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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雄心万里

范仲淹继父朱文翰字苑文,前面说过他是端拱二年中进士,后来任平江府推官,在那期间娶了范仲淹之母谢氏。朱文翰不久赴京任秘阁校理,又升为户部郎中,可惜受到诽谤中伤,景德初年被贬为淄州长史。母亲谢氏去淄州的秋谷口照料,范仲淹留在长山学宫读书,两地相距百余里,有一条叫孝水又叫笼水的河相连。这条河名字的来历有一个传说:古时有个寡妇颜文姜对婆母极其孝顺,为侍奉婆母每天到十里之外的山泉挑水供婆母饮用;日积月累无间寒暑,感动了灶神,在其灶后的水缸处冒出个泉眼,甜水随用随长,文姜免了日日担水的辛劳;可是婆母生了疑心,搜寻之下发现了罩在泉眼上的竹笼,用力一掀,大水喷涌而出,灶神急忙命文姜把竹笼扔在水上,洪水变成了滔滔大河,就是孝水或笼水。

“那时候思念母亲,牵挂他的冷暖苦乐,”范仲淹沉浸在回忆中,声音变得极轻,“我就向学宫请假去探望母亲。苦于不认识路,就沿着孝水河溯流而上,经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走到第二天的傍晚终于到了秋谷口,找到了父母的官舍。母亲大吃一惊,抱着我掉眼泪,不过,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那是自然。儿是娘的心头肉啊。”林逋轻轻哼道,“孝水饶淄州,东流入海。希文盼娘亲,秋口至长山一百……”

范仲淹怔了怔笑出来:“林大夫真是才华横溢。”

“插科打诨嘛,跑江湖的都会。”林逋不以为意,又拎起了筷子,一碗干丝吃得香甜,“那老夫人现在定思念大人得紧。”

“老爷!老爷!我回来啦!”突然响起清脆的喊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范仲淹激动得站了起来:“明月?”跑在前面的少年真是小书童,身后追着急急慌慌的逢春:“哎!哎!你谁啊!怎么到处乱闯!哎!哎!”林逋也叫:“哎!大人你腿上有针!”

滕子京不负所托,范仲淹到西溪的第四天就带来消息找到明月了。海潮来时他被范仲淹推上马,青骢马受了惊吓,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二三十里,冲进了一座寺院——后来知道那地方叫草堰,庙叫义阡禅寺,是唐朝武则天敕建的。明月吓得丢了魂,寺里问他是谁他只会颤抖着声音高喊“老爷”,僧人们无奈先让他在寺中歇息,所以滕子京和范吴找遍了东台也找不到。后来义阡禅寺的智衡方丈见海潮冲坏了不少田舍,仅东台就有近千人无家可归缺衣少食,便安排在寺前发放义粥,接济灾民;明月跟着一群僧人舀粥,被前来领粥的钱三娘发现,才算找到了他。就那时明月还懵然不知所措,直到范吴闻讯赶来搂着他安慰“傻孩子耐哪能,老爷没事”,他才大梦初醒“哇”地哭出来。智衡方丈问清了原委不禁叹息,见小书童惊魂尤未定,劝两人在寺中住下来“压惊收魂”。按董二家的后来说的:“那么个伶俐孩子!记得第一天到我们盐场时那个调皮模样,神气劲儿!被海潮冲得像换了个人!不言不语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心疼!”

范仲淹仔细打量,小书童长高了,原本的跳脱浮躁变得沉稳,神采飞扬变得内敛,连走路都规规矩矩地不再蹦蹦跳跳。不禁笑着说:“义阡禅寺还真是佛家宝地,把一个明月硬换成了静月!”

“对嘎,俚拨海潮吓得魂无拨嘎!”随着苍老的声音,范吴出现在门口,拉着马驮着行李。滕子京跟在后面,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抱怨:“才五月的天,就这么热!”

更惊喜的,两只小丹顶鹤昂首挺胸,施施然地踱过来。明月连忙奔过去,连比带划地告诉范仲淹这一对小鹤是自己在义阡禅寺后的山上发现的,方丈说可能是鹤群被海潮冲散,失了父母的,喂了这些天下来长大了,非跟着过来……

“是俚非跟着耐来,还是耐舍勿得?”范吴抱怨,“俚两只飞禽要添几多事体!拨耐讲好嘎,我勿管俚!”

明月忙说“我自家喂,我自家喂”,逢春好奇地凑上来望着仙鹤小心地说“我帮你”,两个少年嘻嘻哈哈地逗弄,明月想起来还没取名字,忙请老爷赐名。范仲淹想了想说:“雄曰‘煮海’,雌的叫‘熬波’吧!”

未来几年,他都在这里管煮海,监熬波,为了大宋。

夕阳西下,林逋起身告辞,月白长袍迎着漫天橙红潇洒而去。滕子京连忙问范仲淹:见到兴化县令冯奂了吗?捍海堰他怎么说?

怎么说?范仲淹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几次拜访吃闭门羹,还有今天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一遍。滕子京是个暴脾气,一听就站了起来气愤地说:“冯县令这是坐等一年任满磨勘升迁?范兄你真是好涵养,要是我啊,当场问他!”

