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呢?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帐已经发白起球,多处缝补显然有年头了,炕上铺的稻草,厚厚的倒比平日的床铺更软,不过隔着蓝土布的垫单毛剌剌地戳人。最主要的,扑鼻就是煎盐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中,甚至盖过了药味。
“希文!老兄!你可醒了!太好了!我正担心呢!”豪迈爽朗的笑容一如从前,哪里只要有他在,就永远亮堂得如在正午阳光下。
是,滕子京?
大中祥符八年,同榜及第的进士共有一百九十七人。不管是状元蔡齐,还是自己这个乙科九十七名,还是再往后的滕子京、萧贯、庞籍、谢绛、魏介之、刘越,个个喜气洋洋。金銮殿上他们在皇帝面前虽然恭谨肃整,但那种蓬蓬勃勃的喜气氤氲着弥漫开去,渐渐满溢了整个朝廷,渐渐升腾到九霄云端。大宋朝因为吸取唐朝的教训,自太祖起就削藩,杯酒释兵权,让武将功臣高薪但无权;采用崇文抑武的国策,委以文人各种重任,包括军事首脑枢密院长官,并立下规矩,宽厚待士,“不许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同时科举的录取名额一再增加,文人的地位一再提高,进士及第、状元及第是极光宗耀祖的事,比带领大军收复幽蓟凯歌而还更受朝廷重视。一百九十七人,一百九十七份荣耀。皇帝赏赐琼林宴,披红挂花骑马游汴京,道旁围观的百姓欢声喝彩,那一刻啊,真是永生难忘,后来为此作了首诗:
长白一寒儒,登荣三纪余。
百花春满地,二麦雨随车。
鼓吹前迎道,烟霞指旧庐。
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
是的,在大宋,读书人能出人头地,像那一百九十七个人一样;要实现胸中抱负,只要读书就好。那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也是第一次见到宰相寇准,和想象中的一样,寇准刚毅耿直,如山不动。这一年的进士科本来是江西人萧贯贡试第一,寇准不知道是因为不喜南方人还是觉得萧贯才疏,硬是说服真宗皇帝取了蔡齐为状元。范仲淹与蔡齐、滕子京、魏介之等很多同年成为好友,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与滕子京的这一份同年之谊能成为云霞金石之交,能在海角盐场意外相逢。
他当然更没想到,这份友情能到很久之后的永远,千古传颂。
范仲淹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不错,知道滕子京在这里做推官,所以一得到西溪盐仓监的任命就立刻去信告诉了他,两人本来信中说好了在西溪再见。但是这么快?而且,这是哪里呢?滕子京的馆舍吗?朝廷命官的家里总不会煮盐?
“我算着你该到了,天天去路口看看,还就真到了!”滕子京搓着大手,喜滋滋地毫不掩饰喜悦。没有为日日在路口徘徊等待而抱怨,居然也没有将天灾海潮放在心上。
他是这样的豪迈自负,倜傥自任,高兴则大笑,悲伤则大哭;还有,大手大脚好施舍,从来不知道节俭。其实他也是幼年丧父,母亲刁氏夫人独自抚养他和几个弟妹长大,家境谈不上宽裕;仕途呢,原来任潍、连从事,去年升泰州军事推官,是负责助理军政司法的幕职,也是从八品,官小俸薄,以他的豪爽侠任,估计都不够他花的。以前劝过他一次,他却说“颜鲁公唐朝第一等人,不也粥不继,此所谓君子固穷”,干脆歪解圣人之言。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却偏偏做了好朋友。
“那是,海潮?”范仲淹费力地询问。话一出口,发现声音沙哑,而且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在滕子京的大嗓门面前基本就像蚊子哼。更要命的是全身僵硬酸痛,右腿被两块木板上下捆着不知是不是折了,一动就钻心地疼痛。
这,当然都是海潮的功劳。
“是啊,海潮!老兄你真是命大!”滕子京笑着说,“自然,也可说是老兄你命苦!泰州多海潮,不过一般都在秋季,伴着连天阴雨一道;怎么你老兄一来,好好的春天也发海潮了呢?我问了几位老人家,都讲以前有是有过,多少年一次!都以为这个天没事,你看盐场都还开着,在摊灰,在淋卤!雨水多,估计发海潮的季节,都收工不做了!白忙不说,损失多大啊!不过也幸亏盐场开着,不然老兄你等我赶到,可就凶多吉少喽!林大夫说啊,你这腿骨头没断,扭了筋,捆个几天就恢复了!”
