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慎走后,即范仲淹上任的第五天清晨,西溪盐仓监衙门贴出了告示:亭户受水旱灾伤,遇缺食或缺耕牛、柴本、动使之类,可将盐本钱借支应付。立定以盐折纳条限,候及一年,则依例剋纳所借钱,免银息。无牛具者,灶首作保,赴本官处印验,赊牛一头。前逃荒归复亭户者,下户支钱三十贯供支买动使。凡六月十日前起灶煎炼者,每灶支十贯;生添灶座者,每灶支修灶钱二十五贯。至于本年盐课,本官正向朝廷申告减丁额三分之一,请各亭户宽心勿忧。
孙厚敲锣召来百姓,范仲淹亲自站在告示前将一条条高声说了,一刻沉寂后瞬时欢声雷动,奔走相告:免银息!还有牛!逃荒归复,早起灶,加灶,都有钱!当日中午衙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到下午更拥挤得水泄不通。
八大盐场的七百一十八家亭户几乎都来了,借钱的,牵牛的,询问支灶钱的……自范仲淹、晏洛望至孙厚、朱亢等衙役,甚至逢春等小厮全都忙得不可开交。盐场赤历,本钱凭由手历,隔手复行对历等文历上账目记清,像受纳盐课般当场给付钱款;前两天已准备好四十头牛,同样当场交给手续齐全的亭户,当然附加一条老规矩:借贷的官牛禁止耕私田,一经发现,牛即刻收回。范仲淹又命打开七色借贷处的仓库,凭由亭户挑选报价,一律免息借贷。当然也还是附加老规矩:放赈济也好借贷也好,每户不得超过两丁。
亭户们本来将信将疑,拿到钱物之后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喜极而泣,有的语无伦次,有的浑身颤抖,有的低头发愣。沈泰两口子忙商量要不要添灶,钱三娘抚摸着刚借的牛眼泪汪汪,吕大富吕阿贵兄弟在旁边一边劝慰一边商议,许二百九举着根大竹耙赞叹这个“好使”,吴耐扶着老娘在人群外边看热闹边盘算如何六月十日前起灶,董二家的捧着钱,催董二赶紧找灶首摊场,又悄悄给了董小郎一吊钱买书籍,吕小淘则满头大汗地忙着帮亭户作保画押,百忙中抽空去七色仓库挑了几只卤桶。
一直忙了十几天才消停,范仲淹顺脚踱至七色借贷衙,见仓库中空空如也,甚为高兴,牛啊,动使啊,这下都派上用场了,盐丁们恢复生产也有钱了。回到监仓衙门,账房汪亥捧上账簿,问:“大人,今年西溪监桩管的盐本钱共三千八百缗,这几天用了快一千缗,修灶钱还要一笔,秋冬受纳盐课怕是不够。”
范仲淹想了想说:“我上报讨要吧。前次申告减丁额,至今尚无答复,正好一起再问问。”汪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范仲淹叹口气道:“你是担心本官刚上任就连连要钱,影响本官甚至西溪盐仓的前程?”
大宋将掌管盐本钱称为“桩管”,管理部门主要是产盐各路的提举盐事司或转运司,及其下属的诸州主管部门,包括州一级的盐事分司、通判厅、支盐仓等。此时的淮盐区,是转运司管盐事,西溪盐仓监的买盐本钱,即是淮南东路转运司经泰州通判厅拨给,西溪这边按月奏报盐本钱和纳盐账目。范仲淹刚上任几天,就莫名其妙地花了全年盐本钱的四分之一,而盐课不但丝毫未增,反而要求减额,无论如何是过于大胆且绝无仅有的。
汪亥正是担心,走前两步轻声介绍:“淮南东路转运司是有名的铁面衙门,特别是转运副使张纶,颍州汝阳人,举进士不中,补三班奉职出身,最是任气难讲话。性格又极凶暴,呃……极剽悍,传闻当年在蜀地降蛮寇之时,部下只因纵酒,就被他杀了十几人呢!还在渭州带过大军,对了,还出使过契丹!所以前年是从缘边五溪十峒巡检安抚使任上转来的,辰州、灃鼎,那都是蛮夷之地,茹毛饮血的,他却能与蛮酋结盟!听说还刻石在边境上!不知何故,朝廷派这么一个武人来任转运副使……所以这两年大伙儿都特别小心,像这次海潮影响三州,盐城监、利丰监都没吭声,就我们西溪监又花盐本钱,又申请减额,下官真为大人担心呐!”
