
即使梦中,也在搅动我的心。
哪一天,在哪儿,到哪片洪荒,
狂人啊,你才会不再把它们牵挂?
啊,小脚,小脚,如今你们在何方?
你们在哪儿践踏着春天的花?
你们在东方的安逸中娇养,
在那北国的凄凉的雪原上,
你们不曾留下一点儿印迹:
你们喜欢有柔软的毡毯铺地,
一步踏上去,感到气派十足。
曾几何时,为了你们,我把荣耀、
奢华和对赞美的渴求全都忘掉,
也忘掉故乡以及自己身受的放逐!
而青春的幸福早已了无踪影,
如同青草地上你轻轻的脚印。
亲爱的朋友!福罗拉 的面容,
狄安娜 的酥胸,实在美妙,
可是,忒耳西科瑞 的脚踵
更有点儿让我神魂颠倒。
它,能够给我的目光
送来一份无价的报偿,
以它合乎规范的美丽
勾起我心头蜂拥的希冀。
我爱它,我的朋友爱尔维纳
春天,它压着绿草如茵的草原,
冬天,它贴近壁炉温热的铁板,
席间,它放在餐桌的长台布下,
它踏上明亮的地板步入大厅,
它踩住花岗石岸,伫立海滨。
我记得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多么羡慕那滚滚的波澜,
一浪接一浪啊,汹涌澎湃,
满怀恋情地躺在她的脚边;
那时我多么想跟随着波浪,
把嘴唇贴在她可爱的小脚上!
不啊,当生命沸腾的少年时,
当我过着热情奔放的日子,
我也从不曾渴望得如此心痛,
想和年轻的阿尔密达 亲一个嘴,
吻一吻她火红面颊上的玫瑰,
或是吻吻她满怀愁思的酥胸;
不啊,任何时候,冲动的激情
都不曾这样折磨过我的心灵!
另有一段时间我永远难忘:
那时,我把那幸福的马镫抓住,
心头激荡起珍贵的幻想……
我感到我手中正有一只秀足,
又一次我的想象开始沸腾,
又一次我的枯萎的心灵
由于摸到它而热血奔流,
又一次恋爱,又一次烦愁……
够啦,再别用絮絮的琴弦
去歌颂那些高傲的美人;
她们既不值得我如此倾心,
也配不上我为她们写下的诗篇;
这些狐狸精的言谈、目光,
都会骗人,和她们的小脚一样。
我的奥涅金呢?他昏昏沉沉,
从舞会归来便爬上床铺;
而这时一阵咚咚的鼓声
已唤醒熙熙攘攘的彼得堡。
商人起床了,小贩走上街头,
车夫们也在慢腾腾向停车场走,
送牛奶的奥荷塔女孩正在奔忙,
清晨的雪在她的脚下喳喳价响,
又开始了一日之晨愉快的喧闹;
百叶窗都打开了,青色的炊烟
如同圆柱一般正涌向蓝天;
德国面包师戴顶白布小帽
一如往常,准时地开了张,
已不止一次打开他售货的小窗。
而经过一夜舞会的喧嚣,
这位欢乐和奢华的顽童
已精疲力尽,便把昼夜颠倒,
在幸福的庇荫下静静入梦。
一觉睡到午后,再周而复始,
直到清晨,过着同样的日子,
同样的单调,同样的花哨,
而明朝依然如此,一如前朝。
但是我的奥涅金,无拘无束,
享受着这美好的青春时光,
尽管情场得意,战果辉煌,
他是否真正地感到幸福?
纵情饮宴,无灾无病,无所用心,
他这样是否在浪费光阴?
不啊,情感在他心中早已僵冷;
他早已厌弃社交界的喧嚷;
美人儿他或许会一时钟情,
却不是他长久思念的对象,
一次次的变心早已使他厌倦;
友谊和交情已经令他心烦,
因为他不可能一年到头
总是这样喝喝香槟美酒,
吃吃牛排和斯特拉斯堡肉饼,
把自己灌得个昏头涨脑,
再去发一通满腹的牢骚。
尽管公子哥儿有如火的性情,
可是斗殴、佩剑和铅弹,
他已经终于不再喜欢。
患上这种病是什么原因,
早就应该去查一查究竟,
这很像是英国的抑郁病症,
总之这种俄国式的忧郁病
逐渐逐渐地控制了他;
谢天谢地,至于自杀
他还没打算去试一试看,
但他对生活已完全冷淡。
像恰尔德·哈罗德 那样阴沉,
当他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出现;
波士顿纸牌,社交界的流言,
多情的顾盼,傲慢的叹息声,
任何东西都打动不了他的心弦,
他对面前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
……………………………
……………………………
上流社会的诸位女妖怪!
