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这就是西溪,东临大海,西邻兴化的海角小镇。
西溪盐仓监,这就是辖八大盐场的盐仓衙门,就是范仲淹奔波西来的任所。也许三四年,也许五六年,要在这里安身立命,建功立业。
范仲淹仰望着青地大匾上“天下海盐仓”几个字出神,手臂撑竹杖撑久了很有些酸,腿上更是锥刺一般钻心地痛。急急忙忙赶到西溪,是有些冲动吧?但难道看着那些盐丁们的困境无动于衷?观民患,何忍自安!
“此乃咸平五年(1002)吕夷简大人所题。二十年来众人仰瞻,无不赞叹虽只五个字,却虎虎生威隽永无尽呐!”身后忽然响起中原口音,伴随着靴声衣袂声快步而来。范仲淹连忙回身,见中年官吏身形矮小,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不少皱纹,知道这是现任监仓官蔡慎,忙迎上一步见过。晏洛望负手旁观,面无表情。
两任盐仓监寒暄问候好一会儿,说到这块匾额,蔡慎毕恭毕敬满脸崇仰,不时拱手表示敬意。不奇怪,吕夷简是谁?出身簪缨世家,父亲是光禄寺吕蒙亨,叔父是太子太师吕蒙正。咸平三年(1000)吕夷简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当过礼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此时已经是龙图阁直学士迁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皇帝把他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朝野盛传他就要被拜为相!而吕夷简任西溪盐仓监,是在他中进士两年后自楚州盐城监判官左迁而来。“吕大人那时只有二十五岁,少年英雄呐!到西溪没几天就发现了盐榷滞缓的症结,原来只因西溪盐仓的库容不够!”
蔡慎绘声绘色地讲述夸赞,好像他当日在现场亲眼目睹似的:“吕大人当机立断,与各盐场各灶团商定,组织亭丁修建盐仓,以工代两税,以工抵盐课。亭户们听说有此等好事立刻积极出力,一年就建了三十六眼仓廒!仓库收储量翻了七八倍!盐仓放开受纳,亭户们本来有盐,这下不用一趟趟跑,自量少趟多变量大趟少,自然踊跃纳盐,当年盐课受纳就上升了四成!”
“因祖额显著,吕大人‘榷盐有方,才识兼茂’的岁考好评那时候传开去,”晏洛望插口说,“没几年就迁了通州通判。”
话没有讲完讲透,但范仲淹听懂了。比丁额盐多交的部分被称为“祖额”,这是提醒自己,作为盐仓监,盐课受纳是最主要的政绩!想办法多弄些祖额才好呢,主动向朝廷申告减免?不啻自断前程!陈延寿快马加鞭,定是将新任盐仓官的一番奇怪举动详细汇报给了蔡慎。
“那时亭户们感激吕大人的恩德,灶团有取名‘吕家灶’的,村庄有取名‘吕家庄’的,沿用至今。”蔡慎没留意旁边两人的机锋,继续说着当年吕夷简的政绩,“好些盐丁干脆改姓‘吕’,东台场的吕小淘、南八游的吕大、如皋场的吕福,不少哩。以后范大人看到西溪监这么多姓吕的,别奇怪才好。”蔡慎说。
“吕小淘家原来是上户?”范仲淹问。
蔡慎愣了愣有些出乎意料:“本官不知。晏大人知晓否?”
“是上户,所以才被荐举为吕家灶的灶甲首。”晏洛望也有些意外,答道,“不过自六年前他父亲吕善人过世,就一年不如一年。家里原有些私田七七八八卖得差不多了,几头牲口都抵了债,现在也就和一般亭户差不了多少吧。”
“哦?那是什么原因呢?”
“经营无方吧?既做了灶首,就要垫付杂费支应需索,要组织制盐,代纳盐课。他尽做好人,亭户最是奸猾,哭穷赖账喊天嚎地都是常事。”晏洛望看着范仲淹说,“要是好年头也罢了,偏偏这几年先是大旱,接着黄河决口夺淮入海,田里种不了庄稼;最主要年年都有海潮,田地盐场都被冲过多次。人人都穷了,亭户们为一个钱都不惜颜面扫地哭爹喊娘,吕小淘吃亏在心软,一次次作保一回回被人骗,结果一点儿家当却赔折在里面了!今年不消说,范大人等着看吧,吕家灶那些无赖最后肯定又赖在他身上!吕家一定是沦为下户无疑的了!”
