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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幸运

第六章

我不敢贪心,小时候别人给我一把糖,我从不会全拿走,因为我知道,世上的好运都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如此,或许我才能攒下了足够多的运气,再次遇见他。

1

周一上班,刚打完卡走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放着个包裹,身后的同事好心告诉我:“今早送来的,我帮你签了。”可我最近没买东西啊?纳闷地拆了包装,发现竟然是个大号医药箱,药箱上还贴着张便利贴:“望小脑早日发育完毕”。

这么文气的字自然不属于晏亦非,相信他的女秘书一本正经写这句话时,内心一定非常挣扎吧。

因为这份意外的礼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好,午饭更是多吃了一碗,阿阮见了忍不住感叹:“你猪啊!”

我居然乐呵呵地点头,阿阮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端起餐盘摇着头走远了。

下班本来和阿阮约好去她表妹新开的越南餐厅试菜,结果刚走到公司楼下,除晏亦非外的另一尊佛又找上我。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我恨恨地接起来:“大王,有何贵干?”

“要叫我女王大人。”乐迢迢一本正经。

神经病!我简直有扔手机的冲动,无奈乐女神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得不打消念头:“下月我答应了你家杂志拍封面……”

“所以……”

“如果我心情不好……”乐女神说到一半,话锋一转,“你现在有没有空?”

她这么说,就算没空也成了有空。

求了阿阮老半天,答应陪她看一个月鬼片,我总算得以闪人,招了辆出租车直奔乐迢迢告知的楼盘。

没错,乐女神此回空降C市是为了看房,且看的还是晏亦非的盘,我叹了口气,只感觉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抵达售楼部,偌大的厅内除了经理,空无一人。我琢磨了下现在是下班时间,不愧是乐迢迢,到哪里都亮绿灯。

经理亲自倒茶的待遇不是谁都有,我百无聊赖地看她殷勤地为乐迢迢介绍各种户型,不禁多了句嘴:“你怎么突然想在这买房?”

我压根没打算从乐迢迢口中听到正常的答复,所以当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因为许之行要调来C市”时,我没憋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

“嗯,”乐女神继续仪态万千地翻看宣传册,“所以我就先来买个房咯。”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这世界上有种交通工具叫飞机。”

我惊呆了,乐迢迢的举动大概已不再是为爱痴狂,而是为爱失心疯。

女神不愧为女神,半小时便敲定了一栋坐北朝南的花园洋房,但余下的手续太多,现在又没有办法立刻办妥,乐女神不乐意了:“明天我还有行程,今晚就要飞回去……”

“乐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处理好后会全部寄给您的助理,能有您在我们小区置业是我们的荣幸。”

嘴真甜,我暗自腹诽,下意识看了看手机,本想看能不能赶得及跟阿阮吃个宵夜,却意外发现有未接——来自“超级大变态”。

慌慌张张地跑出售楼部,我第一时间把电话回过去。晏亦非接得非常快,却迟迟不开口说话,他越沉默,我越心里发憷,仔细回想最近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却怎么都想不出。终于,他慢悠悠地开口了:“吃饭了吗?”

经他一提,我才想起自己为了伺候乐迢迢,居然忘了吃饭,只好如实回答:“没有……”

“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毫无征兆地被挂断了。

又一个神经病!我觉得好气又好笑,在折磨我这件事上,他与乐迢迢一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好不容易送乐女神去了机场,我深深松了口气,回去的一路,居然多了些闲情逸致,放下车窗欣赏夜景。说起来,人与城市之间,大概也是讲气场的。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踏入C市,就觉得亲切,或许冥冥之中,我已经预感到这里住着我爱的人吧。许多时候,一座城市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住在城里的人。这种微妙的情愫,会令你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打上了柔光,像蒙太奇般奇妙。

但如果没有他,一切亦不过平淡得死气沉沉。

车子开到市中心,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确认,立刻给许之行打电话。

“许大哥,听说你要调来C市?”

许之行怔忡了片刻,反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供出乐迢迢,他却好像已有了答案:“其实调令不是硬性,我还在考虑,所以没有告诉你……”

“许大哥,你来吧。”我突然道。

“怎么?”

