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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假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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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如果说现在的我比之过去有什么进步,那就是我学会在饿的时候吃,痛的时候哭,而心动的时候,一定要及时亲吻所爱的人。
“乐薇,”刚进公司后门,阿阮就从身后叫住我,“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跟媒体正面撞上,怎么死都不知道。实在不行就让我爸出面,池主编应该不会开除我们的,就算开除……”说到这,阿阮大义凛然地一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带乐迢迢去喝酒的,捅了篓子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阿阮仗义,我虽然感动,但理智仍在:“你回去吧,这件事由我向池主编解释。你也看到网上乐迢迢中途醒来耍酒疯的视频了,我和乐迢迢被拍得最清楚。况且我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值得八卦的,倒是你,如果记者因此去骚扰你家……到时就不只是我们的事了。”
阿阮的脸色陡然变了变。
“所以你走吧!”我拉着她往外走,“回去盯住乐迢迢,现在这样放她一个人在家可不是明智的事。”
“乐薇……”
“别废话赶紧回去,不用担心我,要知道我以前经历的可比这糟心多了。”我比了个V的手势,阿阮还想说什么,我已招了出租,向司机报上地址,利落地把她塞了进去。
从逃生楼梯一路往上,走到第十三层时,我看到拐角处站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
有多久了?好像自从上次在阿阮表妹家的越南餐馆尴尬一别,池莫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编辑部,据Carol说他一直在国外出差,工作内容不详。
“池主编,”我抬头看他,神情严肃,“我来负荆请罪了。”
池莫沉默了一会儿,说:“跟我上去。”
我们就这样隔着不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向上走,我心事重重,直到整个人撞向他的后背,才终于回神:“对不起。”
“对不起这种废话有空再讲,”池莫蹙眉,将逃生门轻拉开一条缝,瞥了眼编辑部门外依然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回头命令我,“下楼。”
就这样,我们又向下折返。
走到第九层时,池莫忽然开口:“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和晏亦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们……”和回答晏亦非时的轻而易举不同,池莫的问题,我觉得难以回答。
曾经的恋人,现在的仆人?别说他听了会觉得我发疯,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至极。
沉默了很久,我轻声道:“可以不回答吗?”
“可以。”池莫似乎毫不意外,面色如常,“只是希望你记住,不论你的私生活如何,请不要因此影响工作。因为现在我有理由怀疑,晏亦非当初的做法,是针对你的个人行为。”
“对不起……”
“我说了,这种废话有空再说,”池莫有些不耐地打断我,“当务之急是你要向我原原本本解释视频里发生的一切,听完你的解释,我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做。现在开始吧。”
说这些话时,池莫已将我遥遥甩在身后。他没有回头,我便识趣地没紧跟上去,因此我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那些隐匿在冰冷话语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像偶然被惊动的芥子微尘,很快归于平静。
处理完这件事回家,刚打开门,我就看见阿阮和乐迢迢正坐在沙发上吃外卖。
我很少看见乐迢迢这么乖顺安静的表情,不禁讶然,愣在门口好久,还是阿阮催我:“饿不饿?我叫了必胜客。”
“不饿。”我摇头。
“池主编对视频的事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回想起池莫下午的说法,我有些茫然,“他听完我的解释,只让我们明天准时去上班,然后就让我走了。”
“不会吧?”
“真的。”
阿阮沉吟片刻,忽然笑了:“哎呀不愧是我男神,真是厉害死了。”
“怎么说?”
“你想啊,视频里只有乐迢迢喝醉了发疯乱唱乱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们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朋友之间喝酒喝多了很正常,如果他让我们躲起来,反倒落人话柄。要是那些娱记无聊起来,把你赶来前那俩男人纠缠我们的事八出来,才是真麻烦。”
这是第二次,我觉得阿阮其实很聪明。
“那你呢,公司那边怎么说?”我猛地想起事主乐迢迢,将视线转到她身上。
“放大假呗,”乐迢迢塞了一口牛排到嘴里,听上去倒是很平静,“直到有合适的时机再复出。毕竟女偶像在酒吧喝得烂醉耍酒疯还被人拍下来,纯情宅男粉丝的玻璃心肯定会碎成渣渣。”
“乐迢迢……”
“得了,我不喜欢人家这么叫我,一点都不亲切,”乐迢迢将魔爪伸向一旁的鸡翅,“叫我迢迢,或者女王大人,你选吧。”
女王大人就显得亲切?我满头黑线,虎落平阳还不忘耍威风。但我大人大量,不和她计较:“那就叫迢迢吧。”
没想到乐迢迢一愣,啃鸡翅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头,笑得有些落寞,“只是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
就在那晚,C市淅淅沥沥下起少见的冬雨。如此愁云惨淡的一天,我们三个人都精疲力竭,吃过饭没多久,就各自回了房间。
顺手从书架拿了本书,还没翻几页,我的下腹就隐隐作痛起来。每次情绪波动大一点,我的亲戚就会提前光临,无一例外。
捂着肚子从床上爬起来,我不得不去敲阿阮的房门:“阿阮,有止痛药吗?”
