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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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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能为之哭出来的羞耻,都轻如鸿毛。
而只能为之笑的,才是锥心蚀骨。
四周极静。
秘书小姐端来的咖啡已经冷透,我却一动未动。
裴子煜,不,晏亦非就坐在我面前,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没有,过了很久,他似笑非笑道:“梁小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如此吓人,以至于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真令人伤心啊。”
说着,他又将冷掉的咖啡挪开,重新推了一杯热茶过来:“既然不喜欢咖啡的话,那茶怎么样?不过梁小姐,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你只有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
经他这样一提,我才惶惶地记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可眼下我头脑一片混沌,别说提问,大概就连话都说不清楚。平复了很久,我才有力气伸手去接那杯热茶。手指触到温热的杯身时,我浑身又一震。
晏亦非被我战战兢兢的反应逗笑了:“梁小姐真有趣。”
我抬头看他,是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皱皱眉,清冷的眼中渐渐透出几许不耐:“梁小姐,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现在,希望你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句话,如兜头冷水,将我泼了个透,也将我拽回这可笑的现实。
我咬唇低头:“对不起,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从晏亦非公司出来时,我觉得精疲力竭。
我甚至不知道刚才自己问了他些什么,更别说做任何记录。可笑的是,晏亦非竟也没有提出来。
自始至终,他都带着礼貌、疏离,甚至有些可怜的微笑看我,令我还没开口,已心乱如麻。
满脑子只想到逃。于是,我真的逃了。
稀里糊涂地熬过半小时,我甚至连电梯都没等,直接绕到逃生楼梯,拼了命地往楼下跑去。
我是很想回头的,但我没有勇气。若是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你是不敢轻易回头的。
因为你害怕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在看你。
回到旅馆,已是正午。
我发疯似的抓起昨天遗漏在房间里的资料,一页页地翻,想在混乱中,理清头绪。
哪怕一点点也好。
好在Carol给我的东西里,关于晏亦非的个人信息非常详尽,除了近期其他商业杂志的专访,报纸上他公司最新的动向,甚至还附上了一张个人照片。
我觉得好笑,又有些想哭,如果一天之前,我能够及时打开这份资料,那么现在的我,至少不会这样狼狈。
或许我还能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问出那个从见到他那一瞬起就烙印心间的疑问:“你……是裴子煜吗?”
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或许一切都因命运不怀好意,我颤抖着合上资料,拿出手机。是的,有个人,我必须和他取得联系。因为我有事向他求证。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已是入夜了。
因为我不能开口向Carol请假,无论我此刻正经历着什么,我最后的理智告诉我,一个刚入职两天的员工,是不能做出这样任性的事的。
所以我苦等到下班,期间整合好网上搜刮来的关于晏亦非的专访内容,这才赶去火车站。
很多时候,成长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但更多时候,成长也是一件令人无奈的事。
换做两年前的我,现在一定正死守在裴子煜公司的楼下吧,就像每每做过的那样,无所畏惧,不顾后果。
但两年过去了,此刻的我在冷静下来后,却清楚地知道,眼下我最该去找的人,不是裴子煜,而是许之行。
许之行今晚刚好有排班,等他结束后出来,我已经累得在快在休息室睡着了。
初夏的晚空中挂着半轮明月,微风从窗外徐徐送进来,算是良辰美景,但这对于我这个奔波了一整天,饿了一整天的人,却形如虚设。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原本还昏昏沉沉的我陡然间清醒过来。
“许之行!”我站起来。
“嗯?”他看着我。
“我见到裴子煜了!”一瞬间,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喝酒了?在说什么胡话呢。”许之行走近,伸手摸摸我冰凉的额头,却不是责怪的口吻。
我却哭得更凶了:“你听我说,我没有喝酒,我清醒得很,今天我在恺川地产见到裴子煜了!他还活着!”
“乐薇……”许之行的语气骤然间冷却下来,“已经两年了,就算是个梦,也该是醒来的时候了。需要我再说一遍吗?裴子煜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了!”