范仲淹静静听完,突然回想起东淘场上初遇晏洛望几人,就开始与之争论;接风送行宴上干脆不欢而散;之后贴告示,这些天发钱,借贷七色,一直忙个不停没特别在意,但是感觉到以晏洛望为首,整个衙门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是不赞成,是不敢提醒,还是等着看笑话?
按汪亥讲的,在这个张纶副使手下做事,恐怕真是凶多吉少。别的不说,如果他对西溪盐仓监失去信任,最简单的惩罚办法就是让转运司或通判厅直接派专员到盐场发放盐钱,或者委托兴化县衙代管。这样的事例不是没有过,两浙盐场有过这样的例子,甚至为防止所派官员及其随从勒索亭户,特选清官,不让带一吏一卒,单车到场,次第转送盐本交给各场。
若是西溪盐仓成为那样的典型,自己这个监仓官的前程也就到头了。
但是因海潮侵害完不成丁额是实,为尽快恢复生产更不得不振贷。用于君则忧君之忧,食于民则患民之患,身为西溪盐仓监,这些天干的事,不都是份所当为吗?范仲淹挺了挺胸膛,笑笑说:“不用多虑。”
汪亥不敢多说,心中狐疑,难道这个新任监仓官有来头?
之后的日子就回归了平静。范仲淹有条不紊地巡视仓库,翻阅账簿,检查安保,每天去趟盐场。南八游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第一次贴告示前去看情形比东台场惨得多,不少亭户哭天抢地喊着要去逃荒;这第二次再去大多盐丁已经恢复平静,有几家甚至开始重新摊场了。一回生二回熟,亭户们见到范仲淹渐渐不再躲不再怕,有的远远望着,碰到他的目光连忙害羞避开,有的给他看借贷来正在用的动使,有的小心问他添灶领钱是不是真的,几时能领……范仲淹一个个耐心回答,还问清各家情况帮着出主意,欣喜地眼见着盐场一片片又摊出来,草木灰一堆堆又烧出来。
这天午后,范仲淹只身打马出了衙门,迎头恰撞上晏洛望,晏洛望关切地问:“大人去哪儿?要下官相陪吗?”
“不用。”范仲淹奔出几步,想想又掉转马头,喊道,“要不晏专知陪本官跑一趟吧?兴化县衙,去找冯县令。”
“是,大人。”晏洛望爽快答应,快速跨了他的乌骓马追上来,问道,“又是兴化县衙?大人这是第四还是第五趟了?”
范仲淹苦笑不答。第一次拜会兴化县令冯奂,县衙里递进拜帖名刺,很容易见到了冯县令,他很客气,聊风土人情,聊同门故吏,发现两人当年在应天书院是前后脚,讲起戚舜宾先生的严厉不禁都笑起来。是啊,回头望去,正是应天书院的严格和先生的严厉成就了他们金榜题名,回想起来是既感激又庆幸。渐渐说到淮盐,年产盐六十余万石,且“色白,粒大,水分少”,胜过浙盐、广盐、蜀盐,堪比解盐,所以说天下财富盐利居半,天下盐利两淮居最呐!范仲淹庆幸聊得投机,忙提出了捍海堰的想法,诚恳建议冯县令为盐课为农耕为百姓为大宋,修建海堤。没想到冯奂立刻变了脸色,虽没直斥范仲淹“越职言事”,但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嗯啊”敷衍两声就起身送客。之后范仲淹又跑过三趟,要么是“大人不在”,要么是“大人身体不适”,都吃了闭门羹。所以刚才想想,冯县令谈到晏殊时颇为恭敬,晏洛望姓“晏”,说不定有用?
果然这一次顺利见到了冯县令,而且与晏洛望熟悉得很,两人聊上个月谁谁喝高了,哪家的八大碗最讲究,何处的小曲最新颖,听得范仲淹直皱眉头。后说到晏殊,晏洛望挺胸道:“家叔素有孟尝之风,未尝一日不燕饮,盘馔皆不预办,客人来了才据其喜好吩咐下去,果实蔬茹与美酒纷然渐至,佐以歌乐,数行即案上粲然。待酒微阑,遣走声伎,上笔札,众客再赋诗作文。又雅又有趣儿!”