“没有欸,我运气好,没这烦恼……”阿阮摸摸我的头,心疼地问,“要不我去帮你买?”
还没等我回答,乐迢迢已从旁边房间凑出头:“一起一起!我正好肚子又饿了,得去买点宵夜。”
“你究竟有没有做明星的自觉……”
“什么明不明星啊,”素颜穿睡衣的乐迢迢打个呵欠,“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
随便套了件外套,阿阮就和乐迢迢出门了。我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这才回了房间。此时雨竟然短暂地停了,我拿起刚才看了几页的书,继续翻。
门外响起敲门声时,这本再版的《底牌》恰好看到一半。我意犹未尽地起身去开门,阿阮向我扬了扬手里的药,神情莫名兴奋。
“你这是吃了兴奋剂,还是路遇男神?”我不解。
没想到阿阮竟然“靠”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你还真遇见池主编了?”
“对,就在小区旁边那家多乐之日!迢迢这个饭桶要买蛋糕,结果我们竟然看见池主编和你的超级大变态坐在里面。”
“咳——”我一口气没顺上来,脸通红,“你说的超级大变态是……”
“晏亦非嘛!”阿阮坏笑,“不过我跟你说噢,重点不是他们出现在我们小区附近,而是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本正专心吃蛋糕的乐迢迢忍不住接嘴:“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被她这么一说,阿阮更来劲:“来,迢迢,我们来再演一遍刚才听到的对话!”
“好呀,这可是我本行。”乐迢迢笑嘻嘻一抹嘴,立刻换上一脸入戏的表情:“我喜欢公平。”
“没有公平,我们的起点就不一样。”
话音刚落,阿阮笑作一团:“怎么样?够不够让人浮想联翩?我和迢迢一路起码脑补了十个版本的背景,每一个都荡气回肠……”
“神经……”话未骂出口,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跑过去一看,竟然说曹操曹操到,大半夜的,晏亦非大概又发神经了。
“干吗?”我没好气。
“下楼。”
“什么?”
“我在你家楼下。”
狂奔的脚步也无法掩饰我的心跳声。你看,这个男人就有这样神奇的魔力,让我既发自内心地厌恶着他,又无法自拔地深爱着他。
当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他面前时,一件外套不偏不倚地盖在我脑袋上:“披上。”
“噢。”我把外套扯下来披好,决定尽量表现得冷艳高贵一点,“这么晚找我有事?”