他最先抛开的就是你们;
说真的,在我们这个时代,
那些高尚谈吐真叫人烦闷;
虽然,或许有一些才女
也会谈点儿边沁 或沙伊 ,
但一般来讲,她们的那些胡诌
虽是天真无邪,却真叫人难受;
何况她们又都显得那样清白,
那样庄重,那样伶俐聪明,
那样笃信上帝、满怀虔诚,
那样小心谨慎,那样正派,
那样地让男人不敢去亲近;
一张面孔就足够让你害上忧郁病。 ⑦
还有你们,漂亮的姑娘,
你们这些直到夜半时分
还在彼得堡宽阔的大街上
驾一辆马车飞驰的女人,
我的奥涅金也早把你们抛弃。
他如今已不再花天酒地,
他闭门家中坐,深居简出,
一边打呵欠,一边著书。
他想写一点儿东西——只是
不懈的劳动他感到难挨;
他笔下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没进入那个闹哄哄的班子 ,
对那个班子,我不敢妄加品评,
因为我自己也属于他们一群。
于是这个无所事事的人
痛感自己心灵中空空荡荡,
他坐下来——想学点别人的聪明,
这个目的倒是值得夸奖;
书架上摆满了成排的书,
他读来读去,什么道理也读不出:
有的枯燥乏味,有的胡诌骗人;
这一本毫无意义,那一本是诛心之论;
每本书都带有自己的锁链;
陈旧的东西早已经衰老,
新东西也都哼着旧的腔调。
他便把书抛开,像抛开女人一般,
给书架和尘封的书的家族
蒙上一块丝织的遮尸布。
像他一样避开浮华的人生,
摆脱掉社交界规约的重担,
我那时和他建立了友情。
我爱他身上的种种特点,
爱他对幻想的忠贞不移,
爱他那无法仿效的古怪脾气,
和他那锐利而冷静的智慧。
那时我愤激,而他则紧皱双眉,
两人都尝过情场变幻的味道;
两人都经受过生活的折磨,
两人都已燃尽了心头的火;
在我们两人生命的清早,
盲目的福耳图那 和世上的人
已经心怀恶意地在等待我们。
谁生活过、思考过,谁就不可能
不在灵魂深处傲视人寰;
谁有过知觉,永逝的岁月幽灵
便会不时来拨动他的心弦:
他已不再为任何事着迷,
回忆的蛇蝎将不给他休息,
悔恨将会不停地去噬咬他。
而这一切却往往能使谈话
变得非常美妙,非常动人。
起初奥涅金的那根舌头
让我感到惶惑;而天长日久,
我对他出言不逊的争论,
他半含辛酸、半含诙谐的笑谈,
和他恶毒阴郁的警句,也逐渐习惯。
夏日里往往有这种情景:
涅瓦河上空那夜晚的天
如此的光辉、如此的透明, ⑧
就连河水那愉快的镜面
也映不出狄安娜女神的玉容;
回忆起昔日的艳遇种种,
回忆起当年的一段恋爱,
我们又感到淡漠,忧伤满怀,
夏夜以它善良的呼吸
令我们默默地悠然忘情!
仿佛一个囚徒,在迷茫的梦境,
走出牢狱,被送进绿色的森林里,
幻想就这样带领着我们
回到了青春生命的早晨。
叶甫盖尼站在那儿冥想,
倚着花岗石砌就的河堤,
他心头充满种种的怅惆,
恰似是诗人笔下的自己 ⑨ 。
四周静悄悄;只听见守夜人
彼此间喊叫着遥相呼应;
远处辚辚的车轮声会突然
从密利翁大街 传到耳边;
唯有一只小船,挥动双桨,
在昏睡的河面上轻轻划过:
一声号角和一支豪迈的歌
从远方传来,令人心神荡漾……
不过,尽管有这些夜晚的欢娱,
更迷人的,还是塔索八行诗的旋律!
啊,布伦塔,亚德里亚 的波澜!
我一定要去把你们探望,
我心头将重新充满灵感,
当我听到你们富有魔力的声响!
阿波罗 的子孙认为这声音神圣;
我借助阿尔庇翁 骄傲的竖琴
熟悉了它,它对我像亲人一般。
在那意大利的金色的夜晚,
我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柔情,
身边是一位威尼斯少女,
她时而喋喋不休,时而默默无语,
我和她共乘一只神秘的游艇;
我的双唇,由于有她做伴,
获得了爱情和彼特拉克 的语言。
它会到来吗,我的自由的时机?
是时候了,来吧!——我向它呼唤;
我徘徊海滨 ⑩ ,等待好天气,
我招呼那些过往的船帆。
哪一天我才能自由地航行,
与海浪争论,以风暴裹身,
在大海的坦途上随意奔跑?
