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只在上世纪 |
第二章 |
最美的只在上世纪,却再没有你陪我记起。
回到家,发现我妈这次是真怒了,竟然把门从里面上了锁。在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敲了数次门之后,门内仍毫无动静,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旅行袋,暗骂了句他大爷的,最终也只能认命地搭电梯下楼,准备回老房子将就一晚。
说是老房子,其实是爸妈再婚之前爸爸从亲戚手里买来的一套二居室,房子不大,撑死五十平米,现在里面除了一地的杂物陪我过夜,指不定还能多出两只借宿的老鼠什么的。但看眼下我妈如此强硬的态度,大概我不去办理复学,她是不会放我进家门的。
思及此,我除了沮丧,还多少有些愧疚。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是我妈一手带大的,我生物学上的那个亲爹,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提供了一颗精子,其他的可以说是什么用都没有。我还念小学的时候人比较无知,热衷于一个“叫我爸是猪”的游戏,几乎让班里所有剽悍的异性指名道姓地慰问了他大爷的祖上。到后来我也就兴致索然了,直到某一天幡然醒悟,妈的,如果他是猪,我是不是也遗传了猪的基因?
此事之后,我果断决定再不提起他,就当他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可以忽略不计。
可我妈年轻时却没我洒脱,在我懵懵懂懂的小学时光里,她不遗余力地跟我灌输我亲爹是个人渣的事实,以至于后来,我完全没把他当成人,只当是个渣。
那天晚上睡在老房子的硬板床上,我稀里糊涂地想了很多往事,有不甚愉快的童年记忆,还有我妈倒霉了那么久终于走了好运遇到我现在这个好好先生的继父,更有我和唐熹微的无数陈芝麻烂谷子过往……
像是一枚细小的石子无意间投入平静的水面,我的心间一时波澜四起。
正式认识唐熹微是在幼儿园,我妈和她妈都是学校的老师,她妈教数学,我妈教语文。作为知识分子的子女,我们在三岁时就被先后送到幼儿园接受社会主义预备文化教育,无奈那时候幼儿园老师是按个头分班,我长得高,唐熹微却瘦瘦小小的样子,我们悲惨地被一面墙隔开,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weiwei”。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年多,我和唐熹微狭路相逢在接孩子放学的大队伍中。当年可能是门前聚集的父母太多,我们都没能第一时间找到自己的妈,而是在母上大人一声“weiwei”的呼唤下,才得以循着声源,激动地扑过去。
很显然,儿童是最最盲目的物种,就这样,我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唐熹微她妈的怀抱中,而正当我错愕之际,我就看见唐熹微也无辜地挤进了我娘的怀抱——我们扯平了。
那天两个年轻的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一通寒暄,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更早以前我就和世界上的另一个“weiwei”见过面。
那是我们的婴儿时期,妈妈抱着三个月的我去探望刚刚出生的唐熹微,她皱巴巴的小模样从此刻在我脑海中一个不被遗忘也不再被记起的区域,悄然无声地见证着这段孽缘的起始。
第二天大清早我是被楼下阿婆养的鸡给叫醒的,我觉得要抓狂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搬走的这段时间里,这栋老房子的楼下会变成变相的养鸡场!可不论如何,人已清醒了大半,要再睡估计也很困难,于是又翻了几个身后,我认命地下床洗漱,出门吃早饭。
我是在叼着油条,喝着豆浆的时候,开始隐隐觉得心虚的,昨夜裴子煜那张阴沉暴怒的脸在我眼前晃啊晃,晃得我一阵哆嗦。
这个神经病,不会在我走了以后,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到我家门口蹲点我吧?
我自认我没什么女性魅力,吓跑男人的本事倒是不少,可是裴子煜绝对是个被虐狂或者异类,要不怎么可能在那之后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面前,搅得我的生活鸡飞狗跳?
回想起来,我最温柔最像个小女生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遇见他之后的那一晚,要有多么病入膏肓的眼疾,才会想和我这个已经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女人继续折腾啊!
