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尊。来的居然是吴尊。听说他因才学出众从转运司被调去京城,没想到做了龙图阁待制,更没想到这次的钦差是他。几年前娶亲那日首遇,因观念不同而彼此相恶:一个认为杜绝私盐是当务之急,一个觉得维护盐民生存应为盐筴之本。之后虽然在张纶的维护下两人交集不多,可是恐怕恶感一直未去,吴尊昂首行来的每一步,都带着森森杀气。
“诸位大人请看,腊月初八这事,真的是意外恶劣天气造成的事故。捍海堰最早的东台梁垛段已经修好,之后的正在修筑,这次冲毁的是丁溪段的四里堤坝,这是经画图上标注的进程,这些是遭遇暴风雨的证物,请大人们详查。”成温领着王胡捧上经画图,端来特意保留封存的一个个箱子,小心翼翼地说。
吴尊一言不发,踞坐在堂中,示意带来的十八个翊卫仔细翻看。鸦雀无声中只听到经画图展开的声音、证物箱开封的声音、抽取物事的声音,一阵阵寒意随之蔓延开,冻住了整个县衙大堂。范仲淹恍然不觉,端坐在吴尊下首,神色坦然而忧伤,同样保持沉默。成温、王胡侍立在翊卫们身后,一副“随时恭候吩咐”的谦和表情。
一箱箱东西看起来乱糟糟的,其实是按事故经历整理的,风雨骤起时刮倒的大树残枝,兵民拥挤纷踏时踩碎的动使和蹭下的鞋袜,被狂风卷至空中的幕布,滕子京至关重要的风马灯……成温听到吴尊冷冷的一个“讲!”字,连忙指着一个个证物,讲起当日的过程,绘声绘色地带大家进入了了那一个风雨交加巨浪滔天的黑夜。范仲淹眉尖微蹙,神色沉重;吴尊铁青着脸,将信将疑;翊卫们不时插话问个问题,成温仔细回答,配合以证物佐证,心中暗暗庆幸:幸亏按范大人吩咐把这些碎片杂物都留下来了!要是什么都没有,这会儿空口白牙的,可怎么说?望着十八个忙碌盘点的翊卫,成温禁不住嘴角噙上了笑意。
偏生吴尊看到了,疑心顿起,冷冷地问:“成主簿有何好笑?是得意功夫做得足,本官查不出吗?你信不信,仅凭这条我即能砍你的狗头?”“呛啷”一声,吴尊身后的两名勋卫齐齐长刀出鞘!“到底做了何手脚,还不从实招来!”
成温张张口,望着吴尊杀气腾腾的面孔,“噗通”跪倒,恭恭敬敬地叫道:“钦差大人!此等惊动朝廷的大案,下官何敢做手脚,更何敢在钦差大人面前得意!下官是想起了范大人两年前刚到兴化县衙时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啊。”
“哦?”吴尊有些诧异,“你说说看!”范仲淹也有些意外,浓眉一轩,侧头望了过来。
“那时见到范大人,觉得很稀奇:衣着朴素,饮食简单都还在其次,他明显心无城府,说好听的叫光风霁月,实际就是不通吏道,不会做官!这样一个人,怎么在官场幸存了七八年,还混到了县令的位置?第一天进衙拜印,交接各种历簿卷宗,升堂审了三桩案子,忙到天黑才吃上碗鱼汤面。吃面时聊天,范大人很认真地对我说:唯‘不欺’二字,可终身行走。下官当时直想笑,觉得他这戏做足了!”
吴尊皱皱眉,想起了初见范仲淹,也和成温是同感:范仲淹耿介刚决,报忧不报喜,在上司面前一个劲地展示盐场危机,盐民困境,几乎是逼着上司提盐价,添运费,免田赋!而坚持捍海堰,不惜当场与兴化县令冲突,差点儿被衙役们拖下去,哪像个官场宿吏?讲起来,他也做了好几年官!他幸亏碰到了张纶,要是一般的上司早被轰出去了吧?所以那时的判断,是此人迂阔好奇,沽名钓誉。
成温清清嗓子接着说:“我想,反正铁打的主簿流水的县令,等着看笑话吧!然而后来一日日相处,眼见他不顾官卖盐课的岁额,坚持废除计口配售改为自由买卖;见他毫不犹豫端了淮南安抚司的折博场,后来还抄了汪安抚使的老家;看到他宽待私盐贩,以德教化;看到他收伏盐子军,让他们口服心服;还有他那对捍海堰不屈不挠的执着,都令人震惊。下官发现,他第一天说的,竟然是他的真心话!”