我却置若罔闻:“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尸体啊,葬礼的时候也没有去,对了,他是葬在哪里来着?南山那一片的墓园,还是哪里……要不我现在去看看他吧……”
说着,我转身要走,却被许之行强行扣住双肩,一动也不能动:“梁乐薇!你现在在发什么疯?看看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我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瞬间恼羞成怒,“谁关心现在几点?我只想去看看他,对了,光有墓碑是不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现在就去把坟挖开,看看他在不在里面,如果他睡得好好的,我就信你的话!”
“啪!”一耳光甩在我的脸上。
我捂着脸,看着他,起初的愤怒渐渐消散了,剩下的,只有苦涩的哀戚:“我求求你……让我去好不好?”
许之行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良久,他将手从我的肩膀移至手腕,死死攥住:“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跟我走,如果你不肯走,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把你弄走,不信我们试试看!”
印象中,这是许之行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看着他怒火中烧的表情,眼前又逐渐模糊一片。而趁着我流泪的空当,许之行已把我拽出警察局,塞进了自己的车里。
“你冷静一下,我送你回C市。”他替我系好安全带,对两眼无神的我说。
我觉得好累,像回到母体的婴儿,一动也不动,很久,才轻轻地点点头:“嗯。”
许之行将我带回了他位于C市的某套公寓,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在这里也有房子。
开门时,他叮嘱我:“今晚你在这里住,现在去洗澡。”
我已精疲力竭到无心说话,进了房间,接过他递来的浴巾,走进浴室。水龙头打开的刹那,我丧失的理智才随着水流,一点一滴回到我的身体。
刚才的我,实在是太失态了。摸着尚且红肿的脸,我的眼泪再度淌出来,许之行现在一定非常讨厌我吧。然而出乎意料的,等我从浴室出来,许之行却已重新换上柔和的表情。
“乐薇,你过来。”他向我招招手,又指了指桌上的冰袋,“先敷敷脸,然后我还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我将冰袋拿起来,贴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关于……子煜的事。”
“嗯。”
“刚才打你的事,是我冲动了,对不起。但不论你现在的心情怎样,我都希望你接受现实,好好生活下去。”
“嗯。”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没有。”我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你放心,从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向你求证任何关于他的事了,我会自己看着解决的。毕竟我不能事事依赖你,许大哥……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是我太过分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听罢我的话,许之行怔忡许久,最后却只说了句:“你去睡吧。”
我听话地起身,往卧室走去,便又听见他在身后叫我:“乐薇。”
“嗯?”
“如果觉得痛的话,就应该尽快松手,为什么连小孩子都明白的事,你却不懂呢?”
“大概因为……我比较笨吧。”我喃喃道,没有回头。
那晚我昏昏沉沉地流着泪,到半夜,总算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编辑部。
十几岁时为爱情痛不欲生,躺在床上醉生梦死,不去上课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我忽然有点明白歌里唱的那句话,“含泪去葬花极麻烦,唯独怨泣血没时间”。
不是不想,而是没时间。
不过经过昨晚,我至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不论裴子煜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许之行都不希望我与他有任何关系了。
看了看桌上许之行留给我,让我在这里住下的字条与钥匙,我并没有去拿那把钥匙,而是径自起身,出了门。
刚到公司,Carol看我的眼神就有些怪。
我不解地看着她,良久,她或许意识到失态,清清喉,面无表情道:“记得下午要交专访的初稿。”
我连忙点头,说好。我当然记得,所以才会走投无路到,在昨天就准备好大堆过去的专访资料。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提取里面有用的信息,想瞒天过海的,做完这份专访。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眼下的我,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总不能走到Carol的面前告诉她,对不起,我虽然去采访了晏亦非,但是我不记得自己问了些什么吧。
可没想到我的所作所为会这么快穿帮,初稿刚上交半小时不到,我就接到池莫的内线电话:“到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脸刷一下惨白,看来不用等到三个月,三天,我就可以从这里滚蛋了。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发现池莫背对着我,面向落地窗,似乎已等待多时。
看见我,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我默默地坐过去,没说话。
“梁小姐,”池莫看着我,语调沉稳,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你的稿子我看过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是顿了顿,“我只是好奇,你是学什么出身的?”