冯县令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口直说“盼几日能得一见”,晏洛望自然拍着胸脯“不难,几时冯大人进京,下官引荐即可”。
范仲淹的眉头越皱越紧,晏殊素有“简约”之名,尚且如此奢侈,其他达官权贵可想而知!最糟糕的是,世人不以为错,反而羡慕、赞美,恨不能参与其中!
前面说过,大宋吸取前朝特别是大唐盛衰兴亡的历史教训,为杜绝宦官、宗室、后妃、外戚和武人擅权之祸,做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抉择,将士大夫群体作为唯一信赖依托的对象。自宋太祖以来,重文轻武成为祖宗家法,科举制度的改革使得官僚集团的主体部分都是来自科举考试。应该说,历史证明了这一方针的正确,不同于前面的历朝历代,大宋整个一朝,皇帝的地位非常稳固,所谓“看不见篡夺”。整个宋朝,从来没有皇帝被摒弃,其他政治势力成为国家主导力量的政变,最后的灭亡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外族入侵颠覆。支撑宋王朝的主要政治力量就是以宰相为代表的士大夫势力,宋代宰相自称“措大”即一介穷书生,所有文人掌管着大大小小的权力,而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天子。宋太宗对宰相李昉等说“天下广大,卿等与朕共理,当各竭公忠,以副任用”,在这种定论之下,大宋的大臣俸禄丰厚,收入名目繁多:正俸(俸钱,衣赐,禄粟),加俸(职钱,衣粮,茶酒厨料,薪蒿碳盐,各种添支及爵勋供给),“恩逮其百官唯恐其不足”,可以说“重文轻武”已经演化为“以文能贵”。
问题是,文人显达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奢侈生活,吃喝玩乐“又雅又有趣儿”吗?糟糕的是,不是一人两人一个冯县令,而是莘莘学子和大小官吏普遍这样想。范仲淹的两道浓眉皱成了山峰。
前天,晏洛望邀去看蔡慎留下来的盐仓监官舍,在西溪东南角向阳的位置,好一幢齐整的府邸!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曲廊迂回中俯身观鱼,飞檐翘角旁远眺大海,是舒适惬意,是心旷神怡,可西溪荒隅连遇天灾,海潮肆虐民不聊生,怎忍在这豪宅中独自享乐?晏洛望劝了范仲淹几句,直到听见他“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居室乎!”的激愤之语才住口,晏洛望锋芒毕露的面容上有几分沉思。这些道理,居然是他第一次听到!
唉,三槐堂有什么不好?即使母亲来,也够住了。
晏洛望察觉到范仲淹的不快,笑着转换话题,说起了捍海堰。冯县令瞥了眼范仲淹,转身面向晏洛望很诚恳地回答: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偏远之地兴化县的县令,能做什么?倘若贸然上书建议,最好的结果是没人听,坏的结果很可能挨顿骂,再坏的结果不可预料!你们想过没,为什么前面这么多任看着海潮侵害不吭声?捍海堰能挡住海潮,可也能导致内涝!唐朝“常丰堰”修起后发生过,连天秋雨后因泄洪不畅导致积涝,淹没大片良田盐场,死伤百姓无数!这一个修建捍海堰的建议,焉能贸然提出?考证过利弊吗?有详细计划吗?切实可行吗?做官做事,不能只凭一腔热情,一时兴起,如果思虑不周,是要酿成大祸的!
范仲淹急得立起身,热切地说:“这些下官都在做!只要大人首肯,向朝廷申告建议!”
冯县令摆摆手,放轻了声音说:“本官还有一年即逢磨勘,如无例外将升迁回中原。这个时候,实不欲节外生枝。两位见谅。”
说是“两位”,眼睛只望着晏洛望。晏洛望连连称是,祝冯县令磨勘顺利,并表态如冯县令但有需他向晏殊大人开口的尽管吩咐,拉着范仲淹告辞出了兴化县衙。
出人意料,晏洛望一路沉默什么都没说,范仲淹忍不住愤然道:“磨勘磨勘,坐等升官!三年任满等升迁,但求无功无过,不顾国计民生!”
