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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务实去华

偌大的海滩上竖着半人多高的竹篱,将盐场三面环围,西边留有五尺来宽的豁口,当作进出的大门。明月摔在旁边“哎唷”“哎唷”地叫唤,见范仲淹奔来忙大声告状:“老爷!俚推我!”

中年男子翻了翻眼,蒜头鼻子不耐烦地皱起,颇有几分凶狠:“你敢闯官家禁地,推你是轻的!”伸手指指竹篱旁的界标,“看见没?‘官置芦场不相侵越’!”

前面说过,大宋实行严格的盐榷制度,不光是生产出来的盐,连制盐生产资料都尽可能国家官有,这中间包括盐田草荡,淮南东路通、泰、楚、海四州的海边大部分都是官有。对盐民的管理就更严格,所谓“欲业盐者,必先隶于盐籍”,盐籍是特殊的版籍,不同于士人、农夫,并列的则有军籍、妓籍、僧道籍、商籍等。一旦注册录籍,则世世代代积薪、晒灰、淋卤、煎盐,基本不可能脱籍改业,官营盐场中的盐户,被称为亭户或灶户。为了管理盐场,仿照各地乡村的保甲制,官府对灶户亭户也实行亭户灶甲制度。首先是亭户们在行动上有一定限制,出灶区需要经官方批准且不能持器械或三五人同行;再将亭户十灶左右为单位结甲,令其递相委保觉察。主要目的是为了杜绝私盐,加强检查和监督,一旦发现私行买卖,该甲一律坐罪。

这位中年男子显然是这盐场的头目甲首,也就是俗称的灶甲头,负责管理盐场的大小事务,对上可以代表亭户申领本钱,办理借贷,对下则能代表官吏支付盐款,定额催课,是一方盐场中最关键的人物。

“官家地方神气嘎?倪老爷是来上任的!西溪盐仓监!”明月被范仲淹扶起,愤愤不平,“就管耐介些盐场灶民!”

男子闻言愣住,侧过了头。暮色渐起中,青年官吏的襥头青袍和软靴统统覆着一层薄灰,风尘仆仆的面容有几分疲惫,然而朴实无华的神情如海盐般清白,刚直峭拔的身形如仙鹤样直立,蒙正相养的坦然气概更如大海浩瀚,迎着自己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我是范仲淹,甲头如何称呼?”

男子不知怎么就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答道:“小的姓吕,自祖辈几代都住在这小淘铺,因名‘吕小淘’。我们这个灶团就叫吕家灶。”想了想又道:“海安场也有个吕家灶,不过叫吕家二灶,比我们晚。”范仲淹颔首,二灶不稀奇,昨天路上见到的灶团甚至有编号十六灶的,乡民们不识字,灶团取名和小孩子取名一样,索性用数字顺序排。

见明月在旁偷笑,吕小淘的蒜头鼻子皱了皱,咳嗽一声努力平缓了声音说:“范老爷是去西溪上任?离这还有三十多里呢!”抬头望了望天色道,“不早了,大人还是赶路的好。”旁边一位高瘦青年也笑着附和道:“大人去西溪的话,从这直接过去也差不多天黑啦!”

“既来之则安之,盐仓监嘛,盐场总要看看。”范仲淹笑笑,负手进了盐场。吕小淘无奈,跟在后面搓着双手,明月得意地冲他伸伸舌头,被拴好马赶上来的范吴拍了一记:“耐介孩子!”

高瘦青年得吕小淘吩咐,忙领着范仲淹顺序而行。他自我介绍姓吴名耐,是小火盐户——就是小型独立盐户——不过揽了吕家灶中的定额,所以在这里和大伙儿一起干活。煎盐吗?当然熟悉!在盐灶边长大,二十几年就在盐场中过的啊。

范仲淹缓步而行,饶有兴趣地不时询问,吴耐笑得明朗,解释得耐心,年纪轻轻还真是个老行家。自铺草灰处走到收盐灰处,几个亭丁吕大富、吕阿贵紧张地示范如何铺平,如何小心收起不致泼洒,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是个技术活。范仲淹又踱到淋卤处,拿起钱三娘的芦箕,舀了勺海水学习怎么浇得又稳又匀,钱三娘笑得直不起腰,连说:“大人,不对!不是这样,看我的!”范仲淹试了好一会儿,起身仰头望见草亭上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卤”,吴耐忙介绍这是现任监仓官蔡大人题写的,赞小淘场卤水浓厚之意。范仲淹暗暗摇头,信奉“唯朴素而是守”“务实去华”的他实在不明白,海滨盐场上题字,有必要吗?给谁看呢?

