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瀚的时间荒野,一团小小的身影蹲坐在一块石头上。这里的物质,有的是幻象,有的却是实体。璀璨星球的光芒在后方,面前还有落日的景观,夕阳的余晖映照着,留下最温柔的亮色。
那是可以托运外界被遣送来的异能者的通道,就跟人类世界的机场托运功能一样。
当有人呈飘浮状经过,这个小人影会仔细凝望,然后仍然是微微失望。
另外一个小孩已经观察了她一段时间。
这个小人影是一个很小的女孩。
观察者,是小慎。
只有小慎最自由,可以在时间荒野寻觅穿梭。时间长了,他对这里都很熟悉了。
女孩有小孩子的身体和面孔,却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小慎问。
女孩听到声音,扭头看,却只有飞来飞去的物体,没见到任何人。
是谁?谁在问她?
“我在上面!”声音很清脆,带着稚气。小慎飘移下来。刚才他是倒立的姿态。
“你很眼熟哦!”女孩仰头,与小慎照面,“我是不是见过你?我们以前没有说过话吧?”
女孩有安静可爱的面孔,头发被一根简单的彩色丝带绑着,但是衣服已经有许多破烂的地方。
“是的吧!我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你。”小慎说,“不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我也想不起了。”女孩回答。
“那你自己记得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吗?”小慎问。
女孩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慎,你呢?”小慎看见女孩倒回来,和自己并排坐下。
她回答:“司宇宙!”
云彩从天边翻涌而来,这个名字像一个魔咒,渐渐地汇聚到司宇宙的身边。
小慎打量着她,觉得女孩实在很像是外国人,瞳孔颜色、肤色、发色,隐隐约约有一点异国血统的基因表现。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大约不到八岁的样子,但是呢,眼神却很成熟。
女孩叹气,“我的名字,妈妈说是纪念一个人,我的爸爸。”
“这个名字很特别。”
司宇宙在空中转个身,原本聚集的云彩又被风吹散了。
她看定一个方向,陷入沉思。
小慎不愿意打扰她,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良久,女孩开口说话。
“爸爸一直很生气,还会怒气冲冲,要打人的样子。”回忆起过去,女孩露出惊恐的神情,似乎陷入梦魇,“我很想念我的妈妈,但是见不到她了。”
“我来猜猜看。”小慎眯起眼睛,“你妈妈纪念的那个人,一定是外国人,而且,名字里有‘宇宙’这个单词,可能是你妈妈的初恋情人,后来你爸爸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听到你的名字就不高兴。或者,就连你爸爸,可能也有问题。”
“你是想说,也许我爸爸不是我真正的爸爸,对吧?你说话不像小孩子。”司宇宙评价小慎,露出冷静的表情,其实她的表情也不像小孩子。
小慎不置可否。确实,他在时间荒野见过那么多异能者,听说过太多故事,他也不可能再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幼稚。何况,他怎么会是小孩子?
小慎说:“那你也不像。”
“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
小慎惊异,“但你明明最多八岁的样子!”他问,“你的异能是长不大?”
“嗯,对。小时候,爸妈总是吵架,我在旁边听着,头都晕了。他们怎么就那么罗唆,那么讨厌?我就干脆不管他们了,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也不想出去。”司宇宙说。
小慎对这个小女孩,不,大女孩,还有她的异能很好奇,没有打岔,安静地听她讲。
困在时间荒野的人都喜欢跟人说话。小慎想起最近新来的那个龙牧,也是闲得快变成话痨了。
“我在房间里很无聊,很无聊,开始会看看窗外,鸟啊,天空啊,或者抱抱我的玩具。后来,我趁着爸妈不在家的时候,翻翻找找,找出了一个小纸包,捏起来是冰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司宇宙陷入回忆,停下来。
“那是什么?”小慎心想,这个司宇宙还很会讲故事。
“我打开纸包,是刀片,很锋利,雪亮的。我猜是爸爸刮胡子用的。就这样,不小心的情况下,我把自己给割伤了。”司宇宙眉头皱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小慎觉得感同身受,自己的皮肤也好像被割破一样。
“不过只是小伤口,出了一点点血,很快就凝固,结痂了。我把刀片拿走,藏在自己房间的隐蔽位置。爸爸一直没发现。”
“你拿刀片做什么?”小慎胡思乱想起来,不会是想杀人,或者实在不开心父母不和,想要割脉吧自杀?