讲得没头没脑,范仲淹偏偏听懂了,轻声问:“是盐场的人救了我?亭丁们都没事吧?吕小淘、董二、董小郎、吴耐、吕家兄弟、许二百九、钱三娘带着那些幼丁……还有范吴呢?明月呢?”
“怎么没事!那么大海潮!老兄你是吕灶头和吴耐拼死拽上来的!说你那会儿昏过去了,救命墩(就是避潮的高石墩)上趴了一个时辰控水也没醒!好容易海潮退了,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忙呢,海滩上收拾,点人头,还不知道齐不齐!不过你放心,吴伯也是命大,被董二拉着上了救命墩,就湿了一身衣服,人好着呐!老人家闲不住,这不又去找你那书童去了!小孩子骑着马,没事的没事的!”滕子京又笑又讲,理所当然地往好里头想。他是一直这么乐观的。
“其他亭丁我倒没在意,我来问问。哎!董二家的!你进来一下!董二家的!叫你呐!哎,不要怕嘛!进来进来!还要辛苦你呐!”
滕子京大呼小叫半天,门口终于出现了个中年妇女,与董二一样矮小精瘦面容黝黑,一身蓝布衣皱皱巴巴补丁摞着补丁,头发已经花白,神色比丈夫还要愁苦。进门便远远停下,低着头行礼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老爷!”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走近点走近点!哎,让你近点!”滕子京有些不耐烦,“亏了你这两天照顾范大人,又找了林大夫来看伤。范大人要谢你哩,怕啥!”一边伸头在范仲淹耳边悄悄说:“董家祖上自唐朝时就是这里的灶户,六七代了,本分人家!”
滕子京自己觉得压低了声音,实际上比一般人讲话还要响。董二家的远远听见,头垂得更低,搓着双手局促不安,被滕子京催得忙趋上前几步,听见问起家中人口又忙报告董家人丁不旺,公婆早死了,也没有叔伯,就夫妇俩带着儿子董小郎一家三口过活,他俩去盐场了——海潮都冲没了,去看看抢拾些家什,就要缴盐了呐,不知咋办哩!人吗?老天保佑咱吕家灶的几十口人都跑出来了,旁边的陈家灶、王家灶死了人,保正在点数,怕是近十口哩!惨呐,王老太七十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孙四家刚生的双胞胎还没断奶就没了爹,以后可怎么过……
董二家的讲着话渐渐平静,声音不再颤抖却更多了愁闷凄凉,生存的艰难、灾祸的磨砺、对未来的无望,压得她直矮下去,从身体到声音都低进了尘埃。范仲淹心中不忍,挣扎着想起床还礼致谢,可是竟起不来,右腿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董二家的小声说:“范老爷喝了不少海水,好容易才倒出来,这两天没敢喂老爷进食,自然虚弱得紧。灶上熬了小米粥,回头范老爷喝一小碗,保管好些。”
“哎,饿了两天,光小米粥怎么成!”滕子京大手一挥,掷过一个荷包,“去剁些肉来!做点好吃的给范大人补补!喏,这里有银子,拿去拿去!”
董二家的接住荷包,黝黑的脸上有一刻僵硬,条条皱纹凹凸着和目光一起凝望,下意识地在掂荷包的分量,在盘算这点碎银可否让家里度过困境。听滕子京咳嗽才回过神,连忙仍旧堆上笑容说道:“范老爷刚好些,还是先喝小米粥吧?”
“不要小米粥!”滕子京使劲抽了抽鼻子,“你那灶上煮的啥?怪香的!”
“隔壁锅户沈家在煎盐哩!”董二家的解释,“他家有个小镬,一昼夜能煎四五十斤哩!不过昨儿卤水都被冲了,这煎了不到三天就得停了,好容易起的灶……”
“不是盐!不是盐!”滕子京摆着大手不耐烦地说,“香香的,海鲜鱼虾的味道!”