“因为我很想你,我也很想斯彤、单霓,我还想朱珠……我想至少能相聚的时候,我们还能聚在一起。”

许之行听完我的话,沉默一阵,笑了:“傻姑娘。”

“那你是答应了?”

“我再考虑看看吧……”许之行顿了顿,“有些事还需要重新讨论处理。”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在说乐迢迢,却没想到,他说的是晏亦非……不,裴子煜。

2

额头上的伤口结疤脱落后,我第一时间去晏亦非那里报到。虽然一部分原因是他这么要求我的,但扪心自问,我巴不得他给我这样的理由让我能够光明正大地粘着他。

只可惜身为路痴,他发给我的地址却让我一阵苦找。好不容易找到那家位于近郊的高尔夫球场,却被挡在门外,人家说,这里是会员制的。

已是深秋,我特地按晏亦非的要求穿了套刚买的运动短裙,现在穿堂风每吹一次,我两条腿就跟着抖一回。前台看我的眼神十分可笑,我在心里骂了晏亦非一万遍,却渐渐明白过来,这估计是他最新研究出来整我的法子。

有了这样的觉悟,我反倒十分坦然了。在大厅干巴巴地坐了快半个小时,晏亦非姗姗来迟。

“你打完了?”我讨好地迎上去。

他微笑着打量了我一遍,向身旁的人耳语了些什么,没多久就有人拿了一套竿给我。

“打过吗?”

“一次。”

“嗯?”他眼里是真的惊讶。

简直是吃定我这种人不会来这种地方,我气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我连基本姿势都搞不清,怎么可能会打。犹记得上会来这种地方,还是阿阮威逼利诱的,据说她家里给她安排了场高贵冷艳的相亲,内容是打高尔夫,于是阿阮拽上了我。

整个上午,相亲男都在以一种极其轻蔑的表情看我艰难挥杆,直到我把自己的腰给扭了被阿阮带走,这场高贵的相亲才算彻底破灭。

据说回去后,相亲男是这么推掉媒人的:“交友品位可以看出本人的品位,她品位太差。”

“你说你爸会不会一气之下叫人收拾我?”听罢阿阮的转述,我哭丧着脸。

“怎么可能,”阿阮淡然地打个呵欠,“他太了解我的性格,这种事儿要不是我想,怎么可能会发生。”

也就是那刻,我发现阿阮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她聪明,却吝啬于活得聪明,大概那样的环境令她早早明白糊涂的快乐吧。

为了避免晏亦非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非常有觉悟地将这段丢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了一遍,等他的反应。我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原本他就刻薄,但这次他居然反常得只瞥了我一眼,问了句我意料之外的话:“你的腰伤好了吗?”

“好得不得了!”我震惊得有点语无伦次,“都有力气打死一只老虎!”

一瞬间,晏亦非又恢复到那种嫌弃的表情,慢吞吞地丢下句“跟我来”,扭头就走。我悲催地抱着整套装备,跟在他身后,不敢吭声。毕竟我现在的立场是做他的跟班,和出气包。

又一阵萧瑟的秋风扫过,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在心中祈祷:阿弥陀佛,希望这家伙今天心情不错,这样就能少虐我一点……至少,也让我换件厚点的衣服啊。

陪晏亦非回到场地,我才发现今天并非他一个人。同行的除了他,还另有两人,两个都比他年长,年长……许多。

“这位是?”高个儿的那个已经发问。

“我生活秘书。”晏亦非倒是答得很溜。

可这算是什么说法?我惊呆了,什么生活秘书,还不如直接说小蜜呢!扯淡!

果然,那俩人都暧昧地笑了。

“一起打?”另一个啤酒肚问。

“她不会。”

“那光看我们打也很无聊,不如……来下注吧。”

“怎么下注?”