经过卤井,范仲淹停下脚步躬身帮忙抬出卤桶,慌得三个亭丁推辞不绝:“大人歇着,小的不敢!不敢!”矮个子的禁不住双手颤抖,卤水泼出来几滴;高个子——后来知道叫许二百九——瞪他一眼:“董二,慌什么!”俯身小心地用手指抹起卤滴,轻轻拭在卤桶边沿。年轻文秀的忙扶住矮个子说:“爹,我来。”高个子便喊:“董小郎,小心卤水!”——卤水,就是盐呐!

吕小淘又皱了皱蒜头鼻子,扯着嗓子高喊:“这是新上任的监仓官儿范大人!关心咱们盐场呐!大伙儿好好干,今儿明儿把卤水赶出来,后日就能煎盐了呐!用不了几天,盐钱就到手呐!”果然,盐丁们听到“盐钱到手”的喊声个个都精神一振,黝黑的面容泛起神采,粗糙的双手忙得更加欢快,远处的丹顶鹤群唳声嘹亮,像是在喝彩助威。

范仲淹立在卤桶旁观看验卤,董二颤抖着双手投下十一枚石莲子,围拢的人群静静等着石莲浮起,连吕小淘也站在一旁紧张地屏息凝望,并向范仲淹解释漂上来五枚石莲则叫五分卤,七枚石莲就叫七分卤,以此类推;标准是五分以上的卤水就是可用的成卤,也叫“足莲卤”或“头卤”,就能煎盐。

“耐末要是无拨五枚哩?”明月抢着问。

吕小淘狠狠瞥他一眼,抿紧了嘴不说话。许二百九解释说:“那就是‘退卤’,薄不堪用,要再重新淋过。”

“重淋嘎?”明月又伸了伸舌头,“故末可费大事了。瞧!漂起来一颗了!两颗!”人群骚动起来,齐刷刷的目光落在卤桶中,几乎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像石莲子一样跳跃浮沉。

“三颗!”不知谁叫了一声。

范仲淹含笑负手,望着紧张的人群。忽然想起那年在开封看榜,也是这样人围着人,同年们个个屏息以待。对于亭户们,盐就是他们的金榜仕途吧?

“四颗!”明月跳得老高,“就要成头卤哉!”人群围得更紧,十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卤桶。范仲淹也停止了遐思,紧张地看着。

“起风嘎,老爷耐加件衣裳好啘?”只有范吴望望天,自包裹里取出件长袍——也是洗得泛白的旧衣,走到范仲淹身边想给他披上。范仲淹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置之不理。

饥也好寒也好,公干的辰光啥都勿顾,介老脾气怕是改勿脱了啘?老家人望着范仲淹的背影,心中埋怨。范仲淹从小就是个特别的孩子,在朱家的二十年和朱家兄弟们一样吃喝一样玩耍,可就是和他们不一样。他会丢下安逸舒适走马观花的公子哥生活,跑到长山城南绵延百里的泰山副岳长白山里去修学,在深山老林的古寺中一待三年,偶尔回家夫人要给他多准备吃的穿的,他总再三推辞不要,就带点小米上路。盐么,那一个小小的陶罐用了好久。朱老爷病重时,他刚从醴泉寺回来,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侍奉。朱老爷临终时牵着他的手,说:“朱家永远是你的家,看顾你的兄弟,看在我的份上……”

