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选?其实毫无悬念,以范仲淹的性格,虽然牵挂母亲,但当然还是留下来筑堤修堰。富弼摇头叹气不语,逢春含泪将主人的信加急邮出,盼着老夫人见信如见人——当然她看不见,不过夫人会念给她老人家听,或者明月念?逢春想到远方的小伙伴,益发伤感了一回。
滕子京、晏洛望等得知消息,都劝范仲淹回宁陵看看,知道他事母至孝,不然不会十年前刚在广德上任,俸禄才勉强养活自己的时候就接母亲同住;也都看过他傍晚陪母亲散步,七色街上,八字桥旁,晏溪书院中,海春轩塔下母子二人并肩缓步怡然自得的模样,羡煞他人。吴三千四叫得最凶:“大人现在不去看老娘,当心有一日想看也看不到!”
这句话甚是不吉利,不过范仲淹知道他一直伤心未能见老娘最后一面为其送终,理解他的心情,拍拍他的肩膀道:“等等捍海堰的消息。胡大人、张大人都说了要向朝廷申请复工,说不定就这几天。”吴三千四便不再多说,目光中也显出为难和犹豫:是啊,母亲当然最重要,那捍海堰呢?
然而捍海堰一直没有下文。范仲淹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也长了,两位转运使大人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天气一日日炎热,老槐树上趴了几只知了一声声鸣叫,听得人心烦。几个月中最急的是吴三千四,像热锅上蚂蚁团团转:民工兵卒衙役都有归处,一百七十一个原盐子军能做什么?新年时梁垛段海堰边开集市还好,维护秩序防火防盗忙了半个月,成功将海堤展现给四乡百姓,赢得一片称赞,“堰不能复”的议论渐渐消失。过完年就抓了瞎,干什么呢?一半去西溪盐仓帮丘进巡夜巡察,王雀带走二十个去四乡巡逻,剩下的以吴三千四为首就留在县衙中无所事事,看见门子有活儿忙都羡慕。只好央告武卫,跟在捕快后面拿拿毛贼,查查经纬,才算打发了时间。有时候也忍不住想,现在是等捍海堰,那么堰成之后呢?自己一个人也罢了,一百多兄弟,怎么办?
这天吴三千四正百无聊赖地在城中转悠,看到两个风尘仆仆的光头和尚,一个高胖一个矮瘦,神情疲惫脚步趔趄,灰色僧袍上又是泥又是渍,高胖和尚的袍角还少了一块,带着火烧过的黑色毛边。吴三千四不禁留了神,想着俗语说的“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这两位和尚什么来头,在兴化想干什么?
他悄悄蹑足跟在后面,两个和尚毫无防备,胖和尚望见烧饼铺子停了停,瘦和尚在阜宁大糕店前咽了咽口水,一路走来两人目光尽在小食肆上流连。吴三千四暗笑,看来只是两个花光了盘缠的穷和尚,恐怕是去广福禅寺挂单的,正想转身离开不再理睬,却见胖和尚驻足在素面馆前,再也不肯走。
瘦和尚拉拉胖和尚的袖子,胖和尚回头可怜巴巴地叫了声:“师兄!”瘦和尚年纪稍长,跺跺脚悄声埋怨:“咱没钱!”胖和尚只不动,望着油锅里嗞嗞啦啦正炸着的豆腐圆子,店小二起一勺浇在面条上,金黄黄,香喷喷,胖和尚索性一脚跨进,一屁股坐在了油锅后的榆木桌前,深深吸了口气。瘦和尚无奈,跟进去坐在胖和尚对面,一个劲地使眼色。胖和尚只不理不睬,唤小二要了两大碗面条,让浇了满满一勺豆腐圆子,一碗推在师兄面前,一碗搂在胸前自顾自埋头狼吞虎咽;瘦和尚无奈地看看师弟,叹口气,索性也吃起来。吴三千四瞧得有趣,有心看这两位和尚如何收场,也进店要了碗面条。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胖和尚连碗里的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打了个饱嗝,推开面前的大碗,心满意足地两眼望天。瘦和尚瞥他一眼,忙低头扒拉面条,三口两口迅速塞进口中,也端起大碗,喝得一滴不留。店小二肩上搭着手巾跑过来,麻利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笑嘻嘻地道:“三十六钱。”胖和尚又打了个饱嗝,往后坐了坐,一言不发;瘦和尚放下背上蓝土布行囊,却不是掏钱,而是坐得稳些,说:“小二哥,麻烦帮贫僧找兴化县衙的朱说。”
吴三千四听得愣了愣,头脑里迅速搜了一遍县衙的几十号人,没有叫朱说的啊!两个和尚真是来行骗的?店小二高声叫起屈来:“你这两个贼和尚,没钱吃什么面?还要一大勺豆腐圆子!直说化斋,咱看有剩饭剩菜舍你些便罢了!吃要吃好的,临了一抹嘴,找什么衙门的!我到哪儿去给你找,我走得开吗我!我就是走得开,我没事跑县衙找骂吗?朱说朱说,压根儿没听过这人!您二位编谎,不能编得再像些吗?”