“接下来这场,如果我赢了,就把你的生活秘书借我一天。说起来我还只有过秘书,没用过生活秘书呢。”啤酒肚笑得很暧昧。

“那如果我赢了呢?”晏亦非的语态稀松平常。

“我们刚才在谈的那单,价格就按你说的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罢,两人纷纷转身去取球杆。

整件事发生得太快,我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晏亦非已走到我身边,拿走我替他抱着的球杆。

“恢复得挺快嘛。”说话间,他抬手挑起我的刘海。手指触到我皮肤的时候,我浑身一抖,一瞬间,有一种过电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往后退了一步,拼命点头,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往啤酒肚的方向走了过去。

十分钟后,我默默挪到高个儿的身边,小声问他:“那个,他们刚才是不是拿我做了赌注?”

旁边战局刚拉开帷幕,高个儿显然打算袖手旁观,叫人送了茶水,正喝到一半,被我的话呛到,忍不住咳了两声:“生活秘书,咳,我不知道你名字……不过你这反应速度,也太迟钝了吧?”

我大窘,脸红着支支吾吾:“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没听清。”

见我这副模样,高个儿脸上渐渐浮现出看好戏的笑意:“那这个赌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观战?你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局球里了,别说我没提前知会你,老赵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还需要知会么?我暗自腹诽,就连你我也没觉得是好人啊。可现在我连比赛规则都不懂,只好夹起尾巴做人,虚心向高个儿请教:“我不懂比赛规则,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他们俩谁比较厉害?”

高个儿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个嘛,得看晏的想法了。”

晏亦非的想法……我忽然眼前一黑,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深秋穿运动短裙什么的只能算折磨我的前菜,真正的大餐,现在才要开始。

一想到高个儿那句“赵局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简直眼前一黑,晏亦非,你够狠。

作为一个看不懂比赛的人,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我不得不向高个儿了解比赛的规则。

原来晏亦非和赵局选的是比杆赛,也就是说,等打完一场十八个洞后,要把全部杆数加起来,用总杆数来定胜负。高个儿跟我讲这些规则时简直眉飞色舞,而我却愁眉不展,如果晏亦非存心要输的话,我该怎么办?是留下来履行赌约,还是翻脸走人?

可如果我翻脸走人的话,我们之间就再没有一丁点可能了。

我如坐针毡,晏亦非却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输赢早握在他手中。是的,他想输,从我对高个儿神态的观察中,我很快得到这个残酷的结论,晏亦非,是真的想输。而且他一路输得气定神闲。

终于,我脸色越来越惨白,再受不了场上这微妙诡谲的气氛,对高个儿丢下一句“我人不大舒服”,扭头奔向了卫生间。

我不敢回头,怕看见晏亦非似笑非笑的表情,尽管这是我们重逢后,我最常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可这一刻,我不敢看。

我没有戴表,也忘了拿手机,所以当我枯坐在马桶上时,我根本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我只是在想,当我走出去,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晏亦非输掉了比赛的事实。淡定点,至少得笑……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接着就听到隔间门外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叫我:“梁小姐?”

我有点懵了:“啊?”

“晏先生让我来看看您是不是遇到什么状况了,您是不舒服吗?需要我替您叫医生吗?”

“不用不用,”我慌忙推开门,“我这就回去,麻烦你了。”

回到球场,高个儿的一壶茶差不多见底,见到我,笑得玩味:“我还以为你晕在厕所了……嗯,被吓的。”

我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讪讪地陪笑。

他顿了顿,又跟刚才一样笑眯眯地说道:“不过现在你不用害怕了,因为嘛,我刚才把局面估错了,晏这家伙根本没打算输……既不放弃这单买卖,还这样明目张胆地逗老赵玩,他还真是恶趣味啊。”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正当我尴尬地与高个儿对视时,晏亦非恰好收了球杆往这边走来,啤酒肚与他并肩而行。两人面上都挂着波澜不惊的笑,可若论内心的真实想法,就不是我所能揣测的了。

晏亦非推掉了啤酒肚晚上的饭局,表示还有事先走了。我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去停车坪的一路,我们都很沉默。我不懂他的意思,既然叫我来是为了为难我、羞辱我,那么他明明选了个漂亮的新法子,为何到最后却改变主意为了我得罪人,一点都不聪明。但好在他不聪明,否则就算理智上我能说服自己,情感上也无法接受吧。

我还在发呆,晏亦非却突然问我:“你说过喜欢我吧?”