范仲淹凝视着晏洛望,他平平淡淡地说这些,像是说“今儿天气很好”“明天一定下雨”般普通。他任专知官的九年,有多少灶户家破人亡?多少亭丁妻离子散?多少盐民背井离乡去逃荒?他只觉得理所当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个简单的道理,他没读过,他不懂!晏洛望察觉到范仲淹的目光,不知怎么,得意洋洋的叙述渐渐慢下来,渐渐没了声音。
几人说着,又同至衙门中交接公文:仓库的堆垛编排,逐库进出货的记账制度,黄昏入仓巡视和封锁仓门的记录,盐仓外围巡控的要点,最重要的是受纳盐货的起置文簿。范仲淹一一接过仔细询问,蔡慎摆手说都是晏专知领着衙役做,妥帖得很,自己不用管!不用操那心!
晏洛望躬身笑笑:“大人过奖。”蔡慎却感慨似地长篇大论起来,在西溪两年多,他对盐筴不熟悉,身体又不好,亏得晏专知处处劳心劳力,才使得西溪盐仓成绩骄人,他才得以左迁青州通判,这一去中原,只盼不用再来这海角一隅,身子骨吃不消呐!
范仲淹不作声。原来盐仓监与专知官一样要政绩要额盐,但目的更明确,是为了调离西溪。经过两年多对盐民的盘苛威逼,终于也达成了心愿。说他是唯利益之所趋可能过了,但恐怕很少想到道义之所存吧?所以吕小淘这样的上户年年衰败就要变成下户了,所以沈泰这样的锅户就要撑不下去快变亭户了,所以吴耐这样的小火恐怕会沦为租佃,所以亭户们都说实在缴不出额盐只好去逃荒!而蔡慎并不在乎,他只想着他这两年多总算政绩不错,总算能够升迁返回中原。他读过书,他懂道理,可是他不在乎。
蔡慎交割完公文簿历,小心翼翼地捧出官印。两寸见方的铜印,印背上印纽高耸,左侧刻着“少府监铸”,右侧刻着“天禧元年”,范仲淹按下大印,“泰州西溪镇茶盐酒税务朱记”殷红的篆字方正堂皇。
从这一刻,范仲淹正式成为西溪镇监仓,掌管此地茶、盐、酒这三样榷卖商品的事务。大印沉重,“盐”在十二个字中岿然而踞,尤其刺目。
蔡慎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走至南面一排轩窗前,伸手推开。扑面一阵温暖的春风,水汽汪汪,裹挟着桃红柳绿,燕子呢喃,还有人群的熙攘,街市的叫卖喧嚣。
“窗下这条河是西溪河,九年前晏大人来后也被叫作晏溪河,横穿镇上,各盐场大多是自这条河运盐进仓。沿线有七个码头,商户不计其数。”见范仲淹跟上来,蔡慎指着窗外一一介绍,“行至最西就是盐仓,这个天已经开始忙碌,囤旁发盐包的船只排队哩。北上去京城,南下去扬州的都有,到秋季就更人山人海,总要忙到冬至才能歇歇。南北向的那条叫雄河,也叫鱼行河,两河丁字形汇合在镇内,所以西溪被分成了三块。”
范仲淹探头望去,晏溪河道相当狭仄,壅塞着寥寥几条小型运盐船和载人客舟;水面浮满垃圾,同东台的海面一样,枯枝败叶猫狗尸体海带水藻随波荡漾。临水的街市同应天府一样飞甍碧瓦相错,遮住了半个天空,店家扯着嗓子一声声喊得响亮,然而来往客商都是行色匆匆,罕有驻足购买者。
“前天海潮骤起,潮水拥塞了西溪河!百姓们胆子小,这就懒怠出门,生意也不做了。不要紧,过几天海潮全退了就好了。”蔡慎不经意地说。
“那要是海潮再来呢?”
“再来?再来也很正常嘛!本来在海边,谁都不认识龙王爷,谁也没本事让海潮不来嘛!”蔡慎今日心情极好,居然开起了玩笑,“通楚泰海几州人都习惯了,只有我这个中原内地人不习惯,还好这就离开了!”