胖和尚任他唠叨,丝毫不为所动,又往后退退,眯缝了小眼竟有些冲盹;瘦和尚被说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轻声央告:“小二哥,常言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出家人不该贪这口腹之欲,贫僧给你稽首了。待见到朱说,贫僧讨七十二钱与你便是。”
店小二声音更高了:“你这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撒谎不看看地方,兴化县城就这么大,告诉你没有朱说这个人!”
“真没这个人吗?”瘦和尚慌了,抓住店小二的胳膊问,“贫僧师兄弟二人,是从淄州长白山醴泉寺来的,千里迢迢赶路,就为找朱说。听说他在兴化县,做了大官……”
店小二扎手,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和尚!出家人也这么势利?听说做了大官就来找?没有,县衙里从县令主簿县丞到县尉押司捕头禁子节级,没有姓朱的!你看怎么办,我这七十二个钱找谁要去?我这是小本生意!”
瘦和尚见他说得肯定,也急了:“贫僧这包袱里还有两件旧衣裳,施主拿去当几个钱。只是找不到人,贫僧怎么回去?又怎么向师父交待?师弟!师弟!咱们这可麻烦大了,可怜师父还眼巴巴等着哩。”胖和尚睁开眼,又打了个饱嗝,同样一筹莫展。
“等等!”吴三千四拍拍额头起身道,“县盐坊里有个库子姓朱,未知是否是朱说?”说着取出串铜钱,吩咐小二会钞——三个人的。两个和尚眼睛一亮,瘦和尚忙施礼问候,自己介绍师兄弟二人法号印明和印济,特意自淄州长白山千里而来,找朱说,他十几年前曾在寺中寄读三年,与方丈清贯长老相熟。店小二见有人付钱,忙收了去招呼别的客人,口中兀自念叨:“朱说?没这个人!”
印明、印济跟着吴三千四往县里走,一路忙忙解释。说是醴泉寺去年遭了场大火,里里外外烧得只剩灰烬,原本近二百僧侣,只好四散投奔别寺,老弱病残的有五十多个无法离开,就在寺里靠化缘或偶有施舍为生,过得甚是艰难。今年看实在糊不下去了,长老便派十几个尚能走动的四处化缘,原来的施主,旧日的香客,各地居士熟人都跑一跑多方联络,几十个人的衣食是一方面,最想的还是重建庙宇再塑金身:醴泉寺是个古寺,被烧之前香火甚旺,只要庙宇重修好,自给自足不成问题,给附近老百姓也多个念想。长老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的,朱说现在在兴化做了大官,便命印明、印济千里迢迢去化缘……
吴三千四越听越不对,县盐坊姓朱的库子才二十出头,不识几个字,从没出过兴化,怎么可能在淄州长白山醴泉寺三年,而且是读书?肯定不是他。只好问:“你们长老确定是在兴化吗?”印明和印济被问得疑惑,挠着光头回忆越想越想不清,三个人放慢脚步,不知该去哪里。吴三千四暗暗懊恼,自己的事还不知怎么办呢,这又揽了两个和尚的事在身上!