“啊?”我有点摸不清头脑,但还是郑重地点头。

“那你喜欢我哪一点,喜欢我三不五时变着法子折磨你?你虐恋情深的小说看太多走火入魔了吧。”

还知道虐恋情深这样的词语,我忍不住发笑,却不敢笑出声,只好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变态。”

他稍稍偏过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写满狐疑。

我清了清嗓子,为自己辩解:“我喜欢我受伤的时候会送药箱给我,帮我做饭,还有,保护我。”

晏亦非听罢沉默片刻,说:“但你之所以会经历的这些,全是因为我。”

我摇摇头,大着胆子放在他握方向盘的手上:“没关系,我不介意。”

一阵沉默后,晏亦非不动声色地甩开我的手,是竭尽全力按捺住情绪的嫌恶语气:“你简直是个受虐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却开心笑了:“不是受虐狂的话,现在就没有机会坐在你身边了吧。”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话:“去吃饭吧。”

3

撇开那些故意为难我的饭局,这还是我们重逢后第一次单独吃饭,刚才的失落立刻被小小的兴奋取代,我忍不住问他:“吃什么?”

晏亦非睨了我一眼,不理我,那眼神的意思是说,你管太多。于是我默默地闭上了嘴。

到了目的地我才意外地发现原来晏亦非带我来的竟是我因为乐女神经没去成的,阿阮表妹新开的越南菜馆,而我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它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出云记。

“你也认识阿阮的表妹?”这个蠢问题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很明显,这群人有个隐形的大圈子。而尽管只有两人,晏亦非还是要了包房,并冷艳地表示,大厅太吵。一瞬间,我心中那点关于二人世界氛围的旖旎幻想,破灭成了肥皂泡泡。

点过菜,我百无聊赖地盯着餐具发呆,晏亦非轻咳一声:“说话。”

是命令的口吻。

我无语:“你这么说,我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啊……啊,我先去上厕所!”

说罢,我不顾他杀死人的目光,狂奔出包房。

呃,实在抱歉……不过谁让我刚才在球场的卫生间里光顾着紧张,结果忘了这事。不过不得不说,阿阮的表妹一定是个超级有品位的土豪,所以店面虽大,却不失精致。只是这么大的店,这么多包房,却难为住了我这样的路痴,走出卫生间,我悲催地发现,我好像不记得包房怎么走了。最快的捷径当然是打电话向晏亦非求助,但一想到他刚才的表情……算了,我还是自力更生吧。

在连续找错两间包房后,我丧气地敲开了第三间包房的门。

门开了,我却与来开门的人面面相觑。

“池主编?”

“梁乐薇?”

“你怎么穿成这样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不合时宜的运动短裙,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刚要开口,一只手已经从身后将我拽过去,牢牢箍在怀里。

晏亦非的声音带着凛冽逼人的寒气:“我可不记得卫生间在这里。”

“我刚才迷路了,一路在找包房,没想到会遇见池主编……”

然而当我这样向晏亦非解释时,池莫的一句话,却如同当头棒喝,把我劈得有点晕:“我很好奇,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低头看着地板,然后听见他冷冷地回答:“我们是什么关系,跟你没关系。”

说罢,他拽起我的手腕,扭头就走。他动作太重,我痛得呲牙,想把手抽出来,他却加重了力道:“不要惹我生气。”

他的神态很平静,我却知道,这是生气的前奏。想到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我只好在内心向池莫说了无数遍对不起。

然而经过这一出,我和晏亦非都没了胃口,明明这么难得的一顿饭……我苦笑。

眼见上的菜都快凉了,晏亦非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我句:“你和池莫是什么关系?”