简历上明明有写,但我不能驳斥上司,只好讷讷道:“中文。”
“是吗?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国贸出身呢。专业术语太多,想必借鉴得很辛苦吧。”
因为早做过心理准备,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面向的读者是二十到二十八岁的年轻白领女性,虽然往期都主打男明星,这次涉及商界也是我一时兴起,想做新的尝试……但梁小姐,你连自我定位都没有摸清,更别说为读者服务,这样的不专业,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我不说话。
见我没有反应,池莫瞥了我一眼:“你没有想解释的?”
“没有。”我摇头。
“想问的?”
“也没有。”
“很好,那我继续说。简而言之,我与晏先生已重新约过采访时间,就在下周。这一次,希望你让我看见你的诚意。”
“我还要再去采访?!”
一时间,我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池莫。
池莫皱了皱眉,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哑口。
“那就好。”他淡然一笑,指指大门,“你可以出去了。”
心中明明已是骇浪惊涛,表面上却仍要强作镇静,我可以感觉到心里的摇摇欲坠,但我仍坚持,把每一步,踩得很稳。
然而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池莫却又忽然叫住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回头看他,目光已没有焦点。
“Carol是什么时候给你资料的?”
我有一瞬间愕然,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却再度打断我:“没事,你可以出去了。”
那之后的整个下午,我都在挣扎。
我当然很想见裴子煜……又或者他们口中的晏亦非,但现在的我实在没办法保证,能将我的思念,我的悔恨,清楚明白地表述给他。
更何况,照上次的情况,他应该很讨厌我。而又或许,他已经忘了我。
毕竟他为我受过的伤都是真的,就算没有伤及大脑,也不能保证他不会跟电影里写的那样,在醒过来的某一天,失去了之前的全部记忆。
思及此,除了难过外,我竟然感到庆幸。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就可以遗忘掉我带给他的全部伤害,获得全新的幸福人生。而只要他希望,我也会心甘情愿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彻底消失。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眼下的这个晏亦非,究竟是不是裴子煜。
然而我虽然已在心中做好决定,却没有想到,会如此快与裴子煜,不,晏亦非相遇。
是下班高峰期,公司楼下的公交站人满为患,我一边往上一站走着,思忖着能不能有个座位,一边忧心常住旅馆也不是办法,必须尽快找到房子搬家。
而在不经意间,一辆我曾经见过的那辆捷豹停在了我面前。
“是梁小姐啊,真巧。”是晏亦非。
我愣在那里,一瞬间百感交集。
原来那天我没有眼花,我见到的人真是裴子煜……不,晏亦非。算了,不论他到底是谁,至少那并不是我因思念产生的幻觉。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见我如此反应,晏亦非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去哪里?”
我却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一时没有反应。
他似乎变得有些不耐,按了一声喇叭:“梁小姐,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这才回神,看向他:“晏先生……您好。”
这个称呼真不习惯,但我得适应。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下意识的,我拒绝了他。
晏亦非又瞥我一眼,笑笑没再说话,同时发动了引擎。
眼见车子要驶离,我突然改了主意,连忙追上去,大喊:“等等!晏先生,等等!那就麻烦你送我了。”
“不用那么大声,我还没有耳聋,”晏亦非重新熄火,将车门打开,“上车吧。”
一路上,我没有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会显得自作多情也多管闲事,正如他没有问我,为何报的地址是旅馆。
看着他熟悉的侧脸,我渐渐有些走神,曾几何时,那个人也是这样坐在我的旁边,跟我说话。我还记得,他曾用世界上任何人都深情的眼神凝视过我的眼睛,但我却从没有当做一回事。
思及此,我不禁有些鼻酸:“晏先生……”
“嗯?”