“不对。不是的。”司宇宙似乎看穿小慎的心思,“后来,我把刀片又拿出来玩,当然也是爸妈不在家的时候,碰到手指,又割破了。我只是觉得,有一点点好玩,还有一种挺开心的感觉。我就开始常常这样做了。爸妈都没发现,他们只顾着他们的事情。”她微微一笑,“只有他注意到了。”
“他?他是谁?”小慎很敏感地猜测。
“他啊,他是我的小伙伴。”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司宇宙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微笑。那是很遥远的甜蜜记忆了。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和他一起玩。我的个性比较古怪吧,别的同龄人不爱和我一起玩。尤其是女孩们,我特别受到她们的排挤。
“我还记得,我很想跟那些女孩一起玩。她们在放学后,约在乐器教室后面的一块草皮上,玩起跳格子。谁最先单腿跳到终点,谁就胜利了。奖品是大家共同集资零花钱买的一盒草莓奶油冰激凌。
“我也很喜欢那种冰激凌,也很想和她们一起跳格子。但她们推开我,把我一下子推到地上。我很想哭,又哭不出来。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那些女孩们骂我丑八怪,说我家里的人有毛病。我这才知道,爸妈的事情都在邻居私下的流言蜚语里传遍了,也连累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等那几个女孩走远了,才敢哭出来。结果,我闻到了一股香味。”
小慎很聪明地猜到了,“是那个小伙伴买给你的冰激凌。”
“对,就是他买给我的。他也蹲在地上,把冰激凌递给我。我当时不知道怎么谢谢他,就问他,为什么买冰激凌给我。他说,没有原因。怎么会没有原因呢?我回头想明白了。他喜欢我。”司宇宙脸上的微笑越发甜蜜。散开的云彩又聚拢,映照着她的脸,红红的,也像草莓一般。小慎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然后我们就熟悉了。我吃了一半冰激凌,还给他。他说他就是特意买给我的,让我都吃完。我就坐在地上吃完了冰激凌,心情也变好了。他拉我起身,我们一起去一个露天水池的喷泉旁边,借着喷泉洗手。我洗掉了手上黏糊糊的冰激凌,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放。他也就这样让我拉着,带着我回家。在家门口,他才掰开我的手,跟我说明天见。我一直记得,他比我大几岁,穿的是衬衫。我叫他贝壳。
“再后来,我爸妈常常不在家,我就偷偷邀他来我家。我们当时都很小,只是一起写作业,看一会儿电视。他学习很用功,写完作业,他就出门带着我一起逛夜市,我也跟着去。夜市特别热闹,城市里那么多小摊贩,摆出各种各样的小吃。我们也没有吃多少,但是好开心。我和他在一起,像多了一个哥哥。”
听到这里,小慎意味深长地笑了。
司宇宙很明白小慎为什么笑,她干脆一口承认:“后来,我知道自己喜欢他。那天,他还是趁我爸妈不在家来找我。我想给他切一点水果,但被刀划伤了手指。我当时太小了。我觉得痛,就叫了一声。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自己的伤口在痊愈。
“他来给我找创可贴,其实伤口就已经好了,只剩表面上一点血。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次,每次我都眼睁睁看着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愈合。我含混地告诉他,都是不小心受伤了,比如被崭新的书的纸页呀,打碎的玻璃什么的。开始他没怀疑,渐渐地,我发现,旧伤痕都好了,每次的新鲜伤痕,一分钟不到,就愈合完毕。一点痕迹也没有。我觉得好得意。
“有一天,跟他在一起玩的时候,我被树枝擦破皮肤,他还紧张得要命,说赶紧去医院。结果,他目睹了我的伤口愈合的过程。他惊呆了。我也不怕被他发现这个秘密,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说到这里,眼泪从司宇宙眼里滑落。她带着惆怅,露出怀念的微笑。
“确实很奇怪。你有痊愈异能啊!”小慎说。