“所以他宁可不见咱们。”范仲淹摇了摇头,“今天要不是晏洛望一起去,还见不到他呢!不过我仔细想了想,冯县令讲的有一点是对的,这件大事绝对不能有一点疏忽。要向朝廷建议,就先要想好万全之策,包括修建之利,或有之害,如何修建,费用几何,工期几时,人工几多等都要做个完整详细的经画。这样便于朝廷考量。”

“朝廷朝廷,咱们够不到啊!”滕子京急躁地说,“冯县令不管这事,你就算做出经画来,给谁看呢?”

“总有办法吧?”范仲淹沉吟,“我先好好做出来。”突然“咕”的一声,滕子京的肚子叫了一声,范仲淹想起来他定是早早护送范吴和明月过来的,午饭估计都没吃,忙唤逢春送些吃的来。滕子京听说有早上剩的鱼汤面,大手一挥“就这好”,迅速地吃进了口。

范仲淹笑着说:“慢点!别烫着!”招呼范吴、明月和逢春三个就便也吃了,三人远远摆了张小桌子,各自侧着身吸溜起面条。煮海和熬波逡巡在院脚的芭蕉旁,不时仰首长唳。逢春又细心地回身去厨下打开咸菜坛,捡了盘小菜放在几人面前。范仲淹看着小菜,脱口吟道:“陶家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

“老爷!好诗!”明月腮帮子鼓鼓的,端着汤碗赞道,“好诗!”

“范大人才思好敏捷啊!”逢春也瞪大了眼睛,“曹子建七步成诗,大人这是一步成诗啊!”

“哪里。不是刚才做的。”范仲淹摇了摇头,“是我少时在应天书院读书时的旧作。那时三餐就靠墙角陶罐里的齑菜,所以这是一首《齑赋》。”

“《齑赋》?”明月笑得直不起腰,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几分调皮模样,“还有《齑赋》!”

滕子京指着少年摇头叹道:“你们两个小子,一个在衙门,一个在范家,从小没吃过苦,受过饥,挨过寒吧?范大人这首诗你们觉得好笑,以为就是嚼嚼咸菜,弹弹琴?所以画面滑稽?你们啊,哪知道这中间的滋味!听说过汉代朱买臣不?家贫,一边砍柴一边读书!知不知道隋代李密,放牛为生,骑在牛背上读《汉书》,其他书挂在牛角上;还有汉朝路温舒穷得没书,好容易借到本《尚书》忙抄在蒲草席上;公孙弘同样是家贫无书,削竹片抄录《春秋》诵读;更不要说晋朝车胤夜读无灯,捉萤火虫装在纱袋中照亮;孙康则是在冬夜借白雪反光读书;哪,还有啊,晋朝的孙敬,为了不在夜里打瞌睡,以绳系发悬于屋顶;战国苏秦夜深昏昏欲睡时则用锥子自刺大腿保持清醒;头悬梁锥刺股,就是这么来的!”

滕大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一通,明月和逢春呆呆地听着,旁边的范仲淹也无声无息,半天明月问道:“我听先生讲过嘎,不过,介和老爷的《齑赋》有啥个关系?”

“哎,你小子,一样的贫贱不能屈啊!都是励志故事!”滕子京拍了下小书童,“以后的典籍中就会多出范大人嚼齑弹琴苦读的典故!”

两个少年笑起来。范仲淹摇摇头,显然拿这位同年没办法。别说在西溪,那会儿在金銮殿上他也是这么大嗓门,天南海北的言语恣肆无羁。皇帝倒没说什么,宰相寇准也没说什么,不过坐在角落的史官看了好几眼。以后他在史书中,好听一点叫“豪迈”,糟一点可能就要被说“放荡”了。

“老爷早年‘划粥断齑’,阿也是为读书啘?”明月想起来。

范仲淹默然不语。那时少年心性,主要想着节省时间,不用按时去僧舍用餐;而且家里已经相当窘迫,也是为了省花费。继父年纪大了,身体又多病虚弱,解职归乡不久就辞世了。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朱家几个兄弟偏都不省心。

母亲……范仲淹回过头,吩咐范吴明后日就去接老夫人来西溪,范吴极高兴,立刻跑去联系车马准备行当还要挑些土特产做礼物,逢春体贴地跟去帮忙,一边商量把最东面的一间布置好做老夫人的卧室,明月拍手赞成,三个人忙得兴头头的。范仲淹提笔写了封家信,请母亲早日来西溪。遥想宁陵北地,此时刚刚泛春吧?