前方两排青松的中间县衙门巍然矗立,一个清瘦峭直的身形匆匆迈步进门,印明揉揉眼睛高叫一声:“朱说!朱说师弟!你是朱说师弟!”两个和尚欢天喜地地奔上去。吴三千四张大了口:“范大人?朱说?”
范仲淹侧身回头,怔了怔便笑道:“印明师兄,你如何来了?这是印济吧?长这么大了!”与两个和尚稽手行礼,互相问候,热闹好一会儿才携手进了衙门;一边侧头向吴三千四等人三言两语解释了缘由。吴三千四伸伸舌头,才知道范大人原来自小孤贫,身世可叹,难为他平平淡淡说来,埋怨自哀之意却全看不见,也毫无感叹自得之情。
路上碰到成温正笑容可掬地送刘善人出门,寒暄几句,一行人自去了。范仲淹领着师兄弟进了偏厅,富弼正在案前写字,彼此见过礼,问起两人的来意缘由,印明一五一十地说了,范仲淹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儿吩咐吴三千四陪两位和尚先去歇息,一路远来辛苦,宽心在兴化住几天,走时自有交待。
富弼见几人身影走远,忍不住劝道:“希文公俸禄微薄,呃,俸禄有限,哪里能做这许多功德?建寺可要一大笔银子!”范仲淹笑笑不语,转而问刚才刘善人来做什么?富弼皱眉说:“成温不敢提呢。刘府想为儿子捐个进纳人。”
“哦?”范仲淹浓眉一轩,“彦国,你怎么看?”
这个年轻人,自范仲淹劝得他去应天府读书,一腔抱负被激发,对治国济世之方兴趣浓厚又常有新颖见解,所以这两个多月任他在泰州楚州各地转悠,回来便谈谈讲讲,互相启发均有裨益。范仲淹想先听听他的意见,捐进纳人就是买官,刘善人有此想法恐非一日了。
“汉代以来,商人买官之事不绝于史,桩桩件件看下来,即使无益,也绝对无害。”富弼想了想说道,“朝廷正好缺钱,能多点岁收,何乐而不为呢?”洛阳才子讲到自北南来,看见为保障商货供应以及军备储存,朝廷和地方都频频开放入中或折博贸易,鼓励商人向官府输纳钱粮;那官方拿什么换取呢?除了盐、茶专卖品,就是各阶“官告”作价。常见公文中“纳粟补官”“或与恩泽”,即指此事,买官的商人富人也因此被称为“进纳人”或“进纳斛斗人”。
范仲淹笑了笑,在案上翻出一份诗稿,推到富弼的面前。是首《四民诗其四商》:
尝闻商者云,转货赖斯民。
远近日中合,有无天下均。
上以利吾国,下以藩吾身……
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上有尧舜主,下有周召臣。
琴瑟愿更张,使我歌良辰……
“希文公的意思是,商人为我朝转货有功,”富弼反应极快,“也即是同意刘家买官?”
“不错。刘家虽说靠贩盐赚了不少利,但也对西溪、利丰、盐城几大盐仓帮助极大,每年兑盐占盐仓总数近一成;而且带了不少其他盐商来,直接的间接的都有。要不是这些盐商,仅靠本路州县住卖和淮河长江漕运盐纲,这几个盐仓恐怕早已积贮壅滞,像太平兴国四年(979)时,积盐几百万石,有司无术以御不得不上告太宗皇帝。”范仲淹道,“我猜当初吕夷简大人也是发现了这个症结,才鼓励刘家贩盐。这二十多年,淮盐总算运销顺利。”
富弼听到这里,想了想又问:“但是商盐是在京师或陕边缴纳钱粮,这对盐仓收入有影响吧?”
范仲淹叹口气道:“岂止盐仓,整个地方都有意见。所以不可能推行全面通商,那样收入全在京师,影响地方运销收入,所以朝廷明知盐榷不仁,亦不得不继续。更何况盐税之入,但分减商贾之利,如今国用未减,岁入不可阙,若不取之于山泽及商贾,须取之于农;与其害农,孰若取之于商贾?”
“那怎么办呢?”富弼问,“盐榷就要一直严行吗?”
