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
第十一章 |
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因为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鉴于我妈再三唠叨我大病初愈应该注意休息,当晚我很早便爬上了床。可惜翻了好几个身,依然睡意全无,我认命地摸出一旁的手机,准备下本言情小说看看打发时间,没想到我妈突然气势冲冲地推开了我的门:“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乖乖睡觉!”
被我妈抓个正着,我无比汗颜,憋了又憋,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干瘪瘪的“我马上就睡”,而后灰溜溜地放下了手机。
就这样,经过漫长而卓绝的努力,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进入了梦乡。也许是今晚听了我妈的那些话,又也许是回到了这张久违的床,这天夜里,我睡得出奇的好。
醒来时是上午八点半,我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就被好几十个未接吓得回了神,因为给我打电话的人居然是唐熹微。
我说过,唐熹微这种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她竟然打这么多电话给我,难道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后背一片冰凉,赶紧将电话拨了回去,就在我还一头雾水地等唐熹微开口说话时,那头已爆发出阵阵嚎啕。
我见过唐熹微隐忍地饮泣,也见过她无声地落泪,但还真没有见过她哭得这样绝望和歇斯底里。我手一抖,忙不迭问:“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你他妈不要光哭啊!有话好好说!”
我这样提高声调反复地问了很多次,她才勉强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说话。可当她断断续续地将发生过的事情描述到一半的时候,我和她都同时说不下去和听不下去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湿了,额头的青筋在一下下地跳动,是深呼吸了好几口,我才说服自己找回理智:“……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去接唐熹微之前,我先给斯彤打了个电话。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我脑袋里只剩下一团浆糊,不仅将整件事讲得颠三倒四,还不断地重复着“人渣”两个字。就这样,耗费了近十分钟,斯彤才终于弄懂了我想表达的意思,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
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斯彤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话语有点牵强:“你刚才说的……确定没有搞错?”
我木然地摇摇头,却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但声音里已有了涩意:“我要去接她,但是我怕……我不知道一个人看到那种画面后该做什么,说些什么,虽然现在的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继续跟她做朋友……但是斯彤,我若是看见她,肯定会哭的,也肯定会巴不得亲手捅司澄一刀的……我真的不想做圣母,可是……”
“你不是圣母,”斯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这样想的,所以你不是圣母,你只是有血有泪的寻常人罢了。你告诉我地址,我这就打车过去……如果一个人不能面对的话,那就两个人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接她。”
在唐熹微家老房子楼下见到正四处张望的斯彤后,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不作声地往楼上走去。
这栋房子和我们家老房子几乎是同一个时期建的,所以没有电梯,墙面也很陈旧。我们沿着脏兮兮的楼梯一路往上,才发现这栋楼的住户好多都已搬走,整栋楼都散发出一种荒凉的气息,让人感到莫名的悲戚。
大约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抬头望了斯彤一眼,才发现她的表情也不好看。
一瞬间,我大彻大悟,原来我们都在害怕。
爬到七楼后,我才发现司澄家的房门是虚掩着的。
我和斯彤震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一同将手伸向那扇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的铁门。
穿堂风徐徐而过,房间里静得仿佛没有人烟的荒芜废墟,我望着满屋子凌乱的家具,一时竟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好在斯彤适时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个哆嗦终于回神,却也进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精神状态。
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心一横跟斯彤说,我们走吧,我再叫其他人过来帮忙。因为我实在不敢保证,自己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场景——
是的,在我的脑海里,那个惨烈而狼籍的画面已经具象了,它明目张胆地盘踞在那里,叫嚣着,嘶喊着,让我心有余悸。
可斯彤却没有留心我此刻的挣扎,是一咬牙,猛地推开了卧室的门。或许是用力过猛的关系吧,那一刻,我竟然看到了空气里被惊动的灰尘,他们翻飞舞蹈的姿势惶恐而狂躁,傻傻看着的我陡然忘记了呼吸。
就这样屏息着将视线慢慢往前移,我看见双人床上已经哭得脱力的唐熹微。
我发誓,我从没有看到过哪个女生丑得这样触目惊心,不是容貌也不是身材,而是被剥夺了生命力,那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干涸和枯萎,令我止不住战栗。
我和斯彤怔忡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握住她已经失温的手:“醒醒啊,你赶快醒醒啊,我们来了……你不要怕……”
唐熹微原本重重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有了抖动的迹象,好几秒后,她睁开了一双红肿的双眼,嘴唇勉强地抖动着,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胡乱伸手捂住她的嘴,眼泪却刷刷地顺着脸颊趟下来:“好了不要说了,我们都知道了……”
那之后斯彤下楼去买了事后避孕药,回来后我们俩好不容易用温水给她送了药,确定她没吐出来,才安下心,开始给她穿衣服。
澡自然是需要洗的,但绝不能在这里洗,相信唐熹微也不愿意在这个恶魔窟一样的地方多待一秒。思及此,我和斯彤都清醒了许多,赶紧扶住唐熹微,将她带离了这间房子。
将唐熹微送回家后,我才意识到,所幸今天她父母都不在,否则她现在的状况,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唐熹微目前的状况,不用想也知道到了极限,想着刚才我为她洗澡时她都呆呆的毫无反应,我不禁叹了口气,拍拍一旁的斯彤:“现在她已经被我哄睡了,看样子短时间内也不会醒来,我们是坐在这里等,还是回去继续想办法?”
