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之思想学术,阳明心学的勃兴实乃一“大事因缘”。明宪宗成化年间(1465—1487),江门陈献章(世称白沙先生,1428—1500)倡“自得”之学于岭南,主张学宗自然、静养心体,一改程朱官学之旧习,启发明代学术“渐入精微”的新风气。姚江王阳明(1472—1529)继之而起,揭“致良知”之教,直称“圣人之学,心学也”(《王阳明全集》),自此“心学”大明,风靡大江南北。一方面,这场发端于陈白沙、大成于王白沙的“道学革新运动”(嵇文甫语)极大地撼动了明代官方意识形态,加深了儒学与佛道二教之间的渗透与融摄,进一步推动了“三教汇通”的思潮,深刻地改变了明代中后期的思想格局。阳明心学因获得官方认同而俨然成为中晚明的主流思想,风行草偃般地传播开来。另一方面,心学内部尤其是王阳明门下也与很多门派传承一样,“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远而末益分”,虽然门人弟子共同标榜圣学,但宗旨迭出,异说纷呈,塑造出斑驳陆离、五彩缤纷的晚明思想史面貌。“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在这些“光彩纷披的明霞”中,有一道特别引人瞩目,就是作为阳明后学而又汇通三教的袁了凡。
袁了凡(1533—1606)初名袁表,后改名袁黄,字坤仪,初号学海,因“悟立命之说,而不欲落凡夫窠臼”,故改号了凡,世称了凡先生。明世宗嘉靖十二年(1533)生于浙江嘉善魏塘,神宗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万历十六年(1588)至万历二十年(1592)任河北宝坻知县,后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时值朝鲜“壬辰倭乱”,年届花甲的了凡以“军前赞画”身份入朝抗倭。因与都督李如松意见不合,不逾年即遭削籍,返乡后定居吴江赵田。了凡晚年主要从事著述及教子,并致力于慈善活动,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去世。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吏部尚书赵南星“追叙征倭功”,被追赠为“尚宝司少卿”。
了凡出身于诗礼相传的“文献世家”,其曾祖袁颢、祖父袁祥、父亲袁仁三代都有诠释解析儒家“五经”的论著传世,他本人更延续了家学传统,撰有《袁氏易传》《毛诗袁笺》《尚书大旨》《春秋义例全书》《四书疏意》《四书删正》等阐释儒家经典的著作。据史料记载,了凡自幼聪颖,“好奇尚博,四方游学,学书于文衡山,学文于唐荆川、薛方山,学道于王龙溪、罗近溪”,于“河洛、象纬、律吕、水利、河渠、韬钤、赋役、屯田、马政及太乙、岐黄、奇门、六壬、勾股、堪舆、星命之学,靡不洞悉原委”,足见其博采精择、学无常师。他的一生,历经了“六应秋试(乡试)”又“六上春官(会试)”的漫长举业生涯,走的是一条由“儒生”而“儒士”、由“儒士”而“儒吏”、由“儒吏”而“乡绅”的典型儒家士大夫道路。
在时人殷迈(1512—1577)的眼中,了凡是一位“博洽淹贯之儒”(《袁了凡文集》);晚明刘宗周(1578—1645)亦云,“了凡,学儒者也”(《刘子全书》);在明末清初的朱鹤龄(1606—1683)看来,他是汇通三教的“通儒”(《愚庵小集》);而在成书于清乾隆四十年(1775)的《居士传》中,在具有居士身份的彭绍升(1740—1796)笔下,了凡俨然成为一位“真诚恳挚”“以祸福因果导人”的虔诚佛教居士。诚然,由于家庭氛围的影响以及个人学术兴趣,了凡身上带有较为浓厚的儒释道三教汇通色彩,其晚年居家修持,亦确有“了凡居士”之名;但是倘若认真考察他的生命轨迹,了解他“六应秋试”又“六上春官”的科举生涯,知晓他曾以“兵部职方司主事”身份“调护诸军”出征朝鲜,并“以亲兵千余破倭将清正于咸境,三战斩馘二百二十五级,俘其先锋将叶实”的历史,就会感知到民间社会习以为常的了凡形象并不全面,甚至可以说有失偏颇。居士仅是了凡的面相之一,他同时更是深得儒家“内圣外王”之学真传的士大夫,是“上马杀贼、下马著书”的豪杰之士。
