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我一直认为诸户道雄和这个案子有关(理由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所以,专门去他家想要问出真相。没想到,和他聊过之后,我居然发现他非但不是凶手,还是个业余侦探。他和死去的深山木幸吉一样,都在追查这个案子。
他还说自己已经查出真凶,并准备告诉我对方是谁。深山木幸吉活着的时候,我就十分钦佩他敏锐的侦查能力,没想到诸户道雄也是个中高手,甚至比深山木幸吉更加出色,我不由得越发吃惊了。我和诸户道雄很早就相识了,我知道他喜欢同性,是个让人寒毛直竖的解剖学者,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还能当一个侦探。骤然转变的局面,让我目瞪口呆。
在此之前,读者可能觉得诸户道雄十分神秘,其实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是这样的:他和世间的普通人并不一样,所做的工作也非常特殊(关于他工作的情况,我们以后还会细说),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同性恋者。他的神秘莫测或许与此有关,但貌似又有其他理由。我总觉得他不像表面上那样温柔和善,骨子里有种难以想象的邪恶,周身环绕着可怕的邪魔之气。但忽然间,他又成了业余侦探,这让我多少有些难以相信。
不管怎么说,作为侦探,他的推理毫无破绽。而且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也都告诉我,他是好人。所以,我心里虽然还有一丝戒备,却慢慢相信了他的话,并听从他的指示了。
我又问了一次:“你说凶手是我认识的人?这太奇怪了,我完全没有头绪,你快点儿跟我说说吧!”
“我要是直接把答案告诉你,你怕也无法相信。这样吧,虽然稍显麻烦,但请你耐心些,听听我的推理过程,听听我这个业余侦探是怎样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好不好?当然,这不是说我冒了多大险,或者四处打探消息受了多少累。”诸户道雄现在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
“行,你说吧,我会好好听的。”
“这两宗凶杀案,乍一看原本都不可能发生:一个是在密闭的空间里,按理说,凶手根本无法进出;一个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却连一个目击者都找不到。所以,它们都是不可能的事儿。可现在,不可能的事儿已经变成了现实,所以我们只能仔细研究‘不可能’本身,这是最重要的事儿。当我们把不可能拆解开,或许能看到藏在里面没有任何奇妙之处的魔术机关。”魔术机关,我忽然想到深山木幸吉也曾用过这个词,我因此对诸户道雄的推断越发期待了。
“这其实非常荒唐(这句话,深山木幸吉也说过)。荒唐到,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了。如果只发生一次,我肯定不会相信,可是在深山木幸吉遇害的案件里,我又见到了这种手法,所以我知道我的推断并未出错。我说它荒唐,是因为这种骗术只能骗骗小孩子。凶手能想到这样的办法,我不得不说他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但这个点子,就其本身而言,也确实有其高明之处。可以说,凶手能够逃脱,全靠了这个障眼法。该怎么说呢?这件事儿其实隐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兽性,它非常丑恶和冷酷。乍一看,荒谬绝伦,是只有恶魔才能实现的犯罪,正常人根本连想都想不到。”诸户道雄说得义愤填膺,看起来十分激动,但说到此处,他忽然沉默下来,用深沉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这时,我发现他的目光中不是平时的温柔与深情,而是浓重的畏惧。受他影响,我忽然也害怕起来。
过了一会儿,诸户道雄缓了过来,又讲述起来:“我的思路是,初代小姐,就像大家看到的那样,是在密室里遇害的。当时,所有门和窗户都从里面锁上了,凶手根本无法随意进出。如此一来,凶手要么原本就在屋子里,要么杀人后根本没离开。初代小姐的母亲之所以受到怀疑,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可是,就我了解的情况而言,初代母亲既不会是凶手,也不会是帮凶。因为一个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杀掉自己唯一的女儿。所以我断定这种‘不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它背后其实藏着一个难以察觉的机关。”
诸户道雄说得十分激动,我却无法摆脱心底的疑虑。诸户道雄对初代小姐的事儿,太热心了。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是可怜我失去了恋人,或者他天生喜欢当侦探?可是单凭这两个理由,就能让他如此热心吗?我觉得不会。后来我才知道,他如此积极,确实有一些其他原因。可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问也没想办法把这想法压下去,只是由着它在心里时隐时现。
“就像做代数题,有时你花了一整晚,写了好几张纸,却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你开始怀疑这道题有问题,觉得它原本就无法可解。然而,你忽然灵光一闪,发现只要换个角度,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能解开。之前解不开,其实是陷入了思维的盲点,像被巫术迷了眼一般。在我看来,初代小姐的事儿,也需要换个角度去想:通常我们说‘没有入口’,指的是房子外面没有入口可进。初代小姐遇害时,门和窗户均已上锁,院子里没有脚印,天花板没有异常,地板下面又钉着铁丝网,谁又能从外面进去呢?也就说,外面没有可以通向屋内的常规入口。问题就出在‘从外面进去’这个想法上。人们之所以觉得这件事儿不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就抱有这种想法:凶手是从外面潜入屋内,又从屋里逃去了外面。”
学者诸户道雄说得口沫横飞,我听得也很入迷,可是因为他太喜欢故弄玄虚,言辞中又有不少学术性的语言,所以我呆愣愣的,似懂非懂。
“你或许要问,凶手若不是从外面进去的,那是从哪儿进去的?当时屋里只有初代小姐和她的母亲,凶手不是来自外面,难不成初代真的是被她母亲所杀?事情绕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其实,这件事儿一点儿都不复杂,说到底只是日本的建筑问题。哎,你还记得吧,初代小姐家并不是独立的房屋,而是和隔壁旧货店连在一起的。那一片只有这两栋平房,非常显眼,你应该不会忘。”
诸户道雄看着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大吃一惊:“你是说,凶手的进出口在隔壁?”
