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7年4月13日的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仆人正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玻璃窗前做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伸手取烟时,才发现盒里的烟叶已经用完,这让他有些恼火。本来,他可以到女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弄到新鲜的烟叶,这也仅需穿过两条大街即可完成。可是,他万万不能在这个时间离开这座房子,因为他的那位音乐大师主人正处于极度盛怒之中,这使他十分惶恐。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从排练场回到家来就已经怒气冲冲、血气上涌,两颊涨得透红,额头和太阳穴上都是青筋凸显。他一声不吭,用力将门闭上,将自己关在屋里。此刻,他正在楼上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走动,仆人在楼下能清楚地听到木地板的嘎嘎声。当主人处于极度愤怒的时候,仆人是绝对忠于职守不敢半点马虎的。
因此,仆人只能找点别的事来消磨时间。这会儿,他不能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吐出一小圈一小圈迷蒙的淡青色烟雾,于是他想到用自己短短的陶瓷烟斗来吹肥皂泡。他装满了一小罐肥皂水,悠然自得地从窗口朝街上吹出一个又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过路的行人有的停下来,高兴地用手杖挥舞着把这些彩色的小泡泡打散,一边还笑着向仆人挥手。这一点也不令人惊奇,因为,大家知道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大房子里什么奇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有时候,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羽管键琴 的吵闹声;有时候,会有女歌唱家在里面忽而放声大哭忽而抽泣呜咽。这都源于那个喜怒无常的德国人不时地向女歌唱家们大发雷霆,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对于住在格罗斯文诺住宅区的街坊来说,这幢布鲁克大街二十五号房子一直以来就像个疯人院。
仆人静静地、不停歇地吹着自己的七彩肥皂泡。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技艺便明显地提升了。这些莹亮的小泡儿越吹越大,表面更加轻薄柔滑,在空中自由地悠然上升。有些泡泡甚至能够穿越外面的大街,飘入对面那幢房子二层的楼阁里。猛然一下,他惊跳而起,伴随着一个沉闷的撞击声整幢房子也跟着颤动起来,玻璃窗哗嗒直响,窗帘摇摆着。是什么样重大的物件摔倒在地上了呢?仆人慌张地从座位上弹跳出来,快速地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
从门口看去,房间里是空寂的,主人平日工作时坐着的那张软椅也是空着的。正当仆人准备离去到卧室去察看时,发现主人亨德尔正躺在地板上,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睁得很大、目光迟滞。仆人吓呆了,怔怔地愣站着,身材壮硕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沉重而又艰难地喘着气,非常短促,呼吸也渐渐微弱。
仆人惊恐地想,主人快要死了,他想赶快救主人,想把他扶起来,挪到最近的沙发上去,可是处于半昏迷中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他只能先将主人脖子上那条围巾扯下来,憋气的喘息声也就随即消失了。
主人的得力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从楼梯口走进来——他来是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他一踏入这幢房子便被那沉闷的倒地声吓了一跳。现在,他正好帮着仆人把这个沉甸甸的大汉扶到床上——主人的双臂软而无力地垂着,面如死灰。他们把主人放好后,在他头下加了个枕头垫高。“给他把衣服脱下来,”史密斯快速地吩咐仆人,“我马上去找医生,你一直往他身上洒少许凉水,直到他苏醒过来。”
匆忙中,史密斯没有穿外套就跑出去了。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忙顺着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跑去,边走边焦急地向所有过路的马车招手。而这些傲气十足的马车依然不紧不慢地跑着小步,晃悠悠地驶去,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行色匆匆、气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后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车夫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匆忙中顾不得一切客套的礼节,快速拉开车门,朝着公爵大声说道:“亨德尔先生快要死了!我必须赶快去找医生。”这位公爵酷爱音乐,亨德尔是他所爱戴的音乐大师,也是他亲密挚友以及最热忱的赞助人。公爵立刻请史密斯上了他的车。车夫用劲甩了几下马鞭,他们很快地到了弗利特大街把詹金斯大夫从寓所里请了出来。虽然这位名医当时正在忙着做一个尿检,但他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和史密斯一起乘坐自己那辆便捷的双椅双轮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史密斯满怀绝望地抱怨说:“是这无数的忧愁烦恼把亨德尔先生摧残垮的,也正是他们把他折磨成这样的,这些该死的阉伶 和歌手,这些无耻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帮令人厌恶的蠢虫。为了拯救剧院,他仅在这一年里便创作了四部歌剧 ,可和他一起的其他人呢,他们整天周旋于女人和宫廷之间。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这个发出猴子般颤音的该死的优伶,简直要把大家都弄疯。(指当时与亨德尔作对的另一家歌剧院的主持人。)可是,他们是怎么来折磨仁慈的亨德尔的啊!好心的亨德尔倾其全力把自己整整一万英镑的积蓄都献了出来,可是他们仍然时时向他逼债,想要置他于死地。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能把自己的一切无私奉献,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像他一样成就辉煌,可是,照他这样工作,即使巨人也要被累垮的。噢,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杰出的天才啊!”詹金斯大夫一直在旁边冷静而默默地听着。他吸了一口烟,在走进公寓之前,将烟灰从烟斗里磕出,随即问道:“亨德尔先生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轻声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是很糟糕的。他会拼命工作,像一头牛那样。不过,像这样的年纪,他也应该有牛一般的强壮。好吧,看看我能尽力帮点什么。”
仆人端来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抬起亨德尔的一只手臂,詹金斯大夫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孔,一道鲜红的血渗出来。不久,亨德尔那紧闭的嘴唇便松开了,呼了一口气,他深呼吸了一下,缓慢睁开了双眼,但他的眼神是那么疲倦而毫无神采。医生给他包扎好手臂。看看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便准备起身离开,然而他看到亨德尔的嘴唇动了一下,他凑近去,亨德尔声音非常虚弱,断断续续叹说着,费劲地喘着气:“完了……完了……我没有力气了……没力气,不想活了,我……”医生向他弯下身去,看到他的右眼珠发直,左眼睛在转动。他试着举起他的右臂,可一放手,手臂就垂落下去了,似乎没有知觉,接着又提起左臂,奇怪的是左臂却能保持住一个姿势。詹金斯大夫一切都搞清楚了。
医生离开房间后,史密斯跟着他一直走到楼梯口,惴惴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右半身瘫痪,是中风了。”
“那么——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没有立即回答,先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什么事都可以说有可能。也许能治好。”
“啊,亨德尔先生要一直瘫痪下去?”
“现在看来是这样,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忠心的助手史密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那么,亨德尔先生至少还能恢复工作吧?没有创作,对他来说就等于没有生命。”
已经站在楼梯口的詹金斯大夫回过头来。
“创作将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他声音很轻,“我们有幸能保住他的命,但是我们没能力保住他这个天才音乐家,这次中风会影响他的大脑活动。”
史密斯直愣愣地站着,他绝望而痛苦的眼神,使詹金斯大夫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已经说过,”——他轻声说,“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只是,我只是说奇迹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