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衙门,沿门前街市往西而行。蔡慎介绍西溪因曾在东晋义熙七年设为宁海县治,并成为当时的海陵郡治,所以素有“淮左名郡”之称。紧靠大海,故头顶时有鸥鹤翔集,耳边可闻涛声阵阵。那座宝塔叫海春轩塔,唐贞观年的,尉迟恭造的呢;这一条是西溪的主街道,与西溪河并行,东西横亘,盐仓在街市尽头的最西面。
范仲淹看了看街名叫“七色街”,蔡慎笑着让他猜猜这名字的出典。“河水颜色变幻”“朝霞夕阳瑰丽”“来往人客形形色色”,范仲淹连猜几个皆不对,猛地抬头看见距衙门不远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窗挂着“亭户七色借贷”的字样,不禁笑起来:“原来是从这里来的!吾阅过资料,耕牛、柴本、食费、盐耙、木杴、筿杆,还有一个,我想想,车船,对吧?这七样借贷是借钱呢?还是借实物呢?对亭户们的帮助大吗?早上听晏专知说岁息两分。”
“每年的借贷利钱可不少!去年折收了三千多石,都算祖额呐!最早是出借盐钱,后来有些亭户还不了债或缴不上盐课,拿家里七色抵,咱家要这些何用?”晏洛望昂首回答,“索性都搁在这借贷衙供要借贷的亭户挑选,结果愿意借实物的居然不少。本来耕牛很麻烦咱家不想收,没想到最受欢迎,刚进门就被借走,后来干脆有亭户提前办好作保等在门口。反正都是折成盐课来还,一个‘牛盐’至少要折五十至六十石,咱家后来就乐得多收牛多借牛了!”
范仲淹皱了皱眉不言语。问的是对亭户帮助如何,他答的是借贷利钱丰厚!岁息两分,当然丰厚!而实物借贷的来源干脆是从穷困户中收!耕牛如此受欢迎当然是因为对制盐重要,尤其海边的盐碱地,没有牛怕是耕不动。晏洛望怎样收走盐民赖以生存的牛,还有耙、柴、木杴?还不上债的盐户是怎样向他苦苦哀求,哭泣申告,而他丝毫没有怜悯通融?难怪被叫作“阎罗王”!
竹杖一瘸一拐,在麻石板的道上“笃笃”作响,偶尔碰到路边镶的青仄砖,会发出“嗒”的一声。蔡慎察觉到范仲淹异样的沉默,笑着指向河对岸,继续热情地做向导:“那是犁木街,四十多户全是做犁木的。”“那是唐时的海春轩塔。”“东广福寺轩昂吧?”“泰山禅寺仙气氤氲吧?”“古海口栈道,汉朝时修的呢!”见范仲淹总不说话,猛地一拍额头笑道:“有样宝贝范大人一定要看看。”说着快步当先而行。
“牡丹花?”范仲淹不解。春日艳阳中,朱漆雕栏后,繁茂的牡丹一丛丛正在盛开,国色天香,妩媚华贵。
“这是当年吕大人种的牡丹!十八株各不相同!”园中几个老圃正在除草浇水,抬头骄傲地说,“看中间那株是名种千叶黄,也叫姚黄,每春都开好几百朵,是吕大人亲手栽下的,所以特意围起来,绝对不许人摘的!”
“这个亭子是当时栽牡丹时盖的,吕大人取名为‘思贤亭’,百姓们则都叫它‘牡丹亭’,亭子也好这牡丹也好,俱好生呵护。”蔡慎啧啧赞叹,“那是吕大人当年题的诗,特意装裱在亭中以示郑重。好诗,真是好诗!”
异香浓艳压群葩,何事栽培近海涯?
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五侯家。
范仲淹仰望粉壁,默默念诵。从这诗看来,吕夷简在这监盐仓的时候,心中不服气呢,空有一腔抱负,屈居在海角僻隅荒地!然而十几年之后,他在朝中身居高位,一言九鼎,利泽天下生民,遂其康济之志。吕夷简,晏殊,遥想这两位曾经的前任,范仲淹悠然神往;转身看看蔡慎,嘴角又浮上了苦笑:也不是所有的西溪盐仓监都了不起啊。
“你这肉还敢卖啊!坑人呐!”前方突然传来争吵声。
“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要瞎讲八讲,好好的猪肉!”