“坐在这里等她父母回来也不能解决问题,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不如我们先回去再看接下来怎么办。”说罢,斯彤已经站了起来,拉着我往大门方向去。
回去的一路,我和斯彤相顾无言。
刷公交卡时,斯彤忽然拽了拽我的衣摆:“对了……你说我们这么走了,她醒来后会不会想不开?”
斯彤这样说,我不禁神色一凛,咬唇答道:“不会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是不敢做傻事的,我们明天再去看她就好……”
斯彤点点头算作应允,我们各怀心事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便再也没有说话。
回到家打开门,我还在摸索墙壁上的电灯开关,斯彤已经钻去厨房倒水喝。囫囵灌下几口后,她转身望着我:“刚才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周卓宇,因为只要是个男人,听到女朋友发生这种事,都会想要剁了对方的……”
斯彤已经尽量说得委婉,我脸色却没有因此转好,又沉默了一阵,我才找到开关,打开了客厅的灯:“你说的问题其实刚才我也想过了,像你说的,还是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至于能瞒多久,看看情况再做决定吧……我也不想熹微的事情还没解决又闹出了新的麻烦,毕竟当务之急是找到司澄,司澄不现身,公了私了都是空谈,我现在只希望熹微能坚强点,毕竟这事情虽然操蛋,但也不至于到了世界末日,总还是得振作的……”
我虽然把话说得这样好听,内心却也知道,一切谈何容易。我不是亲身经历的那一个,不懂得身体和心理防线同时溃败是怎样的滋味,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希望我过去的好朋友能好起来,虽然我们再不能回到以往,但若能帮到的,我仍是会尽量,就当是对曾经十几年的感情做个了结。
对唐熹微的事达成了统一意见后,我和斯彤都暗暗松了口气。我去厨房冲了两杯果汁,斯彤打开了电视,有了闹哄哄的人声做陪衬,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很多。
我端着杯子换着台,便听见旁边的斯彤叫我:“乐薇。”
“嗯?”
“我们说说话吧,”斯彤的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苦涩,“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回美国读研。”
“这样么,你知道吧,昨天单霓先回美国了,我因为发烧一直在睡,没能去送她,我其实一直以为你会去的……”
“我去了,”斯彤抬起头,笑得惨淡,“不过她不知道罢了,我在远处看见她安检完才走的。这么久了,她还是老样子,安检完从不回头,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她回头看见我,我会不会走上去呢?可是她终究没有回头,所以我最后还是一个人离开了……乐薇,其实我偶尔会想,为什么我没有先遇到之行呢,要是先遇到他,我也许真的会爱上他的……”
说到这里,斯彤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怔忡了很久,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好了,今天我们都累了,早些睡吧,明天你还要回学校呢。”
那之后,我们一直致力于寻找司澄。可这个城市太大了,我们的能力又十分有限,想在短期内找到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就这样瞎忙活了三天,斯彤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唐熹微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每天都很恍惚,过不了多久,出差回来的周卓宇就会起疑,而只要唐熹微一开口,一场恶斗就绝对不可避免。
“我去找之行问问,看有没有渠道能够帮到我们。”斯彤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翻电话号码。
我知道斯彤主动松口找许之行帮忙,已经是别无他法。我们的时间不多,周卓宇就要回来了,若是不能赶在他之前找到司澄,那么发生的将不止是一起强奸案,还包括未来的蓄意伤人案。
一想到这里,我一个头几乎有两个大,恨不得现在大街站着的人都是那个杀千刀的司澄,这样我就可以随便拖一个,送到派出所就地阵法。
就这样,我们的找人行动又拖了两天,两天后的下午,我意外地接到了许之行的电话。电波那一头的他言简意赅:“下午来你家所在区的分局一趟,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我已经通知斯彤了,你直接来就好。”
挂了电话,我彻底目瞪口呆,专业的和业余的就是不一样,效率杠杠的!于是赶紧拿了挎包,下楼打车往许之行说的那家分局赶。
我抵达那里时,斯彤已经到了一会儿,此刻正站在旁边跟许之行小声地说着话,看表情不大轻松。此刻我也顾不上其他了,赶紧凑过去问:“人呢?”