“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我理所当然地答道。

可晏亦非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神色晦暗不明,似乎不信。我蓦地想起,池莫曾让我私下直接叫他名字,出差也特地“逼”我尽地主之谊……这样算来,我们好像还算有点儿私交?本想再解释几句,但想到这大概是火上浇油,只好作罢。

掩饰地夹了一筷子菜,刚准备往嘴里送,一股油腻的味道迎面扑来,我突然一阵恶心,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晏亦非皱眉。

我迟疑地抬头,声音不大稳:“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很冷很想吐,那个,你能不能先别顾着生我的气了,我……”

话未说完,胃里又一阵翻涌,我一扭头,憋不住干呕起来。

这一天还真是漫长啊,在被晏亦非绑架去医院的路上,我迷迷糊糊地想。尽管此刻身上已盖着他的外套,但我仍然觉得冷。“好冷啊……”这样想着,也就真的脱口而出。

听见我的声音,晏亦非偏头,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还是觉得冷吗?”

“嗯。”

“那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些。”

一时间四周静谧无声,深秋的夜,隔着车窗仿佛都能感受到点点凉意。我凝望着道旁不知名的树,声音涩涩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那声音里似乎也终于多了一点点温度。

我欣慰地闭上眼,居然也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等我再醒来时,眼前已是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日光灯晃得我眼花。低头瞥见手上的扎针,我下意识地问:“我们在医院?”

晏亦非嗤之以鼻:“还好意思问,居然扎针也没能把你弄醒,睡得跟猪一样。”

“可能是我太困了吧……”我讪讪然,又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把我从车里抱过来的?”

“你觉得呢?”他挑眉,反问我。

答案不言而喻,见他脸绷得紧紧的,我识趣地闭嘴。

护士中途来巡视时,我正半靠着枕头,用一只手玩手机游戏。没办法,谁让晏亦非坐在旁边的空床上,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只好自寻乐趣。

“小姑娘真是死要漂亮,”护士阿姨一边检查吊瓶的余量,一边揶揄我,“都十一月了也敢光着腿穿短裙。”

我的脸倏地通红,只好乖乖认错:“下次不敢了。”但护士阿姨却没有打住的意思,瞥了眼旁边的晏亦非:“男朋友也是,陪着胡来。要是我女儿,一早打断腿。”

我心想这下死定了,照晏亦非的刻薄,撇清关系事小,言语还击事大,正悲催地准备英勇赴死,晏亦非居然施施然答道:“我也这么觉得,下次她再这么穿,我一定先替您打断腿,再来您这里治。”

护士阿姨一愣,扑哧一声笑了。

顷刻间,我所有的悲催化作愤怒,到底是谁让我穿裙子的!晏亦非你就是个颠倒是非的王八蛋!

从医院出来已经过了夜里12点,好在我的烧退了大半,人精神了不少。

“去吃饭?”晏亦非拿出车钥匙。

我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没出息地点点头。

本打算找家粥店吃饭,可无奈绕了一圈,家家都关门。“回去自己做吧。”晏亦非说着,把车子调了个头。我饿得欲哭无泪,四下张望,终于在经过天桥时眼尖地瞥见路边刚好有个烤红薯的摊子。晏亦非似乎捕捉到我眼神中的渴望,故意放缓了车速:“想吃?”

“嗯。”被他折磨了一整天,我已疲惫得懒得和他抬杠。

但他却依然战斗力惊人:“猪果然都喜欢吃烤红薯。”

“猪就猪!”我自暴自弃,愤愤地准备下车买红薯,晏亦非却一把按住我准备解开安全带的手:“我来吧。”说完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真好看。我不敢贪心,小时候别人给我一把糖,我从不会全拿走,因为我知道,世上的好运都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如此,或许我才能攒下了足够多的运气,再次遇见他。

“开窗!”晏亦非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赶紧配合,就看他嫌弃地丢给我一个烤红薯:“赶紧吃,别弄得到处都是,毕竟猪都很笨。”

“知道了知道了。”美食当前,我才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当我幸福地啃着烤红薯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是凌晨1点,我至今还没回家,按阿阮的性格,估计已经担心得疯掉了。可她竟然没给我打电话,这太不符合常理。

我急忙翻出手机,准备给阿阮打个电话,晏亦非却制止了我:“你那个叫阿阮的朋友在你睡着的时候来过电话了。”

“什么?”我被一大块红薯噎住,狠狠咳嗽了两声。

“是的,而且我已经告诉过她你今晚不回去了。”说罢,晏亦非冷艳地扫视我一眼,“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叫‘超级大变态’呢。”

“……”这是一个无法否定也无法解释的事实,我干笑两声,默默望天,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我踹下车。

就因为这样,我甚至忽略了他的前半句话——今晚我不回去了。今晚我不回去了?!