范吴走后,三槐堂中冷清了许多,范仲淹每日忙于公务,连思念母亲的时间都没有。这一天红日高照,热气逼人,傍晚时好容易才起了些微风。滕子京打马赶到,带了包荷叶粉蒸肉,抓着范仲淹一起吃完意犹未尽,又开了个东台西瓜,吭哧吭哧啃得津津有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范仲淹聊着。瞥见案上一摞诗稿就随手翻看,一目十行地拎出一张道:“这个好!几时作的?”范仲淹伸头看时,是一首《西溪书事》:

卑栖曾未托椅梧,敢议雄心万里途。

蒙叟自当齐黑白,子牟何必怨江湖。

秋天响亮频闻鹤,夜海曈曨每见珠。

一醉一吟疏懒甚,溪人能信解嘲无。

回想起来,是那天汪亥提点账簿问题,自己仍旧上书要求减丁额,要求为振贷增加盐本钱,发了文书之后写的。当时的心情就像这诗中说的,乃是雄心和疏懒交错,多少有些忧虑矛盾。写完了明月摇头晃脑地念诵,煮海和熬波踱过来,仰首长唳着像是附和。

“希文兄,我们一起读过: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你这次,真是雄心万里,真是特立独行呐!我一路行来,通州、楚州受的海潮之灾也不小,竹溪、新兴、七惠、四安这些盐场都被淹被毁,亭户们都痛不欲生,彷徨前路不知是否该去逃荒。”

滕子京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敛眉肃容,认真地说道:“只有西溪监的盐场,已经重又开始生产,昨儿经过吕家灶,见吕小淘带着大伙儿忙得正欢,两只耕牛齐上阵,已经摊了一大片场。”

范仲淹颔首不语。前天才去东台场看过,大日头底下犁地的,捡石块的,除草的,人人忙得满头大汗无暇旁顾。盐民们的勤劳让人敬佩,坚韧更让人吃惊,就像吕小淘说的,但凡有一线生存的机会,有一线靠劳动生活的希望,他们就会牢牢地抓住,付出一切汗水辛劳。

“看!青烟!”明月忽然叫道。

绚烂夕阳下,橙红天空中,袅袅升起一缕青烟,固执地、蓬勃地、不辞辛劳地奋力升腾,就像那些烈日下不屈不挠的盐丁。看,那不是钱三娘擦着额头的汗珠嘻嘻而笑,那不是董二父子扶着耕牛左右吆喝,那不是吕氏兄弟粗糙的手掌拔起蓬草,那不是许二百九远远投掷一块块碎石进海,沈泰弓腰掘着卤井,吴耐小心地拼接着毛竹管?而吕小淘黝黑黯淡的面容终于绽放笑容,皱皱蒜头鼻,望着重又平整如镜的盐场吆喝:“摊灰啦!今夜摊灰啦!”

“煎盐!老爷,那是盐场开始煎盐了!”逢春奔出来,仰望着空中叫道。“那也有!”“那边!”“哇!好多啊!”明月紧跟在后高喊。

范仲淹不知怎么模糊了视线,凝望着一缕缕青烟一动也不动。两个月的忧虑、担心、奔波、忙碌,在这一刻化为青烟之花,盛开在红彤彤的西溪半空。

卑栖曾未托椅梧,敢议雄心万里途。这一缕缕青烟,将变成盐,变成百官俸禄,各州路开支,宫闱开销,国家本钱,公人杂费,还有河北路的粮草,河东路的冬衣……范仲淹的笑容渐渐消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按照现在的冗兵状况,就怕将来全部盐利也不够。他的担忧后来变成现实,到南宋高宗时期,军费高达六千万贯,而全部财政岁收只有八千万贯。高宗皇帝说:“天下财赋十分之八耗于养兵”“今国用仰给煮海者十之八九”,也就是说,当时的煮海盐利已全部消耗于养兵。这是后话。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奔三槐堂而来。逢春连忙迎上去开门,快马奔驰的信使不等马匹停稳已一跃下马,双手举着公函高声报道:“淮南东路制置转运副使张纶令!海潮侵害,致今岁盐课大亏,已奏朝廷允可,除泰、通、楚三州盐户宿负!西溪仓广开振贷助盐户器用之举甚佳,惟冀安民心复盐产为望,地方幸甚。”

范仲淹真的呆住了。还是滕子京接过公文,命逢春打发了信使,又将这一喜讯即刻贴出告示以安民心。很快,各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三槐堂的门口不时有百姓高喊“谢大人”“谢范大人”,叩谢后静静离去。明月和逢春议论,盐场的盐民们听到这消息还不知怎么高兴呢,钱三娘和董二家的肯定嘴都合不拢,许二百九尽搓手,吕大富和吕阿贵会翻跟斗哩,吕小淘大笑起来不知道什么样子。

滕子京走到范仲淹身边,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希文兄,大获全胜!”

范仲淹回头笑了笑,震惊而喜悦。除宿负!那比原来申请的减额还要好,三州所有的近四千家盐户,此刻起无债一身轻。而且他支持振贷,丝毫没有盘算盐本的利钱,直以安稳民心、恢复生产为要务。这是个胸中大有沟壑的人物。

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范仲淹遥想这个素未谋面,传闻又凶暴又专横的淮南东路制置转运副使张纶,觉得无比亲切。

有没可能,和他谈谈捍海堰呢? TYtWbzRCA5DWSTovmsUC1ConwCQISGHpeDssv/Qi/MnYcU9W9+OOE9tv1QfHEz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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