“等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了……不过说到他,我很意外的是他身上居然还背着新案子,最近附近的学校老有学生被敲诈,据说好像是他和其他一帮人一起做的。本来勒索学生算是高发案件,极为普遍,但是他们这群人下手却很狠,被敲诈过的学生全部都受了不轻的伤,有些还躺在医院……我实在不明白,现在的未成年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可以这么残忍……”
听到许之行这样说,我其实并不感到意外,从司澄过往的表现看来,他的体内绝对流窜着暴力的因子,至于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遗传,这个我并不关心,眼下我只不过是想狠狠给他一耳光,当做对他向唐熹微恩将仇报的惩罚。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们见到司澄时,他并不是一个人。
错愕之际,我却没有忘记初衷,走过去便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吓得一旁的警察赶紧过来拦着我。
我整出这一茬,许之行的面色多少有些难看,刚想说什么,司澄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却已经怒不可遏地试图冲过来:“你要干什么!”
她这样一喊,我才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且当即就爆发出感叹,真可惜了!这个姑娘看上去撑死也就十五六岁,五官又生得极漂亮,如果脸上没有那些阴狠和躁郁的情绪,只怕现在排着队追她的男生可以坐满我们的阶梯教室。不过俗话有云,乌龟王八是一家,能和司澄凑在一起的家伙,势必不会是什么好鸟。思及此,我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恶狠狠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许之行见已有其他警察拦住那姑娘,于是松了口气,回头向我低声解释:“这个女孩子,看身份证的名字叫夏韵芷,当时这边警察逮司澄时她就在旁边,明明抢劫伤人的事情和她无关,却死活要跟过来,一赶她走,她就发飙,拿起随身的水果刀说要割腕,后来他们没办法,只好先让她这样呆着,等到移送拘留所之前,再想办法解决……”
听完许之行的说法,我更加肯定了这个叫夏韵芷的家伙不是省油的灯,见她这个样子,怕是喜欢司澄喜欢得要死。说来这个社会还真奇怪,人渣也有人爱,真不知道是瞎了还是傻了……
稀里糊涂地想了这么多,我的心不自觉一沉,又再度回想起唐熹微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最近她虽然没怎么哭,精神却很恍惚,问起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却傻呆呆地表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真忘了,还是装出来的,可转念一想,忘了也好,毕竟谁也不希望把这样噩梦一般的事记一辈子。
可唐熹微的日子这么不好过,我也不能让眼前的这对狗男女心里舒爽,思及此,我顿时心生一计,马上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表情,朝几步开外的夏韵芷招招手。
她本来还在致力于和警察吵闹,见我突然对她笑,也吓得不轻,狐疑地望向我,就听见我带着冰冷笑意的声音:“小妹妹,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她看我的目光中已多出敌意。
“你男朋友有没有告诉你,他不爱你?他啊,其实只爱另一个人,不过他得不到,就只好用最幼稚的方法毁了她……你要不要问问他,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霎时间,我看见司澄和夏韵芷的脸都变得惨白一片,这样的场面多少是我所能预见的,我骤然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承认,我的做法是很残忍,可命运又何尝对谁慈悲?我不屑地撇嘴,拉起身边震惊中的斯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司澄案子的后续处理,已经和我与斯彤无关,我更不会傻得指控司澄强奸,因为除了时间过了这么久无法取证外,唐熹微也还要继续她的人生,实在没必要刮骨疗伤,毕竟人活到死,谁的身上没点暗伤?
告别了许之行,我送斯彤上了回校的公车,两个人道完别后,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憋闷。夏韵芷那张惨淡的脸此刻在我脑海中晃啊晃,看样子,她应该是个执拗又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今天被我这么一刺激,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傻事。可就算她真干了点什么,也不能全怪罪到我头上,爱上什么人,就要学会爱的代价,这不过是司澄给她的代价……这样想着,我心里也终究舒坦了许多。
独自回到店里,我这才发现除了零星的几个客人和吧台里我请来的姑娘,竟然有个不速之客在等我。
最近我大概是走背运,走到哪里都能撞到倒霉事,先是林蓼蓝,现在是周卓宇,我想了想,要是加上一只脚已踏在坟墓里的精子,大家正好可以开一桌麻将。
周卓宇看我的神情不大好,当然,自从我们交恶以来,他的脸色再好也都跟贫血了一样。我本来已经见怪不怪,眼下却顾忌唐熹微的事曝光,脸上不自觉多出了一丝假笑:“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我不过是在试探他口风,却没料到他真的就势接下去:“嗯,我们能到外面谈谈么?”
他一句“嗯”令我腿登时一软,他妈的,不会是唐熹微恍惚着恍惚着就想起来了,然后再一次崩溃于是全说了吧?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先找许之行借个手铐把他靠起来,才能更好的维护社会治安?