“不,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第二天我又见到贝壳的时候,他的样子很奇怪。我们在一起吃棉花糖,那是在学校的侧门,他忽然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然后说起梦话。我走近,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我很紧张,以为他生病了,在做噩梦。我摇晃着他,叫道,贝壳,你醒一醒,我陪你去看医生。”
听到这里,小慎再也压抑不住害怕,意识到这个贝壳大概是什么人了。
司宇宙不再流泪,而是定定地看着远方,眼神空洞,“当时他说,去吧,去吧,到时间荒野去。就像是我惹他生气了,他再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玩了。我吓到了,站着,一动不动。”
小慎听到这儿,紧张起来。他意识到,好像触及了某种真相。
司宇宙继续慢慢说下去,“他的眼睛还闭着,忽然坐起来,大喊,去吧!然后我忽然像是坠落到大海一样,我坐的地方变成了船,飘飘荡荡的。”她看着小慎说,“于是我就在那一瞬间到了时间荒野,过了这么久,不知道怎么离开,不知道怎么回家。”
“你遇到清异师了。后来呢?你的家里人,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司宇宙却露出奇妙的表情,如水彩沉淀在宣纸上,“这也没什么,说不定,找不到我,我的父母就开始担心我了,反而不会吵架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贝壳,我很喜欢他呢!”
“贝壳是清异师,就是他放逐你的。”
“我一点也不恨他呀!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到了这里,很奇怪,我再也没长大了。不过也好,我才不喜欢长大。”司宇宙笑了,最后一缕夕阳光线消失在她面孔上,时间荒野也陷入黑暗,然后群星璀璨,上下颠倒,缓慢地旋转着。
“我走了。你的故事,很好听。我该回家了。”小慎起身。
“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小慎摇头,“时间荒野万物失衡,无比广阔,大家流散不定,彼此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光年距离。除非你到容身之所去。”
“这个地方我听说过,但那里不自由,而且空间有限,据说还在对抗什么人。我还是喜欢在外面的感觉。人生有得有失,唯有一并接受,反而快乐一点。”
小慎哑口无言。司宇宙幼稚的面孔与成熟的语调反差太大了。
她微笑着向他道别,“谢谢你听我说话。”
两个人各自散开,如同乘坐反方向的波音飞机,很快就与对方隔开遥远距离。
小慎原路返回,一路琢磨着,司宇宙的异能应该不只是愈合伤口。这个女孩很奇特,哪怕是在一群异能者当中,她也让他印象深刻。
他回到容身之所,在入口处,他看见一个陌生女子先进去了。
“我曾经听说过时间荒野,觉得很恐怖,却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容身之所。”年轻女子脸色苍白,精致的妆容花掉了,身上的职业套裙也已经凌乱,看得出来,她经过了一场恶斗。
“小慎你跑到哪里去了?差一点她就迷路了。”龙牧轻敲小慎的头。
小慎很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他可不喜欢龙牧摆出的前辈或是哥哥的姿态。
“我去哪里,跟你没关系,既然她可以找到容身之所,干吗要我带路?”
“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嫁给我喜欢的男孩。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鬼能力,要被送到这里?”这个年轻女子哭泣起来。
渐渐地,她越哭越伤心,眼泪如清澈泉水流淌不息。
叶幸的表情却是怔怔的,她太了解这个女孩的悲伤。只不过,叶幸也习惯了,没有这个女孩此刻被强迫送离的剧烈痛苦。
叶幸总觉得,自己家的破裂,父亲的出走,很可能也跟所谓的清异师有关。
叶幸低头沉思,我有异能,我的母亲没有,父亲出走消失……难道父亲也被隔离,送到这个鬼地方了?