吴尊默然不语,手臂轻摆,两名勋卫的长刀无声无息地滑回了鞘中。
“不欺”,这两个字看来简单,就是直谅不回而已,可吴尊这样的朝廷清贵也好,成温这样的地方小吏也好,都有体会,实际在宦海官场要做到“不欺”,多难?范仲淹这些年身在广德、集庆、西溪、兴化这些偏隅之地,固守“不欺”二字,不畏权幸,不蹙忧患,对百姓一五一十,对朝廷一字一句,对他自己的内心更是一清二白。而十年间,他原本被质疑被嘲笑的特立独行和卓然不群,渐渐感染四周,渐渐为人称赞为人效法;将来某一天,他恐怕会成为表率,成为一世之师,影响整个大宋的士风。吴尊和成温对望一眼,两个精于吏道的官吏看出对方是一样的想法。
范仲淹不知道两人的心思,听着对答不由苦笑。“不欺”,不应该吗?其实以文为贵的大宋,说是士人最好的时代也不为过,“与士大夫治天下”的祖宗家法,保障了士人的社会地位和安全,按先贤王禹偁说的“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范仲淹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吏“不欺”。
看完物证材料,吴尊又命范仲淹、成温陪着,到事故现场,到死者家中,到医馆病人床前,到各地受灾之处都转了一圈。吴尊戒心极强,提问访查都是自己挑人,各种问题更是既突然又繁琐,绕来绕去防止谎话。金乌西移,暮色渐沉,一直到天黑才查完回衙门。领头的翊卫与吴尊商量,各种情况看下来,确实腊月初八是个事故,而且兴化县衙善后工作做得不坏,突发暴风雨海潮的影响不算恶劣。成温这次不敢乱笑,面无表情地垂手恭立。
“张榜告示,体圣意,安民心!”吴尊皱眉冷冷地吩咐,“告示上写我命令,要是有人举报这次兴化县衙对事故处理不妥的疏漏错误,赏钱十贯!”
成温愣了愣,在吴尊凌厉的目光中只好铺纸研磨。范仲淹还是面无表情,眉毛都没动一下,静静地看着成温提笔书写,请吴尊过目后与王胡拎着去县衙外张贴,还带上响锣准备告知四乡。不久就听到外面当当锣响,王胡的大嗓门喊着:“四方百姓听真喽!朝廷钦差龙图阁待制吴尊大人有令……”
范仲淹跨上一步,直瞪瞪地望着吴尊,问:“大人!事故经由确认无误,捍海堰工程实无必要停止。钦差大人可否上告朝廷,待新年过后即按原来经画筑堤?”
吴尊愣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说捍海堰?他又在说捍海堰?他这时候还在说捍海堰?
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蒋弘道满头大汗地奔进来:“大人,不好了!医馆里又死了两人!重症的!一个内腑,一个头上,林大夫讲实在没有办法……”讲到一半蒋弘道发现堂中气氛紧张,讪讪住口,又轻声说,“还有四十四个,林大夫讲恐怕还会有保不住的,他尽力而为……”
范仲淹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扶住了椅背,心中叫苦:偏偏这个时候!果然吴尊霍然而起,冷冷的一声“范大人”锋利得像利剑,像刀刃。“在范大人心中,这些百姓的性命,都不如海堤重要?一百多个人,没什么大不了?可他们本不至死!范仲淹你可知,满朝议论,尽在责太后不该修此捍海堰!”