我心乱如麻,脸也越发铁青,过了很久,才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周卓宇挤出干瘪瘪的一个笑:“好,但是你先保证,你不要做蠢事……”
“什么蠢事?”他一脸不解,反问我。
我张口结舌,难道他真不知道?那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正惶恐着,周卓宇却已经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个事儿,我最近老出差,没有时间陪她,她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已经好多天不接我电话了……”
原来是这样,我身上的冷汗终于停止继续往外冒,可想着唐熹微目前的状况,又不禁皱眉。最后思忖了很久,我才开口:“不是的,熹微最近只是身体不大好,所以人没什么精神,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接你电话。她真的很爱你,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我们这辈子都遇到过很多人,生命没有变化,直到遇到一个人生命全改变……我想,她说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这句,我和周卓宇同时沉默了。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诧异自己有朝一日竟可以这么平静地跟周卓宇说这些话。这对于过去的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我能有今天的长进,大概全都是倚赖裴子煜。
裴子煜……想到这三个字,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大概早忘了我。我顿觉口中发苦,失魂落魄地往店里走着,却没想到周卓宇竟叫住我:“等一下。”
我茫然地回过头,便听见他幽幽道:“对不起,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我还不懂什么是爱情,那种叫喜欢的情绪消散得太快,我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困住你这么多年,甚至令你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
有人说,若是等一个答案太久,那答案本身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我想,那个人大抵是对的,就好像我坚持自以为是的爱情太久,这样的爱,终究也化作了顽固不化的执念。
是时候该放下了吧,我对自己说,然后试图对周卓宇绽放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可不知为何,我的脸上却只有眼泪簌簌落下。
是的,我想起了裴子煜,这样的思念来得这样迟却这样迅猛,像一把没有利刃的剑,笔直劈开我的心房。我感觉不到痛,浓稠的血液却汹涌而出——
他已不再愿意等我爱他,尽管我早已爱上了他,却不自知。
当晚回去后,我才意识到可能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因为斯彤和许之行已经守在我家门口了。
我不禁皱了皱眉,一边翻着钥匙一边问道:“怎么,司澄那个王八蛋又搞出什么事了?”
无人答我,我更加莫名其妙,但见他们一脸便秘的表情站在门口,又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指了指已打开的大门:“就算你们是打算跟我说,你们真的在一起了这种重量级消息,也麻烦你们先进来再说好吗?”
说罢,我已开了房间的灯,自顾自往客厅走去。是啊,既然怎么看他们都是自己人,我也就犯不着特地端茶倒水故意找话题了,索性给自己削了个苹果,打开了电视机。
我是在十几分钟后猛然意识到状况不对的,果然,我一回头,就看见自家门依然敞开着,而房间里除了我也空无一人。
他妈的,他们这是在搞什么?明明是来找我的,却非要跟桩子似的杵在门口,觉得自己身材好,想扮演晾衣竿么!我被他们这种阴阳怪气的行径气得不轻,手里明明还拽着遥控器,人却已急匆匆地折了回去。
而当我刚走到门口,斯彤的声音已轻飘飘传来:“你为什么非要跟她说这种事?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她总归是要知道的,与其自己看见或者由别人告诉她,倒不如我们开这个口,至少我们还能在现场,不让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我真是被他们这种“知道不知道”的琼瑶式对话恶心坏了,扶着门框跟个流氓似的开喊:“你们到底有完没完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姐姐我还等着看……”
我话音未落,许之行已转过来正经地望着我的眼睛,那严肃的架势吓得我顿时忘了接下来想说的话。
“子煜订婚了,和林蓼蓝。”
“啊哈?”我一愣,竟不知不觉傻笑起来。
“我是说,裴子煜,就在今天,和林蓼蓝订婚了……我才参加完订婚宴赶过来,因为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那之后我们三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中,依稀过了很久,我搓了搓手站起来:“那个,你们吃不吃苹果,我今天刚买的……”
“吃你妹啊!”斯彤被我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气得够呛,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你是没听清他的话,还是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要不要我帮你重复一遍,或者翻译成方言,又或者英语!”
