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停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雨季的第一波困难总算是顶过去了,虽说桐溪决堤,淹没了大量良田,但好在没有全线崩溃,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熟悉官场的人心里面都清楚,大雨虽暂时过去了,但一股更大的风波已悄然而至,那就是责任。灾难既然发生了,这口锅该让谁去背?
鄢懋卿责令魏晋,在新知县尚未到任之前,让他把县里的所有责任都担起来,维持县里秩序的正常运转。
魏晋当然是乐意的,在官场肩负的责任越大,也就意味着机会越大,姚顺谦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果他能把县里的工作主持好,说不定就能往上爬一级,接过县丞的位置。故两日来他任劳任怨,说服百姓继续加固堤坝、主持搜捕姚顺谦、发动百姓状告韦德正……一切都井然有序。
鄢懋卿对魏晋的表现也颇是满意,在没有修堤款的情况下,还能够发动百姓继续固堤,这种事情如他这种从京师来的官员是做不到的,徐渭也做不到,此与官阶大小、有无谋略无关,靠的是人情以及对当地百姓的熟知程度,所以唯有如魏晋这样的当地官吏才能办到。但是这样的氛围只是暂时的,毕竟生活是现实的,老百姓总要吃穿,受灾的人总要活下去,要想继续维持这样的氛围,接下去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公审韦德正,并且审出个结果来,给予百姓巨大的心理支撑,让他们相信官府是可以依靠并且信任的;二是追回修堤款,切实给百姓以实惠,帮他们挺过此次的灾难。做完了这两件事情,淳安这个政治舞台上的这场戏也就可以落幕了,相信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趁着雨停,鄢懋卿拉了徐渭,亲赴受灾现场查看。他常年身处京师,在衙门大院里时,虽也常看见从各地传来的受灾的折子,但那毕竟只是见诸文字,从没亲眼见过,此时登高望远,看到决堤处的情景时,不由得浑身发抖。
河道上浊浪滚滚,堤坝上随着洪水而下的泥石流恰如山崩地裂也似,呼啸而下,与山下翻腾的浊浪汇合后,急流经泥石一阻,水声惊天动地,并迅速地涌向两侧的良田以及房舍,那情景似末日,遍目所及,俨然汪洋大海。没了田地和房舍的百姓们,在水中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挣扎着……
鄢懋卿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身子微微战栗起来,神色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惨白,原来这就是灾难!古人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天下,唯芸芸众生才是真正的鱼肉,谁为刀俎呢?
为官执政者也,那些把朝廷的修堤专款收入私囊之人,其心有多硬多黑,竟能视生民之生死若无睹,照贪不误!
徐渭的表情相对平静,转首看向鄢懋卿道:“见此情状,宪台有何感受?”
鄢懋卿大大地叹息一声,道:“以前老说肃贪,从来都是上下联手,喊喊口号,做做样子,我也跟着他们喊口号做样子,觉得官场嘛,无非就是那一套,只要把上面侍候好了,便万事大吉。现在,我才明白什么叫作民生,才明白肃贪是如此的迫在眉睫。如果不把淳安的官场好生整治一番,来年这里还得遭灾。先生想想,我等所食之一米一粟,所穿之一针一线皆来自于民,但凡有些良心者,如何忍心让他们再遭灾?”
徐渭微哂道:“宪台的这番话,正是老百姓的心里话。然这样的话,以前不过是官场上的场面话罢了,说过就算了,没人会当真。现在好了,朝廷决心反腐,我们这些人也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百姓,为他们申冤了。”
“好!”鄢懋卿知道徐渭的话就是代表了胡宗宪,有他撑着,那么他就可以在浙江大干一番了,“走吧,明日便是公审的日子,我们也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第三日早上,一切准备就绪,衙门前聚集了上千名前来围观的百姓,他们站在潮湿的地面上,心头却是火热的,眼里都充满了期待。淳安的官场积疴已久,这才造成了年年治水,年年水患的局面,老百姓早就盼着上面能派人来治理,奈何官官相护,利益相连,每次所谓的巡查不过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而已,没人真正下决心去治理。然此番不一样了,韦德正被捕,所有被他坑害过的百姓都上了状纸,这只地方上的吸血鬼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说明朝廷是真的要肃贪,清理淳安的官场了,想到此处,众百姓群情激奋,期待着公审的开始。
鄢懋卿看了眼衙门外的人,心中油然激动起来;他曾告诉过他们,要是不申他们的冤,便不回京了,现在终于可以给他们个交代,代表朝廷大声告诉他们,朝廷没有忘记他们,当官的就是为百姓服务的,一个真正幸福的国家,唯百姓之福可代表国家之福!