吴尊跺着脚,讲朝廷中老早就开始讨论捍海堰,大多认为“堰不可复”;张纶一次次上书,甚至去京时当面申告,把范仲淹的经画当宝贝一样呈上朝堂。宰相吕夷简——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曾做过西溪盐仓监,第一个不赞成再修捍海堰,道理很简单:海堤是个大工程,难度不可想象,时间花费都无法掌控,一旦开工,就陷入不得不继续的骑虎难下之势;何况事有轻重缓急,大宋如今要办的大事要事太多了,花费几十万贯,投入几万兵民,就修个海堤,还未必能修好。何如将此地沿海百姓内迁,省事省力!赞同吕夷简的大臣很多,所以这个工程一直未准。后来张纶一再讲到淮盐之利占大宋岁入之重,又报告几州逃荒民户达三千多户,去年泰州海潮水患确实也闹得厉害,泰州郑知府也苦苦上书,终于太后做主,才算同意了修堰。
“吕大人为首,始终认为这个决定不对,腊月十一那天事故报告一到京,满朝哗然!”吴尊负手在堂中踱步,恨恨地说,“你知道为你这捍海堰,张大人担了多大干系?你知道十万贯钱哪儿挤出来的?你知道朝廷中多少反对的大臣等着?你知道这下多少人称心如意,忙着弹劾张大人?张大人可被你害惨了!”
范仲淹还是直瞪瞪地看着吴尊,一言不发。一百三十二个鲜活的生命,不,现在是一百三十四个了,如果能够,范仲淹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无论是董二、许二百九,还是向珙或者陈统制,都是海滩上一同奋战的伙伴,日日夜夜的相伴早将大家连在一起,范仲淹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他们已经被暴风雨带走,永不得回转。耳边是一声声嚎哭,眼前是一张张泪眼,范仲淹只觉得胸膛中被扎到尽头的心口又在被利刃绞动,一下又一下,疼痛之外更多了焦灼:这一百三十四个性命,换来的竟然是捍海堰被停工吗?
吴尊咆哮了一阵,回头见范仲淹没反应,更加来气:“范大人,本官这些话语,你觉得不入耳?句句实情!本官来之前去拜谒吕大人,闭门不纳!知道你这事麻烦!不错,如今看来事故经由是简单明了,然因修捍海堰死人是实!本官这就回朝禀告,等圣意决断罢!”
“吴大人明鉴!一百三十四人是死于暴风雨所致的海潮!而非死于捍海堰!”范仲淹猛地甩开椅背,高声说道,“倘若就此放弃捍海堰,未知还会有多少百姓罹难!这一百三十四人将死不得瞑目!就为这一百三十四人,捍海堰也一定要修!为四州沿海百姓,更要修!”
吴尊惊呆了,看着范仲淹像看着个疯子:这种时候,他不操心自己仕途,不关心上司命运,念念不忘的仍旧是捍海堰?他为的什么?吴尊不明白,然而心里隐隐觉得,最早判断范仲淹的“迂阔好奇”“沽名钓誉”,恐怕是错了。
钦差大人挥挥手,翊卫勋卫簇拥着径自回京了。范仲淹颓然跌坐在椅中,忧心如焚:吴尊的态度显然对己不利,那倒也没关系,关键他肯定不会建议朝廷修堤。按吴尊说的,宰相吕夷简为首反对,那恢复这个工程,恐怕真的难了!