这里的元素 对我并不友好,
我早该抛弃它沉闷的海岸,
去南方大洋那静静的涟漪中,
头顶我的阿非利加 的晴空 ⑪ ,
为阴霾的俄罗斯发一声悲叹;
我在俄罗斯有过痛苦,有过爱情,
我在俄罗斯埋葬了我的心灵。
奥涅金原打算和我一起
去周游异邦,见一见世面;
而不久,命运使我们分离,
分离之后,很久没有再见。
那时他父亲一命呜呼,
一大群贪得无厌的债主
全都跑来找到奥涅金。
他们各有一套谋略和本领:
奥涅金却厌恨打官司的麻烦,
他随遇而安,乐天知足,
把遗产全部交给他们算数,
蒙受多大损失他也不管,
或者是,这之前他早已知情,
年迈的伯父即将寿终正寝。
突然间他当真收到一封
领地管家送来的报告,
伯父卧床不起,眼看寿终,
为诀别希望他快点赶到。
读过这封悲哀的书信,
叶甫盖尼立即乘驿车启程,
快马加鞭地奔去会面,
然而他半路上就打起呵欠,
为了钱,他准备去叹息几声,
忍受几天烦闷,欺骗一番
(我们的小说便从这里开端);
但是,当他到达伯父的乡村,
他发现,作为奉呈给大地的贡献,
伯父已经被放在一张桌子上面。
他发现,庭院里奴仆成群;
死者生前的朋友和仇敌
也都从四下里赶来送殡,
这些人都很乐意参加葬礼。
大家一齐动手把死人埋掉。
僧侣、宾客个个酒足饭饱,
然后郑重其事地作鸟兽散,
似乎一件大事情已经办完。
于是我们的奥涅金变成了乡下人,
工厂、森林、土地、河流,
一切都归他全权所有,
他一向蔑视习俗、挥霍成性,
如今则非常开心,旧的生活路线,
多多少少总可以改变改变。
一处偏僻冷清的田庄,
静静的小溪中水声潺潺,
葱郁的橡树林一派阴凉,
头一两天他真是感到新鲜;
第三天,山岗、田野、丛林,
已经不再能占住他的心;
再过几天,只能给他催眠;
再过几天,他清楚地发现,
同样地烦闷啊,即使是在乡下,
虽然这里没有大街和宫殿,
没有轿式马车、舞会和诗篇。
忧郁病依然忠实地守候着他,
紧紧地跟随他,寸步不离,
像影子,也像一位忠实的妻。
我生来为了过安谧的生活,
为了享受乡村的幽静:
在荒野中,创作的梦想更活泼,
竖琴也会发出更响亮的声音。
我醉心于坦然的闲散,
漫步踏上荒芜的湖岸,
优哉游哉就是我的法令。
每天清晨我从梦中苏醒,
只为享受自由和甜美的安闲:
我读书很少,睡觉很多,
浮云般的虚名我不去捕捉。
难道不是吗,过去这些年,
我默默无闻,无所事事,
消磨了我的最幸福的时日?
鲜花,爱情,乡村,悠闲的生活,
田野!我迷恋你们,全心全意。
但我总喜欢指出,奥涅金和我
两人之间有着怎样的差异,
以免某位喜欢嘲笑的读者,
或者是某位先生,他喜欢饶舌,
便去散布些挖空心思的流言,
说是在这里发现了我的特点,
过后又昧良心地去反复宣称,
说我是在给自己涂抹肖像,
如同骄傲的诗人拜伦一样——
似乎我们就没有可能
写几部关于别人的长诗,
要写就得写自己的故事。
所有的诗人——顺便说一声——
都跟虚幻的爱情交上朋友。
往往有一些我所爱的身影
来到我的梦中,于是我心头
便珍藏着它们隐秘的形象;
过后,缪斯又使它们活在纸上:
于是就这样,无忧无虑的我,
便为山中的少女 ,我的理想而歌,
也歌唱沙尔吉河畔的女囚徒 。
如今,我经常,我的朋友们,
听见你们这样向我发问:
“你的竖琴在为谁怨诉?
在这群妒妇当中,你对哪一个
奉献出你的竖琴所唱的歌?
谁的顾盼激发着你的灵感,
用脉脉柔情酬答你的歌声?
你的歌声总是那么抑郁缠绵。
你的诗又把谁奉若神灵?”
说真的,没有谁,我的朋友!
我曾经悲戚地在我心头
体验过爱情疯狂的惊痴。
有种幸福的人,会把热烈的诗
和这种惊痴糅合在一处:
他踏着诗人彼特拉克的脚印,
使诗中神圣的梦呓倍增,
自己心头的苦也得以平复,
同时还借此博得一番名声,
而我呢,恋爱时,却又哑又蠢。
爱情消逝了,缪斯出现,
我昏迷的头脑开始清醒。
我自由了,重又设法缀连
迷人的音韵、思想和感情;
我写着,心儿已不再悲伤,
忘情地写,也不再只写半行
便用笔在稿纸上把人像乱涂,
或是画上一双女人的秀足;
熄灭的灰烬已不会复燃,
我仍将悲伤,但不再哭泣,
很快很快,风暴的痕迹,
将在我心灵中烟消云散:
待到那时,我便要开始
写一部二十五章的长诗。
我已经想过结构的模样,
想过主人公该怎样称呼;
我的小说的起首一章
到这里已暂且告一结束;
我把它严格地从头读过;
其中的矛盾的确很多,
然而我不想再做修改;
我要还清欠检查官的宿债,
我也要把我的劳动果实
奉献给评论家去咀嚼一番。
我的这部新诞生的诗篇,
你且去涅瓦河岸走上一次,
去为我赢来应得的名声——
曲解、咒骂和阵阵的喧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