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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亨德尔的复活

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亨德尔是西方音乐史上著名的音乐大师。然而,这位负有盛名的音乐大师一生中却经受过两次沉重打击和两次“复活”。第一次是因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亨德尔以惊人的毅力战胜病魔,重返乐坛,获得了身体上的“复活”。第二次是在他年逾六旬之时陷入人生低谷,灵感枯竭,最终因获得剧本《弥赛亚》,从耶稣复活的故事里获得力量和灵感,获得了精神上的“复活”。

那是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的午后,在布鲁克街寓所楼下,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男仆坐在窗前,他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因为烟抽完了非常生气。虽然不过就是走过两条街,到他的女友多莉的小摊上就可以买到,然而,因为主人还没有平息怒气,他如今不敢未经许可就出去。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排练完回到家,整个人非常生气,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甚至可以看到一跳一跳的青筋,他用力“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这个时候,他正在二楼,听到主人沉重、让楼板微微颤动的脚步声,男仆心想:在主人怒气冲冲的时候,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男仆的烟抽完了,无聊起来就想吹肥皂泡泡。他捣鼓了一碗肥皂水,在街上快乐地吹着五颜六色的泡泡。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心情愉悦地拿手上的拐杖去戳破那些泡泡。他们哈哈大笑地耍着,并没有任何奇怪的想法。因为大家知道,在布鲁克街这幢房子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那里,夜里可能会听到突如其来的羽翼琴的琴声,可能会听到女歌唱家或大或小的哭声。倘若她们没有把握好一个八分音符,唱得忽高忽低的话,那个性格暴躁的德国人就会生气和吓唬她们。住在格罗斯文诺尔街区的人,在心里早就认为布鲁克街二十五号是个疯人院了。

男仆一句话也不说,还在玩弄手中的肥皂泡泡。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摸索出了门道,吹出了类似大理石花纹的大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轻,也飞得越来越高,有个泡泡甚至都飞到对面房屋的屋顶了。就在此时,忽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砰的一声,吓了他一大跳,整个房屋都被这个声音震动了。窗玻璃微微作响,窗帘也跟着摇动,不知道是不是楼上有东西摔了。男仆赶紧跳起来,快步上了楼,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大师的专属座椅里没有人,整个房间也不见任何人,男仆正要朝卧室飞奔过去,突然看到亨德尔倒在地上纹丝不动,他睁着眼睛,眼神迷茫,男仆吓了一跳,没有反应过来,听到主人从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哮喘声。这个魁梧的男子仰卧朝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也可以说,他嘴里发出了一阵一阵越来越弱的呻吟声。

男仆大吃一惊,他以为亨德尔快要不行了,赶紧冲过去想要救助差点昏过去的主人。他想要努力把亨德尔扶起来,抱到沙发上去。但是亨德尔体形硕大,实在是太沉了,根本没有办法扶起来。于是男仆解开了他脖子前面的蝴蝶结,紧接着哮喘声就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大师亨德尔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已经从楼下冲上来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抄几首咏叹调的,突然一声巨响使他吓了一跳。接着,他和男仆二人一起把这个魁梧沉重的大汉抬了起来——他的手臂下垂,就好像死人一般——将他安放好,垫高脑袋。施密特命令男仆:“你把他衣服脱下来,我去找医生,你一直给他喷冷水,直至清醒过来。”

因为时间紧急,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来不及穿外套就直往外奔了,穿过布鲁克街往榜德街方向直奔,一看到马车就招手,但是马车都不在他前面停下来,全然不顾这个没有穿外套、一直在喘气的家伙。招呼了半天,终于盼到一辆马车停下来了,是钱多斯公爵家的,他们家的马车夫对施密特还有印象。他顾不上礼貌,赶紧拉开车门朝公爵喊:“亨德尔要死了!”他知道公爵是音乐爱好者,更是亨德尔大方的赞助人。“我得赶紧去请医生。”公爵听了,立刻让他上车,策马奔腾。接着,他们将正在舰队街的一间小屋子里化验小便的詹金斯医生给接走了。医生跟随着施密特匆忙地上了车,赶往亨德尔家。施密特在路上有些无助地叹气:“大概就是因为他经常生气造成的,那些混蛋歌唱家、歌手,还有那些狡黠的评论家,全部都是杀人凶手!他今年写了四部歌剧,就是为了拯救歌剧院,其他人全部都躲在家里、躲在妇人身后,那个意大利人逼得他们都疯了,那个混蛋评论家,像只疯猴子。我的天哪,善良的亨德尔因此拿出了自己的所有存款一万英镑,但是他们依然拿着债券恶狠狠地逼他还钱。真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辛苦、这么专注,而且还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但是他这么往死里干,就算是超人也会受不了的。唉,多崇高的人啊,多棒的天才啊!”詹金斯医生安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进去之前,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抖掉了烟灰,问道:“他多少岁了?”