可想归想,我的侥幸心理还不足以说服自己完全无视他,又咬了半根油条,深吸一口气,我决定再去酒店走一趟。
可酒店前台告诉我,昨天313的客人已经连夜退房走了。
我愣了一下,旋即舒心地笑起来,前台小姐忽然又幽幽地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昨天那位先生走的时候说明天肯定会有个女生回来问他的消息,说到时候把这个东西交给她……我想,你就是那个女生吧?”
一定会回来?我的拳头不自觉攥紧了些,咬牙切齿地接过那个盒子:“那还真是……谢谢了。”
走出酒店,我随手招了辆出租车钻进去,开始拆那个盒子。
裴子煜的心思我从来猜不到,记忆中我们每一次交锋,他都没有真正动过怒,包括昨天,他也不过是冷着脸丢了一句对我来说不痛不痒的骂人话,关上了房间大门罢了。可就是因为这样,冥冥中我才感到害怕,我知道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都不一样,我看到的,每一个都是他,却也都不是他……
那个盒子已被我拆开大半,随着一阵颠簸掉出来的,是我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玉弥勒。
这块玉弥勒是爷爷送给我的,他说女孩子戴弥勒佛好,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好在哪里,他就已经去了。
从我出生到爷爷去世,我见过他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也就谈不上多有感情。而他的葬礼,也因为老家的人迷信,说我的属相犯冲,便不准我去参加。所以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得上。
我妈那天少有的跟我亲爹打了个电话,就这件事进行理论,最后我妈输给了他强大的歪理邪说,深深地看了我几眼,那就等日后再回去拜祭吧。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也就是自那时起,我意识到自己情感功能的某部分多少有些残废:视自己的亲爹如无物,亲爷爷过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而既然事实已成这样,无力更改,我想能留下什么东西做个念想也是好的,却没想到爷爷曾送我的这块玉弥勒竟突然丢了,还是丢在我狼狈的旅途中。
一开始我也怀疑过是不是裴子煜拾到了,但他每次找我,都没有提到这一出,我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他今天却借别人之手还给我,难道是突然想通了准备彻底跟我划清界限?
想到这里,我不禁雀跃地手都开始发抖,终于要摆脱这个大魔王了。
那之后裴子煜再没有联系我,我可谓过得神清气爽,虽然还是和我妈保持着冷战的状态,但她没有一激动换了老房子的锁,我也就十分感恩戴德,不再纠结是不是会突然被老鼠咬一口了。
躲在家里死命休息了一阵,我突然想起似乎有重要的事忘记办,思来想去,终于记起宋嘉当初给我打过的那个欠扁的电话。十九块是吧?我梁乐薇也不是食言的小气包,摸出电话调了号码拨过去,便听见电话另一头宋嘉慢条斯理的声音:“梁乐薇啊,什么事?”
我愣了下,这家伙,上次还恬不知耻地为了区区十九块跟我讨账,现在又装作一副“亲你找我吗有什么事哦”的淡漠姿态。
我握了握拳,假笑:“上次不是说饭钱还差十九块要报销吗?我眼下不正是给你打电话送钱的么……”
“这样啊。”宋嘉顿了顿,说:“我想起来了,正好我现在饿了,要不一起吃个饭,顺便你再把钱给我吧。”
多么自然的语调啊,多么合理的要求啊,我前所未有的为唐熹微和这个家伙早早分了手而感到庆幸,要知道,这家伙明明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嘛!
我和宋嘉约了临老房子最近的一家川菜馆见面。挂了电话,我换了一件T恤就往楼下狂奔,要是我晚到了一分钟,指不定宋嘉还会以什么名目折磨我,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哆嗦,难道我梁乐薇就这么背运,好不容易摆脱了阴魂不散的裴子煜,又迎来了腹黑到底的宋嘉?