小慎经过叶幸身边,说道:“叶幸姐姐,我帮你送消息给你妈妈了,说你平安无事,现在在外地玩。”
“谢谢你。”叶幸这才回过神。
看着那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女生,叶幸叹气,她安慰道:“别难过了,现在我们要想办法回去……”
女生一边哭,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叶幸。就在一瞬间,叶幸读取了她最近的记忆。
就在这一刹那,叶幸觉得几乎像遭到晴天霹雳一样。
叶幸惊慌失措。她居然看见了高夏。
叶幸还不敢相信,再一次主动去看眼前女生的眼眸。一个影子自模糊的迷雾中越来越清晰。他面孔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构成完整的轮廓,那就是她最熟悉的高夏。
这下子龙牧傻眼了,因为叶幸也开始哭了。
他慌忙问:“怎么了?你们女孩可太爱哭了,有问题就讲出来,解决问题最重要啊!”
但他的安慰显然无济于事。叶幸读取女生的记忆,知道她叫宫栾,在来这里之前,跟高夏有过接触。
发生了什么事?
宫栾惊慌地说:“我遇到了一个人,跟他打了一场,一开始我完全占上风,可是突然之间,他好像有了神奇的力量,我抵挡不住,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就到了这里!”
“清异师对异能是免疫的。”M夫人开口了,“既然你使出了自己的异能,还被送到这里来,说明你遇到了清异师。”
黎蔷先前的困惑得以解答,但是……
她问:“那为什么我的未来之眼对龙牧无效?龙牧,你不会也是清异师吧?”
原本被容身之所收留的异能者陆续从二楼房间出来围观看热闹,听到这里,纷纷惊恐起来。
“也许是,也许不是!除了清异师,或许还有人例外。世界广大,难以一概而论。即便他是清异师,如果站在我们这边,也没有妨碍。”M夫人沉思一番,回答了大家的疑问,“我们真正的天敌不是清异师,而是X。现在,大体上容身之所已经聚集了所有异能里的强力类型。也许在日食之时,我们有机会见识到X的真面目。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正式宣战!”
“容身之所的存在,X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会一直放任它的存在呢?”龙牧总算暂时摆脱了嫌疑,争取主动,“我肯定我不是什么清异师。就算是,我也是你们的朋友。”
黎蔷看着聚集在一起的异能者,体会着“强力”的意思,她忽然看向自己的爷爷,“我爷爷也是强力异能者吧?所以他也被送到容身之所来了。”
“聪明的孩子!你说对了。”M夫人抚摸着黎蔷的头发,“你爷爷牵引雷电,那个叫宫栾的女孩能够控制风的力量。他们当中还有其他强大能力者,还有你和叶幸能洞悉过去与未来。你们的能力只是还没有得到最大发挥。清异师能够对异能者免疫,但无法抗拒团结起来的异能。”
“您的意思是,他们会斗争?出演时间荒野版的《X—Man》?”龙牧捏着自己的下巴,说明道,“这是一部很多年前的著名电影。”
“我没有看过,所以不知道剧情。我离开人类世界太久了,我只知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拥有的能力履行使命。”M夫人笑了,“好了,孩子们,已经为你们安排好房间,去休息吧!”
容身之所的日常运行一如最普通的人类世界。每个人的房间都很简单,类似青年旅馆,配备有基本的洗漱用品,有一些书本壁画,却没有电视和电话,有也没用。
这里的物品都泛着微黄色泽,显出时间久远的痕迹。
大家的呼吸都变得均匀,陷入睡眠。
此刻,外面的世界,地球的南回归线以北,赤道以南,暮色笼罩,多数人按照生物钟规律,开始休息。
脚有些冰冷,寒冷的气候完全不像是一贯生活的城市。不断地走路。穿着靴子,越发沉重。
步入森林,又走出去,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落雪静止,白雪覆盖在大地上。
那是什么?走过去,扒开雪花,露出栩栩如生的面孔。仿佛一张黑白照片被用马赛克处理了眼部,但不影响整体的辨认。那是一个死亡了的女孩的脸,很年幼,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高夏豁然惊醒,满头大汗。
噩梦。
一切都不是想象,遇见的那个控制风力如锋利刀刃的女孩,是真的出现过。
天微微亮,高夏小心翼翼地出门。他要去那栋写字楼。
保安已经上班。
高夏上去打招呼:“你好,你还记得吗?我们昨天见过。”
是那个年轻的保安,暗恋着公司里的白领女郎宫栾。然而他怀疑地看着高夏说:“对不起,先生您找谁?我不认识您啊!”