提起了凡之名,大多数人便会很自然地想到《了凡四训》一书。该书作为中国传统善书经典,借助于佛教寺庙、居士团体等民间组织的力量,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得以广泛流传,影响巨大。不可否认,《了凡四训》一书弥漫着浓重的佛教气息(当然亦蕴含儒、道二家思想元素),因果报应的思想尤其显著。随着此书的盛行,了凡的历史形象在数百年之间也经历了一个由“儒者”到“佛教居士”的变迁过程。
四百多年来,《了凡四训》的盛行,使很多人误以为该书是了凡所作家训,乃至冠以“袁了凡训子书”或“袁了凡先生家庭四训”之名。事实上,了凡生前并无所谓《了凡四训》行世,该书也不是了凡家训,了凡写给其子袁天启(袁俨)的真正训子书乃是《训儿俗说》。
据考证,现存《了凡四训》四篇文字(“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的确出自了凡手笔,但最初仅仅是散落于作者刊刻的《祈嗣真诠》《游艺塾文规》等著作中的文章片段,并未攒集成书,更无所谓“了凡四训”之名。首篇“立命之学”作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了凡69岁时,收录于了凡所著《游艺塾文规》中。该书于万历三十年(1602)前后刊行,在从事举业的士子群体内畅销一时。事实上,了凡晚年声名卓著,“立命之学”并不仅仅通过《游艺塾文规》流行,这一3000余字的文本甫一问世便受到关注,并以“立命文”“立命篇”“省身录”“阴骘录”等名目单独刻行。
周汝登(1547—1629)《东越证学录》卷七“立命文序”云:
万历辛丑之岁,腊尽雪深,客有持文一首过余者,乃槜李了凡袁公所自述其生平行善,因之超越数量,得增寿胤,揭之家庭以训厥子者。客曰:是宜梓行否耶?余曰:兹文于人大有利益,宜亟以行。……公于接引人,固有缘也,兹文之行,利益必广。
“万历辛丑之岁”,即“立命之学”所作当年——万历二十九(1601)。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关于“立命之学”刊刻的史料记载。它同时透露了两层信息:其一,在“立命之学”写成的当年年末,就有人企图刊刻流通这一文本,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其二,作为当时著名儒者又是阳明后学的周汝登,对刊刻该文表示明确支持。
此外尚有其他佐证。钱希言,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万历年间,有诗名,袁中郎盛赞其才,称“吴中后来俊才,名不及诸公,而才无出其右者”。其所作《狯园》成书时间有待考证,但其自序作于该书刊刻之时,署为“癸丑冬”(万历四十一年,1613)。该书第三卷“仙幻”载有“孔道人神算会禅师立命”一则,即是了凡所述“立命之学”的故事。该篇末尾云,“袁因著《省身录》示其家儿,竟以寿终于家”(《狯园》),由此可知,在了凡去世七年之后的1613年,“立命之学”以“省身录”之名已经广泛流传。
无论是“立命文”抑或“省身录”,以及“立命篇”“阴骘录”等诸版本,其内容大致相同,都是“立命之学”这一3000余字的文本,亦即后来《了凡四训》四篇中的首篇。既然如此,那《了凡四训》最早成书于何时?该书另外三篇(“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的情况又是怎样?