董二家的停止唠叨,自己耸鼻闻了闻,笑道,“那个啊?是煮给小郎和他爹吃的杂烩,咱们下户填肚子的,可不敢给老爷用。”
“什么下户上户的,”滕子京连连催促,“这么香,快去盛两碗过来!”见董二家的答应着去厨房,又伸头喊了一句,“两大碗!”
不一会儿董二家的小心翼翼地端了两碗进来,极大的海碗,像小面盆。范仲淹看时,就是小鱼小虾贝壳海带等各种海中食材一股脑儿地丢进锅里杂烩,熬的时间颇久,奶白色鱼汤浓得醇厚。董二家的搓着手解释:“咱们下户家常常没粮食,就到海里下个网,捞到什么煮什么,比饿肚子强。要是有面粉下点面疙瘩进去就更香……”
滕子京已经等不及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得唔唔作声一边夸奖“好吃”“鲜”。范仲淹喝着汤问董二家的这菜叫什么名儿,董二家的搓着手局促不安地回答:“没名字,胡乱煮的,就杂烩!”
范仲淹想了想说:“叫‘一锅鲜’,如何?”
“好名!恰当!以后就叫‘一锅鲜’!”滕子京一碗已经吃完,抹着嘴转而问,“死了十来个人了?”范仲淹皱皱眉,放下了海碗。
“这次海潮不算大,不过坏在出人意料。本来大伙儿久在海边,潮汐要来前总有预感,早早地会做些准备,造盐要暂停——就光摊场也要费好大工夫呢!”董二家的唠叨起制盐的不易,仅仅开辟滩场这一个工序,需要将傍海咸地翻耕数次,车海内咸潮灌浸数次;要用铁搭锄匀,要敲泥拾草,要用木槌敲碎如粉,要收拾干净一切杂草根荄;如此反复多次,再用四周沟渠中的水早晚浇泼,一直到场地宛如镜面光净、四下坦平,才算合格盐场,才能摊灰。
“大人们想想这才第一道,后面还有十几道工序呐,哪一个是省力的?所以昨儿董二抱着卤桶不肯放,实在那是咱们灶户的身家性命呐!可是贼老天,这海潮突然骤至,大伙儿几个月的辛苦白忙,怎么对付盐课?”
讲着讲着董二家的流下泪来,怕两位大人责怪,忙快步去灶上又盛了碗“一锅鲜”,小心翼翼地端给滕子京。再三讲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了,煮小米粥的小米还是吕甲头送来的,早上想去借些面粉给范大人蒸些馍馍,无奈问了一圈都没有……见滕子京瞪眼忙又讪讪地说老爷给了钱了,明儿正好逢集,一早就去买!在那个什么“一锅鲜”里下面疙瘩,好吃!
热汤下肚,范仲淹顿时精神好了许多,不顾滕子京阻拦硬撑着下了地,坚持要出去看看。滕子京知道他的脾气,不再白费力气硬劝,吩咐董二家的找了根竹杖让他撑着,扶着出了董家茅屋。董二家的不放心,忙关上木门就跟在后头跑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距两人一丈左右小步跟着。
范仲淹的腿伤得不轻,拄着杖一瘸一拐地走不快,好容易转过屋角的大水缸,穿过几株垂柳,顿时惊呆了。前日打马官道上,放眼望去茫茫海滩上草房星罗棋布,四处不时飘起青烟,遮天蔽日的,都是在烧灶煎盐的,可现在呢?
满目狼藉。
潮水尚未全退,直挤到了柳树边,海浪轻轻拍打,送来满岸枯叶、海藻和垃圾。浑浊的海水中同样漂浮着污秽的杂什,断木、枯枝、缠绕的海带、泡烂的鞋底,还有死猫死狗死老鼠,所有想到想不到的肮脏应有尽有。而盐场呢?灶台呢?袅袅青烟和咸香诱人的盐味呢?