“不用了,”我知道此刻自己笑得肯定比哭还难看,“我只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罢了,毕竟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
“也不是很突然,”许之行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发涩,“我们大家都认识很多年了,彼此家里又都有生意往来,还记得蓼蓝十几岁开始换男朋友,一茬又一茬,凑在一起恐怕也好几打了,子煜喜欢揶揄她,说也不怕最后没人敢要你,蓼蓝却笑眯眯地答道,不还是还有你这个跟我半斤八两的家伙可以凑做一对么,怕什么怕?但我们这圈朋友心里都知道她真心喜欢的是子煜,只是得不到便情愿飘着罢了……当天我本以为子煜会说点什么岔开这个暧昧的话题,没想到他竟然笑着说好,说如果三十岁之前找不到愿意停下来的人,就一定和她结婚。蓼蓝那天脸都激动得涨成紫红色了,老实说,就连我都认为这差不多等同于求婚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自尊心那么高的子煜会真心爱上谁,他最爱的,大概只有自己的骄傲吧,而林蓼蓝恰好是最了解这点的人……”
许之行的语速不快,每一句每一字我都听得分外清楚,也就此彻底懂了,什么叫一句一伤。
过去我只当他自尊心高,却不知道竟然高到这个地步,而他曾为我做过的一切,不是在狠狠摧毁自己的自尊心,是什么?
我陡然间觉得浑身发冷,就连牙齿都在打颤,气氛又僵了一阵,我倏地站了起来:“我要去找他!”
大概他们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住了,竟没人来拉我,而等我恢复理智后,我才发现自己已身在出租车上。
我想见到他,这种心情从没有哪一刻比这刻更加强烈。如同一个等待高考成绩出炉的考生,我满心的期待和惶恐,就连手心都在不断地冒着冷汗。
如果这一次,我心甘情愿说我爱他,他会不会就此回头,原谅我的迟钝和愚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裴子煜小区门口站了很久,恍惚间,我竟然觉得,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那种陌生的畏惧甚至心虚的感觉将我紧紧包围,在这燠热而潮湿的晚风里,我的身体竟然已经到了战栗的程度。
我像个筛子一样不停抖不停抖,抖到最后,连裴子煜已悄然无声地经过我的身边都没有发现。直到他走出老远,我才觉得那个背影是如此眼熟和刺眼,忙不迭叫道:“裴子煜。”
等待的瞬间就算只有几秒都是煎熬,我害怕他不肯回头,也害怕他加快脚步彻底走掉,正当我准备拼命追上去的时候,我却被自己的脚狠狠绊住了,一个踉跄,扑通一声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老实说,我已经丝毫感觉不到所谓的痛了,和被裴子煜凌迟的精神上的痛感相比,身体上的一点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可这一跤,却实实在在地让我乱了阵脚。我只能继续傻呆呆地坐在冰冷而肮脏的地上,卑微地盼望着他可以回头看我一下,哪怕只是一个厌憎的眼神,也足以让我感到心安。
思及此,我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我自觉这样的眼泪招人厌烦且廉价,可是忍不住,完全忍不住,我曾以为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狗血回忆已让我修炼得百毒不侵,却不晓得,原来在爱情面前,我仍是那个脆弱不堪的瓷俑……
就这样,我的泪水竟越涌越多,正当我以为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就此流干时,裴子煜终于转过了他的脸,对我微笑,没错,就是微笑——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们初识那天,他向我要号码时的那种表情,真实的情绪被掩饰得天衣无缝,就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
而此刻,重新戴上面具的裴子煜平静地对我说:“什么事?”
我当场傻住。仿佛有人对着我的太阳穴重重开了一枪般,我的思维就此不再运作,只能跟提线木偶一样,重复着一句苍白到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
“我爱你……”我这样告诉他。
裴子煜的眼中有短暂的惊讶,而后那种诧异的神色很快变成了嫌恶,那表情就好像被人生生逼着吞下了活苍蝇一样。下一秒钟,他终于大跨步走出了我的视野,就像每一次我离开他时那样。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底放弃我了。
那天晚上之后,我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再度卷土重来。可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还有心思照顾自己,有事没事变着法儿给自己放假的人。我开始发狠地去上课,出勤率大概刷新了历年来的历史新高。我的室友以为我悟了,险些老泪纵横,却没想到这天下午的课才上到一半,我已经笔挺地应声坠地。
也就是在那天,我才知道宋嘉居然在我们班也安插了“眼线”,不然怎么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将我背去诊所。
我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宋嘉先陪我打完点滴,好不容易出了一身汗,退了烧,宋嘉才又默不作声地将我背回了家。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背上,当我意识到再度给他添了麻烦时,我的声音里渐渐有了哭腔:“对不起,宋嘉,真的对不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宋嘉凉凉地撇下这句,便不再搭理我,直到我继续恬不知耻地将眼泪糊了他一背。