几人循声望去,临水街市的一个肉铺,飘悬着“向记”的招幌,几个顾客正拥挤在铺前,跳脚指责。听内容是说刚买的肉有味道,颜色也不对,定是见昨日发海潮淹了不少农家,趁机屯的死猪肉无疑。一个粗壮的屠夫挥着剔骨刀,赌咒发誓地说明明都是新鲜猪肉,活蹦乱跳的大黑猪刚宰的,本肉铺永远肉质第一,童叟无欺,连老母猪都没收过;海潮淹死猪不错,我可没收呐,就赖我卖死猪肉?
卖肉的买肉的各说各的理,口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街市上的来往人群不少停下脚步观望,不一会儿就堵塞了道路。蔡慎不快地微扬下巴示意陈延寿走上去问怎么回事,孙厚、朱亢忙跟了上去。晏洛望冷哼一声:“不用问,老向皮又作痒了!平常没死猪还到处找,这海潮一冲,死猪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趁机作个怪发个财,他就不是向珙了!”
范仲淹侧头望去,向屠户又是诉苦又是叫屈,口口声声大伙儿都受海潮的罪,他的的确确没收死猪,怎么就硬要冤枉他?名声坏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以后家里人还怎么做人?
“走走走,不要管这些琐事,他们几个对付就行了。”蔡慎显然不愿意一个肉铺的争吵坏了今天的好心情,催着范仲淹快步走开。范仲淹见向屠夫对着陈延寿、孙厚几个衙役还在连讲带说,手中尖刀都忘了放下,理直气壮又慷慨激昂的,忽然就想起同样大大咧咧的滕子京,他一口允诺范吴和明月包在他身上,可不知都平安否。明月骑着马,能跑到哪儿去呢?
盐仓比想象的还要宏阔,广有三百丈,土坯围墙延绵而立,院内夯土平整,明沟排水,沿墙种着垂柳,四角各有一株桂花,亭亭如盖地显然有年头了;仓廒的墙壁以条石碎砖筑成,坚固密实,顶棚层层封漏,仓中高敞阔大,蒲包装就的一包包盐囤堆码得整整齐齐,并小心地以草苫封盖。可惜一是陈旧,土坯墙不少地方已经是危墙,砖石墙则很多地方熏得发黑,到底几十年的老建筑了;最关键的是存盐太少,粗略估算也就几百石,盐仓外不少盐船在等。晏洛望解释,本来这个月十几家灶团像东台场的吕家灶、王家灶等都准备缴丁额盐的,这给海潮一冲都耽误了,这么多拿着盐引来提盐的不知怎么对付,麻烦不小哩,只盼立冬前能补齐才好。
年轻的专知官面上又显出焦躁之色,且不易察觉地轻轻跺着皂靴。范仲淹惊讶地发现他是真的操心盐课,在吕家灶的狠戾,在盐丁面前的冷酷,在衙门文书簿历中的仔细,在言谈举止中的无情,居然都只是真的想缴足额盐,最好再多有祖额。为什么?他一个盐仓专知官而已,再好的政绩,也很难轮到他升迁。
接风兼送行宴上,这个谜底很快解开。宴席设在西溪镇西南角上一家叫“棠斋”的酒肆,雕梁画栋珠帘琼壁,据说是此地最好的去所。晏洛望陪前后任上司多喝了几杯——因海潮对盐课的影响也正郁闷,渐渐话多起来,大着舌头讲起他是庶出,自幼不得族中待见,私塾中陪嫡长子的兄长读了三年就不让上了,其实那时先生极赞这孩子聪颖读得出。后来还好碰到了晏殊族叔,跟前跟后好几年,得他青眼安排了恩荫出仕,可是比起家中科举出身的兄长,仍然是被人瞧不起。所以就想着,一定要把这专知官做出名堂,为晏大人争口气,更让族人刮目相看!晏大人鼓励多读书,自己也想读啊,可有什么用呢,总不可能再去科举。写诗弄文,还不如多收盐课!去年西溪仓的盐利是淮盐中最高的,晏大人得知后大大褒奖了一番,早晚啊,要让族里人看看!
“看这八大碗,以前哪儿吃得到?大房里常摆宴席,香啊,我就跑到窗子下面扒着望。”晏洛望是真喝多了,筷子敲着桌上的八碟八筷,八杯八盏和八碗大菜,嘟囔着说,“看看现在,烩土膘、红烧肉、刀子鱼、涨蛋糕、糯米肉圆……还有什么来着,总之,我也混出头了!再也不用在窗子底下眼馋了!”