大宋的官员升迁是磨勘制,文官三年一迁,武官五年一迁,不问好坏基本都一样,所谓“坐至卿监丞郎”。这么简单易行的仕途之路,身为大宋官员,且是科举进士及第出身的官员,范仲淹不应该庆幸吗?晏洛望再一次奇怪地望着上司,说:“下官明白大人忧国忧民之心。不过捍海堰非同小可,恐怕非吾等力所能及。”范仲淹不再多说,独自闷闷地转回了下处。
“范大人可回来了!您这腿难不成是不想要了?”一个童颜鹤发银须飘飘的老者笑着迎了出来,嗔怪的话语中满怀关心。是大夫林逋,近古稀的年纪,身体却颇硬朗,从他所住的西湖岭步行至西溪要有十来里路,他却坚持自己步行来回不肯让衙门车马接送,据他说健步走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令范仲淹自叹不如。
林逋谈吐颇不凡,知识又极渊博,疗伤之时天南海北地聊,常有惊人之语。范仲淹猜他是个有来历的,他却笑笑“老喽,行医治病而已,过去的都忘记喽”,并不肯多说。老人唯一的爱好就是美食,有次恰逢董二家的来探望范仲淹,带了盆“一锅鲜”,逢春搁在红泥炉上小火煨炖,香飘满屋,林逋开始还客气推辞,喝了一小盅汤后便毫不犹豫地换了大碗,直喝尽了三大碗撑得肚滚腰圆才作罢。
银针翻飞,要扎一炷香工夫,逢春沏了壶碧螺春,连同一碟荠菜春卷,一碗煮干丝端上来。林逋大喜,夹了根春卷就嚼,逢春抿嘴笑:“林大夫慢点,才出锅,烫呢!”
果然林逋烫得嘴巴大张,又不舍得吐出来,翻着白眼左右倒腾,奋战了好半天才瞪眼伸脖地咽下去,忙不迭又夹了一筷,一边夸奖:“范大人,你这小厮真不错,烹调手艺没得话说!你这以后有口福了!”
“林大夫不嫌弃,尽管常来一起享口福就是。”范仲淹笑说。
“不行。”林逋摇了摇头,“我听说了你范家的家规,没客人的话就一个荤菜。要是为了我总破规矩,老夫可当不起。”
“家规乃家母所立,是戒奢惜福之意,”范仲淹笑道,“可不是闭门谢客。”
“哦?老夫人高寿了?现在哪里,范大人的职田吗?”林逋嚼着春卷,滋味无穷地问。
大宋官吏的俸禄中含有职田,“以官庄及远年逃亡田充,悉免租税,佃户以浮客充”,一般都赐封在官吏的祖籍处。范仲淹自长山朱家愤而出走的时候就决意自立门户,可算能够实现了,职田想来想去最后选在了应天府宁陵县(今河南商丘市宁陵县)。应天府好理解,距离汴京不远,是读书多年的地方,为什么在宁陵呢,也很简单,应天府辖六县:宁陵,楚丘,虞城,下邑,谷熟和宋城,范仲淹当时只是个九品小官,楚丘等热门县都是高官要职聚集之地根本没田,而宁陵因相对僻远,闲田较多。
“所以老夫人现在在宁陵?”林逋有些诧异,“老人家一个人吗?”
“在宁陵。我的兄弟,”范仲淹讲到这里有些迟疑,“朱诺和朱谦在侍奉她老人家。”林逋更加不解,不过体贴地低头猛吃不再多问。范仲淹倒过意不去,解释道:“家母是再适长山朱氏的。所以,所以这两个兄弟姓朱……”
“哎,管他姓朱还是姓范,都是你兄弟!古语说得好,打死不离亲兄弟呐!”林逋放下手中碗筷,认真说,“范老爷大才,自然知道唐朝的姚崇大人。只要有经天纬地之才,一点点家事算得什么。”
姚崇是唐代武则天、睿宗、玄宗三朝宰相,为开元盛世第一功臣。他祖籍河南陕县,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黄姓人家,这些范仲淹当然知道,不过听林逋这么说,倒触动了他另一桩心事。姚崇曾问母亲百年之后是否与父亲合葬,其母答曰:“人若有灵,纵隔千里也相知;人若无灵,即便埋在一起也枉然。”所以最后姚崇将母亲安葬在了万安山下。林逋是拿姚崇来安慰自己,不过虽然如今母子团聚,可是以后呢?将来母亲百年终老,该安葬何处?现在自己总算姓回了“范”,与族人,与三兄范仲温相处都算融洽,可是母亲已经改嫁朱氏,再不可能回范家。可如果葬入朱家祖茔,那难道以后自己都不能陪她?母亲这一生坎坷流离,她体谅儿子从不提这事,然而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茶香裹着春卷香,袅袅升腾。范仲淹皱了皱眉,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