还好我没有迟到。在我入座一分钟后,宋嘉也掐着时间走进了大门。
“你……这是才被打劫了?”望了我乱蓬蓬的头发和不算平整的衣衫,宋嘉蹦出了一句让我恨想抽他的话。
“当然没有,不过如果算上你的话,差不多也算是被打劫了吧,这个答案大哥你还满意吗?”我捋了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狠狠地白了宋嘉一眼。
宋嘉没答话,一边点菜一边看着我笑,不知道在笑个什么劲儿,搞得我很想破口大骂“你神经病”啊,可鉴于眼前这个人好歹也算个恩人,我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总算憋住了爆粗的欲望。
“还有半个月就开学了吧?”宋嘉换了个话题。
我“嗯”了一声。
刚“嗯”完,我就发现情况不妙了,我怎么忘了自己明明很怕吃鲫鱼这一茬呢?要知道每次吃,我都被卡得死去活来,最惨的一回还去过医院取刺,今天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宋嘉本来还在专注地扒饭,见我的表情骤然间变得十分扭曲,不禁打趣道:“怎么,提到开学你就这么激动啊?”
我嗓子痛得根本发不出声音,只知道拿一双眼睛瞪他,脸涨得通红。宋嘉顿了顿,终于意识过来,立即转头叫服务员:“麻烦倒半杯醋!快点!”
宋嘉把醋递过来的时候,我轻蔑地撇撇嘴:“怎么和我妈用一样的办法……”
“因为你妈和我一样,都是聪明人。”
依然恬不知耻的自恋,我白了他一眼,咕噜咕噜地灌了满嘴酸。
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小刺竟然慢慢被醋软化,乖乖地进了胃里,我连着喝了两杯白水,才干瘪瘪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宋嘉微微一笑,“我刚才是想跟你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们理工大学,似乎就在你们文学院的隔壁。”
望着宋嘉笑意渐深的脸,我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
从川菜馆出来,宋嘉强行要求送我回家,我找了和拒绝裴子煜一样的理由拒绝他,最终却被宋嘉无情地驳回:“我看你刚才付完账身上只剩不到五块钱了吧,怎么打车?”
我哽了哽,咬牙低下头:“那麻烦你了。”
我带着宋嘉一路回到我目前暂住的养鸡场大楼,青天白日里,那群鸡叫得十分欢畅,宋嘉看我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有些黑:“……我记得你早搬家了吧。”
虽然我和他算得上是初中同学,高中校友,但鬼知道,我们过去基本上没有任何交集,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结论,我们家已经不住在这里?
在我怀疑的目光中,宋嘉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记得和熹微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过来帮你搬家来着,现在应该是住在盛景对吧。”
又是唐熹微……我忽然无力地意识到,一个青梅的杀伤力,有时候远比无数个前男友还来得强大。
我尴尬地笑笑:“对哦,你们在一起过……不过我呢,暂时被我妈赶出来了,所以先滞留老房子,这边的鸡大概也是最近才养起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如果你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好。”宋嘉说。
“拜拜。”我神色恹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宋嘉竟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姿态,就好像在目送我一样。
我一个哆嗦,惊出一身冷汗,这家伙脑子没毛病吧。
回到家翻出一罐凉茶囫囵灌下,我才发现手机有一个未接,来自唐熹微,看时间,就在我进门前后没多久。我一向有点电话铃声恐惧症,所以手机从来都是调震动。这种坏习惯曾经被无数人批判过,其中首当其冲是顾斯彤和她对象,其次是我久未相见的死党向远哥哥。
每次给向远回电话,这个家伙都会捏腔拿调地表示:“哟哟哟,妹子你今个儿秋裤是穿了几条啊?是不是厚得让你感受不到哥哥我的一片深情了?”
我往往会翻个白眼,字正腔圆地回他一句:“滚蛋!”
但唐熹微不是向远,她不会跟向远一样吃饱了没事做,时常打个电话来只为叫我上厕所。我思虑了再三,还是按了回拨键。
短暂的忙音后,唐熹微熟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喂,乐薇……刚才我看到你和一个很像宋嘉的人走在一起……那你们现在是真的在一起了?”
