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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像霭理士(Havelock Ellis)在本书第三章里所讨论到的种切,译者是一个对于性的问题很早就感觉到兴趣的人,既感觉到兴趣,就不能不觅取满足这种兴趣的方法;在三十年前的环境里,向父母发问是不行的,找老师请教也是不行的,小同学们闲话,虽时常涉及这个问题,但偶有闻见,也是支离破碎的一些,足以激发更大的好奇心,而不足以满足正在发展中的知情两方面的欲望。

当时只有一条可以走的路,就是找书看,并且还不能冠冕堂皇地看,而必须偷看;所偷看的,不用说,十之八九是性爱的说部,而十之一二包括性爱的图画。记得在10岁前后到20岁光景,这一类的东西着实看得不少。性爱的说部与图画也许有些哲学、道德以及艺术的意义,至于科学的价值,则可以说等于零。

在这个时期里,译者所看到的唯一有些科学价值的作品是一个日本医师所做的一本关于性卫生的书,那是先君因赴日本考察之便带回来的。译者那时候大概是12岁,先君也看到译者在那里看,并且很开明地加以鼓励,说这是青年人应当看而童年人不妨看的一本书。先君的这样一个态度,对于译者后来的性的发育以及性的观念,有很大的甄陶的力量,这在译者后来的《性的教育》一本译稿里,曾一度加以论及,认为是最值得感谢与纪念的。

译者最初和霭理士的作品发生接触是在1920年,那时译者是20岁,正在清华学校高等科肄业。在清华当时就比较很丰富的藏书里,译者发现了霭氏的六大本《性心理学研究录》(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当时全书共六册,后来到1928年,霭氏又增辑了一本第七册)。不过这部书在那时的学校环境里还是一部不公开的书,平时封锁在书库以外的一间小屋里,只有教师和校医可以问津,所以费了不少的周章以后,才逐本地借阅了一遍。别的同学知道以后,当然也有向译者辗转借看的。但大概都没有译者那样的看得完全。青年人处此境地,自不免有几分自豪,甚至有以小权威自居的心理。当时也确乎有不少的同学就自动恋和同性恋一类个人的问题向译者讨教,译者也很不客气地就所知逐一加以解答。至今思之,真不免哑然失笑!

又过了一二年,译者又有机会初次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论和此论所内含的性发育论发生接触。记得当时读到的他的第一本书是《精神分析导论》(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不用说,也是在书库里自由搜索的一个收获。同时,因为译者一向喜欢看稗官野史,于是又发现了明代末叶的一个奇女子,叫作冯小青,经与弗氏的学说一度对照以后,立时觉察她是所谓影恋(见下文第三章第六节)的绝妙的例子,于是就借了梁任公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班上责缴报告的机会,写了一篇《冯小青考》。译者出国游学后,曾经把它寄交商务印书馆的《妇女杂志》一度发表;后来归国,又把它扩充成一本小书,交新月书店出版,易名为《小青的分析》,再版时又改称《冯小青》,现归商务印书馆。这是译者对于性问题的第一次的研究尝试,所以敢在此一提。这一次的尝试事实上和霭理士没有关系,霭氏关于影恋的一篇论文发表得很迟,我们在《研究录》第七辑里才见到它。不过见到以后,译者也曾把霭氏的理论和小青的实例彼此参证,倒也没有发现什么抵触就是了。

译者游学和游学归来后最初的几年里,因为忙着许多别的题目的研习,没有能在性的问题上继续用什么功夫。固然,所谓别的题目,也大都不出人文生物学的范围,而和性的问题多少有些牵连的关系。不用说,和霭理士也不免增加了好几分的契阔。不过,在这时期里,契阔则有之,忘怀则没有。至少有三件小事可以作证。(一)断断续续地阅读过好几种霭氏的其他的作品,其中至少有两种是和性的问题有直接关系的,一是《社会卫生的任务》(The Task of Social Hygiene),一是《男与女》(Man and Woman)。(二)在有一个时候,有一位以“性学家”自居的人,一面发挥他自己的“性的学说”,一面却利用霭氏做幌子,一面口口声声宣传要翻译霭氏的六七大本《研究录》,一面却在编印不知从何处张罗来的若干个人的性经验,究属是否真实,谁也不得而知;和这种迹近庸医的“学者”原是犯不着争辩的,但到忍无可忍的时候,译者也曾经发表过一篇驳斥他的稿子。(三)霭氏在这时候已经是一个70岁上下的人,学成名就,不但在性心理学上是一个最大的权威,在人生哲学与文艺批评的范围以内,也有很大的贡献,美国批评家孟根(H. L. Mencken)甚至于称他为“最文明的英国人”(“the most civilized Englishman”)。所以在这几年里,坊间出版的霭氏的传记至少有两种,其中有一种译者是特地购读过的;抗战以后,书剑飘零,如今虽连书名与作者都记不起来,但当时曾经在《中国评论周报》(The China Critic)上写过一篇稿子,来表示我个人对于霭氏人格的敬慕,叫作《人文主义者的霭理士》(Havelock Ellis as A Humanist)。