“你相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说罢,我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没想到晏亦非立刻嗤笑一声:“梁小姐,别拿脑残当有趣……这种事,怎么可能。”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偏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谐谑。我霎时间如坐针毡。
见我一脸不自在,晏亦非倒越发显得坦然,半晌,开口道:“既然这样,我也有个问题问梁小姐。”
“什么……”我迟疑着,不敢看他。
“看上次和这次的反应,梁小姐是对我有兴趣吧?”说话间,他已将车停下,一寸寸凑近,逼视着我的双眼:“是不是,嗯?”
那个“嗯”的尾音刚落,我的脸已惨白一片。
双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晏亦非却已慢悠悠地抽离,回到原位,是无限体谅的语气:“是也没关系,对我有兴趣的女孩子太多了,你不用因为被我发现了,就觉得难堪,当然,更不必因此感到负担。”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我都躲在办公室里加班,直到入夜才离开。
因为我害怕走到半路,又遇到那辆捷豹,我知道,以我的本事,是绝对无法对着那张脸,说出一个“不”字的。所以我只能自欺欺人地躲着。
眼看离池莫所说的采访时间越来越近,我的焦虑也越来越多,时常在空旷的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哭出声来。
起初只是抽泣,后来仗着四下无人,索性嚎啕。
我一直以为这是属于我的秘密,但没想到再去采访晏亦非的那天上午,池莫把我叫进了总编室。
“我们杂志有这么辛苦,以至于你加班到天黑?”
他语气平淡,我甚至分辨不出他话语中的感情,只觉得窘迫,拼命摇头。
“那为什么保安告诉我,最近总有女孩子加班到哭?”
“我不是因为加班哭的。”我觉得这点必须解释清楚。
“那是什么?”
“私事。”我闭眼,等待着池莫发火。
但他的语调却比我想象中柔和许多,虽然话语还是一贯的刻薄:“私事的话,更不应该拿到工作的地方哭。我知道采访重做你有压力,也知道Carol故意推迟了给你资料的时间,但是梁小姐,问题的关键还是你肯不肯用心,有没有能力。Carol不认同你是正常的,身为一个资深编辑,如果第一天就认同什么都不会的新手,那才是不客观,不专业。不要跟丧家犬一样只知道哭,我们杂志还没倒闭,你也没有绝症,当初是我坚持选了你,我可不想回头被副主编笑话我看走了眼,understand?”
池莫的一席话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心上,没把我砸晕,却把我砸清醒了。
我咬牙抬起头,第一次郑重而严肃地看向他:“池主编,你说的我明白了,我会努力做好这次的采访,不会让你再失望的!”
从主编室离开时,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仿佛双臂下有风。像忽然生出了翅膀,比过往任何时候,都充满勇气,能够抬头挺胸走下去。
按照约定的那样,我如期赶到晏亦非的地产公司恺川。在公关部员工的指引下,我一路乘电梯上楼,大脑中第一次能够清晰而完整地呈现出关于这个人的资料。
晏亦非,下半年即将年满三十,他的恺川在C市成立以后仅用了两年,便跻身同类前五,年底手里更有两个大型项目即将启动。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三年之内独占鳌头将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
当然,我知道,这些过于专业的东西并不是我们读者所关心的,我们读者更关心的是这位钻石王老五先生目前有没有夫人,平时有些什么爱好,经常去哪里消遣,以及,最喜欢的女生类型。
思及此,我深吸口气,用力推开了会客室的大门——明亮的房间内,所有窗户都洞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折射出柔和而动魄惊心的光泽。
而这一切,和那个熠熠生辉的男人比,不过是最最平淡的布景。
那个叫晏亦非的男人,在听见响动后,不急不慢地扬起桀骜的下巴,微微一笑:“又见面了,梁小姐。”
“晏先生,您好。”
这一次,我的声音终于没有颤抖。因为我明白,无论他是不是裴子煜,现在的我必须要做的,是专注我的采访。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不可逃避的责任。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我虽然做足心理准备而来,晏亦非却并没有为难我,甚至连我最司空见惯的言语上的挑逗与揶揄都没有发生。
整个采访过程中,几乎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没有任何拒绝,也没有一点含糊。
所以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我提前拟定的问题就问完了,就连最后一个,我觉得他可能会胖揍我的“如果有女朋友,会想跟她在哪里共度初夜”他都大方回答了我,庆幸中,我不由越发心虚。
这不是晏亦非,至少不是我见过两次的晏亦非。他一定有什么别的打算。
果然,我的坏预感很快得到应验,在我收起记事本的那刻,他优雅地换了个姿势,半倾着身打量我:“梁小姐,谈完公事,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私事了。”
一句话,彻底打乱我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
我极力克制着情绪,抬起头,以尽量公事公办的语调答道:“我要赶着回去做稿子。”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上次问题呢。”晏亦非笑着,答非所问。
“……”
“只要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晏亦非的话还没说完,我却已忙着起身,朝他重重鞠了一躬:“今天谢谢晏先生肯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先走了,晏先生!”