“是,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在日式建筑中,连栋房屋不仅屋子是连着的,连阁楼和檐廊也是连在一起的。我时常会想,住长屋的日本人,就是把前后门锁得再严实又有什么用呢?因为阁楼和檐廊是有通道相连的啊,你放任这里不管,所谓关紧门户,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说起来,日本人还真是乐天知命、心胸开阔啊!”
“可是……”我心里的疑问压也压不住,“隔壁开旧货店的老两口儿,人非常好,而且,你也听说了吧,那天早上,还是周围的邻居发现初代小姐死了,吵吵嚷嚷地去敲他家的门,把两位老人叫起来的。此前,他们家的门窗也都关得极牢。老人打开门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那家旧货店便也成了接待室。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凶手真是从他家进出的,也没机会跑啊!你不会觉得那老两口儿是藏匿凶手的帮凶吧?”
“你说得对,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
“不止如此,还有一点也很清楚:如果凶手是从阁楼进去的,那阁楼上的灰上总会留下些脚印或其他痕迹,可是警察已经查过了,那上面没有任何异常。再有就是檐廊下面,那里也钉上了铁丝网,根本过不去人。凶手总不会是掀了地板、扒开榻榻米,爬进去的吧?”
“当然不会。他走的是另一条更加便捷的路。那条路非常普通,正因为太普通了,人们反而没有注意。”
“不是天花板上,也不是檐廊底下?难道是把墙砸了?”
“怎么会,我们得换一种思路。砸墙、撬地板,免不了要留下痕迹,走那条路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随意出入。你看过《失窃的信》吗?那是爱伦·坡写的一篇小说。说是有个男人想要藏一封信,他非常聪明,认为藏东西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藏。他把信就放在了墙上的信袋里,结果警察几乎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能找到那封信。换一个角度,我们便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凶案现场,最容易被忽视的,其实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最明显的地方。要我说,这就是盲点的作用了。初代小姐的案子也是这样。真可笑,那么显眼的地方,怎么谁都没想到呢?说到底,只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束缚了,只要换个思路,想想凶手会不会是‘从里面’来的,马上就能有所发现。”
“我发现不了,你别卖关子了,凶手到底是从哪儿进出的?”
我怀疑他在逗弄我,不觉有些恼火。
“嗯,所有的长屋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厨房的地板下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拉板,里面是存放木炭、柴火的地方。那里没有隔断,直通檐廊底下,我说得对吧?谁会想到会有凶徒从那里进入房子内部呢?所以,就算主人家非常小心,把通向外面的地方都钉上铁丝网,也不会想到,要把这地方锁起来。”
“你的意思是,杀害初代的凶手走的是拉板这条通道?”
“我去了初代家几次,可以确定她家厨房里有拉板,拉板下面也没有隔断,直通所有檐廊底下。换句话说,我猜凶手是从隔壁旧货店厨房的拉板进入,穿过檐廊下的通道,再从初代家厨房的拉板下爬出来,进入初代房间的。然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逃了出去。”
初代被杀的谜团,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去想,确实很容易就能解开。诸户道雄的推理有条有理,严丝合缝,让我钦佩不已。但我仔细一想,又发现凶手进入的谜题虽已解开,却还有很多重要的问题尚不清楚。比如,旧货店老板怎么没有发现凶手的异常?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凶手是怎么当着他们的面儿逃走的?凶手究竟是谁?诸户道雄说我认识他,是谁呢?诸户道雄的说辞太过隐晦,弄得我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