据日本学者酒井忠夫考证,“了凡四训”之名始见于清初的《丹桂籍》。也就是说,直至了凡殁后,才有人将其编辑并以“了凡四训”之名刊行。四篇文字题目,除首篇“立命之学”外皆出自后人之手。《丹桂籍》版《袁了凡先生四训》第一篇“立命之学”在四篇文字中的写作时间最迟(万历二十九年,1601);第二篇“积善之方”与第三篇“改过之法”写作的具体时间已难考证,但与万历十八年(1590,了凡58岁)夏付梓的了凡所著《祈嗣真诠》中的“改过第一”“积善第二”二篇内容基本一样(必须指出,无论“积善之方”抑或“积善第二”皆未载“古德十人”之例证);第四篇“谦德之效”与“立命之学”一同于万历三十年(1602)刊行在《游艺塾文规》中,当时名为“谦虚利中”,所谓“利中”,即“有利于科举中试”之意,可见该篇原本是为修习举业的士子所作,这从篇末“今之习举业者……吾于举业亦云”(《袁了凡文集》)的表述亦可看出端倪。
也就是说,《了凡四训》是一部后人辑录了凡文字并刊刻流通的善书作品,在广泛流传后被以讹传讹地当成了凡家训。虽然这并不算是太大的问题,但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那么,了凡到底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训?答案是肯定的。据曾为了凡之子袁天启(袁俨)主持冠礼的沈大奎记载:
公(了凡)志不大酬,而还以其学教于家,训诸其子天启。……十月之吉,为其子行古冠礼,速余为宾。……既冠,峨然一丈夫子也。……厥明公(了凡)出《训儿俗说》相示,谛阅之……自古家庭之训,见于记籍者,未有若是之详且晰也。是岂公一家之训,将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
作为“通家之好”,沈氏受邀主持了凡之子的“冠礼”仪式,得以见到《训儿俗说》这一真正的“家庭之训”。沈氏阅过之后,认为其博雅大方,巨细不遗,既详实又明晰。从了凡的角度而言,在其子“成人礼”的重要场合,将凝聚个人教子心血、伴随其子成长的家训展示出来显然是十分适宜的。
了凡所作《训儿俗说》共有八篇,分别为:“立志第一”“敦伦第二”“事师第三”“处众第四”“修业第五”“崇礼第六”“报本第七”“治家第八”。在沈氏看来:
首曰立志,植其根也;曰敦伦,曰崇礼,善其则也;曰报本,厚其所始也;曰尊师,曰处众,慎其所兴也;曰修业,曰治家,习其所有事业也。外而起居食息言语动静之常,内而性情志念好恶喜怒之则;上自祭祀宴享之仪,下自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大而贤士大夫之交际,小而仆从管库之使;令至于行立坐卧之繁,涕唾便溺之细,事无不言,言无不彻。
八篇文字前后衔接,首尾贯通,一气呵成,既“详”且“晰”,其逻辑性和系统性都很强。在书中,了凡以一位父亲的口吻训示其子,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既严肃而又亲切,既庄重而又和蔼,读之宛然如在目前,不愧为中国家训中的精品佳作,沈大奎称赞说“将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确非虚誉。
至于了凡家训的成效,从其子袁天启(袁俨)的人生历程中可略窥一二。据记载:
袁俨,字若思,号素水,袁黄子。少承家学,博极群书,尤留心经济。性坦直,与人交谦和自下。天启五年(1625)成进士,授高要知县。七年(1627)夏西潦骤涨,城中水深三尺,死者无数,入秋淫雨不止。俨复勘亲赈,以劳瘁呕血卒于官,归梓时宦囊萧然。著有《抱膝斋漫笔》。
袁天启短短47年的生命历程中,其父了凡在其26岁去世,留给他的是一部《训儿俗说》。他取得了明朝科举道路的最高等级——“进士第”,出任广东高要知县。最终,他因为救灾而过于劳累,死在任上。史料中有关他的行状虽然仅有寥寥数百字,但字里行间描绘的是一位呕心沥血、廉洁奉公的好官。即使以当今价值观来看,袁天启也不愧为一位忠于国家、奉献人民的清官廉吏。另据记载,袁天启有五个儿子,后世家族人才兴旺,绵延昌盛。
