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天上乌云滚滚,不时地掠过道闪电,天地之间,黑云压顶,伸手难辨五指。
倏地,轰的一声大响,声若擂鼓,风亦大了起来,一时间风起云涌,看来风雨将至了。
从淳安县往南五里地,有一座叫赖家屯的村子,四周皆为大山,村子则建于山麓,山下便是水田。是时,田里的水稻已然过膝,稻穗亦长了出来,一月之后即可收成,可也就是在这一月间,正是洪涝雨季,今年是否有收成,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在村子的外缘,有三间泥扶墙、茅草为顶的草舍,舍前有一个小院,篱笆围就,里面有一片菜园,两三种时蔬长得正绿。房前檐下,独坐着个五十开外的书生模样的人,须发已灰白,许是多年来日晒雨淋的缘故,肤色呈褐红色,加上额前若丘壑般的皱纹,看上去已无多少书生气,更像是一位村里的老农。
此人正是前任淳安知县赖文川。望着漆黑的天色,听着那隐隐的滚雷声,他脸上的皱纹若风中的涟漪,不时地拧动着。去年淳安大水,淹了几百亩良田,洪水之下,浊浪滚滚,形同汪洋,那情景即便今日想来,依然如噩梦一般,惊心动魄。
今年的洪涝季节又如期而至,淳安这个天然的盆地,莫非又要受灾了吗?年年治水,年年赈灾,为何还是年年受灾,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苦,淳安的这颗毒瘤何时能根治,还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翰林,进屋吧。”妻子赖林氏估计是身体抱恙,走路都显得摇晃不稳,及至丈夫身边时,微微俯下身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很快就要下雨了。”
赖文川重重地叹息一声,“要下雨了!”
赖林氏也是一声喟叹,“你没有愧对淳安的百姓,无须负疚,况且今已是一介布衣,如之奈何,听天由命吧。”
赖文川苦笑一声,“莫非无愧于心,便能心安理得了吗?如果当官的不做坏事,就算得上是好官的话,那百姓怎么办?为官不作为,便是害民啊。如果淳安百姓今年还要遭灾,我岂能逃得了罪过?”
“该做的你已做了。”赖林氏道,“剩下的事你做不了。”
赖文川支起身子,带着一身的无奈,转身回屋,要进门时,耳听得风中传来车马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辆马车迎风而来,车前挂了盏风灯,不停地在风中摇曳,若鬼火也似,忽明忽暗,随时都会灭掉。
不消多时,马车在篱笆外停下,车帘一掀,下来位中年文弱书生,脸型消瘦,颌下留了缕疏黄的胡须,正是徐渭。他下了车后,又回身从车里提了只篮子下来,一边摇着手里的酒葫芦,一边笑道:“翰林兄,深夜来客,欢迎乎?”
赖文川没想到是他,脸上微微一惊,此人陡然现身,意味着什么?
“原来是文长!”赖文川回身迎将出来,脸上的皱纹若涟漪般散将开来,“稀客啊!”
“嫂夫人,在下这厢有礼了!”徐渭朝赖林氏躬了躬身,说道:“家里可有矮桌子?搬一张出来,在下要与兄长喝两杯。”
赖林氏讶然道:“何以不去屋里面?”
“屋里闷,在外面才能敞开了喝酒谈天。”徐渭也不顾赖氏夫妇答不答应,把竹篮往屋檐下一放,径往里搬桌子去了。
赖文川朝夫人使了个眼色,赖林氏会意,转身进了屋去,及至徐渭搬了桌子出来,亦未见她的人影。
“来,先喝三杯再说。”两人将酒菜摆开了,徐渭拿起杯子便敬酒。赖文川虽跟他接触得不多,但也知道他的脾气,笑了一笑,与之对饮三杯。
“痛快!”徐渭放下酒杯,倏然抬头问道,“翰林兄,风雨将至,你将如何安身?”
赖文川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嘬了口酒,然后吐出四个字:“苟且偷安。”
徐渭飞快地饮下一杯酒,指了指黑夜,“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独善其身,只怕也难,况且翰林兄也不是那种不问世事,不顾民生之辈。”
赖文川心头一沉,只见徐渭夹了口菜,送入嘴里,一边吧嗒吧嗒地嚼一边问道:“韦光正可是你举报的?”
赖文川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说到底他是胡宗宪的幕僚,而胡宗宪则是严嵩培养起来的一方大员。从立场上来讲,他们之间是敌对的,只不过都是读书人,且相互仰慕,因此才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可人性是凶残的,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谁又敢保证,文人之间不会下手呢?
赖文川看了他一会儿,却是看不出丝毫的端倪。赖文川放弃了去揣测他的心思,这张略显孤傲、玩世不恭的脸,不会给你任何答案。反过来说,即便是给了你答案,又将如何呢?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苟且偷安亦是妄想罢了。
“是我举报的。”赖文川索性直接承认了,生死福祸皆由命,且由他去吧!
“来,翰林兄,为弟的敬你一杯!”徐渭微微支起身,把杯子举到赖文川的面前,与他的酒杯碰了一碰,而后饮下,“谢谢翰林兄的坦诚,当今天下,能够揭发韦光正者,也唯有翰林兄你了。不过,在下看来,此事凭兄长一人还做不了。”
赖文川褐红色的脸微微抖了一下,“为何?”
徐渭笑道:“我大明朝有多少个县?如果每个县的折子,都直接送往京师,那些个在京为官的得有多忙?还要州、府、省各级衙门做甚,留着叫他们吃干饭?并非每个人都能把折子直接送入京师,能做此等非凡之事的,必是个非凡之人……让在下猜一猜,从当前的形势来看,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即将担任淳安知县的神秘人物,可是?”