施密特告诉他:“五十二了。”

“这是个充满危机的年龄。他像一头牛一样玩命地干活,体魄也如同一头牛那么壮硕。行吧,我们很快知道可以做什么了。”

男仆拿着碗,施密特把亨德尔的手臂抬了起来,医生看准了血管扎了针。忽然间,鲜红而温热的鲜血喷涌出来,原本紧闭着嘴巴的亨德尔吐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疲乏,没有意识,和往日不太一样。很显然,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医生细心地包扎好手臂,然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亨德尔动了动嘴唇。他靠近,听到很弱很弱的声音,就像呼吸声那么弱。亨德尔吃力地说:“完蛋了,完蛋了,我完全使不出力,我不想活了……”医生弯下腰去看他,发现亨德尔的右眼目光呆滞,但是左眼依然有光,他尝试着将亨德尔的右臂抬起来,然后松手,右臂立马垂了下去;同样地,抬起了左臂又松手,但是左臂依然能保持抬起来的动作。到这一刻,医生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走出房间,施密特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地跟随着,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情况?”

“是中风,身体右侧瘫痪。”

“啊……”施密特一时语塞,片刻,他问,“还能康复吗?”

詹金斯慢悠悠地卷了一支烟,他显然不喜欢听到这种问题:“可能吧,未来可能发生任何情况。”

“那他会不会永远瘫痪?”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可能是吧。”

施密特依然没有放弃,他已经打算好了要为大师不惜一切代价了:“以后他还能不能工作?无法想象他以后就不能创作了。”

此刻詹金斯医生已经走到楼道口了。

“创作就不要想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吻很轻,“或许我们能够努力保住他的性命,但是我们也永远失去这个音乐家了,因为他是脑出血。”

施密特惊呆了,他绝望地看着医生,那眼神让医生都觉得可怕。

“我刚刚说了,”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除非是发生奇迹,当然了,这种奇迹反正我是没有见过。”

亨德尔全身瘫软地活了四个月,他的生命就是用力量支撑的。然而,如今他的右半身根本没有感觉。他无法行走,无法写字,无法用右手去让琴键发声,也无法说话。他的身体贯穿着可怕的裂痕,裂痕的一边,嘴巴撕扯耷拉着,勉强吐出的话语根本无法让人听清。他的朋友为他弹奏音乐,这使得他眼里泛着丝丝光芒,但是身体不灵便地抽动起来,就好像睡梦里的病人。他在试图和着音乐打节拍,但是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僵硬得可怕,意识控制不了身体;过去那个伟大的天才感觉自己被困在深深的墓穴中,无可奈何。听完了一首乐曲,他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医生进退两难——亨德尔自然是好不起来了——最后建议把他送到阿亨去,那里的温泉浴场或许有利于他的恢复。

温泉和僵硬的身体碰触,居然还存在一丝丝活力,那便是亨德尔尚存的斗志和生命力,也是他在死亡的边缘依然不肯放弃的意念。这个伟大的天才依然不肯向命运低头。他还想活着,他还想创作。这般坚毅终于创造出奇迹来。在阿亨,医生告诫他不可在温泉中浸泡超过三个小时,不然心脏会承受不了,甚至可能死去。但是为了生命,为了恢复,为了活着的愉悦,他决定冒这种濒死的风险。亨德尔每天在温泉中浸泡超过九个小时,把医生们都吓坏了。但是他身体的力量与斗志竟然每天都在增加。过了一个星期,他能够艰难地移动脚步;又过了一个星期,他能够自己活动手臂。这就是斗志和自信取得的成功。他战胜了瘫痪,战胜了死神,用大病初愈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怀揣着比此生任何时候都更饱满的热情去活着。

亨德尔已经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到了离开阿亨的前一天,他的脚步在教堂里停了下来。他过去并不是非常虔诚的人,但是如今他能够康复,能够这样豪迈地走向教堂的高处,他的心里感慨世事难以预计。他尝试着伸出左手去触碰管风琴,它发出声响了,清脆响亮的琴声穿过整个教堂。接着,僵硬已久的右手颤颤巍巍地试了一下。听,右手让琴键发出的声音也一样清脆响亮。慢慢地,他开始随意演奏起来,动听的琴声就好像把他带去了美丽的山川湖海。声响不断自由地飘扬,越来越远,一直到听不见的地方。他浑身散发着天才的光芒和气质,绚丽无比,这是灵动而明亮的音乐的光。台下,并不相识的修女和教徒安静地聆听着。有生以来,他们未曾听过尘世间有人能够弹奏出如此动人而美妙的乐曲。亨德尔谦虚地陶醉在音乐中,他再一次找到了能够向上帝、向永远、向人类吐露心声的语言。他又能创作,又能演奏了。这一刻,他方才觉得自己真正痊愈了。

