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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府正厅里,鄢懋卿居上首而坐,韦德正则坐于下首位作陪。

这位韦德正与其兄韦光正的形象刚好相反,浓眉大眼,又高又大,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一副土财主的样貌。鄢懋卿完全看不起这类人,加上是来查案的,而且所查的正是眼前这位主儿,因此并无好脸色,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令兄与我同朝为官,那么我也就不与你绕弯子了,实话与你说,令兄出事了。”

“多谢宪台实言相告。”韦德正似乎并不以为意,兀自笑吟吟地道,“不瞒宪台,韦某已有所耳闻。”

“哦?”鄢懋卿暗自一怔,心想彻查韦光正案是皇上下的旨,我此番出京调查,更是鲜有人知,他如何会事先得知消息?

“宪台位高权贵,相信对官场上的事更是了然于胸。宪台您包括愚兄甚至韦某,可谓都是严阁老这条线上的人,这中间一环扣一环,利害相连,无论是牵涉哪一环,都难免会涉及各方的利益,您说是吗?”韦德正看着鄢懋卿,脸上的横肉不时跳动着,“在这么一个巨大的利益圈子里面,人与人之间就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州各府甚至是朝中的高官,但凡是在这条线上的,都会被震动。您说愚兄被调查,我如何会事先不知道呢?”

听到这样一番解释,鄢懋卿的内心恰如翻江倒海一般地涌动起来,原来这次所谓的下放调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而且是在这个利益圈里的人的监视之下。换言之,只要他敢破坏这个利益链,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引起众怒,甚至会被踢出圈子,结束他的政治生涯。

这样的一个局面,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事先怎会没有想到呢?鄢懋卿暗吸了口气,其实就算是提前想到了又能怎样?从被安排出京的那刻起,他就成了捏在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的路。

鄢懋卿皱皱眉,事情不该是如此的,韦光正既已被抛出了水面,踢出了局,严嵩没有道理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这里面定还有玄机。究竟是怎样的玄机,他一时间无法猜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严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条线上的人全部阵亡。思忖间,忍不住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只锦囊,这是临行时严嵩亲手所授,叫他在万不得已时打开,说明他的确是有预防的。换句话说,严嵩既然敢派他来浙江,那么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想到此处,鄢懋卿的心稍微安定了些,脸色亦好了许多,问道:“你既已事先知道,可是已有对策?”

“没有对策。”韦德正也是聪明人,他自然听得出对方是在探他的底,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不过愚兄倒是捎了句话过来。”

鄢懋卿饶有兴趣地道:“是什么话?”

“鱼死网破。”

鄢懋卿愣了一下,这是威胁吗?仔细一想,却也是人之常情。狗急了尚且跳墙,在生死面前,哪个甘愿被牺牲?如果韦光正真的一不做二不休疯了一样地乱咬人,那么这个所谓的利益圈里的人,都会被带出来……

这就是官场。所谓的官官相护,不过是简单而野蛮的利害相关罢了,真要如此,此案还查得下去吗?

从韦府走出来的时候,鄢懋卿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这次的谈话是失败的,可以说是他从政以来最糟糕的一次谈话。堂堂三品大员,竟然在一位土财主面前露了怯,真是岂有此理!

出门时,魏晋和姚顺谦迎上来,鄢懋卿瞟了眼姚顺谦,大概猜到了是何人,也不与他说话,只管往前走,倒不是说想在下级官吏面前摆官威,他只想快些逃离此地,然后静下心来,好生权衡一下当前面临的局势,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进了衙门后,看到正堂上方挂着的“明镜高悬”匾,鄢懋卿的思绪方才从韦德正的身上转移开,眼前又浮出了破窑贫民窟里所见到的那一张张凄苦的脸。他是答应过他们的,一定会替他们申冤,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不破此案便不回京。堂堂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有巡查天下百官之权力,莫非就这样在浙江放一个屁,然后灰溜溜地逃回京师?

皇上要反贪,都察院抓住了韦光正的把柄,严嵩只得顺水推舟,把韦光正抛出去,去成全皇上,然后让他在淳安好好地演一场戏……不对!鄢懋卿霍地暗吃一惊,韦光正是被哪个举报的?严嵩派了他来浙江,高拱岂能无动于衷?