本以为他会人身攻击我,没想到他今天意外地坦率:“圣诞节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你不用知道,反正到时一定很有趣就对了。”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
不知何时雨势又大了起来,漆黑的夜蒙上层层水雾,恍惚间,如同置身海上的蓬莱。我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明明是最讨厌的表情,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
“看着我干什么?你可以回去了。”晏亦非果然又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可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心跳声中,茫茫然“噢”了声,甚至忘了将衣服还给他,转身就往电梯走。走到一半,渐渐醒悟过来,越发觉得心有不甘,想了想,终究回头朝他跑去,趁他没有防备,踮起脚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晚安!”我心虚地背对着他挥挥手,一溜烟跑进了电梯。
如果说现在的我比之过去有什么进步,那就是我学会在饿的时候吃,痛的时候哭,而心动的时候,一定要及时亲吻所爱的人。
在得知晏亦非的邀约后,阿阮与乐迢迢对我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轰炸,最后我不得不举白旗投降,答应让她们陪我去买新裙子。
这是朱珠过世的第三年,我仍然保持着不过圣诞节的习惯,只是这一年和过去的两年又似乎有了不同,因为我终于回到那个人身边。
经过四个小时的反复折腾,阿阮和乐迢迢这对活宝总算勉强统一意见,为我选定了一条复古绿蕾丝裙。然而当我带着那条裙子去给晏亦非检阅时,这位大爷又开始找我的茬。
“裙子不穿,我怎么知道效果?”晏亦非半眯着眼,仰靠在沙发上,以高傲的目光扫视我。
作为一个识趣的人,我立刻点头:“我这就试穿给你看。”
“衣帽间左转第二间。”说罢,晏亦非转开脸,直接不理我了。
我默默抱起裙子,在内心诅咒了这个王八蛋一万遍。
走进房间,我才恍惚意识到,这好像是我初次穿如此隆重又暴露的裙子,不仅深V领,还露背。尽管之前乐迢迢已替我做过心理建设,但走进客厅的一刹,我还是情不自禁脸红了。好在晏亦非没有注意到我,否则我一定找个地洞钻进去。
磨磨蹭蹭走到跟前,晏亦非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
“现、现在……可以看效果了吧?”我竟然变成了个小磕巴。
“嗯……”说话间,晏亦非竟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将我的头发拨到一边,360度转了一圈。
“你干什么!”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下意识尖叫,心止不住狂跳。
“能干什么,当然是看这裙子的效果。”他如此理所当然。
我再也无法假装镇定,原本只有微微红晕的脸,刷一下变成胭脂色。但气人的是,他的笑容却因此更盛,甚至将我的一束乱发撩至耳后。顿了顿,凑在我耳边轻声道,“嗯,经我仔细鉴定,这条裙子的颜色很衬皮肤,款式也够性感大气,剪裁更是掩饰缺点,是条好裙子。”
“那,就是没问题了?”我期期艾艾。
没想到他却笑着,意味深长地摇头:“当然不。重买。”
“为什么!”我傻眼,“你不是说是条好裙子吗?”
一种被戏耍的愤怒骤然涌上心头,如果不是穿着裙子不方便,我一定狠狠踹他一脚。
晏亦非如逗弄小宠物般,怜爱地摸摸我的头:“虽然我承认它是条好裙子,但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我挫败极了,恶狠狠地瞪着他,完全没想到他高贵冷艳的答案会在下一秒将我彻底击溃。
只见晏亦非以一脸欠揍的表情,遗憾地向我摊摊手:“重点是,它不是我选的。”
圣诞节前夜,我裹着厚厚的外套,去见一个人。
那夜晚空晴朗,暗蓝色的天幕少见的点缀着月白色的星。我蹲在朱珠的墓前,与墓碑上她的照片久久对视,就好像我们终于又能面对面,像过去般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
“对不起,距离上次来看你似乎过去很久了,我知道自己食言了……”顿了顿,从包里摸出一整包未拆封的香烟,讨好地放在墓前,“所以这是贿赂,你笑一笑,再骂我一句,就原谅我吧。”
“你知道吗,最近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我怕你嫌我啰嗦,就挑重要的讲给你听吧……你还记得上次我来看你时说的那个人吧,和裴子煜一模一样的那个,我说要证明给你看他就是裴子煜的,现在我做到了,朱珠,我真的做到了。”
“不过有时早晨醒过来,我还是会忍不住掐自己一把,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大概是真的恨死我了吧,才会宁愿当做过去的自己死掉了,也不要和我相认。不过我呢,胜在死心眼,他不想记得我,那就不要记得好了,我愿意重新爱他一次,没有猜忌,毫无保留的。”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却一点底气都没有,虽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以各式各样的理由与借口见面,也接过吻,但他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对我笑过一次,一次都没有……有时我忍不住想,哪怕一秒钟都好,只要他对我笑,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交换。咳,我知道,现在你又该嗤笑骂我矫情了,可你别看不起我啊,我是真心想看他笑……”
“对了,朱珠,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原谅,你知道,自从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过圣诞节了,但今年我能不能申请陪裴子煜去个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可如果是个庆祝的场合,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说得累了,我终于安静下来,抬头看天。
苍穹似海,却从不懂人间落寞。曾经的曾经,我们并肩高歌,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知交零落。
一路步行下山,还没走到山脚,我的手机响起来:“在哪里?”
