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归还是下了,今年的汛期比往年来得早,连日的蓄势之后,这场风雨来得特别猛烈,风卷云走,暴雨如注,只一会儿工夫,路上就积水横流,混沌的水带着泥泞往低处流,于洼地积成了河,哗哗地淌。一天过后,山上的水便已往县境的河里灌。一旦水量超过河堤的承受能力,就是灾难的开始。
年年都是如此。淳安的百姓皆知灾难即将来临,人心惶惶,各地乡绅或是百姓代表,纷纷冒雨往衙门请愿,动员修堤的告示不是已然发布了吗?应及时行动起来,哪怕是日夜抢修,也要加固河堤,阻止灾难发生。
百姓急,县里的各级官吏更是心急如焚。在这关键的时候,姚顺谦居然不见了!
典史冯全带着衙役,找遍了县里所有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去地下找了,可还是不见姚顺谦的踪影。
“不会出事了吧?”冯全一脸惊恐地看着魏晋,不然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如何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魏晋问道:“去严州府的人回来了没有?”
“回了。”冯全道,“回话说姚老爷没有去过严州。”
魏晋像是听到了生平最为荒唐之事,不可思议地看着冯全,“没去过?”他记得两日之前,他们离别之时,姚顺谦分明支了五万两银子去严州府打点,怎会没去过?
冯全道:“严州府是如此回的话。”
是严州府方面在撒谎吗?不会,堂堂知府,正四品的地方大员,没有理由为了五万两银子让一个人消失。任何一个有官场经验的人都不会如此干……魏晋想不出姚顺谦因何消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出事了;眼下大雨已至,灾情如火,等是等不得的,咬了咬牙,道:“乡绅和百姓代表还在衙门里吗?”
“在的。”冯全道,“被我安排在了门房里。”
“走!”魏晋转身奔入雨里,“通知乡亲们,修堤!”
冯全毕竟只是个无品无衔的典史,听了魏晋的话,心下打鼓,边追在后面跑,边道:“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不然如何?”魏晋回头眯着眼喊,“等着淳安再次被淹吗?”
“魏主簿……”冯全抢上两步,拉住了魏晋的袖子,“我本是一介小吏,不该插嘴,可毕竟同僚这么些年,有些话若是不说,憋着难受。”
魏晋停下脚步,他人本就瘦,被雨一淋,衣袍贴身,更见消瘦,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说吧!”
“去年雨季,赖老爷被革职。今年雨季,姚大人不见了。这……”冯全激动地道,“这是巧合吗?”
魏晋看着眼前这位五大三粗地大汉子,顿时愣住了,是啊,这是巧合吗?如果说姚顺谦的突然消失,与赖文川被革职一样,是权力的力量在作祟,那么他此时强自出头去治水修堤,是否就是在往死路上奔?
魏晋打了个寒战,面对生死,谁都会犹豫,而且前面出事的都是县里的一把手、二把手,他一个小小主簿,即便是前赴后继为此付出了性命,于事何补?
魏晋的脚步一挪,慢慢地走回了衙门里面,在衙门的走廊上留下一长串凌乱而沉重的脚印。冯全看着这一串脚印,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也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地陪在魏晋身边。
外面的雨兀自哗啦啦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打在石板、屋顶、树梢上,汇作一片复杂而庞大的声浪,直往耳朵里钻。然而此时的雨声,在魏晋和冯全两人耳里听来,已非雨声,而是夺命的乐章。
雨天的夜幕拉得特别早,未申交际时,便黑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雨帘,模糊了山河,乱了人心。
大雨里,一位彪形大汉撑着把伞,急跑过来,到了堂里,他把伞一扔,扬眉喊道:“出事了!”
“死人了吗,急成这般模样?”来者乃是衙门里的捕头戴孝义,平素就莽莽撞撞的,此时草木皆兵,这一喊着实把魏晋和冯全两人吓了一跳。冯全把环目一瞪,没好气地道:“有屁快放!”