蔡慎笑着劝慰:“就是!晏专知这几年成绩骄人,深得晏大人赞赏信任,前途无量!别说八大碗,以后八抬大轿都不稀罕!”一边侧头向范仲淹解释这“八大碗”是本地传统,传说是孙坚当年请八仙下凡辅佐之菜品——所以桌子叫八仙桌。本地稍微过得去的人家,过年时都会摆八大碗供奉八仙,祈福,也乘机享享口福!咱们衙门呢,偏是偏,荒是荒,不过吃喝啦,玩乐啦,弄点小门道都自由自在!说着冲陈延寿努了努嘴:“他秤杆歪一歪就都够了!”
“来,啯一杯!”晏洛望随手又拍开一坛陈皮酒,要给大家都满上再干杯。范仲淹伸手挡住,正色说酒足饭饱,大家散了吧。明儿早上蔡大人上路,恕下官不送。
蔡慎正要谦逊,范仲淹加重了语气,一向温和的面容有几分肃杀:“以后,我的衙门里不许有八大碗,更不许有任何‘小门道’。各位好自为之!”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下处,范仲淹怒尤未消:秤杆歪一歪,为吃喝玩乐为敛财!堂堂朝廷命官!那一大骡车装了多少民脂民膏?一路北上又要搞多少门道藏污纳垢?大宋若尽是这等官吏,国将不国!
“老爷,天黑了,上灯吧?”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问。这是晏洛望下午看范仲淹一无所有,拨来使唤的小厮,叫小四,才只十三岁,身形尚未长成,矮小瘦弱,胆子就更小,低眉顺目地不敢抬头看人,不得不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全是问句。
范仲淹回过身,温言道:“好。上灯。”
这一排低矮的平房在衙门的西北面,靠着七色借贷处,颇为陈旧,木门无论开关俱“吱扭扭”直响,窗户则开关俱不容易,需大力推或者拉。晏洛望解释说原来是库房,赶着收拾出来的,请大人先委屈住着,待蔡大人启程了再拾掇府邸搬过去。范仲淹素来不讲究,看看位置距离衙门和盐仓俱极近,倒觉得很满意。看看院中有三棵合抱粗的老槐树,随手写了幅“三槐堂”命小四贴在了门楣上,陈旧的院落顿时有了生机。
来上任之前,他知道这海角一隅的西溪盐仓监官职虽不大,责任可不小。到了实地的这几天,更深切感到要做好这个监仓官儿,并不容易。前任的荒唐,副手的跋扈,衙役们的目无法纪,这些都不怕,范仲淹相信只要自己以身作则,就能够扭转;盐仓的破旧,西溪河的壅塞,这些也不要紧,可以逐步改善;眼前最急的是恢复盐场的制盐生产,包括了解各场的实际困难并帮助解决,包括安抚民心杜绝逃荒,包括如实报告海潮对盐课的影响,申请减免丁额,等等。虽然千头万绪,但都是盐仓监的本职,只要下定决心一一落实总能办到。
而另一个当务之急,就是捍海堰。虽然下午怼了蔡慎,也真心认为在为国分忧上不存在“越职言事”,可是向谁建议?谁会听一个盐仓监有关水利建设的意见?而且晏洛望说得对,朝廷没钱,修一条捍海堤所需不菲,谁会同意?谁能作主?这件事如何开始呢,简直无从下手。
范仲淹叹口气,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不禁怔了怔,扬声唤道:“小四!为什么点蜡烛?”
小四急忙跑进来:“大人!怎么了?”
“蜡烛!”范仲淹瞪了瞪眼,“为什么点蜡烛?换油灯!”
“衙门里一直都用的蜡烛。蔡大人和晏专知吩咐的。”小四小声解释。
范仲淹皱了皱眉,一个小小盐仓监衙门,一直用蜡烛!可见这奢靡之风之盛,可见这“秤杆歪一歪”的作用!君子固穷呢?安贫乐道呢?都忘了么!
“换油灯!”范仲淹冷声吩咐,“再跑一趟衙门,把所有蜡烛都收了!就说我吩咐的!”