回到久违的床上躺好后,我终于精神了一些,宋嘉问我吃过午饭没有,我茫然地摇摇头,他竟然钻进了厨房,开了火帮我煮起粥来。
好像我认识的男生都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我忍不住发笑,却突然忍不住哽咽。
因为我想到了那个遥远的清晨,我就那样大喇喇的,不以为意地吃着裴子煜做的早饭,丝毫不明白这样的时刻是多么可贵,不可重来。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而还有一句话也可以送给我这样的人,那就是咎由自取。
宋嘉端着碗进来的时候,我还缩在被窝里静静流着眼泪,他看了我一眼,走过来一把拉开盖住我脸的被面:“要死也不要没出息地把自己憋死在被窝里。”
他总是这样言辞刻薄,可这一次,我却再无力反击,只是绝望地重复着一句话,一句裴子煜不再相信的笑话:“我爱他,我是真的爱他,为什么他不愿意再相信我一次了呢……”
我对着白惨惨的天花板自顾自呢喃,压根没有注意到宋嘉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也是,我似乎最擅长做这样的傻事,因为A去伤害B,再因为B去伤害C,而到最后,作为最混蛋的刽子手,我也落得遍体鳞伤……
我还在自嘲地想着,宋嘉压抑而冰冷的声音却突然将我带回到现实:“梁乐薇,我只问你一句,你现在说这些,有想过我的感受吗?还是在你心目中,我永远只是唐熹微的前男友……”
宋嘉的话如兜头冷水将我彻底泼醒,我畏惧地望着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角的余光却倏地瞥见他手上暴起的青筋。
我从没见他真的动怒,但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火了。可在这种关头,我却偏偏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仍然只当他是唐熹微的前男友?自然不可能,没有哪个前男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于危难之中。就算我不是个好人,也不能没良心地否认这点。所以说,宋嘉是我的朋友,但我却终究做不成他期待的那种朋友——这样的话,我实在无法启齿。
就这样,两个人又沉默了很久,宋嘉终于失去了耐性,拂袖站起来。我以为他恨不得跳上来掐死我了,没想到他却朝门外走去。
临带上门,他回头望了我一眼,眼波无澜:“我不能再对着你了,再对着你我难保不做出什么让你恨我的事,我送你回来之前已经跟顾斯彤打过电话,相信再过一会儿,她就来看你了。我先走了。”
宋嘉走得匆忙,我低头望一眼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白粥,眼底再度涌出了泪水。我想,他曾给过我的,大概我这一生,都无法偿还吧。
斯彤敲门时我已睡得差不多够了,只是其间做了好几场梦,依稀记得梦里都是吵吵嚷嚷的,仿佛热闹得很,然而梦醒后,却不过只剩下满心荒凉罢了。
我满脸倦容地起身开门,斯彤拎着一袋食物上下打量我:“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伸手便去抢她手里的塑料袋:“有什么好吃的?我饿死了……”
“饿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最好不过!想吃东西可以啊,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知不知道,我小学同学宋嘉今天可是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唐熹微的前男友吧,你们什么时候搅和到一起了?”
我心中一惊,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至极,宋嘉的事,我从来没有心思要瞒着她,只是这近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也根本没心力逐件逐件地跟她报备,到最后说了些什么又没说些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一袋子美食却没办法下咽,不情不愿地将自己干过的脑残事悉数重复了一遍,最后可怜巴巴地朝斯彤举起白旗:“我都交代完了,你不能再虐待我了,我还是个病人!”
没想到斯彤这个丧心病狂的八婆竟然仍是按着我的手不放,两眼放光,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你这么说,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高中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是小学同学吧,虽然不算熟悉,但是人总是认得的。还记得那天下大雨,我们俩在等公车,你脑子抽筋没带公交卡,身上也没零钱,上车的时候就下意识伸手找我要,我本来是准备递给你的,但没想到却被宋嘉抢了先,给你塞了张一块钱的纸币……可是你也够好笑的,居然直接投了钱就往里走了,头都没回一下。我当时挺震惊的,但是看宋嘉一脸的无所谓,也就以为你们一直挺熟的,没怎么当回事,现在听你说完,再想起这件事,我真觉得……”
斯彤的话还没说完,已被我气急败坏地打断:“好了你闭嘴吧,宋嘉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深情款款暗恋谁几年的类型,这点我很肯定。”
“这么肯定?”斯彤嘴角虽噙着笑,却一脸狐疑。
我不禁有点心虚:“不管是不是,我都希望是,我这么说,斯彤,你明白吧……”
我这么一说,斯彤脸上的笑意竟慢慢消失了,过了很久,她将视线移至窗外:“也许你是对的,就好像我和单霓选择继续做朋友一样,很多事情,还是简单些的好,可是乐薇,为什么我却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斯彤的话令我浑身一震,赶紧掰过她的脸,才发现那上面已满是泪水。
那一瞬,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取了我的身体,我不明白,为何爱一个人,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寂寞的事?
