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病痛,大段 ① 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 ② 。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象 ③ 之不仁,丹朱 ④ 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 ⑤ 了一生,做个极恶大罪的人,更无解救得处。汝曹 ⑥ 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之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 ⑦ ,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故为子而谦,斯能孝;为弟而谦,斯能弟;为臣而谦,斯能忠。尧舜 ⑧ 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 ⑨ “温恭允塞” ⑩ 也。汝曹勉之敬之,其毋若伯鲁之简 哉!
当代人的病痛,主要就出在一个“傲”字上。许多罪恶都因骄傲而生。骄傲就会自以为是,不肯谦卑待人。所以说,作儿子的骄傲,就一定不会孝顺父母;作弟弟的骄傲,就一定不会爱敬哥哥;作臣民的骄傲,就一定不会忠于君上。象之所以缺少爱心善行,丹朱之所以不像他的父亲那样贤德,都根源于一个“傲”字。象和丹朱因为一个“傲”字,害了自己一辈子,堕落成罪大恶极的人,完全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因此你们读书为学的首要任务,就是根除“骄傲”这个病根,只有战胜了傲慢之心,人才能有进步的余地。骄傲的反面是谦虚,“谦”字就是根治骄傲的良药。要牢记,谦虚不是外貌谦逊,做做样子而已,一定要心中“恭敬节制,守礼退让”,时常检讨自己的过失,真正做到虚心谦下、容纳他人。所以说,作儿子的谦虚,一定会孝顺父母;作弟弟的谦虚,一定会爱敬哥哥;作臣民的谦虚,一定能忠于君上。尧帝和舜帝之所以成为一代圣王,只是因为他们谦虚到了极点,也真诚到了极点,这就是《尚书》里说的“既诚敬又谦让”,“温良恭敬诚信笃实”。你们一定要敬听训诲,努力进步。对待我的话,千万不要像伯鲁对待他父亲交给他的竹简那样。
①大段:大部分。
②屈下人:屈己下人,指对人谦让。
③象:中国古代舜帝的同父异母弟弟,为人品行不端,多次谋害哥哥。《史记·五帝本纪》:“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
④丹朱:中国古代尧帝的长子,因为品行不端,尧最终没有把帝位传给他。《史记·五帝本纪》:“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
⑤结果:指人的归宿。此处做动词用,可译为“了结”。
⑥汝曹:你们。
⑦恭敬、撙节、退让:语出《礼记·曲礼》:“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撙节:(汉)郑玄《礼记注》:“撙,犹趋也。”撙节,就是趋向节制。《礼记》,又名《小戴礼记》,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
⑧尧舜:尧,“五帝”之一,姓伊祁,号放勋;舜,“五帝”之一,姓姚,名重华。在夏、商、周三代之前,我国历史有所谓的“五帝”时期。据《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这个时期的统治者按其统治时间先后依次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共五人,因此称“五帝”。而在“五帝”中,尧、舜又尤其为儒家所称颂,“尧舜禅让”的故事凝结了儒家学说的人格理想和政治理想。
⑨允恭克让:语出《尚书·尧典》。意为:诚实恭谨,能够宽容让人。(汉)孔安国:“允,信。克,能。”(汉)郑玄:“不懈于位曰恭,推贤尚善曰让。”《尚书》,又名《书》,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
⑩温恭允塞:语出《尚书·舜典》。意为:温和、恭谨、诚信、笃实。
伯鲁之简:春秋时期,著名政治人物赵简子准备确立接班人,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伯鲁,次子无恤。是立长还是立幼,赵简子拿不定主意。他想出了一个考验的办法,就把家训写在两片竹简上,交给两个儿子,嘱咐他们遵守家训修身养性。三年后,考察结果时,伯鲁已经忘了家训的内容,并且连竹简也弄丢了;无恤则随口诵出了家训,并且在父亲问到竹简时随手从袖笼里掏出竹简,呈递给父亲。因此,无恤被立为继承人,这就是赵襄子。
这篇文字是题写在王正宪的扇子上面的,用于日常的警醒,书于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在绍兴家居讲学期间,正宪时年17岁。此时的阳明已是封爵新建伯,而正宪因荣荫而获封锦衣卫副千户,王家伯府荣显空前,阳明的讲学事业也如日中天,家中宾客往来都是名流达贵,估计让正宪不免得意了起来。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少年,没有建功立业,也没有参加过科举,光靠父亲“百死千难”的打拼就挣得了地位,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不是什么好事情。阳明正好要趁机敲打一番。
傲慢是需要资本的,对于王家这样的士人阶层,除了物质、地位上的资本,还包括获取知识教养的能力。一旦傲慢起来,就会自高自满,学问就丧失了进步的可能。还有一种傲慢,就是信仰带来的偏执自是,自以为真理在握,容纳不了他人的意见,甚至是打击、排斥异己,这在知识阶层中也是常见的,在人类历史上更是造成了巨大的罪恶,如宗教冲突与战争。所以在阳明看来,傲慢就是“千罪百恶”的病根。
《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易经》六十四卦里面还有一个特殊的卦叫“谦卦”,特殊在其“六爻皆吉”,就是说谦虚的德行没有一点瑕疵。谦卦的意象是“地山谦”,地在上而山在下。“地”有温柔顺从的特性,并且孕育万物;至于“山”,是难以跨越的障碍,本来象征停止或阻止。现在高山却隐伏在大地之下,不是更让人觉得可以亲近也值得称颂吗?
20世纪的大史学家、一代通儒钱穆(1895—1990)曾自述一段童年往事:他父亲是当地有威望的人,每晚都会到鸦片馆议论解决镇上的公共事务。有一晚他随父前往,座客知道他自幼聪慧,喜欢读书,就怂恿他当场来背一段《三国演义》的“诸葛亮舌战群儒”,他背诵兼表演,一会儿站一边演诸葛亮,一会儿站另一边演张昭,赢得满堂彩,但父亲“唯唯不答一辞”。第二天晚上,他又跟着父亲去馆里,半路经过一桥,父亲忽然问他:“识桥字否?”他说知道。父亲问:“什么偏旁?”他回答说木字旁。父亲又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他回答说是“骄”字。父亲问他:“骄字何义,知否?”他又点头说知道。父亲牵起他的手轻声问:“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那一刻他“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去到馆中,座客本要他继续来一段诸葛亮骂死王朗,见他扭捏不安,也就不勉强了。这一年他才九岁。这段父亲婉言劝戒骄傲的经历他到耄耋之年依然印象深刻,写在回忆录《八十忆双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