一路奔出会客室,再从逃生楼梯逃走,我驾轻就熟。
站在车来人往的街上大口喘着气,我不禁苦笑,梁乐薇,你到底在干吗?不是要尽管求证他是不是裴子煜么,为什么每次都狼狈地逃跑?
也许是无法面对吧,无法面对那张脸以如此轻佻的语气对我说话,更无法面对,从他眼中看到的自己——我真的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一边做晏亦非的稿子,我心里一边忍不住腹诽,究竟是哪种下三滥的人,才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我“如果有女朋友,会想跟她在哪里共度初夜”这种问题。
当然更下三滥的可能是我,因为这种问题是我自己设计出来的。
邻座的阿阮见我一脸纠结,忍不住探过头拍了我一下:“乐薇?”
“嗯?”我不解地抬起头。
“稿子很难做?”
我连连摇头:“没有,就是担心问题尺度会不会太大。”
阿阮呵呵笑起来:“得了吧,现在读者就喜欢尺度大,老实说,我以前就是《Glamorous》的忠实粉丝,小姨知道这点,才把我弄进来的。不过我这人没什么才能,能近距离瞻仰一下池主编,已经满足得不得了啦!”
原来是池莫的脑残粉。我无言。
没想到说完,阿阮又冲我眨巴眨巴眼:“对了,下班和我一起吃饭啊,有事儿跟你商量。”
见我一脸茫然,阿阮笑得更盛:“放心,不是坏事!”
果然,五点半刚过,阿阮已经打完卡,在门外等我。
见我出来,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走走走,我们去喝鹅掌汤去。”
大热天喝汤,也亏阿阮想得出来,我一头黑线,但她这样热情,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胆战心惊地坐上她的fiat500,我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年头,有钱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懂!毕竟《Glamorous》的试用期工资大概连她的油费与保养费都不够。
可不得不说,阿阮的脾气很好,也没什么城府,这大概就是他们那个世界的教养,对这个万恶的世界,没有恶意。
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些,不多一会儿,已开到地方。
阿阮停好车,招呼我一起往里走,坐下把菜点了,她才吞吞吐吐讲起今天的目的。
原来是想拉我合住。不是合租。
阿阮进了《Glamorous》,宝贝女儿的爸爸自然第一时间选好了公司附近的公寓,可是阿阮从没独居过,又怕寂寞,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同是新人的我。
“房租你不用担心,我当然会公私分明地收钱的,就按市内租房均价好了。”
“可是……”可那个地段起码是均价的三倍,我实在头疼。
“可是什么呀可是……我又不差钱,两个人一起还能有个照应,免得我爸找各种理由来烦我。”说着阿阮扮个鬼脸。
她如此诚恳,再推脱就是我做作,更何况我也确实急需找到房子。想了想,我点点头:“那我尽快收拾好行李搬过去。”
从煲汤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其实我挺喜欢C市的夜晚,霓虹像热闹的萤火虫,一拨拨,一簇簇,宁静中透着几分别样的热闹。
阿阮去取车,让我等她,我也就乖乖站在路边。
这个时间段,路旁自然停满了车,我漫不经心地看过去,揣测着车主的模样,突然间,一辆白色的捷豹闯入我的眼帘。
我整个人都傻住了。心不自觉地狂跳,我六神无主地走上前去,想看清车主的模样,然而半放下的车窗内,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正在往嘴里送烟。
她不解地看我:“有事?”