“为今计,莫若先省国用,国用有余,当先宽赋役,然后及商贾,驰禁非所先也。”范仲淹道,“也许某日朝廷经费所需少了,盐筴有尽使行商的时候。”富弼点点头,年轻的面孔又现出沉思之色。
两人对盐筴力主通商的想法,要到庆历年,才得以倡议推行。那时候庆历新政开始,范仲淹为首,富弼是第二号人物,庆历二年,范仲淹提出放宽茶盐政策,开放通商,包括放行向南盐客,让客旅入纳粮草金银;对入纳大户甚至还恩赏授官——正是刘善人给他的启示;陕西、河东等地开放了海盐折博。而到了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干脆上了奏疏,明确希望朝廷放宽茶盐榷禁制度:
“茶盐出于山海,是因地之利以养万民。近古以来,官禁其源,人多犯法,今又绝商旅之路,官自行贩,困于运置。其民庶私贩者,徙流;兵梢监取者,绞配;岁有千万人罹此刑祸。是有司与民争利,作为此制,皆非先王之法也。及以官贩之利,较其商旅,则增息非多。而固护其弊未能革者,俟陛下之睿断尔。臣请诏天下茶盐之法,尽使行商。以去苛刻之刑,以息运置之劳,以取长久之利。”
千年之后,这一句“诏天下茶盐之法,尽使行商。以去苛刻之刑,以息运置之劳,以取长久之利”,仍字字千斤重,引人深思:对于国家,什么是长久之利?
这时成温进来,富弼笑着说范大人同意了,成温有些意外:范仲淹极清正不苟的性格,以为他会反对以金钱买官衔,没想到他居然不反对?
“刘家买官,不过是‘泰州助教’这种从九品清职,一般科举出身者,入仕之初即已逾越此职,故对朝政基本不会有损。”范仲淹道,“刘家钻营此虚衔,一来体面,二来以后贩盐多些便利。就与之又何妨?国家盐筴,恐怕离不开这些盐商啊。”
成温似懂非懂,不再多问,自行去办理。刘善人得知消息大喜,立刻缴了银两,获“泰州助教”虚职那天大摆筵席,着实风光庆祝了一把。猜想刘家以后,再也不会有“君子耻为邻”的事了。
两个和尚在县衙中住着,吴三千四照顾得极周到,印济没事,吃吃喝喝甚为满足;印明则一直念叨师父在等,醴泉寺怎么办,没几天就起身告辞。范仲淹知道清贯长老盼其早归并不多留,命成温递上打点好的两人行囊。印明掂了掂包裹的分量,很轻,明显没有金银珠宝,不禁皱眉;印济则直接打开看,见有新做的僧衣,新纳的云鞋,各种糕点干粮和两贯铜钱,乐滋滋地拽了拽印明的衣袖:“师兄,回去路上滋润了,有吃有喝有新衣还有钱住店!”
印明眉头紧锁,望着范仲淹为难地说:“朱说师兄,师父那里怎么交待好?寺里实实艰难啊!”范仲淹笑了笑又郑重取出封信,叮嘱印明务必亲手交给长老,长老看到自然明白。印明狐疑地接过,这薄薄一个信封里能装什么,难道是那个什么能当银子使的“交子”?看看范仲淹温暖自信的笑容,印明不再多说,匆匆领着印济上路。吴三千四带手下一直送出老远,看着两个和尚上了官道才回转。
几个人好奇地问信封里是什么,醴泉寺长老看了能有办法吗?范仲淹笑笑不答,可架不住众人一再追问,只好讲出其中缘由。十几年前范仲淹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在醴泉寺修学寄读……就是名叫朱说,划粥断齑的那几年吧?吴三千四插话问。这几天他向印明、印济问了不少“朱说”的事,正在好奇的兴头上。富弼不满地瞪他一眼怪他打断范仲淹的话,范仲淹却笑笑点了点头“是的”,那时候很艰苦,一锅米粥要吃好几天,好在长白山上冬天寒冷夏天凉快,食物不会腐烂,米粥块切好了放在屋角案上,吃时取一块就好。然而总发现粥块少,早上吃完还剩三块,到晚上就只有两块了;一开始以为是送水的小和尚悄悄用了,可后来晚上睡觉前看还有两块,到早上睁眼干脆没了,范仲淹知道不对,有天晚上就假装睡觉,暗暗听着动静。果然四下沉寂之后,黑暗中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竟然是只硕大的白老鼠大摇大摆地踱到案前,不慌不忙地搬起一块粥就啃。范仲淹又好气又好笑,抄起枕边的一本书丢过去,白老鼠吃了一惊,“飕”地一溜烟往外逃。范仲淹心中有气,在后面紧追不舍,然而出了屋门白老鼠猛地右拐逃窜,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墙根。范仲淹端着油灯仔细查看,墙角有几块砖浮动,翻开来像是老鼠洞一样盖着浮土,使劲刨开土,白老鼠却不见影踪;下面露出一块大石板。范仲淹那时候正年青,有气力又好奇,用力将石板掀开,顿时惊呆了:下面满满一窖黄金!