“我从地狱回来了。”亨德尔昂首挺胸,张开双臂告诉他的伦敦医生。这种奇迹让医生非常惊讶。他怀着极高的工作热忱和强烈的欲望,立马投入了新的创作。过去的豪情壮志再一次回荡在这名五十三岁的音乐家的胸口。痊愈的手指灵活有力,自由自在,他写出了第一部歌剧、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又创作出了《以色列王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和《欢乐与忧思》等大型清唱剧,他的创作欲望就好像泉水一样喷涌不止。然而,世事难料,因为王后去世不得不中断了演出,紧接着又接连发生了西班牙战争,整个广场充满了喧闹声,没有人有心情再去歌剧院,亨德尔因此负债累累。这时候,已经进入了寒冷的冬天,泰晤士河结了冰,雪橇经过明亮的河面,响起了叮当的铃声。在这了无生气的季节中,厅堂大门紧闭,不管是多么美妙的音乐也无法和厅堂中的寒冷抗衡。歌唱演员也生病了,只好停止一场场演出;亨德尔原来的情况已经非常严峻了,这样一来更加不好。债主追债,评论家恶意讥讽,观众不支持,原本充满斗志的亨德尔也渐渐气馁了。举办一场义演让他偿还了一些债,但这几乎等于向人乞讨,实在不亚于侮辱!亨德尔的心态变得越来越糟糕,也越来越不愿意出门。过去的瘫痪,比起眼前的心如一潭死水,难道不算聊胜一筹吗?

一七四〇年,亨德尔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失败者,是被打败的人,是他过去成就消失殆尽的灰渣。他吃力地将过去的作品拼拼凑凑,偶尔还能有些小东西出来。但是过去源源不绝的灵感已经消失了,他康复之后的战斗力也耗尽了,这个魁梧的汉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伟大的战士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打败了,他内心创作的欲望和灵感都消失了,过去可曾是影响世界的创作人啊。完蛋了,再一次完蛋了。他清楚,这个绝望的人心里明白,这下永远完蛋了。他对天长叹:既然上帝要将我再一次灭亡,那么为什么又要让我康复呢?与其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苟且偷生,还不如死了算了。一气之下,他说出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说过的话:“上帝啊,上帝,为什么要将我抛弃?”

那一段时间,亨德尔心如死灰,晚上常常在伦敦的街上浪荡,他讨厌自己,不相信自己,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因为白天有债主堵在门口,他讨厌街上行人冰冷的目光,所以他选择晚上出门。有时候他想,是不是应该逃到爱尔兰,那里还有敬仰和崇拜他的人——天哪,人们大概不会想到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要么逃到德国,逃到意大利;可能到外地去,死灰般的心会再次燃起,沐浴在甘美的南风下,乐曲会再一次冲破心灵的桎梏。但是,他难以接受,无法创作,还是无法活动,亨德尔就这么被打败了,这是他最难以接受的。有时候他经过教堂,会在门口停下脚步,但是他心里知道,语言已经无法给予他安慰。有时他会到小酒馆去坐坐。但是,有谁在体会过创作的圣洁和沉浸其中的愉悦后,还会对烧酒产生兴趣?有时他会站在泰晤士河上凝视着下面寂静的水,心想不如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只要把身上的重压给放下,就能把如今被上帝和人类抛弃的可怕的孤独感给抛诸脑后了,那就太好了!

最近,他常常一个人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非常炎热。伦敦的天空很低沉,云雾很厚,好像在冶炼金属一般。一直等到了晚上,亨德尔才出门去绿园散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到了那儿,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去打扰他,他充满疲态地坐下。疲惫就好像疾病一样,成了他肩上的重担,他疲于说话,疲于写字、弹琴、思考,甚至疲于生活和体会。到底是为了谁、为什么要去做这一切呢?他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沿着波尔林荫路和圣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心里只有一件事:睡觉,睡觉,什么事情也不想知道,只要安静下来,只要休息,最好是再也不要醒来。回到布鲁克大街,大家都睡觉了。他慢慢地——天哪,他太累了,被这些人逼得太累了——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身子上楼梯,每一步都让老旧的楼梯板子发出咯吱的响声。终于回到家了,他点亮了书桌上的蜡烛:这一切,不过是下意识的、机械的动作,这么多年他想要在书桌前工作时都会这么做。过去——他嘴巴不自主地叹了一下气——从外面漫步回来,脑海里总会出现一段乐曲,或是一个主题,每一次他都要认真地及时地写下来,省得第二天醒来灵感给跑了。但是如今这张桌子,什么都没有,一张谱子也没有。冰封的河面上,磨坊水车安静地停靠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开始,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完成。反正,桌上空荡荡的。

