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暴雨依旧,风雨飘摇。
徐渭撑着伞站在雨中,脸上沉重如铁。赖文川的家里一切如旧,只是已人去楼空。院里种的菜蔬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一片凌乱。这些娇嫩的蔬菜啊,终究抵不住狂风骤雨的摧残,如果这雨持续下去,不出两天,就会被雨水冲走。
昨晚赖文川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在倾盆大雨中离家出走?或者说不是他主动离开了家,是有人带着他离开的?徐渭的眉头一动,转身往来路走去。鄢懋卿转过头,看到徐渭慢慢地往前走,他的背影在雨中看起来有几分羸弱,甚至还有些落寞和无奈,他是预感到了什么吗?
鄢懋卿赶上去,雨落在雨伞上吧嗒作响,让他感到有些心烦,“徐先生,我奉旨而来,无论淳安的水有多深,这次我也得把那条大鱼捞上来。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便与我说。”
“在下能知道什么?”徐渭转头奇怪地看着鄢懋卿,然后喟然叹息,“回去提审韦德正。想要捞到大鱼,总得打开一个突破口吧?”
鄢懋卿同样看着徐渭,问道:“先生想怎么审韦德正?”
徐渭看着他的脸,似乎看出了些苗头,要知道他此番不光是奉旨办差,身上同时还带着严嵩的命令。而另一边高拱也派了位神秘的人物,来担任淳安知县。淳安俨然成了一个政治表演的舞台。作为这个舞台上的主要人物,鄢懋卿当然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好生表演一番,不仅是要表演给皇上看,还要表演给严嵩看。从这个角度来说,提审韦德正便成了一场重头戏。除掉这个地头恶霸,然后打开突破口捞出其背后的那条大鱼,可不只是淳安的百姓万众欢呼,口呼他为青天大老爷,而且连远在京师的严嵩也有了面子,这样的好事他岂能放过?
“鄢宪台是要公审吗?”徐渭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浅笑,他非常同意这个方案,鄢懋卿是严嵩这条线上的人,胡宗宪也是,作为胡宗宪府中的幕僚,他没有理由不支持这样一场有利于主子的政治秀,“这样也好,那就公审。”
回到衙门时,魏晋如丧考妣地坐在堂内,浑身湿透了,身上的水兀自往下滴,地上湿了一片,见鄢懋卿和徐渭走进来,起身抬手揖礼。鄢懋卿暗吃了一惊,问道:“桐溪的缺口没堵住?”
魏晋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里尽是红丝,梦呓般道:“缺口越来越大,洪水一泻千里,堤坝下绿油油的稻田瞬间被滔滔的浊浪吞没,没了,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鄢懋卿命人取一张县内的水文图来,在桌岸上摊开,找到决堤的桐溪后,用手指沿着这条溪流往下移,发现六都源、鸠坑源、梓桐源、进贤溪等十多条河流,都在这一条线上。要命的是,在进贤溪的下流有许多村庄,如果再让它决堤,遭遇灾难的就不仅仅是良田了,还会危及百姓的生命。一旦村庄被淹,出了人命,事情就更大了。
“其余几条河流可有加固?”鄢懋卿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城外破窑里难民的影子来。他不是什么清官,但最起码的良知却是有的,既然来了这个地方,那么在他眼前就不能出现满城皆为难民的惨状。
“还在尽力加固,下官也派了人在沿河坚守,可是……”魏晋突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含着泪低吼道,“可是银子没了啊!”
徐渭闻言,脸色立马就白了,“朝廷拨下来的修堤款呢?”
“你不会监守自盗,把银子吞了吧?”鄢懋卿看着魏晋,冷冷地道,“那银子是你掌管的,除了你哪个能随便动用?”
魏晋吓坏了,在河水决堤、灾难来临的时候,此等罪名若被扣实,漫说杀头,诛灭九族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以他在底层官场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发生了事情,一级一级推诿,最后推到最底下那人身上,推无可推,便把最底下那人当作替罪羊宰了,然后对外发布一个声明曰,出现此等恶劣之事,乃底下人办事不力所致云云,算是给了百姓一个交代,然后皆大欢喜。如果鄢懋卿真想把罪责推到他身上,也并非无此可能,急忙跪下,大哭着道:“宪台万莫将这等罪名推给下官,下官着实担不起,自打昨晚姚顺谦失踪后,放在库房的修堤款便也没了,请宪台明察!”
鄢懋卿瞟了眼旁边的徐渭,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似乎在向徐渭表示,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且起来吧。”徐渭知道不关魏晋的事,凭他一个小小的主簿,拿了朝廷拨下来的巨额银子,断然不敢站在这儿,难道是姚顺谦?
确切地说,姚顺谦也没此胆量。根据魏晋的说法,当日姚顺谦支取了五万银子,说是要去严州府打点,而后他俩离开衙门分头行事,就一直没再见过姚顺谦。直至三日后,才在衙门里碰头,那时候姚顺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精打采,没一丝神气。奇怪的是,据从严州府打探的人回禀说,姚顺谦并没到过严州府。那么是严州府的人在撒谎,还是在这期间,姚顺谦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巨变?
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一个县的二把手,且是在已经对外公布组织修堤的情况下,居然卷走了那笔修堤款潜逃,合理吗?且不说个人名誉以及县丞的职位,值不值得去交换那三十万两银子,如果他诚心潜逃,会在对外公布修堤后再行逃走,让所有百姓都去记恨吗?