“那宫栾你很熟悉啊!”高夏开始担忧。
“不认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保安满脸警惕,他觉得高夏是大脑神经错乱的不明分子。
高夏终于觉察到,一段记忆消失了,就连她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影响和痕迹都被删除了,在他人的记忆里也没有了。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叶幸,还有叶幸,为什么也没有任何回音?
他隐约觉察到,叶幸的事与自己也有密切关系,与手机里的陌生短信有关。
从这个公司找不到答案,他只能往回走。天空彻底明亮,日光耀眼。他的手臂忽然被拽住。
“大哥哥,要不要日食观测镜啊,好便宜的。”拦截高夏的是个小学生,胸口还有校徽。
“暑假在勤工俭学吗?”
“对啊!买一个吧,十五块钱。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呢。”
高夏掏钱,观测镜的腿柄是再生纸做的,镜框是银白色的一层塑料膜。路过报刊亭,挂着的周刊封面是醒目的日食专题文章,小号文字介绍观看步骤和使用说明。
一旦认知被确定,那么困惑就烟消云散。
那个与自己狭路相逢的女孩,宫栾,当时豁然飘起,驱动着空气,锐利地刮向自己,如果她的能力再强大一些,那么自己一定被她毁灭,想象一下都会不寒而栗。
但是,高夏准确地记得她的神情,那是比自己更加惊恐畏惧的眼神,仿若困兽做着垂死挣扎。
还有,那个依稀出现在父母谈话中的幼年遇到的女生,与其说是父母保有关于她的记忆,不如说,只有他才拥有真实的记忆,父母只不过是听到自己的陈述而已。
真实的记忆是什么样的?他使劲回想,却因为时间久远,无比模糊。
仿佛一瞬间大地震颤了一下,叶幸惊醒过来,才想起容身之所根本就不在地面上,哪里来的大地?
她拉开窗帘,可以看见远方瑰丽变幻的画面。所有看起来美好的事物,本质上未必那般美好。她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只知道睡不着了。
容身之所的居住者,其实都是暴力能量的异能者。他们是与X对抗的主力。自己呢?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仅仅可以窥探生命体的过去。黎蔷可以看见未来,即便无法改变,却可以甄别悲伤与幸运,在心理上做好准备。相形之下,自己的这点异能好像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叶幸打开房门。走廊很长,目之所及,一片白色,头顶是平面日光灯。
叶幸判断了一下。M夫人居住在楼下,黎蔷则在自己右边数过去第三个房间,然后回数过来是意识记忆混乱的黎爷爷,一眼就可以洞悉的龙牧在自己隔壁,小慎不知道住哪间房,其他人完全陌生。
找谁说说话呢?好像都不合适,除了黎蔷。
叶幸轻轻抬手,准备敲门,但门已经被打开了。她与黎蔷正面相对,感应再度涌起。两人的右眼与左眼,闪烁着涟漪般的色彩,周围泛出淡淡蓝光。
黎蔷一把将叶幸拉进房间。
“你也没睡啊!”叶幸问,“你知道我在门外?”