明明你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分享你的喜乐哀愁,然而到最后,却仍是必须踽踽独行。
我想终此一生,我都不会忘记送哭泣的斯彤离开后那个清晨,因为在我打开店门之前,我竟然看到了司澄。
没错,就是那个搅得我们生活鸡飞狗跳的司澄。
此时的他是扯着嘴角干笑,我陡然记起上次给过他的那一个耳光,心中多少有所顾忌,无意识地退了两步,没想到他看见我的举动却笑得越发明目张胆起来:“你用不用这么怕我啊,姐、姐。”
他这一声诡异的“姐姐”,惹得我脸上的血色悉数散尽。我深呼吸一口,警惕地瞪着他:“你他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无意义地重复着我的话,表情里有戏谑的味道,“当然是因为我跑掉了……那群无聊的警察叫我带路去抓其他的人,我先是答应了,然后在他们抓人的时候趁乱跑掉了。怎么,我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姐姐。”
我被他一口一句的姐姐恶心得够呛,忍不住打断他:“你不要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那个唯一愿意被你叫姐姐的人已经被你毁成那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很久没骂人,今天一口气爆了这么多粗口,总算好受些,喘着气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说法。没想到司澄却不紧不慢地往我身边凑了过来:“你这么咄咄逼人,难怪连周卓宇那家伙也不喜欢你……”
“我操!”虽然周卓宇真的已是过去式了,和我的现在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但被这么赤裸裸地侮辱,我心里哪里能好受,就恨没法一个板凳砸死他。
司澄见我怒极攻心,反倒消停下来,耸耸肩笑道:“好了,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是来跟你谈谈条件的。”
“谈什么?”我惯性回嘴。
“你不是喜欢周卓宇那个家伙吗?正好我只要我姐姐,你要不要考虑……”
“你大爷的想得倒是美啊!”我怒不可遏,就差扑上去和他当场斗个你死我活:“你自己发疯,还以为别人也跟你一样是神经病?!我跟你说,我不喜欢周卓宇了,一点都不喜欢!你别在这里自作聪明!”
“是么,”司澄微微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那真的好可惜,我还是爱姐姐。”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想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和狂暴分子,任我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当初你来砸我店,难道不是为了帮唐熹微和周卓宇抱不平?”
“当然不是,只是姐姐说她心情不好,我问是因为谁,她顺口提到你的名字,然后我就跟踪你找到了这里罢了……不过那天我没想到的是,你会突然回来。”
司澄答得不以为意,我却听得满身鸡皮疙瘩。这个人渣,大概是真的爱唐熹微吧,可是这样的爱,本质已是一种病态。
而他,早已病入膏肓。
那之后,暑假在一片愁云惨淡中不期而至。
我默默关了店,打包行李回家,没想到一下楼,便看见许之行的车停在跟前,斯彤从上面走下来冲我招手:“特地来接你回去。”
有专车接送当然是美事一桩,我没理由拒绝。只是这样乍一看许之行,难免让我想到裴子煜,一番胡思乱想后,心不自觉沉重了几分。
一路上斯彤故意说俏皮话逗我开心,可她这种性格的人,说煽情话刻薄话是专长,说笑话却只能算弱势。见她搜肠刮肚地背段子,我终究于心不忍:“算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开心点,可我真没什么不开心的,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我看着怪难受的。”
听我这样说,斯彤如蒙大赦,立刻塞上耳机开始听歌,可见刚才到底有多煎熬。
她贴心的举动令我鼻酸,我顺势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前排的许之行聊天:“今天怎么有空特地过来接我,你们警察不是很忙么?”
“本来是没空啊,但你知道斯彤开口了,我就算没有条件过来,也要想尽办法创造条件过来啊。”许之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并不觉得这样说有何不妥。
是啊,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剧情大抵都结束了,所以如今才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那么我呢,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坦然地提起裴子煜的姓名,而后释怀地在心中默默道一声“再见”。
车不知不觉驶过高架桥,我一脸呆滞地看着窗外,许之行却冷不防开口:“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尽管斯彤说没必要,但我不想说了一茬,却瞒住另外一茬,很没意思……我想跟你说,子煜的婚礼就定在明年春天。”
许之行说完这句,我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斯彤,见她仍专心致志地听着歌,我一瞬间悟了,原来由始至终,她不过是不想听到从许之行口中说出这句话。
可对现在的我而言,知道或是不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自欺和被人欺的区别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捂住了耳朵,也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所有,都如同斯彤所做的一样——
不想听的话不听,不想见到的画面……不见。
然而就算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紧接着开始的暑假生活却仍是兵荒马乱。先是斯彤回美国那边的学校见导师,后是唐熹微因为精神状况仍然不稳定,被送进了附近的疗养院。
还记得唐熹微被送进去那天,我并没有去送行。她妈妈邀请过我,我想了想,却还是以有新东方的英语课为由推掉了。不是我不愿意看到她,而是我实在不敢保证,在人这么多的情况下和她见面,我会不会顶不住精神压力,一下子把实情说出来。要知道事发至今,唐熹微仍是处于短暂性失忆的状态,而她被司澄强迫的事,也还是我和斯彤三缄其口的秘密。
躲过唐熹微妈妈这一劫,我多少松了口气。想着下午干脆约老同学打打麻将散散心,没想到却接到了周卓宇的电话。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时我反射性地一愣,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你找我……有事?”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么?”周卓宇的语调中居然真的带有歉意。
他这么客气,我也不好真的端架子,只好干咳两声道:“没有,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那个,能麻烦你来郊区的疗养院一趟么?”