一群群的人都在忙,忙着在污浊的海水中打捞搜寻,找一切有可能使用的、可能变卖的、可能果腹的。那不是钱三娘家的小四子?捡起水中一块黑乎乎的大约是红薯,放在口边大口大口地啃,钱三娘涮着手中的芦箕瞥见并不阻拦,说:“留点给你兄弟。”远处董二和董小郎父子合力,正在奋力追赶一只漂浮的卤桶,两人一桶在波涛中起起伏伏,身后董二家的赶到了,扯着嗓子高喊:“前面还有一只!喏!那边!”见两人听不见,急得一步跨进水中追着桶而去。吕大富举着一只盐耙高叫,“阿贵快来帮忙!”粗糙的手掌磨得血肉模糊,而在水中的吕阿贵匆匆奔过去,赤裸的上身满是瘀痕。吴耐不知瞧见了什么,一个猛子扎进海里,鱼一样翻腾追逐。
范仲淹觉得心酸。都说世间最苦莫过打铁撑船磨豆腐,盐丁,竟比这些职业都要辛苦。昨日吟诵“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此刻回想,简直讽刺;而滕子京和自己,谈什么君子固穷呢,看看眼前盐民的惨状,有衣有食对于他们都是奢望啊。
“大人起来了?”吕小淘远远奔了过来。精赤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浑身又是泥又是沙,随手扯下肩上一条海带说:“林大夫说大人的这腿要歇息歇息呢!”他永远皱着蒜头鼻的面容此刻更沉霾得像灶上的锅底。范仲淹认真一揖,谢他救了性命,吕小淘忙连连摆手“应该的”“大人客气”“大人过奖”,黝黑的脸倒泛起了羞涩的红光,还是滕子京解围,劝住了两人才罢。
“你们这里属东台场?”范仲淹问。
西溪盐仓下辖八个盐场,东台场居中,其他分别是紫庄场、南八游、北八游、竹溪场、虎墩场、如皋场和海安场。每个大场分别由若干小场即灶团组成,比如东淘这里就是东台场下的吕家灶、陈家灶、王家灶等。盐赋是大宋朝廷的经济命脉,而淮盐,又在整个盐赋中举足轻重,所谓“淮盐之利最重”,所谓“惟是淮盐最资国用”,所谓“淮东煮盐之利,本居天下半”,所谓“淮盐之利,抵数十州赋”,甚至有说“国家煮海之利,以三分为率,淮东盐利居其二”!而在淮东盐利中,又以“海陵复居其最”。所以这西溪八大盐场,说是事关大宋的国资国用也不为过。
“是,大人。我们吕家灶是东台场中最大的一个。”吕小淘闷闷地回答,“这次海潮不大,不过大家都没料到。东台场不算最惨的,虽丢了动使毁了盐场,好在人都没事,南八游死了二三十哩!听说是正好在煎盐,九十多户领了灶盘海滩上铺开了,看见海潮了不舍得跑,抢盐的、护盘铁的,结果人搭进去了!”
范仲淹默然。想起前日官道上走马,看到海滩上星罗棋布的盐灶,各处袅袅升起的青烟,扑面而来的煎盐味道,温暖繁忙的烟火气息,谁料到那竟然成了煎夫们的催命符。自己总说诚意从乎亿姓,对这些盐户,难道不该好好看视?为什么他们忙碌辛劳还穷困潦倒,保住性命都要庆幸?
几个幼丁一直在海里找东西吃,碰到什么都往嘴里塞,范仲淹忍不住阻拦“海里东西不干净”,孩子们却不肯放手,钱小二说“没事没事”“习惯了”“都这么吃”。范仲淹环顾盐丁,大人小孩个个蓬头墨肌,人人鹑衣鹄面,暗暗叹口气无奈住手。抬头却看见董小郎独自坐在棵大柳树下,提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横撇竖直竟像是写字的样子。一笔两笔,目光顺着他的手臂画出来,“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是论语!这孩子在读书,还会写,喜欢写?董二家的顺着范仲淹的目光注意到,连忙跑过去,说“别玩了,好多事”“快去捞东西”,硬拉着儿子起身干活。范仲淹一阵感慨,董小郎是亭户,祖上七八代煎盐的亭户,若能好好读书,或许能改变继续做第九代第十代亭户的命运,可这样日日辛劳困窘,他有机会吗?
眼前这一群盐丁,谁又有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