不,也不是空荡荡的!看,那个浅色的正方形中,不是还有像纸一样的白色的东西在发出亮光吗?亨德尔一把把它拽了过去。那是一个包裹,他觉得里面应该有作品。他赶紧打开,看到最上面是《以色列王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写给他的信。詹南斯在信中说,给您寄一部新的神剧脚本,希望伟大的天才、音乐的守护者能够可怜可怜作者的文笔,带领这部歌词展翅高飞吧。

亨德尔跳了起来,似乎碰到什么让人恶心作呕的东西。难不成他一个瘫痪过濒死的人,死到临头了还得被詹南斯这般侮辱?他生气地把信撕烂,用力揉成一个纸团,扔到了地上,还不忘踹上一脚。“无耻!流氓!”他扯着嗓子骂。这个诗人显然不太灵光,伤害到了亨德尔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还将伤疤给撕开了,让他痛上加痛。他怒气冲冲地吹熄了蜡烛,行尸走肉般走进了卧室,倒在床上,落下了两行热泪,浑身气得发抖,怒火中烧。这就好比被伤害的人还要被嘲笑,困顿不堪的人再一次被折磨,这个世界到底是多么可悲!就在他疲惫不堪、灰心绝望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叫他呢?在他丧失理智、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让他再去创作?当下只想睡觉,就像动物一样愚蠢,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要!他重重地倒在床上,眼神呆滞,一脸茫然。

但是他根本无法入睡。怒火让他心中的不安重新跑了出来,一种莫名的、揪心的不安,就好像一场风暴一样猛烈地卷起波涛。他辗转无法入眠,睡意渐渐退去。要不起来看一眼歌词?不,他已经心如死灰,看歌词又有什么意义?不,是上帝在抛弃他,是上帝让他过得这般行尸走肉,人间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他心里似乎还有某种力量在作怪,在推他,让他似乎没法抗拒这件事。亨德尔一跃而起,回到工作间,双手激动得颤抖着点燃了蜡烛。奇迹不是已经发生在他身上,让他从瘫痪中康复了吗?或许上帝不知道如何去救治心灵、安慰心灵吧。亨德尔把烛台挪到和稿子最接近的地方。第一页写着:“The Messiah!”天哪,还是一部清唱剧!近期几部都没有成功。他惴惴不安地翻过了第一页,开始读了起来。

看到了第一句“Comfort ye!”(“鼓起勇气!”)他就跳了起来,歌词是这样开始的,这句话就好像有魔力一样。不,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这是上帝的答案,是天使对于他绝望心灵的呼唤。“Comfort ye”,一念出声音,就仿佛给怯懦的灵魂以鼓励。还未来得及仔细阅读品味,亨德尔便已经把这段歌词化成乐曲了,在音响当中歌唱着、呼唤着,就好像潺潺的流水声。天哪,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在这段乐曲中,他听到了天门打开的声音。

他微微颤抖着的双手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歌词。是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击中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在被召唤着。“Thus saith the Lord!”(“上帝这么说!”)这难道不是对他本人说的话吗?这不是将他打倒后又温柔地把他扶起来吗?“And he shall Purify.”(“他将净化你。”)——的确,这已经体现在他身上了,突然而至的光明将他心头的黑暗一扫而光,音响的光芒好比水晶一般明亮透明。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内心的困顿,如果不是他,又有什么人能够让可怜的柯伯索尔的三流诗人詹南斯写出这么恢宏的词句呢?“That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Lord.”(“他们会敬献祭品给上帝。”)——的确,火焰在心中熊熊燃烧,渐渐上升,直抵云霄,给予这召唤以答应。“你掷地有声的词句传来的呼唤”这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啊,用洪亮的声音宣布这件事,用高亢的长号、用饱满的合唱、用管风琴辉煌的音响去宣示,使得这句话以这样的清醒和理智再一次唤醒了所有深陷于黑暗泥淖的灵魂,是因为,的确是,“Behold,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大地依然被黑暗笼罩着。刚念完“Wonderful, counsellor, the mighty God”,心中便升起了感激的声音——的确啊,用这样的词句赞美他,这样善良的妙招,的确给他忐忑的心灵强大的慰藉。“上帝的天使在靠近他们”——的确,天使张开熠熠发光的翅膀靠近了他,飞进屋子里,轻轻抚摸他,并且让他获得了释放。这怎么能够不发自内心地让人感激呢?要歌唱,要呐喊,要将不同的声音汇集成洪亮的音乐,赞美“我主的光荣”!