《训儿俗说》既然是了凡的训子之书,必然贯穿了凡家族一脉相承的家风、家教。要谈了凡的家风、家教,就不能离开袁氏家族的传统。据史料记载,了凡父母之道德风范颇为时人推重,时人称“参坡(了凡之父袁仁)博学淳行,世罕其俦;李氏贤淑有识,磊磊有丈夫气”(《庭帏杂录》)。《庭帏杂录》一书是袁氏兄弟五人——袁衷、袁襄、袁裳、袁表(凡)、袁衮——对其父母日常言行的记述,由袁衷的表弟钱晓删定而成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社会思潮及了凡家世,深入分析这一文献,其父母的思想倾向、家风家教便会清晰细致地呈现出来。
袁仁在追溯其家学时说:“吾祖生吾父歧嶷秀颖,吾父生吾亦不愚,然皆不习举业而授以五经义古义。”由此可知,尽管“不习举业”,但袁家有着一以贯之的学术传承,即儒家经典——“五经”义理。这说明,在术倾向上,袁家仍然是以儒家教义为基础的。据包筠雅的研究,袁氏家学具有更倾向于“五经或六经而不是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特点”(包筠雅:《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事实的确如此袁家四代(袁颢、袁祥、袁仁、袁黄)都有关于儒家“五经”的著述就是一个明证。
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以儒家学说作为家学的士绅家庭并不鲜见,但受自宋以降的科举文化影响,对于儒家经典的关注焦点早已由“五经”转移到“四书”上来。袁家重“五经”而不重“四书”的家学传统,当与数代饱读诗书,修习儒家经典,却又遵从“不事举业”的祖训,长期游离于科举文化之外的情况有关。就此而论,一方面,“重五经”的为学倾向由其“隐居不仕”的家族传统所导致;另一方面,这一倾向又在某种程度上促使袁家不为“四书”所代表的官学(官方意识形态)窠臼所限,反而推动了袁氏家学向广博性和兼容性发展。袁仁的为学特色,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据《嘉善县志》载:
袁仁,字良贵,父祥、祖颢皆有经济学。仁于天文、地理、历律、书数、兵法、水利之属,靡不谙习。……颢尝作《春秋传》三十卷,祥作《春秋或问》八卷以发其旨,仁作《针胡编》以阐之。
袁颢作《春秋传》,其子袁祥作“《春秋或问》八卷以发其旨”,其孙袁仁又“作《针胡编》以阐之”,反映出袁氏家族注重儒家“五经”的学风一脉相承。另外,“经济学”(经世济用之学)无疑是指儒家经典之外的实际学问,说明袁氏家学不囿于经典文本,而带有实用色彩。这一特色体现在袁仁身上,便如王畿所说,袁仁“天文、地理、历律、书数、兵刑、水利之属,靡不涉其津涯,而姑寓情于医”(《王畿集》)。袁仁以儒为宗,同时悉心经济实学,对佛、道二教乃至九流各派都能广泛融摄,说明其学问根基在民间,学术倾向呈现兼收并蓄的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袁家所在的嘉善,地处浙江与江苏边界,这一地区本是阳明心学勃兴之地,当时心学的传播已经呈现如火如荼的态势。作为饱读诗书的社会贤达,了凡之父袁仁与王艮、王畿等阳明门人都有深入交往,也曾在王艮的引荐下,登门向王阳明问学。在王阳明去世后,袁仁“不远千里,迎丧于途,哭甚哀”(《王畿集》),由此推断,他在学术思想上是倾向阳明心学的,或谓其为王门弟子也不为过。
从某种意义上讲,儒学学说可以用“内圣外王”四字进行简单概括。《大学》中所列“八条目”即是“内圣外王”之学由内而外的层层展开。其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属于内圣之学,而“内圣”之学集中体现于“修身”,侧重于强调个人修养与道德提升。袁仁思想以儒家学说为主体,其道德主义色彩尤为强烈。作为医者,他主张养德(养心)重于养身。据《袁氏丛书》卷十《重梓参坡先生一螺集》载:
昆山魏校疾,招仁。使者三至,弗往。谢曰:“君以心疾招,当咀嚼仁义、炮制礼乐,以畅君之精神。不然,十至无益也。”
可见,袁仁并非一介悬壶济世的普通医者,更俱以“仁义”教人的儒者之风。儒家一贯强调“义在利先”,在道德与功名、富贵的关系问题上,尤能看出袁仁的道德取向。他说:
士之品有三:志于道德者为上,志于功名者次之,志于富贵者为下。近世人家生子禀赋稍异,父母师友即以富贵期之,其子幸而有成,富贵之外不复知功名为何物,况道德乎?……伊周勋业,孔孟文章,皆男子当事,位之得不得在天,德之修不修在我。毋弃其在我者,毋强其在天者。(《庭帷杂录》)
此为袁仁训子之言。一方面,他指出“伊周勋业,孔孟文章,皆男子当事”,不排斥事功与富贵闻达;另一方面,强调“志于道德者为上”,主张“修德”为第一要事,对其子“非徒以富贵望”,同时秉承孔门“富贵在天”的教诲。
值得注意的是,袁仁相信积德可以获福,他曾说:
人有言:畸人硕士,身不容于时,名不显于世,郁其积而不得施,终于沦落而万分一不获自见者,岂天遗之乎?时已过矣,世已易矣,乃一旦其后之人勃兴焉,此必然之理,屡屡有征者也。吾家积德不试者,数世矣,子孙其有兴焉者乎?(《庭帷杂录》)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源于儒家“五经”之首《易经》,后经佛道二教对报应的宣扬而进一步强化,在明代三教融合的社会氛围下,这一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吾家积德不试者数世矣,子孙其有兴焉者乎”,即是袁仁对其子的期许与勉励,同时又是“积善余庆”思想的一种自然流露。在这一观念下,了凡父母注重实践善举,逐渐形成积德行善之家风。据载:
远亲旧戚每来相访,吾母(李氏)必殷勤接纳,去则周之。贫者必程其所送之礼加数倍相酬,远者给以舟行路费,委曲周济,惟恐不逮。有胡氏、徐氏二姑,乃陶庄远亲,久已无服,其来尤数,待之尤厚,久留不厌也。刘光浦先生尝语四兄及余曰:众人皆趋势,汝家独怜贫。吾与汝父相交四十余年,每遇佳节则穷亲满座,此至美之风俗也。(《庭帷杂录》)
又载:
九月将寒,四嫂欲买棉,为纯帛之服以御寒。母(李氏)曰:“不可。三斤棉用银一两五钱,莫若止以银五钱买棉一斤,汝夫及汝冬衣皆以枲为骨,以棉覆之,足以御冬。余银一两买旧碎之衣浣濯补缀便可给贫者数人之用。恤穷济众是第一件好事,恨无力不能广施,但随事节省,尽可行仁。”(《庭帷杂录》)
明朝政府尊奉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但也重视正统宗教“阴翊王度”的作用,并对佛道二教加以保护和提倡。明代中期以后,佛道二教进一步世俗化、民间化,成为民间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袁家世代以医为业,而道教养生术本与医学密切相关,近代著名道教学者陈撄宁曾指出:“医道与仙道,关系至为密切,凡学仙者,皆当知医。”(陈撄宁《道教与养生》)袁仁虽然以儒家经典为依归,但同时“雅彻玄禅之妙”,在思想上主张儒释道三教共存,坚决反对某些儒者以儒家本位的立场批判、排斥佛教的言论与行为。他说:
吾目中见毁佛辟教及拆僧房、僭寺基者,其子孙皆不振或有奇祸。碌碌者姑不论。昆山魏祭酒崇儒辟释,其居官毁六祖衣钵,居乡又拆寺兴书院,毕竟绝嗣。继之者亦绝。聂双江为苏州太守,以兴儒教、辟异端为己任,劝僧蓄发归农,一时诸名公如陆粲、顾存仁辈皆佃寺基。闻聂公无嗣,即有嗣当亦不振也。吾友沈一之孝弟忠信、古貌古心,醇然儒者也,然亦辟佛,近又拆庵为家庙。闻陆秀卿在岳州亦专毁淫祠而间及寺宇。论沈陆之醇肠硕行,虽百世子孙保之可也。论其毁法轻教,宁能无报乎?尔曹诚识之,吾不及见也。(《庭帷杂录》)