我意识到失态,连连摇头,恰好阿阮的车开了过来,我赶紧坐了上去。
我想我一定是魔怔了,否则怎么会见到一辆相似的车,就傻傻地认定车里的人,一定是我想的那一个。
无尽的夜中,我悄悄将车窗放下一点,试图让风,带走我眼底快要涌出的泪。
既然已经跟自己约好了不轻易哭,我就要做到言而有信。
当晚回到酒店,我给许之行打了个电话。
仿佛自从那天我留下钥匙,离开他的公寓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知道他心无芥蒂,只是我在跟自己置气罢了。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没勇气找他。不过作为朋友,我起码应该告诉他今后的住处。
听完我的话,许之行忍不住叹了口气:“既然你坚持不住进去,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记得照顾好自己,有什么记得给我电话。”
“当然!”我响亮地答道,笑起来,“许大哥果然最好了!”
搬去阿阮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安顿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初次参与的《Glamorous》便出刊了。
我也是事后才听Carol说,这次主打晏亦非的专访,其实是池莫坚持尝试,副主编对此一直持反对意见。所以上市前三天,办公室里气氛诡谲,大家都在等着读者的反馈。
阿阮偷偷说这叫派系斗争,但对于我来讲,更担心的则是自己的第一篇专访能否得到肯定。因为这关系着我有没有辜负池莫对我的信任。
然而这样心惶惶地等待了五天,我死也没有想到,等来的竟不是读者或喜欢或厌恶的声音,而是当事人的投诉。
没错,作为受访对象,晏亦非居然一个电话打到法务部,说要起诉我,理由是诽谤——
因我的文章内容不符合实际,对他的个人形象和心理造成了莫大的损害。
听着池莫的转述,一把邪火开始在我心里烧。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就要相信,这个人,绝不会是裴子煜。
因为即便是最厌憎我的时候,裴子煜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绝不会。
我站在池莫的办公桌前沉默,良久,终于抬起下巴:“池总编,是否能给我晏先生的号码,我亲自向他解释。”
池莫似在沉思,听完我的话,冷冷一笑:“梁乐薇,你还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以为你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问题,息事宁人了吗?”
没记错的话,这是池莫第一次连名带姓叫我,我怔了片刻,重新低下头,不说话了。
仿佛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我才再度听见池莫的声音:“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看着办,在那之前,你就不要掺合了,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像凝了一层玄冰,我当即呆住,很久,才缓缓地点头道:“嗯。”
嗯个屁。
下班后,我第一时间打车去了恺川地产,想要当面问问,这个阴阳怪气的晏亦非,到底是意欲为何。
明明采访当天还那么配合陪我,现在却突然反咬一口,要告我我诽谤他,川剧变脸也不带这么快的。
带着一肚子怒气,我脚下生风,下车即刻直奔大厅,然而还没走到前台,我便被保安拦住了。
“梁小姐是吧?晏总交代过,不能放你进去。”
“为什么?!”我又生气,又莫名,死死盯着对方,一副要把他吃了的表情。
保安不由面露难色:“上面的吩咐,我们也……”
趁着他犹豫的空当,我急忙躬下身,试图从他的身侧绕过去,然而我动作再灵敏,也架不住前台小姐的电话,不一会儿,四个保安便冲了出来,将我整个人架出了大厅,任凭我挣扎,也无法挣脱。
站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就在不久之前,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重逢了我本应已去世的爱人,又或者,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不论是哪种,那一刻,我的人生都像经历过世纪海啸,被狂风骇浪夷为了平地。
遇见晏亦非后,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从那些泛滥的绝望情绪中抽身,学着去做一个成熟理性的社会人。
我也很庆幸,自己勉强算做到了。不论是真的镇定还是佯装的的镇定,至少我可以和那张与裴子煜一样的脸相对、说话,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的纠缠。
这是两年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此刻,就当我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一点的此刻,这个叫做晏亦非的男人,却再度将我打入无情的地狱,令我好不容易积攒的理智,一朝丧失殆尽。
我还记得下班时阿阮将我拉到一边,脸色沉重:“听小姨说,晏先生这事是动真格的,他今天还交代法务部的于主任等着收传票。说不光要告你,还要告杂志社。”
一时间,我如坠阿鼻地狱。
晏亦非,他怎么可以这样!?
