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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浙江淳安。

淳安位于浙西山区,四面有大山环绕,千里岗山脉从淳安县境穿越而过,如同一条巨龙低空飞翔,吞云吐雾,其下面便是层层若鱼鳞也似的丘陵,绵延起伏。

新安江从大山深处百转千回而来,到了淳安县后,化作数十条溪流,从高处鸟瞰,犹如丝带缠绕在起伏的丘陵上,蔚为壮观。

有山有水,本该是鱼米之乡,百姓之生活亦是富足,然此地恰如一个小盆地,每逢夏季洪涝,便即成灾,使靠天吃饭的百姓苦不堪言。

老百姓穷,当官的也就苦了,平时寒酸也就算了,若逢上面有人来巡视,免不了官场上的那套迎来送往,若是小气些,不免得罪人,要是大方一些,以后的生活便难以为继了,端的是左右两难。

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南方已然入夏,是日,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密布,天际隐隐响着雷声。

蓦然,轰的一声响,铅云像被雷劈开一道口子,电光在云隙间一闪而没,又归于平静。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风雨即将来临!

入夏下雨,对淳安县的百姓来说,有可能又会是一场灾难,生存的考验再次来临。

鄢懋卿官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乃正三品的衔,仅次于高拱,以如此高的官衔巡查一个小小的淳安县,于官场而言,本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知县及一干县吏必出三里迎迓,可今天却有些异常,直至鄢懋卿进了知县衙门,也没见有个主事的出来相迎。

“知县呢,死了吗?”鄢懋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怒视着县主簿魏晋呵斥。

魏晋活了半辈子,头一次接待从京师下来的三品大员,本身就战战兢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被鄢懋卿一喝,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在地上,急道:“宪台容禀,本……本县的老……老爷没死,被……被撤……撤职了。”

“撤职了?”鄢懋卿讶然道,“如此说来,淳安无人主事?”

“是……是的。”魏晋的冷汗涔涔直下,“上任知县治水失误,自去年被革职查办后,便无新知县到任,眼下乃是县丞姚顺谦暂时主持。”

“那么姚顺谦人呢?”

“下……下官不知。”魏晋战战兢兢地道,“前些日子还每日到衙门办公,这几天却是未见踪影。”

“哦?”鄢懋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近几日除了本官外,还有什么大人物来了淳安吗?”

魏晋想了一想,道:“下官倒是听说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要途经本县,不过是否在这两日到,下官职位卑微,不敢打听,故而不知。”

“罢了。”鄢懋卿听到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名头后,微微愣了一下,满面油光的脸显然有些不对劲儿,心想在这节骨眼上,胡公子到此何为,是巧合经过此地,还是有所为而来?韦光正贪墨,原知县被撤职查办,两者是否有关?

看来淳安的这潭水比想象中的还要深!鄢懋卿沉吟片晌后,心想初来乍到,多一事不若少一事,说道:“午膳在衙门里打发便是了,本官的行踪暂不要向外界透露。”

用过午膳,鄢懋卿吩咐魏晋带路,去韦光正老宅。

魏晋闻言,脸上微微一变。鄢懋卿看在眼里,眉头一沉,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吗?”

魏晋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鄢懋卿,小心翼翼地问道:“宪台是来查韦家的吗?”

鄢懋卿被他脸上丰富的表情勾起了兴趣,索性拉了把凳子,往上面一坐,朝魏晋招了招手,道:“你给本官说说,韦家怎么了,本官查他不得吗?”

魏晋往前走了几步,讪笑道:“宪台乃都察院都御史,代天子巡视,天下百官都在宪台巡查之列,焉有查不得之理。只是……”

“你无须有顾忌。”鄢懋卿看得出来,这位县主簿虽官职低微,但官场上的套路却一清二楚,他是在担心此番巡查,是真查还是做做样子,是点到为止还是一查到底,当下嘴角一撇,笑了一下,“魏主簿在官场也算是有些资历了,相信你应该知道,有些事的确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就过去了,但有些事则不是。要区分哪些事是走过场,哪些事是要动真格的,得看上面派了什么人下来。”

魏晋看了下鄢懋卿,立即心领神会,“下官明白了。”

“你不明白。”鄢懋卿摇头道,“不妨告诉你,本官此番是奉旨巡查,圣上的意思是,彻查。”

魏晋像被电击了般,身子一震,脸色亦为之发白,“不敢瞒宪台,上任知县治水不力,被撤职查办,极有可能与韦家有关。”

“极有可能?”鄢懋卿肥大的脸一沉,把身子往前一探,凑近魏晋,“何以如此说?”