袁仁历数的辟佛人物,都是以儒者自居之士,且多为名公巨卿,如魏校(1483—1543)、聂豹(1487—1563)之流。他以这些人物为例,向其子灌输“毁法轻教,宁无报乎”的道理,表明他笃信佛教,深信因果报应之说。他又说:
六朝颜之推家法最正,相传最远,作《颜氏家训》,谆谆欲子孙崇正教,尊学问。宋吕蒙正晨起辄拜天祝曰:愿敬信三宝者生于吾家。不特其子公著为贤宰相,历代诸孙如居仁、祖谦辈皆闻人贤士。此所当法也。(《庭帷杂录》)
此处,袁仁又从因果报应的角度,举出颜之推、吕蒙正等前贤的案例,说明“敬信三宝”的功用。这一看法在当时的民间社会应当是习以为常的,也可以说,因果报应思想是明代民间信仰的一种基本形态。了凡之母李氏也笃信佛教,作为一位居家主妇,她更勤于念佛修持。据载:
母(李氏)平日念佛,行住坐卧皆不辍。问其故,曰:“吾以收心也。尝闻汝父有言,人心如火,火必丽木,心必丽事。故日必有事焉。一提佛号,万妄俱息,终日持之,终日心常敛也。”(《庭帷杂录》)
佛教是明代民间社会的重要信仰,尤其是在江浙一带,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坚持念佛,原非奇事。袁母应当对佛学并无深入研究,但相较于中国社会世俗佛教信仰中强烈的功利趋向,以“收心”为目的念佛,显得更加纯粹,明显受到了凡之父袁仁的影响。
此外,受佛道二教影响,袁仁家庭之中时常显露出一种出世情怀。《庭帏杂录》载有了凡记述袁仁夫妻的一则对话:
癸卯除夕家宴,母问父曰:“今夜者今岁尽日也。人生世间,万事皆有尽日。每思及此,辄有凄然遗世之想。”父曰:“诚然。禅家以身没之日为腊月三十日,亦喻其有尽也。须未至腊月三十日而预为整顿,庶免临期忙乱耳。”母问:“如何整顿?”父曰:“始乎收心,终乎见性。”予(了凡)初讲《孟子》,起对曰:“是学问之道也。”父颔之。(《庭帷杂录》)
了凡之母在年终岁末感慨人生有限、万事有尽。其父袁仁认同这一观念,并以“禅家以身没之日为腊月三十日”加以解释。而他对“如何整顿”的回答则是“始乎收心,终乎见性”,带有很强的禅学色彩。年方十一岁的了凡,则以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附会之,亦颇见其家学特色。
袁仁临终诗云:
附赘乾坤七十年,
飘然今喜谢尘缘。
须知灵运终成佛,
焉识王乔不是仙?
身外幸无轩冕累,
世间漫有性真传。
云山千古成长往,
那管儿孙俗与贤。(《庭帷杂录》)
读此诗句,不难体会到作者洒落的胸怀和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以及对佛道二教出世理想的追求。
本书以《训儿俗说》为主体。如前所述,与由后人整理成书的《了凡四训》不同,《训儿俗说》是了凡训子之作,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家训。该书体系完备,内容详实,时人赞叹其“事无不言,言无不彻”,“将为天下后世教家之模范”。无论从形式抑或内容上看,都能感知这部家训的别具一格之处,它是了凡人生智慧的结晶,更是了凡训儿教子的心血之作,堪称中国历代家训中为数不多的精品典范,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值得现代人悉心研读并认真借鉴。明代著名的刻书世家“建阳余氏”于“万历乙巳”(1605)前后刊刻的《了凡杂著》中收入的《训儿俗说》,为现今所见最早的版本,本书《训儿俗说》即以此为底本整理标点,并加译注和“实践要点”。
为完整体现了凡家训的全貌及渊源,将《了凡四训》《庭帏杂录》标点整理,作为附录。
此外,为见证了凡一生行迹及其积德行善、改造命运的过程,又将本人整理的《袁了凡年表事略》附于后,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