4

等我反应过来晏亦非刚才的话时,我已身在他家楼下,而他正在按电梯。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我的心纠结成一团,晏亦非倒好,直接对我下命令:“进去!”

真是简单粗暴,我无言以对,却突然不再纠结,大概有些时候,思考根本是多余的,不如遵从内心。

电梯一路上行,我还发着低烧,整个人没什么力气,便半倚在墙上。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晏亦非的侧脸,我不由想起第一次到他家借宿,不光差点在浴缸里把自己淹死,大姨妈还提前来探望的囧事,忍不住莞尔,那些一去不返的荒唐岁月啊。

好在对于他在C市的新家,我这个“生活保姆”已熟悉到不行。换好拖鞋,我驾轻就熟地准备去客房的卫生间洗漱。

“去洗澡。”晏亦非的声音却在身后冷不丁响起。

我有些怔然,脸逐渐发烫,不怪我想太多,实在是此情此景太过暧昧,而我也不再是十八岁的无知小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说了声“好”。

可当我做好充分心理准备,裹着浴巾大义凛然地走出浴室时,迎接我的却是另一番意料之外的画面。晏亦非正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津津有味地喝着,看见我:“一个红薯不够猪吃吧,要不要再喝点粥?”

头顶一群乌鸦飞过,我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要!”

就这样,我们无比融洽地共进了宵夜,晏亦非比我先吃完,起身离开前,将碗推过来,大爷似的吩咐我:“洗干净再睡。”

而我还沉浸在刚才自作多情的耻辱中,丝毫没听进去他的话。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三圈,我心中仍有把羞愤的怒火在熊熊燃烧,我明明裹的是浴巾欸,正常人都会有点反应,他居然一副超凡脱尘的淡然表情,简直是对我莫大的侮辱。

想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哼哼地去踹他的房门:“晏亦非!”

“干什么?”开门的人睡眼惺忪,竟然是真的睡下了。

我更加羞愤:“你刚才为什么忽略我?”

“我怎么可能忽略你,”他顿了顿,唇边又一丝嘲讽的微笑,“你烂得惊天动地的身材,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做到视而不见啊。”

“你不要脸!”我气得口无遮拦,扭头就走。

他不理我,啪一声把门关上:“把被子盖好,再发烧就不关我的事了。”

一夜无梦,也是,如果这样还能做点旖旎的梦,那我就真成了晏亦非口中的受虐狂了。

清晨醒来,偌大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早餐还飘着香气。我走过去,就看见放在旁边的钥匙和一套应季的新衣服。没有字条,完全是他傲娇自大的风格,我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决定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温情。

也只有这一刻,我忽然感觉离他近了一些。

刚到公司,阿阮就把我拽到旁边,逼我坦白从宽:“说吧,昨晚干了什么好事?”

“什么好事啊,”我恶狠狠地撇嘴,“倒霉才是真的……”

先是倒霉地被当做赌注戏弄,再是倒霉地进了医院,最后倒霉地自作多情反被羞辱,我一边愤慨地向阿阮细数晏亦非的罪行,一边在心中流下了心酸泪。居然说我身材差,他不在的这两年,我可是难过得活活瘦了小十斤。

听罢我的控诉,阿阮简直乐不可支:“听上去这个大变态是个人才啊!有机会我得见识一下真人版。”

“得了吧,他会360度无死角吐槽得你觉得自己不该生而为人。”

“切,那是因为他还爱你,”阿阮白了我一眼,“谁愿意在不喜欢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吐槽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都几岁的人了,白让我期待了一晚上,结果你就给我说这个,真对得起我!”