魏晋道:“下官身份低微,很多事无权参与,更不敢私下里去摸上面的底,不过宪台真要是想查,下官可带宪台去一个地方。”

“哦!”鄢懋卿会心一笑,这是个聪明人,善藏而谨慎,事实上他可能知道很多事,却不明着说出来,领着上司去查,查出来了自然是上司的功劳,即便查不出来,亦无他的罪过。有这种人在旁边帮衬着,他的心里就踏实多了。鄢懋卿起身拉过他的手,笑道:“带本官去!”

魏晋受宠若惊,迭声应是,急往衙门外走。

城郊,废窑厂。确切地说,这是一处贫民窟。

从一条流着黑水满是泥泞的泥路往里走,一路上都充斥着股怪味道,鄢懋卿忍不住皱着眉头问:“是何味道?”

魏晋指着不远处的山丘道:“这地方以前是窑厂,烧出来的窑灰就堆积在附近,那些山丘非是天然形成的,乃是窑灰堆砌,此路也是窑灰铺的,地上的黑水经年不消。”

鄢懋卿停下脚步,又问道:“有多少人住在此处?”

魏晋主管县里的户籍,因此想也不想,答道:“两百五十四户。”

“哼!”鄢懋卿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倒是把魏晋哼得心里发虚,这一声哼是何意思,怪他行事藏拙,故意不显山露水过于世故了吗?正心下打鼓,鄢懋卿忽又回头道:“你不是说不敢私下去摸底吗,如何对这里的情况一清二楚?”

魏晋一听,果然是为这个,忙答道:“回宪台的话,下官位居县主簿,对本县人员本该是清楚的。”

鄢懋卿道:“行事藏拙,为人之德,但也要看什么事。若是过于藏拙,就显得世故,惹人厌了。本官不妨先与你交个心,如果助本官把眼下的这件案子办好了,绝不亏待。”

此话一落,魏晋的胸口陡然起伏起来,这是多大的恩宠啊,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显出抹潮红,若非满地是黑水,真恨不得跪下叩谢鄢懋卿的知遇之恩。

按大明官场制度,主簿不过九品的小吏,在所有官职之中排于末位,但是,再低的衔也是大明朝正儿八经的官吏,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既在体制内,便有可能往上升。这位都御史要是真肯扶他一把,提到县丞甚至知县都是有可能的。若果然如此,眼前这位,岂非便是他的福星?

“下官何德何能,若蒙宪台不弃,甘效犬马之劳!”

“这里住的并非窑民,是吧?”鄢懋卿满意地看着他这种伏首听命的样子,笑吟吟地道,“如果本官所料不差的话,乃是没了家业的百姓。”

“宪台英明!”魏晋提高了音量,道,“他们本来有田,但去年一场洪水后,良田变成了诡田。”

“诡田?”鄢懋卿两道眉毛一动,“此事县丞姚顺谦可知道?”

“他……”魏晋瞟了下鄢懋卿的脸色,答道,“应该知道……不过……”

轰的一声雷鸣,将魏晋惊了一惊,后半句话随之缩了回去。

县里的洪福酒楼内,县丞姚顺谦跪在地板上,听得雷响,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这位嘉靖二十年的举人,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混了个八品小吏,行事谨小慎微,为人也算是老实本分,从没敢想再升一级,坐到知县的位置上,主掌淳安政务。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淳安知县因治理河道失误,致使大片良田被淹,这对淳安百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一时民怨沸腾,知县因此被撤职查办。这一年来,淳安政务便由姚顺谦署理。

权力这种东西很是奇妙,能教人上瘾,姚顺谦做了一年的代理知县后,感受到了一把手带来的满足感和荣誉。无论是县衙门内外,还是百姓的态度,以及他们向他打招呼时的那种神态和语气,都不太一样了,带着种恭敬,抑或敬畏。甚至家里那位对他颐指气使的婆娘,态度亦变了不少,很多次她气性上来欲发作时,又忍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权力!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两者得其一,改变的不仅仅是生活,还有心态,它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气场和气质。姚顺谦觉得,哪怕是当了知县后两袖清风,哪怕再苦再累,也得努力爬上那个位置去。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唯独当一面,方能活出男人的样子。

