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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 四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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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 〔1〕 ,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感遇,意谓因所遭遇而有感。自初唐陈子昂作《感遇》三十八首,遂相沿成为五言古诗的一种体式,多以隐微的比兴寓意手法抒怀。开元二十四年(736),诗人为李林甫排挤,自丞相贬为荆州(今湖北江陵)长史,此数诗即作于任上。原作共十二首,此选其一、二、四、七四首。
第一首写春兰秋桂丰茸皎洁,但荣而不媚,不求攀折,借喻贤人君子自具亮节高风,洁身自好,而不求闻达。全诗先以四句分推、合评,凸绘出兰桂的风神。五六句复进一层,添写“林栖者”的悦赏,同气相应,自在情理之中。岂料末两句却一转,径入草木本心,揭示了兰桂禀性自适,不冀求他人荐举或进用的自在本质。起承转合,章法分明,清淡的笔致中含寓着一股劲崛之气。
〔1〕 兰:指兰草,即泽兰,属菊科,开白花,叶子也有香气。 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纷披的样子。
春天的兰草长叶纷披,秋天的桂花鲜洁明丽。大自然有这样的勃勃生机,春和秋才成了难忘的时序。有谁知高士在林下栖息,闻到香气,油然而生爱意。草木自有它们的本性和天习,又何必定要求得美人的摘取。
幽人归独卧 〔1〕 ,滞虑洗孤清。
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
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
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第二首写隐居者涤除了俗虑,想托飞鸟将此意传达给远人,但始终未得到对方的理解。此诗寓意与诗人当时的政治处境有关。开元间玄宗宠信奸相李林甫,张九龄因而遭排斥,而李林甫仍不放心,伺机准备着新的迫害。诗中“传远情”的对象实即玄宗皇帝,诗人想表达自己安于隐僻,心无怨意,而这一心情未能上达帝听。“飞沉理自隔”,诗人也只能无可奈何了。全篇寄托深沉,在表面的平静下寓藏着忠而见谤、无处申怀的悲愤。
〔1〕 幽人:幽居的人,指隐士。
我独自来到幽静的山林归隐,尘俗的积虑全消,心地光明。凭着这点我向高飞的鸟儿恳请,让它为我向远方传递衷情。白天黑夜,始终怀抱着清高的意蕴,可有谁理解其中的至诚至真?青云和泥途本来就判然截分,到哪里才能告慰我的一腔赤忱。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1〕 。
侧见双翠鸟 〔2〕 ,巢在三珠树 〔3〕 。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4〕 !
第三首写孤鸿不近危地,高飞冥空,可保平安无虞;而翠鸟招摇衒露,就不免有生命危险。此诗寓意亦与政治情势有关,孤鸿为诗人自喻,“双翠鸟”影喻其政敌、不可一世的李林甫、牛仙客。全诗用对比的手法,议论、劝诫水到渠成,语重心长,颇得诗人敦厚之旨。
〔1〕 池潢:即潢池,原意是池塘,这里指天子之池。《汉书·龚遂传》:“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2〕 翠鸟:又叫翠雀,羽毛颜色艳丽。
〔3〕 三珠树:传说中的宝树。据《山海经》,“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4〕 “今我”二句:语出扬雄《法言·问明》:“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意思是说世道太平,就在社会上现身(实则指在朝廷做官);世道动乱,就到山林隐居。大雁高飞入高远的天空,射鸟的人哪里抓得住它呢?张九龄引用此典时,将“篡”字改为“慕”字,意思更深了一层:原来是说射手别想抓获它,现在变成射手连想抓获它的念头都别想有。冥冥,高远的苍穹。弋者,射鸟人。
孤飞的大雁来自荒远的海面,不敢眷顾天子的池园。瞥见那里有两只翠鸟斗妍,把窠巢安筑在华美的三珠树间。珍树尽管森森,可以高踞顶尖,难道不惧遭受弹射的危险。炫丽的衣着怕人评嗤,高明出众会激起神明憎厌。如今我翔游苍穹,飞得远远,射猎者又能有什么痴心妄念。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 〔1〕 ,自有岁寒心 〔2〕 。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第四首写江南丹橘虽然禀性美好,却因重深阻隔而为人冷落,借以影喻自己耿介被斥,怀才不遇。全诗前四句极力赞颂橘树经冬不凋的贞美,中两句感喟它的际遇,后四句议论,先谓命运难测,天意难料,随即又从桃李与丹橘的对照中谴责世间贤愚不分,表现出更为强烈的悲愤。全篇起伏顿挫,感情深沉。
综观诗人的《感遇》诗,比兴得体,寄托遥深,如盐着水,不露痕迹。在不迫不促之中,抒发出社会与人生的种种感慨,淹雅温润,可谓五言古诗的正声。
〔1〕 岂伊:岂是,哪里是。
〔2〕 岁寒心: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丹橘树啊,在江南的土地上生存,经历了严冬,依然是满林青青。难道这只是地气温暖的原因?不,是丹橘自有耐寒的本性。它本可以用作珍品献给上宾,无奈山重水深,无法进呈。万物只能安于所遭的命运,天道循环,其间的因由不可探寻。别说种植桃李才有遮阳的功能,这丹橘树,不也一样夏日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