“百姓都跪在衙门外请愿!”戴孝义手指着外面如注的大雨,“人越来越多,这……这么下去是要出事的。”
“什么?”魏晋吃惊地看着外面的雨,急得跺了跺脚,“真是要了命了,去看看!”说话间,就往外走。冯全朝戴孝义使了个眼色。戴孝义急忙拾起刚才被他扔在地上的伞,赶上去给魏晋遮雨。魏晋一把推开雨伞,“老百姓还在雨中跪着,给我打什么伞。如此大的雨,哪个有本事不湿身?”
戴孝义没来由地被一通好骂,索性把那伞扔了,冒雨而行。冯全愣了一下,是啊,这么大的雨,哪个有本事不湿身呢?也跟着钻入雨中。
及至衙署门前,看到白茫茫的雨里跪了黑压压一地的百姓,魏晋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倏地一阵战栗,铁青色的脸上滴着雨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抖动着,慢慢地亦溢出水来。
还有什么比眼前的场景更加令人震撼,还有什么比下跪更为卑微,可是还有什么比生存更为重要?为了活下去,为了昔年的噩梦不在今年重演,他们放弃尊严,集体请愿,希望官府念苍生疾苦,播种耕耘不易,保他们的良田及作物不失。
面对此情此景,还有什么理由退却,莫非你的一己之安危贵得过全县百姓的生计吗?
“乡亲们!”魏晋霍地破口大喊,泪水也随着这一声喊潸然而下,“都起来,去修堤!”
众百姓一声高呼,纷纷起身。魏晋回头朝冯全、戴孝义吩咐道:“从今晚起,县里各级官吏均不得告假,直到修固河堤,洪水过去为止!”
“青天大老爷啊……”一位年长的老者,在大雨里眯着眼喊了一声,而后在县衙门的安排下带着众人连夜前去修堤。
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角落处出现了一条人影,孤独而落寞,全身都被雨打湿了,头发和衣物在雨水的冲击下皆往下垂,像极了一条落水的孤魂。
是的,孤魂。飘来荡去,无处着落。在看着当前这一幕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脸上越发的落寞了。
从赖文川处回来后,徐渭本想于次日便去找姚顺谦,那本田册太重要了,他如今的心情好比当初鄢懋卿要去见韦德正探探底一样,恨不得马上就去把姚顺谦拉到面前来,问他那本田册到底涉及哪一级人物。
赖文川自然是不肯说的,徐渭亦理解他的担忧。那田册虽然是赖文川亲手所造,可它是有别于县衙现存之田册的,乃是揭开诡田案,甚至能让韦光正伏法的重要证据。如今那证据放在了别人手里,他岂能轻易信口开河?
原以为赖文川不说亦无大碍,反正姚顺谦就在身边,一问便知。次日,他将与赖文川见面的情形,向鄢懋卿报告了后,便差人去寻姚顺谦。哪承想差役回来说,姚顺谦已然出门,据衙门的人说是去了严州府。
徐渭心里虽急,但也只好等姚顺谦回来,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姚顺谦居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此消息传来,饶是徐渭老谋深算,亦难遏制住惊恐之意,脸色煞白。他刚刚得知田册一事,拥有田册之人便消失了,是谁让他消失的?哪个有此胆子,有此能量,可以让朝廷官员随时失踪?是严州府,韦德正,还是……
徐渭的身子倏地惊了一下,他记得姚顺谦曾秘密去见过胡部堂的公子胡桂奇,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会不会……
徐渭不敢再往下想,抬头往外面望了一眼,大雨如注,灾难真的要来了!
“先生……”鄢懋卿亦感到了不安,风雨已至,再不动手什么都晚了,“如果再束手束脚,一旦淳安再出现洪灾,皇上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我先去把韦德正控制起来再说。”
按照徐渭原来的设想,凭借鄢懋卿这柄利剑,可在淳安所向披靡,现在看来有点想当然耳,万一这一剑挥出去,劈到了自个儿的脚,如何收场?
“去叫胡桂奇来。”徐渭摇了摇手,似乎是直接在给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下命令,“在下要先见见他。”
鄢懋卿倒也不在意,这位大才子连胡宗宪都未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他这个外人呢?随即似猜到了什么,“他……”
徐渭又摇了摇手,慎重地道:“在见过胡公子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鄢懋卿望了眼漆黑的夜里如注的大雨,叫了底下的人进来,吩咐去请胡桂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