译者并不认识霭氏,也始终不曾和他通过信;但二十年来,总觉得对他要尽我所能尽的一些心力,总好像暗地里向他许过一个愿似的。以前学问的授受,有所谓私淑的一种,这大概是一种私淑的心理罢。至于译者所许的愿,当然也是一般私淑的门弟子所共有的,就是想把私淑所得,纵不能加以发扬光大,也应当做一些传译的工作。七大本的《研究录》,价值虽大,翻译是不容易的,事实上也似乎是无需的,因为,有到可以读这全部《研究录》的学力的人,大抵也懂得英文,无须传译;也因为,《研究录》是一种细针密缕的作品,最适宜于阅读与参考的人是医师、心理学者和其他有关系的学术专家,对于一般的读者,总嫌过于冗长,过于烦琐。上文所提的那位“性学家”就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否则他决不会把他想翻译这部书的宏愿轻易发表出来。

不过七册之中,第六册或第六辑是比较例外的。它的内容固然是和其他诸辑一样的冗长烦琐,但题材不同,每一篇论文都代表着性与社会的关系的一个方面,即在一般的读者也一定会感觉到不少的兴趣。所以在1934年的春季,译者特地选译了两篇,《性的教育》与《性的道德》,每篇成一本小书,交由上海青年协会书局出版。以此比霭氏的等身的著作,可以说是腋之于裘,勺水之于沧海,但历年私许的愿,总算是还了一些了。

译者在翻译这两篇论文的时候,时常联想到以至于抱怨着,霭氏为什么不另写一本比较尽人可读的性心理学,一面把《研究录》的内容择要再介绍一过,一面把《研究录》问世以后二十年里这门学问所已获得的新进步补叙进去。原来在这二十年里,性心理学有过不少的发展,而此种发展又不止一方面:一是由于精神分析学派的继续的努力;二是人类学中所谓功能学派对于比较单纯民族性的生活的调查与研究;三是医学界对于个人性生活的统计的搜集与分析。这三方面的发展霭氏本人虽没有直接参加,但霭氏对于它们多少都有几分启发与感召的影响,并且始终曾经极关切地加以注视。

其实译者在作这种想望的时候,霭氏已经写好了这样的一本书,题目就叫作《性心理学》(Psychology of Sex),并且在英美的出版界已经流行了一年之久!中国坊间对于西文原版书的运售是一向落后的,教科书如此,非教科用的一般课余或业余的读物尤其如此,所以一直等到1934年秋,译者到清华大学任教,才看到这本新书,那时候它和世人相见已经快有两年的历史了。

译者多年来许下的愿到此该可以比较畅快地还一下了。还愿的心早就有,还愿的心力自问也不太缺乏,如今还愿的方式也有了着落,但是还愿的机缘与时间却还未到。教读生涯本来比较清闲,但加上一些学校的行政,一些零星研究与写作的需要,荏苒六七年间,也就无暇及此。一直到抗战军兴,学校播迁,零星研究既少资料,短篇写作又乏题材,于是又想到了霭氏的这本《性心理学》,译事于1939年11月13日开始,至1941年11月27日竣事,两年之间,时作时辍,有间断到三个月以上的,但最后总算是完卷了。记得霭氏在《研究录》第六辑的跋里,第一句就引一位诗人的话说:“天生了我要我做的工作现在是完成了。”(“The work that I was born to do is done.”)译者不敏,至少也不妨说:“我二十年来记挂着的一个愿现在算是还了!”

《性心理学》原书包括序文一篇,自绪论至结论凡八章,除绪论不分节外,每章分两节至十节不等,名词注释一篇,最后是索引。索引照例未译,名词注释分别见正文中,未另译;序文最后三段未译,原因见译者附注,其余全部照译,丝毫没有删节。

译笔用语体文,于前辈所持的信、达、雅三原则,自力求其不相违背。译者素不喜所谓欧化语体,所以也力求避免。译者以为一种译本,应当使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感觉到他是在读一本中国书,和原文的中国书分不出来,越是分不出来,便越见得译笔的高明。往年译者摘译美国人文地理学家亨丁顿(Ellsworth Huntington)的《种族的品性》(The Character of Races)和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Smith)的《中国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今均辑入《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书中),后来译《性的教育》与《性的道德》两文,也力求不违反这样一个旨趣。至于这一旨趣究属对不对,是要请读者及其他做译事的人加以评论的。

本书约三十四万言,其中约十万言是注和附录。注分三种。一是霭氏原注,占十分之一不足。二是霭氏所引用的书目。这又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见于《性心理学》原书的,比较的很简略,一部分则见于《研究录》,由译者就可以查明的查明辑入。这第二种注约占十分之二。三是中国的文献与习惯中所流传的关于性的见解与事例,所占当在十分之七以上。这当然是就译者浏览与闻见所及斟酌辑录,意在与原文相互发明,或彼此印证,也所以表示前人对于性的问题也未尝不多方注意,所欠缺的不过是有系统的研究罢了。关于同性恋,资料较多,若完全放入注中,颇嫌其分量不称,所以又做了一个附录。

霭氏于去年作古,他的自传《我的生平》(My Life),也于去年出版。译者于去年九月杪就从友人处借到这本书,读完以后,还留下一些笔记,准备替他做篇小传,附在本书后面。但是不幸得很,这一部分的笔记,后来在路南石林之游的旅途中全部失落,原书又已交还友人,如今远在几千里外,一时无法再度借读,补此缺憾!今目录附录中虽列有《霭理士传略》一目,恐最早需再版时才有兑现的机会。

1941年12月,潘光旦 MXpUBqLW4jfqTDAjLGZNBdYO0anpxq2OMy3vhyAygw94SmJUQ/diKvPMFes2Fl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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