“我回家有点事要办,现在就赶回C市……”怕他生气,我赶忙解释。
然而今天电话那头的晏亦非却难得平和:“正好我在山脚的休息处,给你十分钟时间下来,如果因此耽误了航班,唯你是问。”
飞机在寂静的夜如期起飞,望着舷窗外这座城市的点点灯火,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一首歌。
“我爱你,我敢去,未知的任何命运。”那时我还只有十来岁,初恋都没来得及开始,听着听着,胸腔中却奇迹般充满懵懂的英勇。而时隔多年,我再度想起这首歌,终于明白歌里的含义——我爱身边的这个人,所以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要带我去任何地方,我都会什么都不问,笑着跟他去。爱情不是盲目的信仰,我爱他才是。
“你在想什么?”身边的人慢条斯理问道。
“你。”我关掉头顶的阅读灯,闭上眼,鼓足勇气,缓缓地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我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在这个密闭的、暂时脱离地球表面的空间,过往的一切都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埃粒,没有任何重量。我只想好好握住他的手,像曾经他握住我那样。
“为什么不问去厦门干什么?”
“如果你想告诉我,你会告诉我的。”
“如果我不想呢?”
“那也没关系,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就在那一瞬,我能感觉自己的右手被紧紧反握住,那样的力道,令我吃痛得几乎惊呼出声。可我的唇边却只有笑容。笑着笑着,眼角却渐渐产生了咸涩的感觉。大概是哭了吧,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离降落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这意味着我们还可以这样一直牵着手,直到回归地球表面。
出了机场,我立即感受到这座海滨城市与C市的温差,我似乎是穿太多了。
刚脱下外套,就有人从一辆车上下来,替我们拿行李。晏亦非更是替我拉开后座的车门,示意我先上去,自己则坐上了副驾。
我奔波了一天,按理说已累得半死,可现在却完全不困。车内很安静,没人说话,我只好呆呆地望着窗外。
车开过跨海大桥时,晏亦非忽然开口:“饿吗?”
我下意识摇头,他却坚持让司机在路边的夜市停车。我有些为难,晏亦非已拉开车门,抓起我的手:“走吧。”
他的手心那样暖,一时间,我错觉这是在牵手。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那样的感觉,只要被那个人握住,就像被施了最幸福的魔法,你巴不得和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万物凋蔽,回归天地荒芜都没关系。
然后这段路却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分钟。
晏亦非为我点了这里最负盛名的沙茶面与鱼丸,东西送上来,我埋头苦吃,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如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海。
就快演不下去了,很多时候,我都有这样的直觉。周遭一切的热闹仿佛与我们都没关系,我知道,有什么正在我们心中疯狂发酵,即将变质。
这么久以来,我小心翼翼地装傻,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朱珠的墓地;不问他为何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却不会在最后关头撇下我;不问他每次说着要折磨我,最后却总是会心软……明明这场戏早已错漏百出,但我还是自私地希望它能延续长一点,再长一点,因为我怕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会分离。
“吃好了吗?吃好就走吧。”思绪间,晏亦非已然结好账,独自抱着手臂朝停车的方向走去。最近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喜怒无常,我实在无法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又起风了,被拂乱的发丝遮住我的眼,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手里甚至还来不及放下筷子。
那一刻,我承认,我心中只有心酸的庆幸,因为还好,离别不在今天。
车最后停在一家游艇俱乐部。晏亦非吩咐司机搬行李下车,我无事可做,只好站在一旁漫无目的地张望。
从这里远眺,可以看见浓墨般的海,海上没有灯塔,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吞没。我看了一阵,觉得阴冷又索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梁……乐薇?”
是池莫。我一怔,回头就看见他正从楼上下来,身旁还站着个陌生人。
我感到尴尬,他的表情却比我更加不自然:“你怎么……”话音未落,晏亦非刚好过来,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
池莫顿了顿,笑着瞥了我一眼:“看来是我多此一问。”
本以为晏亦非起码会佯装客套,打声招呼,但他竟然当做没看见我们一般,昂头径自往楼上走去。
“房间是302。”他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语气中充满怒意。
空气里骤然弥漫开一种微妙的气氛,我更加窘迫,好在司机及时出现,为我打破这样的局面:“梁小姐,你们的房间是哪一间?晏先生刚才忘记告诉我。”
我能感觉到池莫如炬的目光,情急之下,抢过司机手中的箱子:“我自己拿上去吧。”
“这怎么行……”他试图抢回,我却已先他一步拎起箱子往楼上跑去。可经过池莫身旁时,他那近乎讽刺的冰冷语气却令我双手一滞,险些将箱子砸在脚上:“既然答案如此明显,你那天为什么不肯回答?”