亨德尔低着头读着词句,好像身处大风暴之中。他不曾感受过自己体内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不曾感受过整个身心都充盈着创作的快感。词句就好像让人感到温暖的、赏心悦目的光,向他不断地倾泻下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击中他的心窝,能够让他挣脱内心的枷锁,赶走心中的魔鬼!“Rejoice”(“深感欢喜”)——随着合唱发出的声音,他不自觉地昂首挺胸,张开了双臂。“他是切切实实的拯救者”——的确,他下定决心想要证明,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这样做,但是他要亮出他的证据,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纪念碑。只有历经艰辛困苦的人才更能够体会到这种快乐,只有饱经风霜的人才懂得心存感激,他肩负着证明他自己曾历经死而复生这件事。当亨德尔念到“He was despised”(“他被歧视”),痛苦的记忆化为了充满悲伤的印象。他们以为已经打败了他、处死了他,对他嘲笑——“And they that see him, laugh.”(“然后他们看到他,就大笑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安慰一个忍气吞声的人。”没有任何人在他最苍白无力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没有一个人给予他慰藉。但是,神奇的力量,“He trusted in God. 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他信任主,但是他并没有让灵魂安息。”)不,上帝并没有让他这个在枷锁中的人,没有让他渐渐消失的灵魂留在黑暗的坟墓和地域中,不,他再一次呼唤他把快乐的消息送至人类。“Lift up your heads.”(“抬起你的头来。”)——此时,这句话在他内心已经升华成音乐,这个强有力的命令和呼唤!他突然吓到了,因为可怜的诗人詹南斯写了一句:“The Lord gave the word.”

亨德尔屏息凝神。在这里,通过随机选择的凡人的口说出了真理:上帝从天堂传话给他。“The Lord gave the word.”话语是从他那里传出的,音响是从他那里发出的,恩惠也是他给予的!于是这种话语应该落到他自己身上,让激动的心传递到他这里,一个创作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赞美我主,也是他应尽的最大义务。对啊,这句话要好好地理解和掌握,然后将它举起来,用力地挥动起来,张开双臂,如世界一样广袤,让它接纳全世界的呐喊,使它像上帝一样伟大!啊,要使得一句普通、易逝的话因为充满激情而升华到永恒!请看,它已经被写下来了,它已经发出声响了,它已经可以实现不断地重复和转化了。这就是:“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哈里路亚!”“对的,正是要让一个词心胸宽广地包容每一个世间的声音,或洪亮或低沉的声音,或男声或女声,饱满,升高再转换,在节奏感强的合唱中使得它们既能合又能分,上下雅各梦中的音响之梯,用小提琴优美的乐声牵绊它,用长号洪亮的声音演绎它的激情,用管风琴弹出它辉煌壮大的呐喊:哈里路亚!哈里路亚!”——用这个词,用这样的感恩去号召欢呼与呐喊,在尘世间回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再回归到初始的创造者身边。

亨德尔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心中萦绕着热情。诗稿和清唱剧的第三部分还没有读完,因为在“哈里路亚!哈里路亚!”以后他已经无法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整个胸口都溢满了欢呼声的元音,不断缠绕着、扩大着、伸展着,好似身体已被烈火熊熊燃烧一般疼痛,它要找到一个出口发泄出去。啊,憋得慌,因为它好像要从胸口挣脱开去,升上高高的天空。亨德尔立马抓起鹅毛笔,乐谱在笔尖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好像神灵在推动一般,快速地流出笔尖。他根本停不下来,就好像小船在暴风中匆匆远去。寂静的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周遭昏暗潮湿,万籁俱寂。但是他的心里依然充满着光明,在这个小小的工作室当中回荡着他人听不到的宇宙的乐章。