对于唐熹微表述全无错误,语义却很隐晦的话,我咀嚼了半分钟,然后冷笑了:“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上次我是骗你们的?”
“……我一直以为,以你的性格那样做,也不是不可能的。”唐熹微在电话里叹息。
“可是怎么办?这就是真的,我就是有样学样,和你的前男友凑在一起了。”我笑眯眯地答道,几乎可以想象她在那边委屈得眼睛通红的样子。唐熹微和我不一样,我受了伤,就会跟一只困兽一样,即使嘶鸣着,也要死命咬回去,哪怕自己已是一身伤;但唐熹微却晓得蜷缩在角落里,等到有人终于发现她,给她想要的慰藉。
电话那头明显是沉默了一阵,终于,我听见她细弱蚊蝇的声音:“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若是你们在一起,我真心希望你们好。可是乐薇,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跟过去那样不断换男朋友,每个却不超过一个月……我这么说,不是担心宋嘉受伤害,而是怕你受伤害……还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喜欢上周卓宇的。”
啪地一声,我猛地切断了电话。
是啊,古往今来,哪有动情是蓄意,却也没有动情是意外,这中间的龃龉,谁又能说的清楚。我想了想,按了关机,蒙上被子便倒头大睡。
就这样醒了睡,睡了醒,剩下的小半个月假期,也被我彻底消磨干净。
我妈非常友善地在我不在老房子的时间里送了一堆打包好的行李过来,看来是打算将冷战进行到底,暂时没有和谈意向。
我想了想,给我妈留了一条语音信息,灰溜溜地拖着行李箱和行李袋,独自打车奔向了汽车站。
学校就在本市,无非不是一个区,坐公交车过去,加上转车,大概需要近两个小时。到车站后我发现时间还早,实在无事可做,又惯性地钻进麦当劳里点了一杯可乐,坐在窗前发呆。
唐熹微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根本没觉察到,一回头,她已经像幽灵一样站在我身后,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要是换做以前,我一定会义愤填膺地站起来追问,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老娘去帮你泄愤!然而到了如今,有周卓宇的保护,看来她是再不需要我了。我深深瞥了她两眼,复又低下头,继续喝自己的可乐,并不想搭理她。
“乐薇。”她叫我。
我懒洋洋地抬头,就看见她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试图拽我的T恤袖子,我瞪了她一眼,她一怔,终于将手收回去,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谈谈。”她长叹一口气,眼巴巴地望着我。也难为了她,明明是站着的,明明身高比我还高两公分,气势却着实矮得不得了,都要低到尘埃里去。
“说吧。”我心里多少觉得不是滋味,缓缓开口。
“乐薇,你知道我们的性格,一向是你强我弱的,我知道你过去帮了我很多,但我也不是没有让着你……就这一回,我过去让你那么多回,这一次你让我一回,难道不可以吗?”
唐熹微期期艾艾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恻隐,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我刚准备松口,便蓦然想起当日她和周卓宇相携走进来的那副姿态,如此旁若无人,如此妥帖相配,霎时间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好听的话:“不行,不管你问多少次,还是不行,我先走了,车要开了。”
一路上路况良好,我恰好坐在窗边,望着这座城市特有的灰蒙蒙的天,耳机里忽然转到黄耀明的《我的二十世纪》。
最美的仿佛已在上世纪,却再没有你陪我记起。
返校后,我旅行回来的合伙人先是狠狠掐了我膀子两下:“去你大爷的啊!不知会我一声就转租我们一起租的房子不说,还不要脸地这么久都不联络我,老娘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躲去爪哇国不回来了呢!”
忘记介绍,我的合伙人小姐姓朱名珠,说起话来和本人的名字一样字正腔圆,好比连珠炮。
我深吸一口气,不服气地还击:“出境需要钱的好嘛?你大爷我没钱!”我白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指了指满是灰尘的桌子和柜台,“看来你丫也是飞去圣地亚哥度假了?”