鄢懋卿抬手拍了拍前额,淳安已成为政治角逐的主战场,两股势力明争暗斗的表演舞台,那么韦光正案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如此简单,一定还有更大的玄机……思忖间,他伸手入怀,想要把严嵩给他的那道锦囊拿出来,如今已是关键时刻,该是拆锦囊的时候了。

刚探手入怀,后面脚步声陡起,“禀宪台,浙直总督府的人求见。”

鄢懋卿闻言,暗自心惊,胡宗宪也得知他到淳安了?转过身去看的时候,目光转动,让他在无意间看到了姚顺谦紧张至极的神色,心里不觉警惕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胡宗宪也是严嵩这条线上的人,如果说这个姚顺谦已见了浙直总督的公子胡桂奇,是否意味着他也是自己人?他的这种神色是否代表着知道更多的事情?

“快请进来!”鄢懋卿边吩咐下人,边想眼下姚顺谦才是淳安县真正的一把手,他知道的内情更多,岂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思忖间,大院里急步走来一位中年书生,穿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脚踩双皂色布鞋,脸形消瘦,颧骨高耸,头戴四方平定巾,颌下留了缕疏黄的胡须,一副标准的文弱书生模样。与一般书生不同的是,此人竟腰系只酒葫芦,走起路来脚步蹒跚,目光转动间,神采飞扬,足见是个放荡不羁,并不注重礼节的狂生。

姚顺谦听是浙直总督府来人了,心下十分在意,见此人这般模样,心下暗暗称奇,总督府门下竟还有这号人物!

心念未已,却见鄢懋卿犹若见了长辈一般,迎将出去,边拱手作揖,边笑道:“原来是徐先生,未曾迎迓,望先生莫怪!”

姚顺谦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的魏晋瞟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可知道这是何方神圣,竟让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恁地敬重?魏晋也是一脸茫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宪台在上,在下有礼了!”那中年书生欲还礼,鄢懋卿急忙伸手托住,客气地道:“先生切莫多礼,您一则是奉胡部堂之令而来,二则乃是远近闻名的名士,我岂敢受您的礼?先生快请!”转身间,挥了挥手,示意姚顺谦、魏晋二人先行退下。

姚顺谦没能与都御史说上一句话,心中有些不痛快,但他懂得官场里的规矩,不管对错,上级的话是一定要听从的,出了衙门,忍不住朝魏晋问道:“魏主簿,你可猜得出来那书生是谁?”

魏晋道:“一介书生,能教朝中大员如此敬重,咄咄奇事也。下官委实猜不出来。”

姚顺谦又回头望了望衙门,而后拍拍魏晋的肩膀道:“今日估计没事了,天色将晚,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去?”

魏晋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姚顺谦的意思,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应将今日的事详详细细地做个汇报的,当下点头哈腰,“好好好,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喝一杯,下官做东!”

两人在路边的小酒馆里找了张桌子,要了三样小菜、一壶黄酒,对酌起来。

姚顺谦喝了一口,忍不住咂了咂嘴,这酒才有酒味儿,中午在洪福酒楼的那一顿,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便将个把月的俸禄赔进去了。三杯酒后,这才让魏晋详细叙述今日之事的经过,一句一句细细听完,愕然道:“言下之意,那位都御史是要一查到底?”

“可不嘛!”魏晋道,“他还当着百姓的面说,不彻查此案,便不回京。”

姚顺谦嘬了口酒,嘿嘿怪笑一声。魏晋不解其意,问道:“莫非有什么问题吗?”

姚顺谦反问道:“你知道反贪难在何处吗?”

魏晋道:“好比是要拿刀剜了自个儿手上的毒瘤。”

“很是形象。”姚顺谦哈哈一笑,“我再给你打个比方,官场就像是一个村里的父老乡亲,有乡邻间关系好的,也有利益合作的,还有时常聚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的。人活于世,能在自己的圈子里生存,无非讲究三样东西,一为面子,二为人情,三为钱财。人若真的铁面无私,不顾人情面子,大义灭亲,还能算作人吗?就算是真这么做了,日后不免众叛亲离,在这世上寸步难行。”

魏晋摇了摇头,笑道:“老爷想多了吧。人家乃是从京师下来的都御史,惩治几个不法贪官,眼都不会眨一下的。”

“你不懂。”姚顺谦猛喝下杯中酒,皱皱眉头,“咱县里的这个案子,绝没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魏晋怔了一下,想要再问时,强行忍住了,如果说这里面的水真有那么深,他问多了,并无益处。