舞台已搭就,观者是现成的,那就让这场好戏开始吧。鄢懋卿转首朝魏晋道:“审案吧。”
魏晋听到这句话时,激动得浑身发抖,苍天啊,活了大半辈子,从书吏一步步走到县里的第三把交椅,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哪里能想到知县被撤,县丞失踪,一场大水把个小小的淳安县搅得天翻地覆,硬是把他一个主簿推上了前台,坐在了公堂的断案席之上,值了,这辈子有此一回,值了!
魏晋郑重地揖手领命,庄重地走上了公堂正首的法案前,手一抓,抓住了惊堂木,这块绛红的惊堂木代表了大明的律法、权威,一记拍将下去,能教宵小胆战心惊,犯纪者无所遁形。以前,它的权威性一直被权力压制着,不能发挥其作用;今天,在县公堂屏风上那一轮红日,以及屏风上头悬挂的“公正廉明”匾额交相辉映下,它终得以恢复了权威。魏晋紧紧地抓着惊堂木,中间的两根手指扣着其顶部的棱角,慢慢地举起,在半空中微微一停,暗吸了口气,那神情仿若武林中的高手将内力贯注于臂,倏然疾速落下,啪的一声,在静阒的堂上响起,声响瞬间传到堂外。衙外的百姓听得这声响,精神陡然一振。
魏晋气贯丹田,霍地一声喝:“升堂!”
两班衙役手中齐眉的水火棍快速地敲打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若雨点也似,越来越密,同时口中吆喝:“威……武……”一股神圣的肃穆之气于空中弥漫,正气在公堂里升华,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场关于正义的审判,将在这里展开。
“带人犯韦德正!”魏晋又是一声喝,堂下掌管缉捕的巡检司跟着大喝一声,没一会儿,韦德正被押上堂来。
韦德正不光人高马大,架子也大,平时谁也不敢去动他,养成了他一身的傲气,及至堂前,睥睨全场,目光从堂上众人身上一一瞟过,其神态丝毫不像罪犯,倒更像是这里的人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般。魏晋知道此番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以前惧他三分,这时候哪容得他藐视公堂、目空一切,喝道:“跪下!”
韦德正没去理会魏晋,因为在他的眼里,魏晋这种小吏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故转向鄢懋卿道:“鄢宪台,真要如此吗?”
鄢懋卿抬头看了眼这张满是横肉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亡命之徒。
是的,亡命之徒,任凭他身份如何高贵,拥有多少权力,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文明的外衣就会被撕得支离破碎,露出狰狞的面目。此前,他曾经威胁说,韦光正给他捎了来一句话——鱼死网破。换句话说,如果真要掐断韦家的利益,那么谁也别想过好日子,要死大家一起死。
鄢懋卿曾被这句话吓倒过,如果韦光正真的像疯狗一样乱咬,估计真的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拴在严嵩这条线上的人一个也别想安宁。可他后来想明白了,严嵩是不会让他的人全线阵亡的,那个未曾露面的淳安知县联合赖文川举报了韦家,高拱甫掌都察院想要掀起些风浪来,皇上批准肃贪,那么内阁只得配合演好这场戏。既然是演戏,严嵩自然会把握好分寸,不使之演砸了。既然如此,面对区区一个地方上的地头蛇,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
鄢懋卿冷冷一笑,“主审官让你跪下,你就跪下。顽抗并不能使你保持尊严。看到外面的百姓了吗?他们告你私吞良田,恨不得噬你的肉、饮你的血,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民之诉求,官府自然是要理会的。你道那八字衙门何以日夜洞开?乃是为百姓开的。眼下数百户人家告你为非作歹,将私田变作诡田,你的大限也就到了。如若再敢藐视官衙,罪加一等,株连全族。”
韦德正见他说出这样一番道貌岸然的官话来,也是冷冷一笑,问道:“鄢宪台不怕吗?”
鄢懋卿没再理会他,目光一转,看向魏晋。魏晋心领神会,喝道:“让他跪下!”两名衙役走上去,厉喝一声,水火棍在韦德正的腿肚子上一敲;韦德正吃痛,扑通落跪。
“韦德正!”魏晋再次拍响惊堂木,厉喝道,“去年洪水,大量良田被淹,你却趁火打劫,假借朝廷赈灾,将淹没的田征作鱼塘,说是如此做,可以分别让百姓得到赈灾款和征用款两笔款项,从而让灾民得到最大的实惠。你兑现了吗?兼并土地,朝廷历来明文反对,而你枉顾律法,仗着朝中有韦光正撑着,明目张胆地掠夺土地,逼迫百姓签征用文书,不仅不支付征田款项,还变相用鱼塘税抵扣田税,以此渔利。这些罪状你可承认?”