范仲淹却没有跟上前任的欢快,接着问:“海潮常有吗?”
“秋天特别多,经常泛滥,要是再碰上大风,潮水像发疯似的汹涌,海边的盐场盐灶草屋茅舍通通被冲毁,近处的庄稼地农舍也保不住。牛羊马匹都冲得随潮水漂流。范大人一路过来可能注意到了,泰州好多靠海的田地整个被白花花的碱覆盖,那就是海潮泡过的地,百姓们叫它洋田或荡田,都种不了庄稼。”蔡慎说着终于收敛笑容,叹了口气,“煮盐的煮不了盐,种地的种不了地,海潮大的时候性命都难保。所以民不聊生,逃荒的很多,前两年就有三千多户。”
“三千多户?泰州总共只有三万两千多户人家,逃荒达十分之一?”范仲淹脱口而出,见蔡慎颔首,不禁默然。良久问,“我看史书上说,海边有一条捍海堰?”
“不错,那是唐大历二年(767)淮南西道黜陟使李承修的,沿东冈沙堤——就是高耸的天然岸外沙堤——自楚州(今江苏淮安)经盐城至泰州海陵,总共有一百四十多里长,当时叫它‘皇岸’‘李岸’。因为建成后绵亘两洲,潮汐不得侵害,农事和盐课两受其益,堤内谷物常丰,所以不少人也叫它‘常丰堰’。”
蔡慎对辖地倒不陌生,各种掌故讲起来头头是道:“不过这条堤坝本来是利用东冈沙堤的泥沙和贝壳堆的,当时就被叫作‘贝壳沙堤’,两百五十多年了,年久失修,哪里经得住海潮冲刷?小潮还好些,碰到大潮就多处溃决,海潮倒灌,卤水充斥,房屋田地通通淹没!你看,海边那狗牙一样洼洼坑坑的就是,不管用!好多地方还不如没有呢!”讲到这里,蔡慎一直镇静的声音高了起来,终于让人听出了一丝痛心。
范仲淹顺着他的手臂望过去,隐隐约约真的有条堤坝,低矮窄小,到处塌陷所以并不连贯,东一截西一段的,真的像犬牙差互。原来的作用应该是堤坝在东挡住海潮,西面正好晒盐再种粮,所以叫“捍海堰”,是一条遮护民田屏蔽盐灶的保护生民之堤,也确实在建成后的一段时间内做了农业盐业的保障,史书记载“屯田瘠卤,岁收十倍,至今受其利”。可是唐末及五代战乱纷争,哪里顾得上维修?海潮年年侵蚀,现在就变成了狗牙。
“中间也修过,”晏洛望插口说,“最近的是本朝开宝年间,五十多年前吧?”
“晏专知说得对,那时候是泰州知事王文佑大人主持维修的,将原有的常丰堰补全加固,东淘的那段就是那时延出来的。”蔡慎指了指阶前的陈延寿和孙厚,“他们的父辈叔伯当时都参加修堤了,干了大半年呢。可惜现在又不行了。”
“可否上书建议朝廷再修呢?”范仲淹沉吟问道。
“上书?吾等上书吗?那如何可行?”蔡慎愕然道,“我们是盐仓监,管好盐筴才是份内事!修筑海堤那是泰州知府的事!或者楚州知府、通州知府、海州知府!越职言事,在本朝是大忌!”说着将案上大印往范仲淹面前推了推。晏洛望也再一次奇怪地望着范仲淹:这个新任上司,说话办事一次次出人意料!他是太急于出政绩,太急于表现给上头看吧?
“常丰堰是李承修的,他当时是淮南西道黜陟使,责任是视察各地政务,对地方官吏进行监察,海堤又与他何干?既居庙堂,理当为君分忧,为国筹划。审民之好恶,察政之否臧,有疾苦必为之去,有灾害必为之防,都是吾等份内之事!何来越职一说?”