鄢懋卿把那中年书生请到后衙,差役送茶上来时,他殷勤地亲自端起茶杯,送到那书生面前,好似那书生的官衔比他还大。

事实上那中年书生并无官衔,而且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然此人虽无品无衔,才名端的是大得紧,姓徐名渭,字文长,号青藤,浙江绍兴府人士,于诗文、戏剧、书画等方面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是,有明一朝,才学能超出徐文长者,亦是屈指可数。其所写的戏剧、诗画对后世影响极大,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等无不受其熏陶。郑板桥甚至说“宁为青藤门下狗”,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况且他虽未入仕,却被浙直总督胡宗宪聘作幕僚。鄢懋卿如此殷勤,也算是情有可原。

徐渭是个洒脱之辈,鄢懋卿定是要执这些礼数,他也就坦然受了,笑吟吟地接过茶杯,呷了一口,这才说道:“在下此行,乃奉部堂之令,助宪台一臂之力。”

鄢懋卿从韦德正处回来后,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此话,又惊又喜,道:“先生是来助我的?”

徐渭微哂颔首,道:“部堂接到了严阁老的公子工部左侍郎东楼急函,在宪台被下放到浙江来时,高拱亦向皇上举荐了一人,担任淳安知县。”

鄢懋卿闻言,立即嗅出了玄机,“高拱举荐了谁?”

徐渭摇了摇头,伸手捏着颌下那一缕疏黄的胡须,说道:“此人是谁,朝中无人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虽然只是淳安知县,很有可能身负尚方宝剑,手握特权。”

听到此话后,鄢懋卿反倒释然了,如此一来,两股势力的斗争局面形成,这才是正常的,当下问道:“严侍郎可还有交代?”

徐渭道:“函里只说尊圣意,务大力肃贪。不过按在下看来,既是都察院和内阁两方肃贪,形同高手斗法,须做到攻守兼备,方可全身而退。”

鄢懋卿太需要这种攻守兼备的计策了,忙道:“请先生指教。”

徐渭端起杯子,呷了口茶,似乎觉得无味儿,遂解下腰间的葫芦,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鄢懋卿见状,马上吩咐人上两样下酒菜来。徐渭却摆了摆手,道:“喝酒为何啊,所迷的就是这口酒香,教那些烟火味搅了萦绕于唇喉间的香气,那便无味儿了。”

鄢懋卿迭连称是,“先生真正是懂酒之人!”

“所谓攻守兼备,乃是相对于眼下的局势而言。”徐渭喝了两口酒后,脸颊微微有些酡红,神色间亦是神采飞扬,“宪台以为严阁老为何差你下来,高拱为何让那位神秘人物任淳安知县,皇上又为何准了这样一种奇怪的反腐格局?无非是双方都要保护想保护之人,既要配合朝廷轰轰烈烈地反腐,又要保护好关键人物,不能乱了官场之秩序,起到杀一儆百,整肃官场,重振朝纲的效果。”

鄢懋卿问道:“谁是我们需要保护之人?”

徐渭又喝了口酒,道:“眼下案情未曾深入,你我都不知道会挖出什么样的人物来,不好说该保护谁,该踢谁出局。在下以为,以宪台的身份,目前无须顾忌,只管查下去便是。”

鄢懋卿依然有疑虑,将走访破窑、面见韦德正等事,说了一遍,又道:“倘若真如韦德正所言,届时韦光正来个鱼死网破,只怕是谁也保护不了。”

“非也,非也!”徐渭哈哈大笑,“宪台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你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地位仅次于高拱之下。一旦监察御史韦光正被捕,严阁老都不会放过高拱。如果你出了事,作为你的顶头上司,高拱尚能在他的位置上安然无恙乎?”

鄢懋卿闻言,犹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是一柄双刃剑,可任意在淳安披荆斩棘,无论处于怎样的危险境地,内阁和都察院都会全力护他周全!

“我明白了!”鄢懋卿起身揖手道,“待百姓的状书一到,我就把韦德正逮捕了!”

“不可,不可!”徐渭连连摇头,“所谓谋定而后动,当务之急非是拿下韦德正,应去见一见前任淳安知县赖文川。能把一个县的父母官踢下台的,绝非普通的案件,先去试试水无妨。”

“先生高见!”鄢懋卿闻言,对徐渭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怪不得他能助胡部堂平倭寇、擒徐海、诱汪直,果真是名不虚传。他顿了一顿,又道:“有件事我觉得要与先生打个招呼,胡公子最近正在淳安,而且据我得到的消息,淳安县丞姚顺谦已与胡公子会过一面。”

徐渭奇怪地看了眼鄢懋卿,嘿嘿怪笑一声,“看来这个姚顺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JNLGw5/1I1SVPpzKtnZ5JEHTBRmnz1d/qfwuxbohUIF6X+RNhXT0pkc1n1NPVO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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