“圣地亚哥在哪里?”她诚恳地望了我一眼,“等老娘今晚百一度,再跟你继续掐!现在先去和我一起打扫卫生啦!”
开学前日,我扮演着老板娘和清洁工的双重角色,度过了充实的一天。在我和朱珠累得跟狗一样趴在自己擦干净的桌子上喘气时,朱珠冷不丁问了我一个问题:“薇薇啊,你他妈真的去办休学了?你脑子没被门夹过吧,你也知道我们赚是赚了点,但离当富婆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要走,在那之前,我衷心希望你和我不一样,做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文盲这年头一点都不值得骄傲,老娘就是个高中辍学的错误典范啊!”
我哭笑不得:“我觉得你骂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有文化啊!我不是要辍学,只是休一年而已,我当时确实是一时冲动去办了休学跑去旅行,然后一声不吭地把你晾了一个暑假,但我也遭报应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说那个开骚包英菲尼迪的家伙哦?”朱珠饶有兴味地抬起一双漂亮的杏眼,“其实你走了以后,他在我休店之前又来了两次。”
我一瞬间悟了,恨不得一把掐死她:“那你的意思是,老娘的家庭住址是你泄露的?我还以为是他当初看到了我的身份证……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不对,我身份证上的住址是老房子的,朱珠,你他妈疯了吗?!”
我几近癫狂地冲着眼前这个大脑疑似当机了的女人咆哮,朱珠却气定神闲地继续喝着自己泡的奶茶:“我说你哦,又不是没恋爱过,多一次,又不会死。”
“我又不是饥渴的中年妇女,”我终于慢慢镇定下来,抢过她那杯奶茶一饮而尽,“裴子煜不是那种我玩得过的人。”
“小朋友你倒是很有见地嘛。”随着我话音落下响起的,是裴子煜略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凉凉的,萦绕耳边。
朱珠丝毫没有人性地把我轰出了店,美名其曰“老娘股份比你多百分之二十,这里老娘说了算”。
在裴子煜一脸得逞的笑容中,我顶着一脸秋风扫落叶的无情面孔,瞄了他的车一眼:“慢走不送,今天还没开店,没有学生妹给你把。”
裴子煜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嘴角微微上扬,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难道你不是吗?”
“我是肄业的!”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懒得继续搭理他。
“暂时休学算不上肄业吧,小朋友你该好好念念书了……不过算了,今天我找你也不是为了这事,走吧,晚上陪我去吃饭。”
在裴大爷一脸坦然无公害的姿态面前,我瞬间觉得自己的脸皮实在是太薄了,真的,要论脸皮厚,谁能比上眼前这座大山呢?
我明显感觉自己的胃抽了抽,深吸一口气,我觉得需要再度坚定地摆明自己的立场,那就是老娘真的对你没半毛钱兴趣!
还没等我开口,我街对面施施然走过来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人应该是宋嘉。
虽说学校相邻,但自大学入学起至今,我愣是没看到过宋嘉出现在这附近的任何一家水吧、书店、茶楼、KTV,那么此刻宋嘉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算我不是特别自恋的那类人,都很难不往自己身上联想。
我忽然记起当天宋嘉送我回家时目送我上楼的样子,不禁变得有些胸闷,陡然间改了主意,主动拉开裴子煜的车门:“如果想吃饭,就马上走,有什么等会儿再说。”
我不知道宋嘉看到我上了裴子煜的车没有,或许看见了,又或许没有……虽然我心中不能说没有尴尬和歉意,但我还是希望就此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在我梁乐薇的字典里,是死都不会有碰闺蜜的前男友这条的,这一点,一百年都不会变。
然而随着引擎的发动,我没有注意到的是,我妈此刻正站在朱珠和我合伙开的奶茶店门外,目光阴寒地望着车里的我。
出乎意料的,裴子煜的车才驶出大学城的街道没多远,便停了下来。
“梁乐薇。”他很少叫我名字,这一次,却连名带姓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严肃。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识破了我蹩脚的小把戏,心虚地抬头看他,才发现他像我们相遇的那天晚上一样,微微皱起眉,表情很冷漠,嘴角却带着笑意:“我明明跟你说过,最讨厌这些老土的做法。可是今天你又拉着我陪你越了一次界,看来你当初根本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是吧?”
