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日寒冷,海堤往北修到丁溪的时候已是腊月初八,飘飘洒洒地飞起了鹅毛大雪,天地田野白茫茫一片。“大人,天寒地冻又逢大雪,工程是否暂缓为上?”成温踏着地上一层白蒙蒙的薄雪,挤过人群,走到范仲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成主簿,你忒小心了!”没等范仲淹回答,旁边的滕子京大笑着抢先答道,“你看这工地上热火朝天,人人干劲冲天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手,士气正旺,作甚要工程暂缓?依我说啊,新年都不要停工——好好好,歇个除夕和正旦,一鼓作气干到三月,捍海堰就完工了!”
朱宏儒掸掸衣上的雪花附和道:“对啊对啊,烟花三月,捍海堰成!今日飘雪,其奈我何!”林逋被两人撩起了兴致,不甘示弱地跟着摇头晃脑:“天降瑞雪兮兆丰年,要丰年兮靠海堰,海堰将成兮功不远,护我百姓护我田……”
成温哭笑不得,跟这两个为老不尊又争辩不得,只好识相地闭嘴。伸头望望海滩上确实一派繁忙景象:雪花飞扬中,吕小淘领着董二几个在打桩,“嘿哈嘿哈”的号子声盖过了落雪簌簌,也盖过了远处海涛阵阵;吴三千四领着几个巡检一路小跑,不时指挥“放整齐放整齐”或者“这里不牢,再来几下”;吕家兄弟和吕大面对面垒土墙,一边谈论吕姓家族这一阵的八卦;魏七逼着许二百九“再加一锹,我担得动,让你加你就加”;沈泰举袖拭拭额头的汗,“呸呸”往手中吐了两口唾沫抓起铁锹继续挖土;旁边向珙装土入筐,眉飞色舞地和张三春讲着堰成后要圈块地自己养猪;陈统制依旧满脸肃然,催促着士兵“快点快点”……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是透明般,丝毫无人在意;甚至因偶尔拂去衣衫上雪花的爽利动作,民工士卒们显出更多干劲。
范仲淹本就在海堤边,被成温说得不放心,特意又伸出手敲打检验,一边示意晏洛望抬脚狠命踢踢,还好,海堤牢得很。气温并不低,雪花飘然落下,掉在土上不久便即慢慢融化,堤坝要么已经凝固成形,要么被修筑的民工兵卒们加倍拍打,都没有受下雪影响。范仲淹抬头看看成温,嘴角一丝笑意像是在说:“你都看到了?这时停工吗?都想一鼓作气呢!”成温东看看西望望,张张口又闭上,实在什么也说不出口,转身离去。
谁都没想到,当天就出了事。是的,就是天圣三年腊月初八这一天,范仲淹永生难忘,后来曾在几篇文章中提及。
傍晚时雪下得更大,且突然刮起大风来,呼啸着自北面席卷而至;很快,又带来豆大的雨点,混在雪花中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脸上生疼。范仲淹抬头看看天又伸头望望大海,海浪随着大风卷起,一浪浪扑向海岸,连忙吩咐晏洛望:“快,招呼大伙儿收工!”
晏洛望不敢怠慢,立刻扯着嗓子尖声高喊:“收——工——!”大步疾奔,跨上乌骓马,一边打马一边喊:“收——工——!”“收——工——!”吴三千四不等范仲淹吩咐,领着巡检们沿着工地疾跑,看到在风雨中摇晃的民工,蹒跚的兵卒,摔倒的妇女,一一搀扶起往西撤退。头顶上乌云黑黢黢地堆积,越压越低,四周很快暗下来,天地大海沙滩和捍海堰,都朦朦胧胧地只现个模糊轮廓。范仲淹奔在堤边扯着嗓子高声催促:“快!快!快!回营地帐篷!”海浪在大风中越来越高,风卷着浪,浪挟着风,奔腾呼啸而来。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霹雳劈开长空,炸得空中乌云不停颤动,堤旁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断,“哗啦”倾倒在沙滩上,“哎哟”“救命”“糟糕”“快跑”,各种叫声响起,人群四散逃窜,乱成一团。范仲淹跺跺脚忙奔过去,然而风越来越大,裹挟着雨水没头没脑地乱打,大海中浊浪滔天,一步步逼近;天已经黑透,方向难辨,随着人群的混乱,“噗通”“哎哟”连续响起了落水的声音。
范仲淹急得高喊:“不要慌!不要乱!大家不要慌!跟着巡检走!”然而放眼一片黑暗,巡检淹没在杂乱的人海中,像盐粒掉在沙滩上,哪里看得出?狂风气势汹汹,卷着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向人群,更肆无忌惮地卷起沙砾枯枝四向乱飞;海浪乘着风势,排山倒海地卷上沙滩。