原本我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但在这刻,绝望如潮水涌来的这刻,我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了。
原来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的。
就这样,我在路边站了很久,站到两只脚开始发麻,我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我惶惶然接起,就听见池莫如常般沉着的声音:“梁乐薇,你在哪里?算了,不管你在哪里,现在立刻回家换衣服,要正式的,晏先生刚答应我,晚上一起吃个饭。一个小时后,我过去接你。”
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阿阮的惊声尖叫:“哇靠,乐薇你干什么去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女鬼附身了?别吓我!”
阿阮一向胆小,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眼神中却也隐隐透露出惧意。
我觉得好累,想到池莫约定的时间,也没力气过多解释,急忙进了浴室。
气得她在门外哇哇大叫:“乐薇,救命,我怕鬼啊!!!”
就这样,洗完澡,阿阮已被自己吓得缩在沙发上,半晌,才抬头可怜巴巴地看我:“你总算出来。”
洗了个澡,我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安慰她:“你放心,我没事,你就不要吓自己了。”
“太好了!”阿阮蹭过来,抱住我,笑得很开心。
忽然间,我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猛地站起来:“阿阮,我有事拜托你!”
阿阮被我吓了一跳,跟着跳起来:“怎么啦?”
“能借我一条裙子么,正式一点的,我急用,拜托!”
富二代的世界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我走进阿阮的衣帽间时,打从内心发出来的唯一感叹。
只见阿阮正蹲在衣柜前,仔细替我挑选搭配的连衣裙与高跟鞋。
“裙子就Marc这件好啦,反正我买来也不记得穿,”她走过来,乐呵呵地在我身上比划了半天,“我们身高体重都差不多,你穿绝对没问题……噢,对了,还有鞋子……Christian这双红底怎么样?简洁款,配这条裙子刚刚好!”
阿阮兴奋地对我扬了扬手里那双高跟鞋,我却突然怔住,转身跑出了她的房间。
等我再回来,手中已拿着裴子煜曾送我的那双平底鞋。
“小红鞋是很好看啦,”阿阮托腮,“但是礼服裙的话,配平底鞋不大合适吧。”
我当然知道,但有自己的想法。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试探晏亦非会不会在看到这双鞋时,有任何反应。毕竟从我们见面以来,他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得那样好,天衣无缝到令我丧气。
谢过阿阮,我换上了那条香槟色的连衣裙,下楼等池莫。
不出十分钟,我便接到了电话。
“你在哪里?”
“14栋B座。”
“我就在14栋……”说话间,一辆路虎discovery4已停在我面前。
池莫放下车窗,向我招手:“上车。”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裙子很漂亮。”
“找阿阮借的,”我笑笑,捞起裙摆上了副座,“我们走吧。”
出乎我意料的,在场的并非晏亦非一人。
偌大的包房内,竟热热闹闹坐了不下十位宾客。甫一推开房门,视线便齐刷刷地扫过来,如同激光,我的脸刷地红了一大片。
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池莫在身后扶住我的肩:“进去吧,大家都是认识的朋友,虽然不做一个行当,交情也还算不错,你不用太拘谨。”
我虽然很想反驳他,“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怎么会不怕”,但转念想起今天是来向晏亦非求和的,也就只能咬着牙,乖乖入座。
点的是中餐,服务生菜上得极有效率,但席间的人却似乎非常漫不经心。所有人都忙活着寒暄,无人动筷。
本来折腾了一天,我已经饿坏了,但眼下这个状况,我也不可能自顾自夹菜,只能跟着端起酒杯,与大家相碰。
就这样稀里糊涂喝了三轮,我连跟晏亦非搭话的机会都没找到,脸已烫得惊人。过去的酒真是白喝了,我暗暗咒骂自己。
思绪间,池莫已向晏亦非举杯:“晏先生好久不见,今天能再聚真是缘分,别的不多说,我先干为敬。”
说罢,一杯酒已见了底。我忍不住咂舌,够豪气。
见池莫如此,晏亦非终于开了金口:“池总编倒是很有诚意,就是不知道……”他故意将尾音拖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梁小姐有没有?”