他的话听上去是好商好量的问句,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一言不发地凑过来解开我身上的安全带,打开车门,指了指外面:“出去。”
是不容拒绝的祈使句,我咬了咬嘴唇没答话,十分识趣地下了车。
如果没记错,这是他第三次赶我走,第一次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星河灿烂的晚上,他十分冷淡地帮我披上披肩,毫不留情地将我踢到了门外,害得我大半夜没有车回去,蹲到天亮才离开了那里,为此整整发了两天烧;第二次就是上次在酒店,连一句“滚”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字正腔圆;然后?然后就是这次了吧,我独自一人站在街边,目送着他的车一溜烟儿远去,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又发了一阵呆,我招了一辆出租,决定回和朱珠合租的房子去。
甫一开门,迎接我的不是朱珠,而是我妈铁青的脸。
“老妈……你怎么来了?”我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见她没什么反应,刚准备迎上去,她便已冲过来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脸颊上刺痛的感觉并没有让我立刻清醒过来,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向来跟我斗气斗得天昏地暗却从没动过手打我的人,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落下来。
“阿姨,有话好好说……”朱珠恰好从厨房出来,目睹这一幕,吓得三魂飞了五魄,赶紧过来劝架。
她不劝还好,一劝我妈也委屈地抽噎起来:“我教了你这么久,可没教过你去做二奶,傍大款!”
等我妈哭得差不多了,我才简单解释了一下当时车里坐的那位大爷是何许人也。
“他今年才二十八,还有,他未婚!”
“二十八还不结婚?”我妈恶狠狠地瞪我。
我本来想反驳“我二十八的时候估计也没结婚”,怕她气得更狠,只好咬咬牙,顺着她的话答:“是啊,二十八还没结婚……”
“怎么?你喜欢人家?”我妈思维有时候真是特别跳跃,堪比十六岁少女,让我哭笑不得。
“放……当然不是了,我们其实不熟,他来过我们店里几次,今天我要去超市,他刚好过来,顺路载了我一程,就这样,没别的。”我举起双手,以表自己其实很清白。
我妈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最终将中心转移到了我空着的两只手上:“不是去超市吗?”
“……朱珠说你来了,我就屁颠屁颠跑回来接驾了,没去买东西。”
“可是我现在饿了。”
母上大人脸色终于阴转晴,我趁机狗腿地凑过去:“刚才那下可疼了,你看都红了,要不给我揉揉?”
“一边去!”更年期妇女果然变脸比男人变心还快,立刻毫不留情地把我推到了一旁,“你休学这事儿我还没消气呢,明天跟我去办复课,不去你就再也别回家了!老房子也别想踏进去一步!”
站在一旁的朱珠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阿姨您真是太可爱啦!啊哈哈哈哈!”
然而那天朱珠难得大展厨艺的晚餐我们却没机会吃完,因为吃到一半,我妈就突然晕过去了。
朱珠吓得手忙脚乱,摔下碗就去打电话,可拿起话筒后,却一脸纠结地望向我:“医院的急救电话是110还是119?”