谁藏的?什么时候藏的?为什么藏的?想起大宋之前唐末五代战祸频频,大约是彼时逃难在寺中的人窖藏的;之后为什么不来取回,就不敢也不忍多想。
“范大人那你怎么办?”吴三千四听得着急,“赶紧领人挖啊!”
范仲淹笑笑不语,成温笑道:“我猜,大人刚才让印明和尚带给长老的信里,一定是这个秘密。”富弼望向范仲淹,见他点点头,不禁也笑了。众人想象两个和尚一路上定然疑惑不解,到醴泉寺后长老定然喜出望外,问范仲淹不担心路上被坏人偷去么,要是反而引贼入寺怎么办?范仲淹笑笑说:“其实信里是四句打油诗,只有清贯长老看得懂。”再问他,便不肯多说,只说长老见信就能挖到黄金。
成温嘟囔:“天!范大人您可一直不宽裕啊,应天府苦读五年,广德去集庆时卖马换盘缠,十几年都没想过用那窖黄金吗?呃,甚至修捍海堰时也不想用?”
“捍海堰”这三个字一出口,成温就知道自己错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捍海堰,可怎么就没消息呢?范仲淹起身踱至墙边,望着经画图出神。眼见着夏天要过去,再不拿定主意不开始募工,今年就来不及了。四州沿海百姓,又要继续心惊胆战一年秋冬,又不知道有几百户会去逃荒。
“大人,八百里加急!”王雀匆匆奔进来。
“捍海堰有消息了?”范仲淹一喜,连忙接过。
“不是,大人,应天府来的。字迹眼熟得很。”王雀还没说完,拆开信件的范仲淹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竟昏了过去。
“大人!大人!”“范大人!”屋中一片惊慌的叫声。落在地上的八百里加急信被杂沓的脚步踏了个脚印。成温拾起扫了一眼,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工工整整的颜体小楷只有五个字:母病亡。盼归。
天圣四年八月,范仲淹的母亲病逝于宁陵。在极为看重“孝道”的宋朝,按制官员必须丁忧,即在父母去世时解官守孝三年,实际通常为二十七个月。因丁忧期间中低级官员都无俸禄,而且会错失升职机会,有相当多的官员采取“匿丧”“夺情起复”等手段逃避丁忧。范仲淹自然是想都不想,立刻辞官回宁陵守孝,很快获批,西溪盐仓交待给晏洛望,兴化县衙托付给成温,只等朝廷安排接任即可。
范仲淹连夜回到三槐堂,整理好书籍送给晏溪书院,粗重动使,被褥家具交待逢春收拾赠给需要的百姓,只带了自身衣物,捡拾了重要文稿,就那也忙了整整一夜。在西溪五年,诗词文赋不少,经略策论就更多,富弼在一旁帮忙,看什么都觉得好,干脆把所有装了一大袋。范仲淹劝他少带些,他却径自堆在马背上,只说他自己行李没多少,正好带这些文稿。范仲淹摇摇头,只好随他去了。
夏日夜短,寅时不到天就已经蒙蒙亮,范仲淹、富弼两人牵了马,悄悄地出了三槐堂。逢春哭得眼睛通红,草草把门带上,小跑着跟在后面问:“老爷还回来的吧?”范仲淹不忍,正要安慰他几句,一抬头却呆住了。
七色街上,晏溪河旁,八字桥下,满满地站着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不一而足,静静伫立等候。吕小淘、董二家的、钱三娘、吕大富、吕阿贵、向珙媳妇、林逋、朱宏儒……叫得出名字的不少,叫不上的则更多。滕子京、陈延寿、朱亢、孙厚等官吏则站在道路尽头的最西面;成温、董小郎、王胡、王雀、吴三千四那些是从兴化赶来的,身上头上沾满了露水。人群后海春轩塔高高耸立,绿色旗帜迎着晨风招展,预示着今日又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不过今天的旗帜与往日不同,旗上有字,仔细望去,是“范公保重”四个大字,在晨风中飒飒飞扬。范仲淹揉揉眼睛,没错,是这四个字,金线绣就,被白色的晨雾缭绕着,分外鲜明,不知道短短时间怎么赶出来的。