唯一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将酒满上,我慌忙站起来:“晏先生……”
祝酒的场面话我不大会,正思忖着该怎么说,晏亦非的目光却从我的身上,扫至脚上,而后笑了:“梁小姐的品位真好。”
他突然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我也迷茫地看着他,就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Marc Jacobs的裙子,Ferragamo的鞋,池先生……”他将脸慢慢转向池莫,“贵杂志真是宝地,区区一个实习编辑的工资就有这么丰厚,难怪就算是胡编乱造,也要拼死留在贵宝地呢。”
我的脸一下由绯红到惨白。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灰如死。
嗫嚅很久,我才听见自己细如蚊呐的声音:“裙子是我向同事借的,因为池主编说要穿正式些,我没有这样的裙子……至于鞋,这双鞋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礼物,不是你想的那样……”
“噢?”晏亦非的笑意更盛,“送得起这样鞋子的男朋友居然舍得你出来跑稿子陪吃饭,他还真是爱你啊。”
“……他已经去世了。”我能感受到在我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掉眼泪,因为掉了眼泪的话,我就输了。
在这个人渣面前,我不能输。深呼吸一口气,我笑着迎上他如炬的目光:“那么现在,我可以敬晏先生酒了吗?我先干为敬。”
喝到后来,我已经醉到错觉自己漂在了半空。
说来可笑,经过晏亦非那一闹,场上的气氛非但没有冷却,反倒越来越高涨,原本不劝酒的纷纷开始劝酒,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我强忍着恶心,一次次与他们碰杯,心里反反复复浮现的只有一句话,这群有钱的变态。
只可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装孙子,我还能怎么样呢。
见我脸色越来越差,池莫连忙按住我正要端起的酒杯:“别喝了。”
我形容惨淡摇摇头,继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是啊,不喝怎么行,我今天可是要使尽浑身解数,喝到晏亦非这个人渣高兴,放弃起诉为止。
忽然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陪你……”池莫见状,是也要起身,然而晏亦非却端起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池总编,现在轮到我敬你了。”
池莫看看晏亦非,又看看我,神色为难。
我深吸了口气,摆摆手:“放心,我没事。”
说着,已推开包间的门。
一阵风吹来,站在走廊上的我打了个哆嗦。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两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打斗,它们折腾得我头疼欲裂,连走路,都越发摇摇欲坠。天啊,这走廊怎么这么长,我绝望地想,却还是必须扶着墙,继续走。
有服务生经过,看见我,脸上露出了然又同情的表情,这样的场面,他们实在见过太多太多吧。
然而这样的羞耻,我却是初次感受到。
我笑了。
与年少时考试失误被老师责备家长训斥的羞耻不同,如今的这种羞耻,我甚至无法肆无忌惮地为之痛哭。
原来能为之哭出来的羞耻,都轻如鸿毛。
而只能为之笑的,才是锥心蚀骨。
终于,不知花了多久,我总算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看着那个有些模糊变形的指示牌,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然后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却慢慢、慢慢变得黯淡下去,直至漆黑一片。
我是不是要死了啊?这是我昏倒之前,最后想到的事。
而在那之后,我只有一种直觉,毫无道理的直觉,那就是我坠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那个怀抱的温度与气息是如此熟悉,一瞬间,我压抑了一整个晚上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喂,裴子煜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想到差点把另一个人渣,认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