第二天早上,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的时候,亨德尔依然没有离开书桌。助手施密特谨慎地问需不需要帮他誊抄,他没有回答,只是嘴里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表情凝重得可怕。再也没有一个人靠近他,整整三个星期,他都没有离开工作室一步。仆人给他送饭过去,他就匆匆用左手掰一点面包塞进嘴里,右手依然在不断地写,好像根本停不下来的醉汉一样。有时候他也会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大声唱歌,此时眼神里的东西和平日根本不一样。有人过去与他说话,他会被对方吓一大跳,然后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段时间,仆人提心吊胆,过不好日子。有上门追债的债主,有过来请求合唱的歌唱家,还有奉命传诏进宫的臣子,这些都被仆人委婉地拒之门外,因为每当仆人想要和专注的亨德尔说一句话,亨德尔就会怒火中烧。那几个星期,亨德尔没有时间概念,甚至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在他心无旁骛的时候,只有节奏和节拍才能衡量时间。他整颗心上下起伏,身心随着喷涌出来的激流匆匆而去,到了作品的尾声,速度越接近神圣,就越来越急骤和狂野起来。亨德尔成了他自己的俘虏,他用脚踩着拍子,在他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囚牢中丈量着面积,他一会儿弹琴,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就坐下来写字,一直到手指生疼。此生以来他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的创作欲望,也不曾这样活着,不曾在音乐中吃这么多的苦头。

三个星期后——即便在当下也是无法理解的,不可能被理解——也就是九月十四日,这部作品完成了。前不久它还只是一部没有血肉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了可以唱响的音乐,就好像永不凋谢的花朵。被解放的灵魂再一次出现了奇迹,就好比上一次瘫痪的躯体能够康复一样。全部都完成了,创作了,激情昂扬的旋律也展开了——就差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但是,“阿门”只有两个音节,亨德尔希望可以用它去建造一条直达天堂的梯子。合唱变化多端,亨德尔将其分为两个声部,让那两个音节绵延伸展,先拉开一段距离,又迅速炽热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他的热情就好像上帝的感慨,贯穿整部伟大的乐章,让它跟世界一样广袤无边,一样丰富多彩。这最后一个词没有让他停下来,他也不想轻易地带过。他用嘹亮的第一个字母A,那个最早发出的声音,将“阿门”华丽地“建造”,直到它成为一座美轮美奂、高耸入云的大教堂,而且还在不断地升高、下降,再升高,最后被管风琴的音色和洪亮的人声再一次用力地掷往高处,充盈着整个天地,直到这充满感恩的赞歌中融入天使的歌唱,直到生生不息的“阿门!阿门!阿门!”将桁架撕成碎片,坠落在地。

疲乏的亨德尔站起身来,手中的羽毛笔缓缓掉落。他忽然不清楚自己身处哪里,看不清东西,也听不见声音,只是觉得精疲力竭,非常非常累。他踉踉跄跄地根本站不稳,只好扶着墙壁走路。他浑身的力量在不断地消逝,身体困倦不堪,迟钝不停地使唤。他像失明的人一样一步一步扶着墙走路,然后倒在床上,睡死了。

上午,仆人按了门铃三次。大师没有被吵醒,表情仿佛石雕一样纹丝不动。中午,仆人再一次去叫他。仆人用力敲门,大声咳嗽,但不管发出什么声音都影响不了他的睡眠,什么声音都进不了他的耳朵。下午,助手施密特过来了,然而亨德尔依然一动不动地睡觉。施密特弯下身子去看睡梦中的亨德尔:他躺在床上,就好像战死沙场但获得成功的英雄,因为获得了无法名状的成就,死于过劳。但是施密特和仆人那一刻都不知道英雄所取得的成就,他们对于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只感到恐惧,又担心会不会再一次脑出血。到了晚上,亨德尔还是没有被唤醒——他已经像死人一样整整昏睡十七个小时了——施密特只好紧张地去请医生。因为詹金斯医生晚上去泰晤士河垂钓了,施密特费了一些劲儿才找到他,医生对这样的叨扰有些怨气。然而直到他听到是为亨德尔看诊,方才愿意收拾钓鱼工具,准备外科手术器械——这花掉了不少时间——这些器械是以备不时之需放血用的。马车把他们俩载到布鲁克大街。

到达以后,仆人朝他二人招手。“他起来了!”仆人隔着一条街道向他们大声喊,“他如今食量特别大,要吃比六个搬运工更多的东西,吃了一半约克夏种白猪做的火腿,我没办法,只好给他倒了四品脱啤酒,他还不够,还要继续吃。”