“好好好,我对不起你,大小姐,所以今晚我请您吃饭负荆请罪。”

“这还差不多,”阿阮坏笑,“正好池主编今天出差,看不到他的人,我工作起来没动力,需要补补。”

“池主编出差了?”我有点惊讶,原本还想今天向他道歉的。

“是啊,谁知道什么事呢,倒是最近编辑部八卦四起,说主编可能会辞职。我已经想好了,要是池主编辞职,我也不干了。”

“花痴!”

“嘿嘿嘿,花痴就花痴,总好过你这个情痴。”

“你才情痴呢!”

和阿阮笑闹间,我决定暂时把向池莫解释的事往后推一推。

5

圣诞节临近,许之行的正式调令也下来了。接到他约吃饭电话的当天下午,许久不见的乐女神从天而降至我和阿阮的公寓门口。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到访,我目瞪口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乐迢迢别提有多不屑:“找Cindy拿你们的员工资料啊。”

“这样也可以!”

“是我乐迢迢就没什么不可以,倒是你干吗还不邀请我进去?”乐迢迢冷哼一声,把脚伸到我跟前,意思是恨天高站着很累。

可这根本不是我的房子啊,我正为难,洗完澡的阿阮恰好走出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阿阮,是这样的……”我刚准备向她解释,阿阮居然兴奋地尖叫一声,扑了过来,紧紧握住乐迢迢的手。呃,我顿时有点迷茫,一起住了这么久,没听说阿阮是乐迢迢的粉丝啊。

“你的墨镜在哪里买的?我等了两个月了还是没货!”阿阮一开口,我眼前一黑,差点趴在地上。

而乐迢迢的回应也简直绝了:“如果我把它给你,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成交!”阿阮欢快地答道。

目睹了这一分钟里发生的一切,我无语地扶住了墙。

傍晚,在乐迢迢半威胁半恳求,以及阿阮的同情攻势下,我终于没能把持住,答应带她去和许之行吃饭的餐厅。

“先说好,你只能在隔壁桌看他,然后要假装这是巧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否则许之行非抽死我。

“一定。”乐迢迢兴奋地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我觉得头更疼了:“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啊?”

“他长得帅!”乐女神斩钉截铁。

“可长得帅的人多了去啊……”

“但只有他是第一眼就让我心动的人。”乐迢迢难得一本正经。

第一眼就令你心动的人,是无法说服自己做到这一生都与他毫无瓜葛的。

“好……吧。”面对如此轰轰烈烈的痴情,我只能缴械投降。然而当晚情况却和我预想的截然不同。首先我就不该相信乐迢迢会乖乖听话,以她失心疯买房这件事作为参考,就知道她是那种会第一时间跳到许之行面前刷存在感的类型。

然而当她这样做时,许之行的神态居然非常淡定,自然而然地无视她。

“你干吗不理我啊!”乐迢迢急了,却只能压低声音,毕竟是公众人物,不能不分场合地发脾气。

许之行只管给自己夹菜:“因为我不想理你。”

“你怎么能这样!”乐迢迢气得直跺脚,哪知高跟鞋太高,一个重心不稳,人摔到了地上。陆续有人开始往这边张望,我怕她真被认出来,只好息事宁人:“许大哥……”

话音未落,乐迢迢却已经没事人一般地站起来,继续坚持地杵在他身边。

爱情真能把每个女人都变成英勇的战士,飞扬跋扈的也不例外。我无奈地摇摇头,手机却突然响了。竟然是晏亦非。

“你在哪?”

“我在和许之行吃饭啊……”话说到一半,我猛然记起,在我们明知故作的这套戏里,许之行是不能与晏亦非碰面的,为了配合他演下去,我赶紧换了话题,“你找我有事?要不我去找你吧。”

虽然撇下许之行和乐迢迢这对冤家不厚道,但我实在不想继续蹚浑水了,谁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会有多可怕?赶紧向许之行扯了个理由说约下次,我第一时间逃离了现场。

反正乐女神,今晚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然而晏亦非把我叫过去,估计也没什么好事。

“保姆、生活助理、还是给你说笑话?”我站在他面前,觉悟超高。晏亦非今天心情好像不错,竟然被我的话逗笑了,还不是嘲讽的那种:“代驾。”

“代驾啊……”我松了口气,“只是我很少开车,水平比较臭,你别发火啊。”