朱老爷是有眼光的贵人,不然怎么娶了谢夫人呢?范吴记得那时朱老爷在苏州平江府任推官,极威风体面的官老爷,是个鳏夫,传闻发妻姓初,早早过世了。那时范仲淹刚两岁,父亲归葬天平山祖茔之后,母亲谢夫人贫苦无依,带他住在咒钵庵里,和尼姑们一起吃斋念佛做功课,一日两餐都是稀粥,大冬天的太湖水结着薄冰还要洗衣物。谢夫人本来单薄,冻得簌簌发抖也罢了,两岁的范仲淹不得不被拴在湖边树下忍饥挨冻。有次一只恶狼围着大树转圈,范仲淹吓得哇哇大哭,谢夫人挥舞棒槌和狼拼命,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哑了,还好碰到朱老爷的轿子经过,救了她母子。谢夫人惊魂未定,抱着孩子上前盈盈拜倒,叫了声:“老爷!”或许是那娇娇怯怯的模样让朱老爷怜惜,或许是那一口吴侬软语让他心软,或许是那凝视着孩子爱恋横溢的目光让他感动,朱老爷送母子二人回庵后,当晚就派人上范家提亲。谢夫人自守寡以来连受打击,一年多里贫病交加心力交瘁,更担心孩子,抱着儿子哭了一宿,终于点头去朱府做了继室。范家这边本不愿再派人跟过去,是范吴这个老家丁心疼少爷毛遂自荐去的。之后两年母子两人就过得很安稳,朱老爷待他们极好,少爷改名“朱说”,视为亲生,家人也都瞒着少爷他的身世。虎丘胜境、太湖游船、东山西山阳澄湖,一家三口都玩得其乐融融。平江府距天平山不远,每到清明或是丈夫的忌辰,谢夫人都会牵着儿子去拜祭,浇一盅丈夫爱喝的吴县米酒,供一盘丈夫爱吃的青团,再哼一支丈夫爱听的小曲。可惜后来朱老爷调任,不得不离开苏州,谢夫人临走前携儿子去天平山拜别丈夫,范仲淹那时候已经四岁多,好奇地问:“介啥人?”谢夫人满面泪水,一步一回头,她是知道自己再不得见天平山了吧?果然,朱老爷的官调来调去,往北到长山做县令,往南则灃舟安乡做县令,一直奔波不停。还好他始终待谢夫人母子很好,哪怕后来七少爷朱诺和八少爷朱谦出生,他也还是最看重“朱说”。

有眼光的朱老爷这么看重朱说,他一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的。

除了朱老爷,另一位姜老爷也很看重他。姜遵是长山县姜家村人,咸平三年进士,官做到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开封府判官。因母亲过世丁忧回乡住在长山县,范仲淹随师友前往拜会,请教学问。文人们谈古论今,讲到於陵陈仲子因“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君之食”而不就齐国大夫之职,也不受楚相之聘,甘心在长白山中为人灌园,最终饥饿而死的典故,范仲淹侃侃而谈,其“春秋无义战”“春秋无贤臣”的观点,和处盛世而忧、利民济国的胸怀让姜遵刮目相看,称赞范仲淹“朱学究虽然年少,务实去华之奇士也,他日不惟为显官,当立盛名于世”。后来姜遵迁右谏议大夫,拜枢密副史时,范仲淹任密阁校理,两人同朝为臣,常在汴京一起谈古论今,讲到当年姜遵慧眼识才的经历,不禁相视而笑,范仲淹还写了“务实去华,育德之方斯在”赠予姜遵。而知道这段故事的旧人再碰到姜遵,都赞他为伯乐,一眼看出范仲淹是千里马。不对,他那时候还是“朱说”,姜大夫称他“朱学究”,后来姜大夫还为“朱学究”做媒。

可是朱说自从知道了身世,就一心要认祖归宗,恢复范姓本名。真是何苦呢?连“老太爷”“朱老太爷”都要分这么清楚!范吴叹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长袍,想着还是给他披上,抬起头,瞬间呆住了。

眼前哪里还是什么春和景明?太阳不知何时不见了,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厚厚的乌云堆在头顶越压越低,几乎触手可及。四面八方刮起狂风,低吼着怒号着卷起地上的泥土砂石,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响起,在远处一声声轰鸣,又一步步逼近。

“老爷!”范吴颤抖着声音拉了拉范仲淹,他却仍未在意,双眼只盯着卤桶。

“五颗!”明月一声欢叫,“卤成嘎!”又蹦又跳。范仲淹也兴奋地抬起头,却见身边的人都变了脸色,吕小淘的蒜头鼻子皱起,面容简直阴鸷得可怕,咬着牙迸出几个字:“快跑!都不要了!快跑!”

“不要了?”董小郎带着哭腔重复,吴耐一把拉起他:“不要了!”“不能不要啊!”许二百九高喊,董二抱着卤桶不肯放,钱三娘号啕着哭出来:“作孽!”吕大富捡起竹耙想想又换了捆柴火,吕阿贵拉着他的手喊:“不要啦!灶头讲不要啦!”所有的亭丁卤丁都手忙脚乱,神色惨然。海边的丹顶鹤不安地昂首长唳,展开翅膀扇得地上草木灰乱飞。范仲淹忙问:“怎么了?”