“是的!”赖文川猛地举杯,一口饮下,然后砰的一声,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面上,“但我不会说出此人是谁。”
“明白。”徐渭倒是不在意他的举动,兀自悠悠然地喝着酒,说道,“不瞒翰林兄,在下也恨严嵩。”
赖文川闻言,霍地大笑一声,那笑声随着风被卷了出去,直达天际,“如果老朽没有记错的话,你曾用生花妙笔,于严嵩生辰之时,写了一篇《代贺严阁老生日启》,言‘施泽久而国脉延,积德深而天心悦。三朝耆旧,一代伟人,屹矣山凝,癯然鹤立……’通篇是胡诌的献媚肉麻之语,却与老朽说痛恨严嵩,莫非真当老朽年迈糊涂了不成?”
徐渭静静地听完,而后同样也是一阵大笑,笑声丝毫不比赖文川来得小;笑完之后,摇了摇葫芦,已是没酒了,朝外面喝道:“取酒来!”
在篱笆外伺候着的车夫急忙从车内捧出一坛酒,飞奔着送过来。徐渭接过坛子,喝声:“滚!”手一拍酒封,封泥沙沙而下,随后粗鲁地捧起坛子,咕噜咕噜一阵牛饮。
显然是赖文川的言语刺激到了他的自尊,一个文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写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良心的文字,而最大的羞耻则是屈服于权力之下,为某个权贵歌功颂德,留下一世的骂名。徐渭自负才学,自然也在意名声,但他是个怪人,一通牛饮之后,放下酒坛时,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且是那种狂放不羁的笑。
“兄长啊,你道我俩为何能坐于此喝酒长谈?天下那么多贫苦之人,连生计都没有着落,为何你我能喝酒聊天儿,甚至附庸风雅?”徐渭双颊通红,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戏谑,嘿嘿怪笑一声,“因为我们还活着,同时感恩赐予我们今日生活之人。”
赖文川闻言,反倒是糊涂了,不觉问道:“你感恩哪个?”
“胡部堂。”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徐渭的眼神里散发出光来,“在下徐文长并非不知廉耻,不懂爱惜自己羽毛之辈,但在下更知道什么叫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那通篇胡诌、满纸肉麻之语的文章,执笔之时,在下也恶心至极。写完之后,在下将自己灌得人事不省,睡了三天三夜,权当是做了场噩梦。”
赖文川沉默了,他也是书生,也知道一个文人想要入世出仕,少不了名流提携,更何况徐文长……
“翰林兄知道在下几次应试而不第吗?”徐渭迎着风大笑一声,“八次,二十四年,半生的光阴啊。屡次不第,在下已心灰意冷,便在山东阴城租了间房子,开馆授徒,聊以为生,本想此生就那样子了,得过且过,没承想胡部堂出现了。起初在下也不想去侍候那些当官的,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他胡宗宪乎?但他心诚,两次亲临寒舍,又是送粮又是送金,口呼先生,态度谦恭,全无一方大员的官架子,说东南沿海倭寇猖獗,民不聊生,倘若沿海不稳,大明江山危矣,得知先生大才,斗胆前来,望先生念在苍生以及社稷安危的分上,出山助我,我胡宗宪保证视先生如知己,绝不亏待先生。在下被他的举止感动,后来他确实也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视在下如知己,任凭在下怎生狂傲无理,俱不追究。不瞒翰林兄,写那篇文章,一则为感恩,二则是为了生存。”
“生存!”赖文川念了遍这两字,抬眼再看徐渭时,眼神显然发生了些许的变化,“那么你此番到淳安,是为了感恩还是生存?”
“为了一己之生存,也是为了淳安百姓之生存。”徐渭提高了声量,“胡部堂差在下来协助鄢懋卿。在下可以拍着胸膛在翰林兄面前保证,此番定然还淳安百姓一个青天白日!”
“果真吗?”赖文川突然站将起来,许是激动的缘故,身子竟微微战栗起来。
“在下徐渭,对天起誓。”徐渭的情绪像是被赖文川感染了,跟着激动起来,霍地起身,向着风起云涌的黑夜大声喊,“不除贪官,不还百姓一个安宁,天诛地灭!”
轰的一声大响,天空仿如被劈开了一道口子,耀目的闪电一闪而没,风更大了,漆黑的乌云压在头顶,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然而赖文川却像是想通了,褐红消瘦的脸上涌现出一抹叫作光明的希冀之光,“老朽信你了!”
徐渭转身,面向赖文川,拱手道:“请翰林兄助为弟一臂之力!”
“送上京师的折子,虽足以证明韦氏贪赃枉法,但兹事体大,京师官员又多是严党,在没有遇到足够信任之人以前,岂敢将所有证据,和盘托出。”赖文川道,“韦光正及其兄弟韦德正贪污、霸占民田一案,老朽曾详细统计过,并写在一本田册之上。管他诡田有多诡异,田册里面一目了然。”
徐渭眼睛一亮,同时,内心亦剧烈地狂跳起来,“田册尚在翰林兄手里吗?”
赖文川道:“当初老朽也没有想到,会被突然革职,仓促之中,将田册交给了姚顺谦。”
徐渭闻言,想起姚顺谦曾迫不及待地去见过胡桂奇,本能地对此人生出一股厌恶之感;赖文川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人并无大志,但人不坏,可去找他要那田册。”
“是吗?”徐渭表示怀疑地翻了个白眼,“他手握如此重要的东西,在下自然是要去会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