确实,在满满都是食物的餐桌前,亨德尔就好像主显节的豆王。就好像他一口气补了三周的睡眠,现在他又用那壮硕的身体拼命地吃喝,似乎想把这三个星期以来用在创作上的体力、精力一下子补充回去。看到医生以后,他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洪亮和夸张。施密特说,那几个星期根本不见亨德尔有一丝笑意,满脸都是紧张和愤怒;但是现在,亨德尔释放了天性中的愉悦,好像潮水撞击岩石一样发出巨响,激起了白色的泡沫——亨德尔这一生都没有试过这么尽情地大笑,因为这一刻他确认自己没有健康问题,身心充满愉悦,让他心满意足。他举起啤酒杯往前走去,朝着身穿黑色礼服的医生表示欢迎。“是谁需要我看诊?”詹金斯莫名其妙,“您这是怎么回事?您喝的是什么补酒?看来这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亨德尔朝他笑着,眼里泛着光芒。过了一会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羽翼琴跟前。双手先是在琴键上轻轻滑过,然后回头嘴角轻轻上扬,慢慢地开始了半说半唱——“请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弥赛亚》中的歌词,开篇就满是幽默诙谐。他的手指一伸出来,就完全不能控制。演奏的过程中,亨德尔把身边的人都忘掉了,甚至把自己也给忘掉了,澎湃的心潮将他带走了。霎时间,他又开始了创作。他一边演奏一边歌唱最后的几段合唱,那乐曲的句子他至今只有在梦中遇到过,如今在现实中第一次听到它:“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死神,你的刺在哪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肺腑中充满着生的热烈,于是强有力地提高了嗓音,自己成为合唱者、欢呼者和呐喊者,他继续一边弹奏一边歌唱,直到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将所有的力量注入音乐,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詹金斯医生站在原地,听得如痴如醉。等到亨德尔终于停下来、站起身来的时候,医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敬仰,但是又得发表一些感言,他说:“我真的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真的是鬼斧神工啊!”

亨德尔忽然拉下脸来,他自己也被作品吓了一跳,就好像在睡梦中忽然落到他头上的恩惠一般。然而,他心里也有惭愧,转过身子,用非常非常微弱的声音说:“不是,但我相信是上帝和我一起创作的。”

过了几个月后,两个西装革履的先生来到亨德尔大师在都柏林租赁的寓所前敲门。他们小心翼翼地向亨德尔提出要求:亨德尔这几个月创作出的如此伟大恢宏的作品,当地乐迷之前从没有欣赏过,对此都神魂颠倒。他们听说亨德尔大师即将在这里第一次演奏他的另一部清唱剧,也是全新的作品《弥赛亚》,能够洗耳聆听大师的新作,实在是太庆幸了。因为这部作品不同一般,所以很有希望获得丰厚的收益。众所周知,大师一向是乐善好施之人,而这次登门,就是代表慈善机构来咨询大师是否愿意将第一场演出的全部收入捐赠给他们。

亨德尔带着殷切的目光看着他们,他对这座城市非常热爱,因为这座城市给予他的爱,让他打开了心门。他笑着表示同意,但是要让他们说明这笔收入将会用作什么。一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白发男子首先说:“会用作对几个监狱囚犯的接济。”另一个也补充说:“还有捐赠给慈惠医院的病人。”显然,亨德尔只需要捐出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场次的收入依然是他自己持有的。

但是亨德尔拒绝了,他说:“不要,我不要这部作品带来的收入,永远都不会要,我还欠着另一个人的钱。不管什么时候,这些钱都是属于犯人和病人的,我自己之前也曾生病,也是依靠这个康复。我也曾经是一个囚犯,也是他使我得到了解放。”

两位先生惊讶地抬起了头,尽管他们对于亨德尔口中说的不太明白,但是深深地向其鞠躬,致以最深厚的谢意,然后离开了,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都柏林的每个人。

最后一次彩排在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这天,只有两个大教堂的合唱成员的小部分亲属进去听,为了减少支出,费沙姆伯尔大街上音乐厅的大厅只点亮了微弱的灯火。厅堂中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分散在各处的长椅上,打算来洗耳恭听大师的新作。大厅充满寒冷与黑暗,朦胧一片。然而当合唱歌声像潮水一样喷泻而出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本来分散在大厅各处长椅的听众往中间聚拢起来,这群人的脸上渐渐汇聚了充满惊喜的表情。每个人都觉得这一生从未听到过如此有分量的音乐,亨德尔的这个新作甚至比他们个体的力量都要大,似乎要把人给冲走,所以他们要聚集在一起,凝聚成一颗强大的心脏去聆听,“信心”这个词让他们这群虔诚的宗教信徒感受到:它在朝他们的方向飞奔过来,各种声音交错融合,每一次都能出现不同的形式。在如此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微小、很弱小,但是又心甘情愿地被它所掌控,似乎所有人都好像一个人一样在享受这种愉快的惊悚。当“哈利路亚”第一次被唱响时,忽然一个听众站了起来,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他们似乎被什么神奇的力量一把给握住了,人们和地面是不能粘在一起的,他们站起身来,让自己的声音更接近上帝,表达出自己的敬畏之心。结束以后,他们离开,传播了这部伟大作品的神秘力量。全城人民因为即将可以欣赏到这部作品,紧张而兴奋。