“海潮!要命的就快跑!”吕小淘恶狠狠地说,一边“啪”地击开董二的手臂,“卤水不要了,快跑!”又冲钱三娘吼,“哭什么丧!拉上孩子,跑!”

范仲淹悚然一惊,回头望向东方。原本辽阔浩瀚一碧万顷、上下天光的大海,不知何时变成了咆哮的巨兽,浊浪排空,如万马奔腾,后浪推着前浪,潮头堆拥,飞溅的水珠像大雨纷扬砸下。海滩在震动在摇晃,远处海与天黑沉沉地连在一起,一道道白线犹如素链横亘,不断地迅速扑过来,原本低沉的鸣声像炸雷般响起,轰隆,轰隆,轰隆隆!

“海潮来啦!快跑!快!”

“快跑!”

盐丁们终于被吕小淘的怒吼惊醒,丢下动使(“东西”的方言)和材料,一个个开始没命地狂奔。四面响起惊慌的喊叫,有的声嘶力竭,有的歇斯底里,有的上气不接下气。“跑!”“快跑!”“上救命墩!”

“老爷!上马!”范吴牵着马飞奔过来,多年的老寒腿这时快如狡兔,“老爷!快!上马!”

范仲淹摇摇头:“一起走!”

“老爷!来勿及嘎!”范吴急得跺脚,“快上马!”

范仲淹低喝一声:“别说了!”一把拉过明月,推他上马,明月吓得乱叫:“老爷,我勿能,老爷耐上马,耐快点上马!”范仲淹还想把范吴推上去,老家人绕着马躲,只叫:“老爷耐快走!快走好啘!”喊声中已经带了哭腔,“老太太指望耐,范家朱家都指望耐嘎!”

一眨眼间,汹涌的海水呼啸而至,一浪高过一浪,没顶而下!

“快!”范仲淹猝不及防,被一个大浪兜头扑下,跌进水里,百忙中拍了一记马臀,催着马快逃。“老爷!老爷!”明月的哭腔在进水的瞬间不复在耳,而老家人范吴刹那间被巨浪卷走,不见了踪迹。

好大的浪,好深的水,层层叠叠翻江倒海,像是要扑过去摧毁远处的青山,像是要冲进空中淹没高处的天宫。范仲淹浮浮沉沉,拼命挣扎,多亏在洞庭湖中学过游水,也曾在游历关中时多次游水。

那时,范仲淹只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剑一琴相伴游学关中,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封于齐地的姜尚、骊山下的秦陵,都让人感慨深思。遇见终南山上清太平宫的王衮、王镐父子,还有周德宝、屈元应这些方外之士,时而讲《易》论道、弹琴书篆、倚松听笛,时而扣弦而歌,响彻星汉,多么清雅喜乐!长了很多见识,结交了很多朋友,不少后来成为终生至交。不过那一年恰逢大旱,沿途州县村庄灾情不轻,甚至多有颗粒无收者,所见百姓贫病饥困,范仲淹竭力相帮,可书生一人之力实在渺小,眼睁睁见贫的益贫,病的还是病,他更加坚定了或为良相或当良医的志向。

回到长山,见朱家兄弟们和以前一样,还在花天酒地地过活。其实父亲去世后家中已经相当拮据,母亲不得不变卖首饰古董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可朱谌、朱诺、朱谦悄悄在外面租了房舍,在那里吃喝玩乐,每天夜游到很晚才回来,依旧绫罗绸缎,革履玉带,日日光鲜,母亲劝他们也不听。自己忍不住,说了几句“太奢侈了吧”“家里买盐都省着呢”“多读读书不好吗”,朱谌鼻孔里“哼”了一声:“多事!”朱诺冷冷地说:“我们用我们朱家的钱,关你屁事?”朱谦继续玩得兴高采烈,干脆懒得理睬:“就是,我们朱家的事!”范仲淹,那时候还叫作“朱说”,闻言吃了一惊,什么朱家的事朱家的钱,我难道不是朱家的?疑骇之下问母亲,母亲愣了愣说“覅睬俚”,别过了面孔;再追问,她就眼泪汪汪地摇头。无奈只好去问范吴,范吴被逼不过,告诉他说:“其实耐是姑苏范家的孩子,夫人奈辰光无拨办法,带耐嫁到朱家来嘎。”