背后一定有只手在掌控着这一切。徐渭转身面向魏晋,沉声道:“你现在贴出告示去,三日后公审韦德正。三日之内,让所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来投状纸,措辞要坚决,要让百姓相信,此番官府是下大决心反腐,还他们一个公道。另外,派出县里所有的衙役去,全城搜捕姚顺谦,一定要找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晋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徐渭的意思,这是要彻查此案,而公审韦德正则表示了他们的决心,当下领了命出来,让书吏起草告示去了。
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落在青石板上,犹如银珠坠地,发出清脆的教人焦躁的声响。天空仿佛塌了一角,连续数日,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还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上灌满了水,积水之处甚至没过了膝盖。
城里尚且如此,那么山里呢,那些百姓视之为性命的田地呢,可否安好?
夜渐渐深了,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已睡下,可听着屋外哗啦啦的雨声,莫名心烦,又起身踱步去了书房;坐了许久,拿了卷书在手里,试图以此来排解心忧。然有时候越是想静心,偏生越发静不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犹如风中的雨丝,纷繁复杂。
一个人影出现在雨中,也没有打伞,一袭薄衫被雨打得贴在身上,如落汤鸡一般。胡宗宪见到那人跑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浓浓的眉头立时打了结,出事了!
跑进来的是浙江巡抚鲁则仕,字甘雨,乃嘉靖二十一年进士,自二十四年授武威知县始,便开始于地方任职,曾组织过引水工程,灌溉农业,颇有政绩,受百姓爱戴,因此从知县、知州,一路爬到巡抚之职,掌一方大权。
胡宗宪比较看好此人。一位好官,要想做到真正为民谋福,须从底层做起,了解民生之艰苦,生活之不易,方能兢兢业业,造福一方。往大处看,鲁则仕也算是合格的,至少从其任职的这两年来看,无论是抗倭时筹备粮草军饷,还是治理地方,都无可挑剔。但是,为什么浙江的水患一直解决不了呢?
“部堂,出事了!”鲁则仕进来时,往脸上抹了把水,那张本来又黑又瘦的脸此刻白得吓人,“新安江下流决堤,淳安全县的良田再次遭遇威胁!”
胡宗宪霍地站了起来,拿书的左手一抖,书本掉落在地,脸色一如此时的天气,黑得可怕,愤怒和震惊使他几难遏制火气,带着抹颤音道:“朝廷修堤的专款不是拨下来了吗,如何还是决堤了?”
鲁则仕皱了皱眉,道:“部堂,淳安累年水患,按下官看来,真正需要治理的并非河道。”
“那是什么?”
“官场。”
胡宗宪目光一转,落向湿漉漉的鲁则仕,烦躁地吐了口气,道:“今年修堤之事是哪个在主抓的?”
鲁则仕道:“数日前,我就把修堤的专款拨了下去,由淳安县丞姚顺谦主抓,可就在决堤的前三天,姚顺谦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胡宗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淳安新任知县尚未到任,县丞便是一县之代理父母官,如何就消失了呢?”
“这个我也不知晓。”鲁则仕道,“鄢宪台已经赶去淳安了,相信过两天就会有答案。不过,当务之急是如何赈灾。”
赈灾,又是赈灾!年年水患,年年赈灾,年年都是老一套,几乎每年一到雨季,浙江所有官员都会为此忙得团团乱转,如何就治理不好了?看来鲁则仕说得没错,真正为害浙江的不是水患,而是官患。
“混账!”胡宗宪终于遏制不住地发火了,“给我查,无论涉及哪一级的官员,给我一查到底。为官者连百姓的生死之事都不管不顾,这种人不管有没有贪都该死!”
“下官……”
胡宗宪冷冷瞟了他一眼,看出了他脸上的为难之色。这样的脸色胡宗宪见得太多了,每次涉及官僚内部的利益,涉及同僚之间的事情时,大多数官员都会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换在平时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去做,说到底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圈子,每个圈子都会有固定的存在法则,一旦将之打破了,便是惊天动地的事。可这一次他无法再熟视无睹,一个人可以有贪念,但不能贪婪到泯灭人性,为了一己的私利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蝼蚁。况且这次朝廷明确表示了,要在淳安肃贪,那就更加不能放任。
“说!”胡宗宪霍地厉喝了一声,实际上他是想以这样的一种威吓,阻止鲁则仕说情,或者是排除他心头的顾虑。不想鲁则仕看着他,兀自说道:“有一件事,下官不得不说,在淳安县丞姚顺谦消失的那几日,胡公子正好也在淳安。”
什么叫正好也在淳安?胡宗宪的表情倏地如被雷击了一样,脸色铁青,左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说!”胡宗宪是了解他儿子的,这不是巧合,如果姚顺谦失踪真与他儿子有关系的话,此事必非同小可,因此说话时,不免带了一丝慌张和不安。
“是。”鲁则仕应了一声,继道,“据下官得知的消息,公子曾与姚顺谦见过几面,且在淳安县的洪福酒楼喝过酒。”
“胡桂奇今在何处?”
“尚在淳安。”鲁则仕因揣摩不透胡宗宪的意思,言语变得小心起来,“那么下官……”
“查!”胡宗宪直接下了命令,“给我查,一查到底!”
鲁则仕微微愣了一下,心想万一查到你自己头上来了呢?可转念一想,既然朝廷有意反贪,不管是真查还是假查,都得一级一级查下去。现在的问题是,胡宗宪是想真查还是假查呢?思忖间,鲁则仕往他脸上瞟了一眼,见他的脸生冷如铁,不敢再问,躬身退将出来,至门口时,一弯腰扎入了倾盆的大雨中。
胡宗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喟然一叹,风雨已至,哪个能在这场暴风雨中独善其身,安然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