过了六天,也就是到了四月十三日的晚上,音乐厅门口人山人海。为了能够让更多的听众进场,骑士不佩带刀剑进场,女士则不能穿有框架支撑的裙子,一共是七百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数字——一拥而上,作品还没有正式公演,赞誉便已经不胫而走了;当乐曲开始演奏的时候,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人们一脸严肃庄重地准备欣赏。接着,犹如暴风雨般剧烈的合唱声迸发出来,听众的心随着音乐声颤抖起来。亨德尔站在管风琴的旁边,原本他打算亲自指挥和监督这场演出的,但是乐曲挣脱了他的操控和束缚。他似乎在作品中迷失了,变得不再熟悉它了,似乎不是自己创作的,也未曾听到过,他再一次被心中的潮水没过了。到了最后的“阿门”,亨德尔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唇,跟着合唱队一起歌唱,他一生从未试过这样的唱法。当整个大厅都是人们的欢呼声时,他悄悄地从旁边离开了,因为他并不想对人们致谢,而是应该向给予这部新作灵感的神明致谢。

灵感的阀门已经打开了,音乐的河流将会日往月来地奔流不止。自那过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让亨德尔低头沉沦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让他丧气。他在伦敦的歌剧院又破产了,依然是负债累累,债权人屡屡向他催债,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失去信心,反而是承受住了这一切。亨德尔已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他心中只有他的作品,没有任何忧虑地在走他自己的路。曾经有人试图让他陷入麻烦,但是亨德尔依然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双腿风湿疼痛,双臂瘫痪,无法动弹,但是他依旧心无旁骛地创作,没有停止过。最后,眼睛也不行了,在创作《耶弗塔》时,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但是,就好像贝多芬的失聪,他在失明以后,依然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创作;但是,他在人间获得了越多的成就,对待上帝的态度就越发谦逊。

和所有态度严谨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来不对自己的作品夸夸其谈。但唯独热爱一部,那便是《弥赛亚》。他对于这部作品心怀感恩,因为作品让他从泥淖当中爬了出来,让他获得了释放和解脱。每一年他都会在伦敦演出《弥赛亚》,每一次演出取得的五百英镑收入,他都会全数捐给医院。对于亨德尔来说,这是痊愈的人对病人、已获得心灵解脱的人对身陷囚牢的人的帮助。曾经,他带着这部作品走出了黑暗的地狱,如今他也要带着这部作品结束生命。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这位七十四岁的身患重病的老人站上了考文特花园的指挥台。台下是他忠实的音乐家、歌唱家朋友们,但是他失明的眼睛已经无法再看到他们的样子。当音乐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时,台下响起了气势宏大的欢呼声、呐喊声,这时亨德尔的脸上忽然发出了久违的光芒。他用力地挥动着手臂打着节奏,庄严而认真地歌唱着,似乎成了自己和众人的牧师,为自己和大家由衷祈祷。只有那么一下,他微微颤抖。那一刻,嘹亮的长号声在“吹响长号”的呐喊声中响了起来,他抬起迷茫的眼睛看向天空,似乎在面对临终的判决:他明白,他工作还可以,可以抬头挺胸到上帝跟前去了。

台下的朋友们心中充满了感动,把这个失明的老人家送回去。他们一样,也有一种告别的感觉。他躺在床上,嘴皮子轻微地动着,他自言自语,想要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死去。医生无法理解,因为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耶稣的受难日是四月十三日,正是在那一天,那只沉重的手将他打倒,然而他的《弥赛亚》也是在同一天横空出世。心如死灰的时候,他又活过来了,所以他想要死在他活过来的那一天,以确认他真的复活了,永生不死。

果不其然的是,唯一的意志能控制生,也能决定死。四月十三日这一天,亨德尔耗光了他一生所有的精力。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魁梧的身体在床上纹丝不动,成了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就好比空的贝壳会发出大海翻腾和喧嚣的声响,在这具沉重的躯壳里面,也回荡着他无法听见的音乐,比此生任何一次听到的都要辉煌壮丽。紧促的一浪接一浪的音乐让灵魂渐渐从精疲力竭的躯体中摆脱出来,进入了失重的境地。一阵接一阵的波涛声,永恒的音乐进入了永恒的宇宙。第二天,还未响起复活节的钟声,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去世了。 79GRTVVxpiywfMiMhC/ZrlXzsxzgYouLc1SVo+i0ZdrCbUMN/Gs9bpppNKHBI9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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