机会很快来了,浙直总督胡宗宪的长子胡桂奇从老家回来,路过淳安,这位胡公子一路上来,受到各级官府接待,胡吃海喝,据说所收受的金银超过了三大箱。

按照姚顺谦的脾性,不太愿意跟那种公子哥儿打交道,更不想干那种捧着银子送人还得低声下气的勾当,可转念一想,浙直总督是什么官?掌管着浙江、江西、福建以及南直隶 全境的军政大权,其权力相当于管理着半个中国的地方,他岂是一般的封疆大吏可比,简直是南方的土皇帝;打通了这层关系,任命区区一个知县,岂在话下?

如此想着,姚顺谦狠了狠心,在洪福酒楼要了个包厢,并将他全部的积蓄,三百两银子兑成了银庄的银票,揣在怀里,去孝敬那位胡公子。

胡桂奇是何等人物,从嘉靖三十三年胡宗宪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开始,跟着父亲参加抗倭,辗转浙江、福建、南直隶,平定倭寇,立下了赫赫战功,被朝廷封为锦衣卫千户,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区区淳安的一个八品县丞,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相反,在此落脚,那是给此地的官员面子。

姚顺谦像仆人一样侍候着,尽量做出殷勤之状,以取得对方的好感。而那胡桂奇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眼见吃得差不多了,姚顺谦心想这样下去不成,今日这顿饭足够维持他家里半年生计,要是就这么错失机会,回去没法向婆娘交代,更会悔恨终生,当下暗地里咬咬牙,也顾不上那胡桂奇是什么脸色,凑上去把贴身揣着的银票摸了出来,微颤着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胡桂奇面前,小声道:“此乃下官的一点心意,恳请千总笑纳!”

胡桂奇抬起头斜着眼瞟了他一下,然后又微微低首看了眼那张银票,手指轻轻一拨,娴熟地挑开对折的纸张,看到票额时,那两条粗粗的若蚕一般的浓眉拧动了一下,这使得姚顺谦的心亦随之抖动,而后怦怦剧跳起来。

“怎么,想贿赂本官?”胡桂奇冷冷地笑了一声,“不过本官需要跟你声明的是,区区三百两银子,不收是瞧不起你,收了也不算贿赂,给你个面子,本官收了。”

姚顺谦大大地松了口气,说道:“千总,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

胡桂奇兀自喝了口酒,也没看他,径道:“说吧!”

姚顺谦道:“自去年本县的知县革职之后,这位置一直空缺着,下官是想……是想……”

胡桂奇听着他吞吞吐吐的言语,不觉怒从心起,脸色一沉,道:“你要做淳安知县吗?”

姚顺谦听他言语不善,心头咯噔一下,因心里紧张,连舌头都打结了,“千……千总,望您高抬贵手,帮下官往上爬一级。”

砰的一声响,不知为何,胡桂奇倏地拍案而起,又把那张本已收好的银票拿了出来,愤怒地甩在姚顺谦面前。这下彻底把姚顺谦吓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扑通跪倒在地,额头上渗出冷汗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自己也不想在胡桂奇面前,做出像奴才一样的情状,可不知为何,在对方强大的气场笼罩下,双腿竟是不由自己,跪了下去,且没出息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千……千总……莫恼,不知……下官何处做……错了,望千……千总明示。”

“区区一桌酒菜,三百两银子,你就想跑官?”胡桂奇看着眼前所跪的人,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怪物,冷笑道:“你是拿大明朝的官当奴役买,还是当本官是要饭的,饿极了来你这儿混顿饭吃?”

“下官……”姚顺谦慌了,他不过是八品县丞,三百两银子对他而言,乃是毕生的积蓄,是个天大的数字,哪承想在胡桂奇眼里,竟成了打发乞丐的碎银,完全没瞧在眼里。这让姚顺谦震惊的同时,亦感到了一股犹如来自地狱般的森寒,令他浑身战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舌头打滚了半天,只说道:“下官不敢,只是下官……下官半生潦倒……”

“人可以穷,但不可以无知。”胡桂奇微微弯下腰,凑到他的面前,盛气凌人地道,“懂吗?”