成温小心走近,递上几封信件。范仲淹瞥了一眼,看见熟悉的颜体小楷心中一喜,接在手中却沉甸甸地拆不动。母亲妻子回到应天府之后已经来信报过平安又几次问询,自己没日没夜泡在捍海堰上一封都没回;看这次是加急送来的,定是她们听说了事故,急忙问候。然而此时此刻,亲人的关怀却只使他倍增难过:她们不懂盐筴,不懂县衙,更不懂捍海堰,可一直毫无保留地支持,永远悉心温暖地鼓励,然而现在出了这么大事故,一百三十四个生命被夺,捍海堰工程被停,对她们说什么好呢?范仲淹深深内疚自责。
还有一封也是应天府来的,富弼。“某再拜希文公。今日得开封天章阁讯,惊闻暴雨海潮致死多人捍海堰断,公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何由得安?且毁訾如沸,必欲罢捍海堰以快其意,既无奈何,何妨任委来往。但请思之,自古大业,莫不能免艰辛,然万里长城都江古堰终能傲立九州,我辈但出处以道,自俯仰无愧。某与公相勖以忠,相劝以义,如有所用,莫不逮力而为。曰,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公之高贤,岂不明哉?且请宽心,将息将息。”
范仲淹凝视着一行行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字迹,想象那个年轻的洛阳才子,听到消息后忧心如焚,即刻挥毫,诚恳劝慰的模样,嘴角噙上了笑意。富彦国,你以为我会退却吗?不,我才不会,捍海堰一定要再修起来!
“成主簿,研墨!”成温惊讶地看见多日不食不眠的上司伏案挥毫,又不折不挠地上书朝廷,再一次陈述捍海堰的重要,磨墨的手不禁颤抖:这人是铁打的吗?讲他不蹙忧患,真不为过!
范仲淹写完捍海堰,沉思着,又回复了家信,仍旧是报喜不报忧,不欲老母妻子担心。富弼说毁訾如沸,应天府那边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吴尊回朝后,会正名事故经由就是暴风雨意外吧?不过这些不要紧,只要能让捍海堰复工,这些都不要紧。
在长久的等待中,新年元宵节和二月二翩然而过,范仲温带着范纯瑞又来看视,范仲淹问及苏州阖族老少咸安,自也欢喜;对兄长的关怀,同样是含含糊糊对付过去。背着范仲淹,成温回答过范仲温的疑问,对腊八事故——现在都这么简称——分析得头头是道:纯粹是天灾,死亡人数远比应有之数少,第一时间即刻如实上报朝廷,各种善后事宜有条不紊,民心安稳并未造成动荡,百姓生活生产都顺利恢复,最后一部分不确定的伤者也都痊愈回家,事故渐渐被淡忘……
成温猜想,朝廷未必惩处,说不定褒奖范大人处变不惊,处事得宜呢!范仲温听得连连点头,总算放下心,回了苏州。
然而朝廷的责罚比成温的预想重得多:范仲淹楚州粮料使的职位被革除,兴化县令三年内不得磨勘,还罚了一年俸禄;滕子京、晏洛望、成温、王胡王雀等都是或降职或罚俸,连安抚使司马观都被训诫了一番。天圣四年二月十一圣旨到的这天,阴霾笼罩了包括兴化县城西溪盐仓在内的泰州府。
滕子京大大咧咧地不在意,成温精于吏道虽感意外也没吭声,晏洛望却不服气,说:“辛辛苦苦筑捍海堰,还错了?遇到暴风雨天灾,顶着海潮护卫百姓,差点儿命都送掉;多少天不吃不喝不睡地恢复生产安民慰民,一场大灾消于弥形,结果不说褒奖,反而受罚?岂有此理嘛!”
成温悄悄地劝:“专知官儿!范大人为此事内疚自责,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晏洛望极聪明,立刻反驳:“范大人愁眉不展,倒不是因为受罚,而是捍海堰停工!你看他今儿一早又在写奏折了。不行,他这一遍又一遍地上疏没什么用啊!”
成温看看他不吭声,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晏殊因在小皇帝即位不久即提出太后“垂帘听政”的建议,一路高升,这时候已经任枢密副使;消息传到泰州,晏溪书院沸腾一片,学子们读书的劲头更足,范仲淹还随口诌了几句“谁道西溪小,西溪出大才。参知两丞相,曾向此间来”的打油诗。确实想想不可思议,西溪这个小地方,出了两个大人物!如果说朝中有谁能与宰相吕夷简意见抗衡,也就是这位清贵红人了。晏洛望姓晏啊,而晏殊做西溪盐仓监时对西溪对泰州眷顾有加,说不定啊,能有转机!
成温暗暗期待,对晏洛望十二万分的客气。不为别的,捍海堰要是再不让复工,范大人一遍遍上书,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