“我感应到了。”黎蔷坐在椅子上,脚不踩地,“你跟我一样吧,还没习惯短短几天时间,流落到这样的异常世界。”
叶幸点头,“可惜我们的异能对彼此无效,不然,就可以串联起各自掌握的过去与未来,寻找到契合之处泄露出的线索。M夫人说,我们都没有小慎的能力,进了时间荒野就无法出去。如果永远无法出去……”
“她应该预先告诉我们,而不是来了再告诉我们答案。”黎蔷有同感。
“但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早先知道,我们根本不会愿意来。”叶幸叹气,“我试图窥探M夫人的眼眸,但看见的只有容身之所制造出的记忆,截至我们到来。再往前的,就像她自己所说,遗失了。说不定那遗失的记忆当中,有重要的有用信息。”
黎蔷同意,“我总觉得,我们的过去之眼与未来之眼彼此是有联系的,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感应。现在,我们只有等着日食到来。还有爷爷,他已经年老糊涂了,我担心他根本不能够控制自己的雷电异能。”
“至少你爷爷在你身边……”叶幸抱住膝盖,沉默了。
还有高夏,原来,他是清异师。这是他对自己的过去之眼免疫的真正原因,叶幸苦笑。看样子,高夏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种身份。就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的极力隐瞒,所以才没有激发高夏的潜在职能。
无法克制的哀伤,浸泡着叶幸的心脏。在他单车后靠着他的背部,听着心跳,给自己买最喜欢吃的食物,从小时候起,寒暑假期,总在一起。夏季的冰激凌,冬天暖和的手掌体温——
若是如同最平凡的男生与女生,多么幸福——但,他遇见那个女孩宫栾,激发了他的职能,遣送宫栾到时间荒野。
一阵强烈的震动再次袭来,这次身体都摇晃了,黎蔷跌下椅子,因为反应快,没有摔倒。叶幸站起身,窗帘和窗户都在震颤,如同台风侵袭的海岸城市,隐约响起一声尖叫。
开门声音此起彼伏。走廊传来相互询问的人声,“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叶幸和黎蔷对看一眼,也从房间走出来。
一个温柔的女中音响起,是M夫人的声音,“大家不要惊慌。是新来的女孩做噩梦了,驱动了控制风的能力。我刚才已经探望她了。她平静多了。”
难怪,叶幸恍然领悟。
宁静恢复,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
“M夫人说过,我们的能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到最大。不知道,到极致那会是什么状况。”叶幸问黎蔷。
“谁知道?我对未来之眼的掌控,还是不够。其实我尝试着接触这些异能者,但是,他们都与人保持距离,甚至不抬头看我,大概也不愿意知道自己的未来,如果未来不可更改的话。只有几个人稍微接触时,我看见一些漂亮的如同烟火燃放的画面,不同角度的。”
“也许,我的极致是看见人类尽头。恒星坍塌,黑洞沦陷。失去太阳,地球也不再有生命。你的极致呢,也许是看见生命最初的诞生状态,那是过去的极致,一切记忆的开端。”黎蔷沉静地描述。
叶幸想象着画面,忽然感受到一种宁静。这个话题庞大辽阔,令自身个体的一切烦忧变得渺小。
生命诞生,繁衍不息,个体死去,群体长存。在地球这颗孤独星球上,亿万年来,发生着奇迹。
“日食快点来吧!”黎蔷喃喃地说。
高夏回到家中,电视里不断地告诉市民怎么观察日食天文现象,应该注意哪些要点,不要伤害到眼睛。父亲坐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说道:“回来了?你妈妈给你留了饭菜。”
高夏答应着,放下纸质观察镜。高夏的父亲留意到,“这个花了多少钱呀!”
“十五。”
“买得太贵了,其实就是一两块钱成本。哼,趁着热潮牟取暴利。以后别浪费钱。还不如自己当司机,开车去科技馆买。”
高夏忽然抬头,额头大脑的前叶如闪电照亮,丢开手里保鲜膜覆盖的饭盒,大步走到父亲身边,“您刚才说什么啊?”
父亲吓了一跳,还以为儿子跟自己闹脾气,“怎么,我说错了?”
“不是,我是问刚才您说的什么。”高夏压抑着急切,补充说明,“就是您刚才说的上一句话!”
“我说你以后别浪费钱啊!”
“浪费后面的那句……”
“自己开车?”
高夏几乎是飞奔回自己房间。
父亲一头雾水,“这孩子,怎么今天这么古怪?”
记忆如同沙子聚集……
没错。那个女孩的姓氏,就是司。高夏努力在大脑里寻觅,越过时光积累的障碍,进入记忆最深的仓库,却又被关在门外。只知道姓氏,名字呢?
那做过的梦,在半空的俯瞰,从最深的海底升起。
海边,一阵尖锐却并不刺耳的鸣叫破空而来。不,是从记忆里破空而来。是那个女孩吹动了贝壳,她不断走近,带着甜美的笑容,只有在他面前才呈现的笑容。
她的父亲很糟糕,她的家庭状况不好,她叫他贝壳。
关于她的所有记忆,一一被唤醒。
“司宇宙。”高夏念出这个名字,忽然觉得面颊上冰凉起来。
有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