范仲淹眼眶热热的,使劲仰头眨眨眼,努力恢复了平静,缓缓自人群前走过,挥手含笑,依依不舍。老百姓们挥手目送,一声声“范公保重”的祝福情真意切;不少人又和逢春一起,跟在了他的身后。盐仓衙门、七色借贷窗、犁木场、向家肉铺、鱼汤面馆、棠斋、广福禅寺、牡丹亭、避潮亭、仰止亭、晏溪书院……五年,每一处都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让人难以割舍难以忘怀。
直出了西溪镇,范仲淹再三劝阻大家回去吧,富弼也说各位放心回去,吾会照顾好范大人,众人只不理,默默送了一程又一程。不觉已经上了官道大路,范仲淹停下脚步回身面向人群,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认真坚决地说:“各位请回吧!”
林逋第一个走上前,握住范仲淹的手说:“这一别,怕是今生再难相见。范公多保重!”范仲淹看着他和旁边朱宏儒的银须银发,笑笑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滕子京赶上来抓着范仲淹的另一只手不肯松,大大咧咧地笑着说:“希文老兄你尽管去,后会有期!”成温在旁附和,说一句“大人放心去”就别转了头,董小郎连忙安慰师父;王胡、王雀头巾衣衫都湿漉漉的,陈延寿眼睛红红的,簇拥着连连说“大人放心”;吴三千四走上前,双手高举,郑重地托过一个蓝土布包着的篾斗,范仲淹耸耸鼻子,不用问也知道那是淮盐,果然吴三千四说:“是昨儿东台小淘场现煎的,香哩!”吕小淘补充说:“大人放心,是吴家的小火盘灶煎的,不是私盐,小的们不敢。”大伙儿都笑了。
范仲淹接过盐,凝视着吴三千四认真地说:“老娘临终的话,你可别忘记,就四个字:‘小火煎盐’。我和晏洛望说了,你那一百七十一个兄弟,可以编成一个大灶,好好煎盐。你要记得,那是你老娘的嘱咐。”
吴三千四蓦地红了眼圈,原来这些日子发愁前途,范大人都看在眼里!“是,大人,我们会‘好好煎盐’。”允诺的声音已经哽咽。
奇怪的是晏洛望没来,滕子京沉不住气,粗着嗓子不满地问:“专知官儿呢,今儿还睡懒觉?”丘进慌忙解释:“晏专知昨夜子时就出门啦!去泰州,自己骑乌骓马去的!说是去送信给张纶大人,范大人的信。”
滕子京看向范仲淹,范仲淹也愣住了。捍海堰迟迟没有消息,自己这一走,唯恐就此搁浅,所以昨天一到西溪就写了封信给张纶,再一次申说捍海堰利害,写完了交给晏洛望,请他方便时设法交给张纶——兴化西溪两地,就他能见到张纶的机会多,可没想到他连夜就奔去了!以他的干练,一定能见到张纶,张纶会怎么做?五月来访时,胡令仪与张纶都说了要向朝廷申请复工,两位转运使不会言而无信,那应该是他们也遇到了阻碍。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张纶能说服朝廷吗?
范仲淹眉间微蹙忧心难解,叹口气翻身上马,回头最后望了望西溪,望了望人群,一夹马腹,不顾而去。富弼紧跟其后,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范公保重!”“范公再回来啊!”人群的呼喊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两匹马,两个人,向北!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