我忍无可忍:“120!”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我妈总算安全地送到了离大学城最近的一家医院挂点滴。
走廊上,医生公事公办地给我交代病人需要注意的事项:“病人有贫血和高血压的毛病,情绪过度激动或者过度劳累都可能造成短暂的休克,你是她家人要好好照顾她啊!还有刚才做全身检查的时候,我们发现她的胸部有阴影,有空的话,等她身体好些,你再陪她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查。”
“胸部有阴影?”我傻傻地望着医生。
“是的,可能是肿瘤,但是良性还是恶性,大小多少,就需要详细检查才知道了。中年女性得这个毛病的很多,你无须太担心了,可以的话联系一下爸爸吧,看你的样子还是个学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往好的方面想就好。”
“……谢谢医生。”
我走到坐在一旁的朱珠身边戳戳她的肩膀:“你帮我守我妈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好咯,快去快回,阿姨醒了肯定想马上看到你的。”
“嗯。”
从住院部的走廊一路走向逃生楼梯间,我比想象中的冷静许多。给在异地工作的老爸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后,又拨通了唐熹微的电话。
她接电话一向是很快的,不像我,时常漏接。
电话接通后,那头先是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若我没猜错,她此刻应该在哪个酒吧或是KTV。与医院这边的死寂加以对比,我难免变得有些烦躁,连带语气也不大好:“我学校这边店的地址,是你给我妈的?”
“……对,怎么了,阿姨过去了吗?”
“唐熹微,不是我说你,你就能不能做一件好事?”
唐熹微没明白我为何火气这么大,觉得颇委屈:“阿姨找我要了好几次,我不给也不是办法啊……你怎么了?这么生气……”
我也意识到自己有很大部分是在迁怒,顿时觉得悻然,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回到病房,我妈果然已经醒了过来,看到我,咧开嘴笑得跟朵花似的:“我没事。”
“少废话!”我火气上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这茬,“你下次再晕倒试试看!”
站在一旁的朱珠没忍住笑场了:“薇薇你这句台词好像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话啊……”
朱珠的话让原本还很沉重的气氛瞬间活跃了起来,我妈笑眯眯地招手示意她过去:“阿姨年轻的时候也看过琼瑶的,你说的是哪一本啊?现在流行这么讲话吗?我觉得有点霸道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合伙人和我的亲妈在病房这样严肃的地方讨论起言情小说的十八种套路,不禁觉得有些挫败。
我准备去廊接杯水润润喉咙一起加入战局时,手机震了起来。
是阴魂不散的裴子煜。
我不想接,然而裴子煜却极顽固地不肯挂电话,僵持了十来分钟,我决定投降,按了接听键:“干什么?”
“你往左边看。”
“啊?”循着裴子煜电话中的指示,我下意识望过去,就看见他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冲我招手:“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警惕地望着他。
“朱珠刚才跟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妈突然入院,我想了想这边我熟人不少,正好过来打个招呼,顺便看看你。”
这个吃里扒外的朱珠!
可不管眼前这人安了个什么心,此刻却是来帮我的,我也不是不识好歹见人就咬的那种人,终于是压下心里的怒气,阳奉阴违地说了句“谢谢”。
裴子煜似乎对我的客套并不受用,半是胁迫半是邀请地示意我楼下转转。我阴森森的医院大院没什么值得转的,但这个人我却是有所了解的,如果我现在不答应,指不定下一刻他会干出什么缺德事,于是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下了楼。
一路上有医生看见他主动打招呼:“是子煜啊,代我问你爸问好。”
裴子煜一一点头笑对,看上去一副修养良好的样子,无奈可惜了,这些人都不是知道这货本质上就是个臭流氓。
在心平气和地绕着住院部大楼转了个圈后,我笑眯眯地望着裴子煜:“现在步也散了,大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了。”裴子煜似乎正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若有所思,听见我的话,只是摆摆手。我乐得逃脱魔爪,一蹦一跳上楼了。
回到病房,发现朱珠已经先回去睡觉了。我妈看见我进来,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怎么?又想训我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嘴里就没句好话?”我妈皱皱眉,示意我坐下。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跟你提前说一声,不管你和那位先生熟不熟,那个人都不适合你。”
“我知道。”我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那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复课?”
“再等等吧,我还没缓过劲儿。”
“少来,我出院就去跟我办手续,我都在你们院里找好人说明情况了,你要突然跑了,我非打断你的腿!”
……
那一夜,我久违地在我妈身边睡得很香,以至于我没有心思细想,当时望着月亮的裴子煜都想了些什么呢?
阴晴圆缺,俗世浮尘,一切一切,大概只有月亮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