“你不都查清楚了吗,何须再来问我?”韦德正蛮狠地看了眼魏晋,心想就算老子承认了,又能奈我何?
韦德正从来没把魏晋这等不入流的官吏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种人若跳梁小丑一般,也就是当着鄢懋卿的面作福作威一下罢了,待这位从京师来的副都御史走后,他还不得像孙子一样来央求自己,给他一条活路?所以,他认为眼前的情状只是暂时的,官家从来不会拿官员开刀,也就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让他出出丑罢了,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魏晋眉头一竖,问道:“如此看来你是承认了?”
韦德正未去理会,算是默认了。魏晋起身,朝鄢懋卿揖手道:“鄢宪台,韦氏一案,证据确凿,案情清晰。由于此案可能会涉及韦光正韦御史,下官不敢冒断,恳请宪台示下。”
鄢懋卿道:“既然认了,那就让他画押。”
旁边记录的书吏将方才所言皆记录在案,此时将供状拿到韦德正面前,让他确认并画押。韦德正只瞥了一眼,并没细阅,冷笑道:“画押?我承认什么了,让我画押?”
徐渭起身,朝着韦德正的方向走出两步,问道:“刚才所说,有百姓诉状为证,莫非你都不认吗?”
“我没有不认。”韦德正道,“他们那些地的确在我手里,但是,那是他们自愿的。你想想,那些征用文书上面,每一份都有他们的签名,我岂有如此大的本事,让那么多的人就范签字?”
衙门外的百姓闻言,皆愤怒填膺,指责韦德正坑蒙拐骗促使他们签字,而如今手里的田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银子亦未见踪影,大呼着官府还他们一个公道。
“刁民,一帮刁民!”韦德正大怒道,“有利益时趋之若鹜,将我视作恩人。一旦利益受损,便无理取闹,聚众闹事。草民恳请各位大人主持公道,惩治这帮刁民,还草民公道!”
魏晋见韦德正反而喊起冤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如果韦德正咬定是百姓自愿的,那么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怎么说也说不清楚,除非能找到其他证据。问题是现在有其他证据吗?魏晋毕竟是第一次担任主审官,不免心虚,往鄢懋卿和徐渭看了一眼。
鄢懋卿没有贸然回答,目光一转,看向徐渭。徐渭则转首看向衙门外站着的百姓,事实上他是有证据的,上百户百姓集体上诉,这还不够吗?正想说带上诉的百姓上堂,却不想胡宗宪的那位公子胡桂奇出现了,边往朝堂上走边道:“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妨就先行退堂,择日再审。”
韦德正见胡桂奇出现,神色为之一振。他非常清楚,只要能拖,待到民怨过去,此案必然不了了之。这是惯例了。最后倒霉的只能是魏晋这等未入流之辈。
徐渭见胡桂奇出现,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要知道韦德正虽然上面有人,可说到底其兄韦光正不过是都察院的一个御史而已,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可胡桂奇为何要替韦德正说话?个中缘由似乎已不言而喻了。如果贸然深究,直接把他的主人胡宗宪推到风口浪尖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渭是书生,有书生之理想和情怀,所以他敢去和赖文川饮酒畅谈,敢当着赖文川的面对天起誓,不除贪官,不还百姓一个安宁,天诛地灭。可他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胡宗宪之于他不光是上司,更是知己朋友,没有胡宗宪,他徐渭什么也不是。如果反贪最终要反的是他的主人,那么他宁愿违心不反。
“退堂,择日再审吧。”徐渭的目光从胡桂奇的身上移开,落向魏晋,然后深沉地暗叹了一声,何谓天地良心?乃是要大公无私,无论面对什么,都以大局为重,不畏强权,不念私情,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可人心终归是肉长的,试问天下谁人可以做到?
魏晋本雄心壮志,要在今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不曾想就这样不了了之,十分不甘心,但堂前一个是胡宗宪的幕僚,一个是他的公子,他们都说择日再审,他一个小小的县主簿还能说什么呢?魏晋正想说退堂,陡闻衙门外传来一声厉喝:“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