范仲淹抚摸着官印,凝视着蔡慎和晏洛望,缓缓说道:“更何况,海潮侵害,盐户无法煎盐,甚至多人逃荒,我们盐仓监如何收盐?如何管盐?晏专知今日去东台场督促盐课,实际情形都看到了,亭户们半年的辛劳被海潮毁于一旦!当然我们可以催,可以吓,但亭户们真缴不出的时候,难道真逼他们去逃荒?那对盐筴,无异釜底抽薪!庶民者,国之本也,为官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利泽生民?要想三州盐额富足,就必须百姓安居乐业;要想百姓安居乐业,就必须修护海堤!”
蔡慎瞪视着范仲淹。新上任的盐仓监拄着竹杖,长途跋涉后风尘仆仆,一身旧青袍洗得发白,襥头同样皱皱巴巴随意顶在头上,脚下的软靴靴底磨得稀薄,恐怕很快就会穿洞,整个人相当朴素甚至狼狈。所以刚才迎接他,交接公务,并没拿他当回事。然而他终于开口侃侃而谈,这一番言论话语诚恳格局高远,由衷地忧国忧民,在思索国之良策,并决然挺身而出,慨然迎难而上。
是这种尽心为民的正直无私尽职的积极,让他在狼狈中气势迫人,让人油然而生敬仰。利泽生民,他觉得那才是为官最重要的!他的手是在抚摸官印,可只是无意识地摩挲,清白如海盐的双眸中全无对自己仕途的考虑,而全是对海堤的憧憬:“捍海堰修起来,挡住海潮侵袭。盐能煎,地能种,再不用担心海潮突然来袭把一切冲走,老百姓可有多高兴!”
“没用的!就算上书申请,朝廷绝不会允可!”晏洛望忽然插嘴,带着焦躁和不耐烦,显然这个新上司太让他意外。这些话更是从没人说过,什么为国筹划,什么利泽生民!“别的不说,哪儿有钱呢?”
“这是大宋的土地,大宋的百姓……”范仲淹被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之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朝廷现在入不敷出,能省则省,哪里顾得上什么海角一隅的捍海堰?”晏洛望毫不客气地反驳,年轻的面孔掩不住“尔岂不知晓”的轻蔑,“一百二十万兵卒等着吃饭!辽国每年还要十万两银子!”
范仲淹默然。
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重新建了军制。枢密院是最高军事机关,统管军队调度;由三衙管军事训练;将领则由皇帝临时指定,实行彻底分权,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好处是防范了武人之祸,再不会像晚唐五代那样军阀藩镇割据,然而致命的缺点是军队战斗力大大削弱,兵员实行募兵制度,大灾之年择灾民罪犯为兵,统统六十岁退役。这样的兵基本不能打仗,怎么办?继续不断招募。所以现在大宋有一百二十万大军——太祖和太宗时只有二十多万,猛增了好几倍。冗兵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军费开支庞大,耗去大宋年收入的一大半,而且还在逐年增加。冗兵之外,还有冗官冗吏冗费,这四冗已造成大宋严重的财政危机。
至于还辽国的十万两银子,源自景德十二年(1005)宋辽的澶渊之盟,大宋每年送给辽国岁币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此换得宋辽以白沟河为界的和平;两国互称南北朝,君主称为兄弟。这一盟约是利是弊?当时及后世都有不同意见。澶渊之盟后,宋辽在百年间没再发生大规模战争,十万两银子比起原本动辄上千万的军费,确实节省不少;但大宋军备是否因此而松怠,如果年年抗辽是否会成军事强国?则所有推论也只是推测而已。当然今人从更远的历史纵深回望过去,那只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平等沟通,通过议和结盟缓解了双方矛盾,维护了双方平等的地位。
“哎,不说这些!”蔡慎连忙打圆场,“今儿最高兴范大人到任,大伙儿回头一起喝一杯,给范大人接风洗尘!”
“对对对,正好也给蔡大人送行!蔡大人是明儿启程吧?”晏洛望迅速调整情绪,热情附和。范仲淹自无异议,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有一辆大骡车,堆得满满当当,压得车轱辘都弯了,猜想蔡慎已迫不及待地想北上青州,早就收拾好行李,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吧?
“明儿走,明儿一早就走。不劳各位相送,我自己早些上路。”蔡慎拱拱手笑着回答,心情好到极点。虽然诧异且不满范仲淹这时提出要去看看盐仓,仍旧颔首笑道:“好,那本官就再亲手将西溪盐仓交割与范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