准确地说,从拿过驾照后,除了上次接乐迢迢那次,我就几乎没开过车,因为我根本没有车。想当初裴子煜逼我去学驾照,也是为了找个免费代驾,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可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中间,竟会隔着这么漫长迂回的两年,我苦笑。

好在他今天真的有些醉了,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我完全不必担心他看见我此刻要哭的表情,谢天谢地。

好不容易伺候到晏亦非这位大爷睡着,我总算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关上门,手机居然又响了。

看名字是阿阮,我安下心,却不想刚接通,就听见乐迢迢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回事?”我眼前一黑。

阿阮的声音听上去很心虚:“呃,她哭着回来的嘛,我看她好可怜,就脑子一抽筋说带她来借酒浇愁,然后现在好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她刚才还抱着人家服务生嚎啕大哭呢,整个酒吧大概都把她认出来了吧……怎么办,快来救我!”

“那个,把酒吧名字报给我,你先把她稳住,我马上就过去。”现在我虽然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但在那之前,我还得去为乐迢迢收尸,毕竟一切都怪我心软,带她去见许之行。

可许之行啊许之行,难道全世界除了顾思彤其他都不是女人?还是你现在根本换口味喜欢男人了?一路风风火火杀进Dawn,我都在心里咒骂他。

撞上Broccoli,便是在我焦急地四处张望之际,我一转头,就看见这个笑得如狐狸般娇媚的女人。

“13桌。”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指了指角落,“你要找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我惊讶极了。

“直觉。”她眨眨眼,“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求证一下。”

哪里需要求证,还没等我靠近,13桌已经乱成一团。阿阮看见我,跟看见救星似的扑过来:“乐薇,快!摆平那俩蠢货!”

见她眼神涣散,大概也喝多了,我默默地把她交给旁边的女服务生,硬着头皮走上去。

乐迢迢此刻已趴在酒桌上长醉不醒,借着红红绿绿的灯光,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眼前阿阮口中的蠢货,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是来搭讪失败被羞辱,因此恼羞成怒的。

可我也不能和他们打架啊,只能好商好量地说:“你看这里漂亮女孩子这么多,要不换个别的?”说完我立刻后悔,因为按照我的经验,他们接下来的话足以令我气结。

果然,其中一个蠢货流利地答道:“那好啊,就你吧。”

Broccoli端着那瓶超贵的红酒过来时,我正盯着桌上的空瓶发呆,思考着敲晕这俩蠢货的可能性。

没想到Broccoli突然探过头,把我吓了一跳:“你点的酒来了,是这两位先生买单对吗?”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刚想否认,就发现旁边俩蠢货的脸突然绿了。

我有些莫名,Broccoli却笑得怡然:“那看来这两位先生是反悔了。”

说话间,那俩蠢货已灰溜溜转身,夹着尾巴逃走。

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让我看得目瞪口呆,我傻盯着她许久,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你到底是……”

“Broccoli,”她笑起来,依然如一只漂亮的狐狸,“这家酒吧的老板娘……至于为什么帮你们嘛,大概是因为我喜欢漂亮姑娘,又讨厌丑陋没品的男人。”

以上是关于这晚我最后的清晰记忆,而在那之后,Broccoli开了那瓶超贵的红酒,我与阿阮不知不觉间越喝越多,越来越兴奋……兴奋到忘了乐迢迢已经醉倒的事实。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我缓缓睁开眼,被窗外的阳光晃得一阵头晕眼花。

呆怔了五分钟,昨晚的记忆渐渐复苏,我默默扫视了旁边两个趴在地板上睡死的女人,心中涌起一阵不如去死的绝望感……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七分,乐迢迢的手机以每分钟一通的频率震动着,我们三个还没完全清醒的人,沉默地望着那只震动的手机,谁也没开口说话。

终于,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池莫的声音震得我几乎灵魂出窍:“作为今早娱乐新闻头条的一份子,梁乐薇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向我解释一下?” b0RtlvxAkLfkpVzzUtHbTaaWdiZGUM6lQvRKrh/9Wvgbf5ZPr0lf5FxxsBCcY9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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