“朱说”如五雷轰顶,只觉得这二十多年活得浑浑噩噩,难怪兄弟们格格不入,吵架时骂“带犊子”,原来以为是污言秽语,竟然是真的!当即简单收拾行李,带上一琴一剑,径自去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的应天书院学习。

应天府是大宋发祥之地,唐朝时是“宋州”,太祖赵匡胤曾为此地归德军节度使,所以登基后定国号为“宋”;景德三年,真宗皇帝为追念太祖“应天顺时”创建大宋,将“宋州”改为“应天府”。而应天书院即睢阳学社建于五代后晋,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和嵩阳书院并称当时的四大书院,“应天书院”的匾额是真宗皇帝御笔钦赐的。此时的主持戚舜宾是当年后晋主持坚素先生戚同文的裔孙,继承了乃祖贫贱不屈、诲人不倦的品格,应天书院整体学风酽厚,极多良师益友,大家唯一的目标就是科举及第。

朱说进书院打扫干净一间小屋,没日没夜地苦读,夜里困了就拿水冲冲脸,从不脱衣酣睡。谢氏发现儿子走了派范吴追来,苦劝他回长山。“不,我不回长山朱家,等我十年后登第,迎接母亲!”朱说摇头,坚决地留在书院。这一读就是五年,五年没睡觉换来了学业大成,“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

当时在位的皇帝是宋真宗赵恒,他写有一首著名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真宗皇帝迷信“天书”,得一“天书”谓“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他便自称“道君皇帝”,亲奉天书封禅泰山,又到应天府朝拜圣祖殿。皇帝到府城,万人空巷,人人踮脚伸脖,都想一瞻圣颜。道君皇帝升应天府为南京,大赦天下,一时人声鼎沸山呼万岁。热闹中只有朱说留在学社继续读自己的书,别人问怎么不去看皇帝,他笑笑回答:“将来再见吧。”果然,在第二年即大中祥符八年(1015),二十七岁的朱说进士及第,殿试时见到了真宗皇帝赵恒。

从那天起,朱说知道,一切都将不同。

“朱说!朱说!我是滕宗谅,字子京!洛阳人!”滕子京奔过来,魁伟的身形像座小山,大嗓门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咯啷啷响,语速又快又急又爽利:“以后咱们就是同年!叫我子京!”

“希文!希文!”后来朱说改名,他叫得还是爽快,和他的人一样豪迈痛快,绝不拖泥带水。因范仲淹年长一岁,他有时候又换了叫法:

“希文兄!希文兄!”

“老兄!希文老兄!”

哎,不要叫了,让我歇一歇。有时候范希文真对他的热情吃不消。

“希文!希文!”滕子京不屈不挠地唤着。带着陌生的,不,似曾相识的气息。

什么味道呢?海水中的范仲淹皱眉思索。咸咸的,涩涩的,是在海水中泡得太久了吧?以为只有秋季会有海潮,没想到这春天也会突发。范吴呢?明月骑马跑出去了吗?那孩子不会游水,危险呐!吕小淘喊着“快跑”的狠厉神情在眼前闪过,董二抱着卤桶不肯放,吕大富吕阿贵手忙脚乱,钱三娘牵着幼丁在哭,许二百九高声呼喊,丹顶鹤扑扇着长翅,遮蔽了半边天空……迎面又是一个巨浪兜头拍下!

不对,这气味不仅咸涩,还带着茅草味,带着烟火味,在温热中越来越醇厚,越来越浓郁。

是盐的味道!是在煎盐!

那个味道,像那时在长白山,舍不得在粥糕上撒盐,握着掌中的盐罐使劲嗅一嗅;像在应天府苦读的五年,墙角陶瓮一打开,咸菜的味道扑鼻袭来;像这几日奔马在盐城官道上,两边星罗棋布的盐场、盐灶、青烟与盐味袅袅升腾。

范仲淹想了想,决定睁开眼,使劲地奋力地睁开眼。 A7rC49UXDblNXcHcU4a3+aR33RrGWTrNoUDG/0kTWOZ67z8iRxA1YhpxqFjz01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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