我咬唇,知道终究不可逃避,轻声答道:“不论你听上去是否觉得可笑,但我们曾经相爱过,非常相爱。”
脚边是笨重的箱子,我拼命敲着302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知敲了多久,就连隔壁的房客都好奇地推门探出头,晏亦非依然紧闭着大门,不为所动。
“需要帮忙联系前台让他们送备份钥匙吗?”见我一脸快哭的表情,那人好心问道。
我急忙摇头,正想开口道谢,门吱一声开了,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狠狠拽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隐隐透进一丝路灯的光线。未及看清他的表情,我整个人已被死死被抵在门板上。“砰”一声闷响,我撞得几乎眼冒金星。
“你发什么神经!”我怒视着他,痛得不自觉流出眼泪。
然而他冰冷的眼神却几乎将我冻伤,在他的脸上,我找不到任何情绪,哪怕一丁点。
一时间我僵住了,原本还拽住他衣襟的手不自觉想要松开。忽然间,他低下头,捧起仍然呆怔的我的脸,吻下去。
这个吻和温柔没有半分关系,在即将窒息的某一瞬,我甚至绝望地认为,他一定恨我恨到想要杀死我,才会如同噬咬仇人般地吻我。
这一刻,我忽然丧气极了、疲惫极了,长久以来的坚持与有过的希望,顷刻间松散如沙。我怔怔地靠在门上,任凭他摆布,连挣扎的念头都彻底放弃,但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却渐渐停了下来。
良久,他将唇凑在我耳畔:“你的嘴唇流血了,痛吗?”
犹如大梦初醒,我这才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却只是嗫嚅着,发不出声音。他却伸手,轻拭掉我唇上的血渍,将我拥在怀中:“我曾经比你痛千万倍,现在也是。”
无人回答,我只能感受到阵阵晕眩。全身的力气都在抽离,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跌坐在地。可晏亦非却不容许我自暴自弃,在我这样做之前,他已抢先一步将我抱起来,丢在柔软的床上。
“睡吧。”他话锋一转,仿佛刚才的一切全没发生过。我的脸上仍有泪痕,呆呆地抱住枕头,固执地看他,好久,才讷讷开口:“那你呢?”
“当然也睡觉。”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我彻底懵了,眼睁睁看着他换好衣服、洗漱完毕,拉过棉被躺下,这才缓慢而清晰地意识到——今晚,我们要睡在一张床上。
血液明明在身体中沸腾,却悲哀得只剩下手脚冰凉的触感。因为我从没有想过,重逢后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分睡在床的两边,中间空出的间隙,犹如万丈深渊,就算想回头看一眼,也都没有勇气,只有满心的畏惧。
没多久,我的脊背便开始僵硬,两条腿也因为太久不活动发麻。但我知道,身后的那个人此刻一定也有着相同的感受。因为从刚才起,我们就谁都没有挪动过分毫。
“告诉我,来之前你说到时一定会很有趣,是因为你知道池主编会出现在这里对吧?”黑暗淹没彼此的呼吸,我抬起头,隐约可以看见窗外昏黄的路灯,灯影惨淡地映照进来,影影绰绰,像极我此刻凄迷惨淡的心情。
“晏亦非,你睡着了吗?”
“晏亦非……”
“裴……”
最后一个字音被我及时扼制在鼻腔,我苦笑着翻身,闭上眼睛。
这一夜虽昏昏沉沉,但总算强迫自己入眠。
半夜惊醒时,四周依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街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偌大的房间里,只余下身旁这个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现在他是真的睡着了。
可我却越发清醒。清醒到胸口发闷。掀开被子起身,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我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但那一瞬间,我真的只想离开那个房间,去一个能够重新呼吸的地方。
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走,经过二楼,我发现走廊尽头竟然有个露台。就那里吧,这样想着,我慢慢走过去。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就发现此刻站在围栏边的人也跟着回过了头。
“梁乐薇。”池莫微笑着,眼中是破晓前天空般宁静广阔的温柔。
“你怎么在这里?”我清清嗓子,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
“我有轻度的认床症,你呢?”