周卓宇请我去,无非是为了唐熹微,我知道他所说的那家疗养院就是唐熹微才进去的那家。果然,等我赶到那里,周卓宇已早早候在大门外,看见我,赶忙迎上来:“你到了。”
“到了。”我望着他凄苦的表情,心知肚明他最近受的委屈和压力,却已没有任何立场说一句体己话,只能当是见老同学般的随意寒暄:“是啊,到了,我们先去看看她吧。”
房间里,打了针后的唐熹微睡得很沉,我望着她毫无阴霾的睡容,总算有几分欣慰。恰逢周卓宇冲我示意到外面走走,我想了想,便放下带来的果篮,阖上了门。
围着院子绕了一圈,我和周卓宇都没什么话好说,看来他已明白从我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索性以退为进,希望我主动透露。可我已过了热衷打心理战的时期,如今只剩下麻木不仁,就这样又僵持了一阵,周卓宇轻声叹息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你也是这个性格,你的性格太强了,乐薇,这样总归是不大好的……”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脸上的笑容不禁变得有些干瘪:“你不用说这些了,我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可能改掉。说到底,我们不适合,这个道理,不用你说,我也是懂得。所以我真的没有再留恋你分毫,现在我能跟你说这些,就代表我真的放下了,你也不用太介怀,好好陪着她就好……”
能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些,我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也许是因为我太过大方,周卓宇竟有些尴尬,过了很久,才讷讷地说了句“抱歉”,想了想,又添了句“我先送你回去吧,这边离市区太远,不大安全”。
周卓宇用他新买的小绵羊载我到小区门口时,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裴子煜的车竟停在一旁。但这真的不是我的过错,我哪里知道,他会在我们分开后这样短的一段时间内,又迫不及待地换了一辆新车。
当日我客气地和周卓宇道了谢,匆忙下车,未料想刚走出几步,裴子煜便硬生生横插出来,拦住我的去路。
他看上去脸色极差,我瞬间顿悟,想回头确定一下周卓宇走了没有,却已被他生拉硬拽地拖到了车上。
“干什么!你不是不理我了吗?!”心中长久以来的悔恨与嫉妒,终于在此刻化作一句委屈的质问。然而裴子煜却彻底忽视了我的话,只一边发动着引擎,一边沉声问我:“你那天说你爱我?”
他突然提到这个,我一怔,后又拼命地点头。
见我这般反应,他似乎牵了牵嘴角,而后略微偏过头,直直盯住我:“那好,你再说一遍。”
一时间我呆若木鸡,这种话突然叫我说,我怎么能立刻就说得出口?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裴子煜失去了最后的耐性,猛一踩油门:“算了,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不躲开,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
就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缄默下来,他此刻在想什么,我不清楚,我在想的,却无非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害怕。
因为我真的爱他。
可当我跟裴子煜并排走进电梯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仍是我想得太过天真了。他有的是大把手腕折磨我,折磨我的自尊,我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毫无畏惧……就好比此刻,他明知电梯内装了摄像头,却仍是以如此不堪的姿势,泄恨般的将我抵在墙上接吻。
我的理智在这漫长的一吻中彻底阵亡,本能地想要反抗,然而裴子煜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每一次都能钳制得刚刚好。
终于,在一派浓重的血腥气中,我的眼泪刷刷地落了下来,终究选择放弃抵挡。然而这一次,裴子煜却不像往常般适时收手,而是干脆把我打横抱了起来,脸上挂着的是戏谑的笑:“原来你所谓的爱就只到这个程度啊。”
我可以忍受他不再爱我,他伤害我,但我却绝对无法忍受,他蔑视我的感情。也就是那一瞬,我头脑一热,想也没多想,便主动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一吻无异于导火索,瞬间便烧毁我们之间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安全防线。从大门到玄关,再从客厅到卧室,我们就像两个仇深似海的敌人,巴不得啃掉对方的肉,吸光对方的血,最后再亲自手刃对方,方才解气。
然而在被狠狠丢到床上的那刻,我恼人的眼泪又没头没脑地冒了出来。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不害怕。要有多害怕呢,我爱眼前这个人,从前宠着我,告诉我可以躲起来,可以示弱的人。
我伸出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却已分不清哪些痛感来自身体,而哪些痛感又来自心里。我只是不断地流着眼泪,脑海里反刍着一句老掉牙的歌词,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
因为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