小四不敢吭声,连忙熄灭蜡烛,轻手轻脚地换上了油灯。登时一股青烟升起,屋中弥漫起菜籽油的味道。“大人,开点窗吧?”问过范仲淹,小四使劲推开窗户,又忙说“小的去衙门那边收蜡烛”,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范仲淹望着油灯出神。无从下手,那就任由海潮肆虐,侵害两淮百姓吗?吕小淘高喊着“快跑”催促盐丁的焦灼,董二抱着卤桶不放的凄惨,吕大富血肉模糊的手掌,钱三娘痛不欲生的号啕大哭,齐齐在眼前晃动。
更何况,淮盐如果因海潮总完不成定额,对大宋经济的影响恐怕非同小可。
范仲淹熟读史书,记得唐朝时盐利在大唐经济中就已相当重要,当时主要是百官俸禄、军饷、宫闱开销这三个方面。而大宋的盐利所用,各方面几乎无一不牵涉。除以上三点外,还有国家坑冶、籴粮、铸钱,以及买、榷货,收购汇兑金银及纸币流通等本钱,甚至各州路官衙开支,底层公人杂费等等。最重要的在军务上,包括“赡军盐”和非赡军性质的盐钱,各路大军都有其“随行赡军盐”,有用盐钱赡军费的“月钱”,名目繁多。所以大宋盐利的相当大一部分,是河北、陕西、河东三路边防开支的主要来源,陕西路的多取自解池盐钱,而河北与河东路缘边军需粮草等物,则主要靠两淮海盐的收入来购置,朝廷也很无奈,每年的盐钞额钱都要“准敕封桩,准备支还河北粮草价钱”。
军国大计,仰于盐利。虽然自皇帝到大臣们都知道“盐法所以足军费,非仁政所宜行”,但有什么办法呢?朝廷“别无科降钱物”,说白了只有盐榷最挣钱啊!
记得那是咸平二年(999),范仲淹才十二岁,在长山学宫读书。辽国举全国重兵南侵大宋,咸平三年正月攻至瀛州(今河北河间),突破高阳关,从德州渡过结冰的黄河,直插淄州齐州一线。黄河以南的州郡大多没有修筑坚固的城墙,更没有兵卒防守作战,完全无法抵御辽国的骑兵,辽兵长驱直入,大肆劫掠。县城里人心惶惶,纷纷外逃;范仲淹家族中的长辈们经过商议也决定逃向西南山区,在深山老林中躲了十几天。待辽兵退去,全家人回到长山,满目狼藉,所有没来得及带走的财务家什被劫掠一空,没逃走的人有的被拉走做壮丁,有的被打伤。唯一幸免的只有淄州城,时任兵马监押的张蕴不顾刺史反对,组织抗敌,构筑栅垒登城死守,辽兵久攻不下之后退兵。虽然后来朝廷封赏的是原本想弃城逃跑的刺史,可是张蕴的名字却响彻淄州,与保民守土的壮志一起,深深刻在了少年范仲淹的心底。眼下大宋虽然因澶渊之盟靠岁币换来了暂时的边境和平,但是边防绝不能掉以轻心,军需绝不能马虎应付。
所以,淮盐绝不能因天灾长期不稳,绝不能任由海潮侵害。
范仲淹思忖:兴化县令冯奂,自要去拜访,好好地谈谈捍海堰。西溪盐仓直隶泰州府,在行政上与兴化县平级,不过一是主管一方,一是只专务盐筴,当然轻重有别;另外冯奂是大中祥符五年的进士,比范仲淹早一科,范仲淹觉得以平级身份拜访,执后辈礼,比较恰当,也应能打动他。
范仲淹踱至窗前,天色已晚,七色街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只听见西溪河水一下下拍打着青石堤岸。思贤亭中的牡丹却开得热闹,一朵压着一朵,一枝衬着一枝,在月光下花团锦簇。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范仲淹吟诵着,望着牡丹花出神。小四跑进来报告:“大人!蜡烛都收齐了!衙门里上上下下都换了油灯!”
“小四,吾给你取个名如何?”范仲淹回过身,看着面前拎着满满一大竹篮子蜡烛,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含笑说,“以后,你就叫‘逢春’。”
逢春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讲不出话,很奇怪老爷怎么突然心情好起来。伸头看看窗外远处的思贤亭,心中赞叹:吕大人种的牡丹花,还真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