姚顺谦低着头,鼻端闻着从对方嘴里呼出来的酒肉气息。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辱,在人家的眼里,你不过是一条虫,可明知如此,你为何还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胆战心惊,教他把你看得更加卑微?但不知为何,在权力面前,他直不起腰来,更没有底气去反驳,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然后听到自己敬畏地应了声:“是!”

“起来吧。”胡桂奇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见姚顺谦恭恭敬敬地站着,又道,“念你老实,本官就给你指条明路。”

姚顺谦心里一动,忙躬身道:“请……千……千总指教!”

鄢懋卿抬头看了眼天,然后垂目看着魏晋道:“别怕,有本官给你顶着,你头顶的这片天塌不下来。”

“姚顺谦知道此事。”魏晋咽了口唾沫,“只是这事凭他的职位和能力,查不了。”

“好!”鄢懋卿直起腰身,转了个方向,大步往前走去,“本官今儿个想见识一下,那些贪赃枉法之辈,是如何像变戏法一样将良田变成诡田的!”

废窑里的每个窑洞都住了人,有的是一家四口,有的则是老少七八人挤在一口窑里,这一片区域十几口破窑,加上临时搭建的茅草棚,竟是住了上百户人家,俨然一座贫民窟。因是夏季,窑洞里面闷热无比,大伙儿便挤在棚里,一路过去,蝇虫嗡嗡作响,满天乱飞,臭气熏天,漫说是住人,多站会儿便觉恶心。

看着眼前这幕地狱般的场景,鄢懋卿愤怒了。他虽不是什么清官,也从没有真正为天下生民谋划过,然也正是如此,第一次被传说中的民不聊生的场面震撼了。这是大明朝的疆域吗,煌煌大国,四海升平,怎还有百姓受这般苦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人性尚未泯灭,良知尚存,都会为亲眼所见的苦难感到不平和愤怒。

“当官的眼睛都瞎了吗?”鄢懋卿忍不住朝魏晋暴喝了一句,他明知道此事与魏晋没有直接关系,但盛怒之时已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们不是你治下之百姓吗?辖区黎民无以为生,所治县境生灵涂炭,你还有什么脸在此为官?”

魏晋吓得不轻,也管不得地上的泥泞,急忙下跪,“下官失职!”

百姓不识得鄢懋卿,且因其穿着便服,又只带了两个随从,不知其究竟是何身份。但是他们识得魏晋,主簿乃是县里的第三把手,能教他落地下跪的,定然是更大的官,因此纷纷围拢上来,围着鄢懋卿跪了一圈。

鄢懋卿慢慢地转着身,看着泥地上落跪的众百姓,看着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为官者的使命和责任。是啊,这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生灵啊,如果无人能为他们做主,他们将在这个地狱般的肮脏之处自生自灭。如果真是这样,天理何在,公道何存,还要他们这些当官的何用呢?

这样的感受在京师是体会不到的。怪不得皇上时常说他自己是聋子、瞎子,管着一国之百姓,却看不到百姓真实的样子,原来皇上说此话时,非是埋怨,而是无奈的深沉的叹息!

“都起来!”鄢懋卿分明感觉到了来自心头的一丝痛楚,“尔等无须跪我。该跪的是淳安的官吏,他们该向你们磕头谢罪!”

“请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百姓见鄢懋卿说出这等话来,确定是来淳安伸张正义的,痛声哀号,声泪俱下。

“本官一定给大家做主!”鄢懋卿大声道,“不管有多大的冤情,都与本官说,要是平不了尔等的冤,本官便不回京了!”

魏晋亦为鄢懋卿之情所动,领导众百姓起身,然后安排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又选了三名百姓代表,与鄢懋卿谈话。

鄢懋卿先报了身份,道:“我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奉旨下来查淳安的事,有什么冤只管说。”

魏晋进一步说明道:“都察院是朝廷设立的,专门巡视百官的衙门。宪台此番下来,便是来治理淳安官场的。尔等与宪台说说,良田是如何变作诡田的。” fdK+Fa43zzEGbLWxT5KVlfhfFdexDp5+rSnihI0F2WXK3X92PUPVTcB3u325TT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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