“大概我也有。”
池莫抿唇笑起来,我很少看他笑得这样坦率,无遮无掩,不由微微发怔,好在他的声音及时将我拽回现实:“关于傍晚的事,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也过于刻薄……”
“无所谓的,池主编,啊不,池莫……反正最近我捅了不少篓子,也因为私事影响到了杂志社,你大概回去后就会立刻开除我吧,既然如此,不如你听我讲个故事?我想,如果再把一切憋在心里,我可能会疯掉的吧。”
时间是凌晨三点,伴随着忽而暴烈忽然温柔的海风,我终于可以将我与裴子煜重逢后发生的点点滴滴,讲给他听。
他没有说话,只是慈悲地看着我的眼睛,或许是有些同情我吧,我笑笑,并不想放在心上。说到最后,我小声对他致谢:“谢谢你。”
池莫摇摇头:“睡不着还能免费听故事,很划算。”
一时接不上话,我们便一起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海。原来不知不觉间,天的那边已翻出鱼肚白。
“天亮了……”说话间,一只手已轻放在我的头顶,是温暖得令人心碎的温度。我终于泣不成声。
太阳鱼跃出海边,海面波光粼粼,如同撒满碎金子,那样的炽烈,吸引去我全部的目光。我并不知道,原来伤心时看一场日出,是这样得到救赎的感受。
我没有回头,所以我也不会知道,从凌晨至日出,有一个人,一直安静地倚靠在露台的墙边,凝望着我的背影,长久而哀伤。
天亮回到房间时,晏亦非依然静静地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沉。
我不清楚今天的安排,只能按照平时的习惯先去洗漱,而等我走出浴室时,晏亦非竟已穿戴完毕,坐在椅子上用Ipad看新闻了。
“睡得好吗?”他挑起眉,嘴唇是一贯嘲讽的弧度。
想着没必要一大早就把气氛破坏,我陪笑:“还不错。”
他似乎是轻哼了一声,接着说:“楼下有早餐自助,等我洗漱好一起去吧。”
“好,那我趁现在化妆。”
说罢,他已目光犀利地扫过我的脸:“黑眼圈都快掉下来了,遮遮也好。”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昨天以前,我们的关系依然怪异,却没有走到那个微妙的临界点。我依然羞耻地在心中祈祷,希望这样的怪异,持续越久越好,我不愿睁开眼睛,更不愿听到他对我冰冷而肃穆地说,“我曾经比你痛千万倍,现在也是。”
我希望他永远真真假假地对我笑,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感到痛心也安心。
但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我的一腔情愿,当晏亦非与池莫在餐厅相遇,四目相接的一刹,我便知道,我所渴望的虚伪的和平,不会再有了。
“半夜跟别人的女人看海谈情,是不是特别刺激有趣?”
我的脸倏地惨白,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和池莫真的没有什么……”我试图解释,但晏亦非的动作却比我迅速太多,一盘沙拉以一个极其优雅的姿势倾倒而下,池莫的鞋子一瞬间成为灾难现场。
“不好意思,手滑。”晏亦非语气诚恳,但眼神写满挑衅。
我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压低声音对他说:“你道歉!”
他却只是无所谓地轻笑,笑罢,转身便走。
我无限歉意地望向池莫,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却十分镇定:“这种男人有什么好?”
我以为他会兴师问罪的。沉吟了很久,我终于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遇见他时太年轻,比较无知,意识到喜欢他,就一股脑地喜欢下去了……也有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他很多,所以注定是要来还债的……毕竟按照我和他有过的约定,这一次重逢,已经是下世纪了。”
我能从池莫的眼神中读出震惊,但我不在意,如果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傻子的话,我愿意做个傻子到老。
然而在我坚持陪池莫处理好鞋子上的污迹赶回房间时,晏亦非已经将房门锁上了。如前一天敲过几次门后,我终于放弃了进去的念头。
我险些忘了,我们之间是没有信任的,这是很久很久之前,造成我们分开的最重要的原因。而令我感到绝望的是,如今依然。
从早上到下午,我什么都没吃,一直呆坐在门外。起初有人经过还会惊讶地窃窃私语,往后也就见怪不怪了。毕竟有钱人很多,有钱的神经病也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饿得头昏眼花,实在忍不住想要起来去吃点东西,门却毫无征兆地开了。
房间内灯火通明,而眼前这个人,也是西装革履的模样。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现在你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换装打扮,订婚宴八点开始。”
原来这才是此行的目的。我吁了口气,晃晃悠悠站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倒在他怀中。
这一次,他第一时间推开了我,眼里写满冷漠:“当然,如果现在的你没有状态,大可以不必出席。”
“没关系。”我咬牙,几乎使尽全部力气。
“那就好,”他避开我,指了指房间里挂着的礼服裙,“现在开始准备吧。”
当我穿着晏亦非重新为我挑选的长裙,走出会所大门时,我被海风吹得产生了幻觉。我幻觉自己身在海中,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海水淹没,再也无法呼吸。
胃液在腹中翻搅,痛感逐渐蔓延开,我却固执地决定不向他求助,仿佛这会折损自己的尊严。晏亦非瞥了脸色苍白的我一眼,命令道:“挽住我的胳膊,跟我走。”
从会所到泊着游艇的码头,大约需要步行十分钟。一路上,天空有早早升起的疏星,却无法照亮我黯淡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晏亦非身旁,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抵达码头,侍应生已候在那里:“晏先生这边请。”
登上游艇,我不禁偷偷打量到场的每一位女性。她们各个精心装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一时间很难分辨谁才是今天的主角。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的订婚宴是这样的。我更猛然领悟到的是,原来裴子煜曾多么用心地维护我,他甚至从不让我有机会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那时的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裴子煜比我有钱,有钱很多,但这种认识毕竟是抽象的,我从没有深刻感知到。
我稀里糊涂地觉得我们之间没有距离,觉得一切顺遂都是理所当然,但现在我却恍然明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他在苦心淡化,为的是不让我感到压力。
思及此,现在的我越发紧张,不自在地四下张望,试图缓解情绪,却意外发现人群中的池莫。
我差点忘了,他也会出现在这艘游艇上。
“看得这样入迷,有这么好看吗?”耳畔响起晏亦非阴测测的声音。
我连连摇头,但他似乎并不相信,冷哼一声,转身往人群中走去。我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跟上去,而是乖乖地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现在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会为了我刻意去淡化我们之间的差距,现在对他,或许更喜欢站在那条无法逾越的沟壑面前,欣赏我窘迫的表情。
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就好像此刻,头顶的夜空忽然绽放出无数烟花,赤橙黄绿,一簇簇,美得人心颤。我看得惊叹,晏亦非却突然走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不顾我的感受地,旁若无人地吻下去。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滋味却一次比一次苦涩。
我从来不知道,接吻会是这样痛的。像是心上被凿出一个洞,不大,也不曾滔滔地涌血,但每呼吸一次,那个伤口就会跟着一起痛。
“裴子煜……”这一瞬间,我的假面终于碎裂,可谁知道,下一秒,我会听见命运最居心叵测的嘲讽。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第一时间推开我,更以一种怜悯的姿态,轻抚我的脸庞,微微笑道:“结束吧。”
我看着他,竟说不出一个字。
“对,就是现在的这种表情,最近你总是这样一副要死了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每亲你一次,都觉得糟心……你看,这个游戏甚至用不了一年,我就腻味了。恭喜,你、自、由、了。”
“裴子煜!”我浑身颤抖,却因为他的话,再也不敢哭出来。
烟花仍在热闹地绽放,我却没有勇气欣赏,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抬头,我就会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意。
“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心上的洞正缓缓被撕裂,变成不见底的绝谷,除了徒劳地重复他的名字,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因为我知道,我所畏惧的离别真的来了,在我做好准备前,我们的假面已毫不留情的“啪”一声落地,跌得粉碎。我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它捡起来,嬉笑着演下去。
“裴子煜……”我喃喃着,想去拉他的手,却被狠狠地打开。他抱起双臂,站在我的对面,声音里仿佛夹杂着西伯利亚的寒流:“需要我再说一次吗?那我就再说一次好了,我对这样的你感到糟心,所以我们的协议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一朵烟花终于熄灭了,海上升起薄薄的海雾,我似乎可以望见远方明灭的灯塔。可那真的是灯塔吗?亦或只是我的错觉……又或者此刻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我的错觉。
或许我其实还身在C市,在温暖的被窝,正做着一场黑暗的梦。
想到这,我的眼皮渐渐变得很重,思维也混沌成一片。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仿佛听见拳头挥动的声音,又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裴子煜,是你在叫我吗?一定是吧。
我满足地笑了,安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