“糟糕!”范仲淹猛地一个激灵想起来,忙扯高嗓子喊:“成温!快!帐篷,压牢!每个!”可是已经来不及,“哗啦”“哗啦啦”连声巨响,帐篷被刮倒了几排,更有一片篷布被大风卷在空中,歪歪斜斜飘飘荡荡地将落不落。人群更是惊慌,“砸死人啦!”“快跑!”“跑啊!”黑暗中东南西北方向莫辨,惊慌的民工士卒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奔乱跑。范仲淹声音已经嘶哑,“不要慌”“不要乱”的呼喊在风雨人声中根本听不见。
突然一声高喝“莫慌!”黑暗中亮起了灯光!昏黄的、温暖的、安稳的灯光!伴着洪亮高亢的声音像定海神针,瞬间平稳了惊慌。嘈杂喧闹声渐渐小下来,人群停住了奔跑,呆呆地望去。滕子京高高立在捍海堰上,右臂擎着风马灯,狂风刮得他衣袂飘扬,飞沙走石中捍海堰也像在摇晃,然而滕子京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地将风马灯高高举起,照亮了方圆两丈,更照亮了东西南北方向,就像海春轩塔顶上的明灯,在茫茫黑暗中指引着夜航。
“莫慌!成主簿、三千四,把风马灯都点起来!”滕子京一声令下,巡检们衙役们迅速点亮了风马灯,一盏盏在黑夜中像昙花朵朵绽放。“举起灯,一起往西!过捍海堰!”灯光快速西移,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
“大家看着灯光,慢慢跟着往西走!莫慌!海潮还远!”滕子京冷静沉着地高声指挥,手中风马灯映着他坚毅的神情,闪亮的双眸,而身后不远处惊涛骇浪,卷起千堆雪,奔腾袭来。
范仲淹仰望着滕子京,仿佛看到龙虎榜下他笑嘻嘻地与自己一起等待,看到金銮殿上他喜气洋洋地共同庆贺,看到蔡齐家中他口若悬河地挥斥方遒,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十年宦海后成为如此沉稳不凡的地方官,令人钦敬感佩。范仲淹那一刻清晰地知道,与滕子京的友谊将终身相伴,一直到地老天荒。
“在泰日,予为盐官与郡下,见君职事外,孜孜聚书做文章,爱宾客。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仓皇,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焉……君知命乐职,庶务毕葺。迁知苏州,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于郡之黄堂,享年五十七。”二十二年后,范仲淹提笔写下这篇《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记忆中的滔天巨浪化作蒙蒙泪水,模糊了眼眶。
“一、二、三、四、五、六……”翌日午后,晏洛望、成温和王胡点着灾后各处找到归拢的尸体,数了一遍又一遍:“一百三十一。其中民工一百一十二,兵卒十九个。”远处吴三千四带着巡检在海上、王雀带着衙役们沿着岸边还在搜寻,成温捧着名簿再三核对,松了口气报告说:“大人,这个数字就对了。民工共四万零五十六,今天点名是三万九千九百二十五;安抚司的军队是三千整,滕大人刚才报过来,正好二千九百八十一。除了,除了陈统制……”
范仲淹呆呆立在捍海堰边,一言不发。经过昨天四个多时辰的狂风暴雨和海潮,海滩上一片狼藉,海底的鱼虾贝壳海藻和岸上的树枝败叶动使杂物满地都是;正在修筑的一段捍海堰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有的地方坍塌,有的地方连根没了,有的地方甚至成了深深的坑洞……望过去,像老人残缺不齐的牙齿,像懒猫被火烧坏了毛,像隔壁阿二害了癞痢头,丑陋不堪,触目惊心。
倒也不要紧,被毁的丁溪这段只有四里长,范仲淹相信十几天就能修复。不远处帐篷里传来哀号声惨叫声呻吟声,还有林逋的大嗓门“别动”“扎两针就好”“药喝了”,逢春小心的劝慰“忍一忍哈”,董小郎轻声地安慰“不疼不疼”,滕子京领兵卒统计说六百七十三人受伤。也不要紧,除了四十多个重症紧急转去医馆,其他大多是骨折或皮外伤,林逋医术高明,兴化各地医馆和淮南安抚司中急速抽调了人手来救治,早晚都能康复。
可是,死了人,死了一百多人,死了一百三十一个人!还有陈统制失踪!
海风飒飒,咸涩得发苦。范仲淹缓步走近,蹲下身凝视着地上一张张面孔。吕大紧闭双眼,像当日蹲在救命墩上一样愁苦沉默;张三春瞪视着天空,同那天获释回家时般惊讶意外;许二百九的一只拳头半握着,范仲淹轻轻掰开,掌中是一把钥匙,是担心回家打不开门吗?董二微微含笑,依旧是个老好人的模样;向珙满脸的不服气,和第一次在七色街上碰到时一样急脾性……
“大人,一群百姓等在西边篱笆外急着找人,蒋弘道说拦不住了。这边已经辨别登录完毕,放进来吧?”范仲淹听到成温的声音茫然抬头,望着成温的目光毫无焦点,一片嘈杂喧闹声响起,几百人已经冲了进来,杂沓纷乱地奔进尸首丛中,顿时哭声四起。
董二家的哭得最惨:“二哥啊!你咋舍我去了!好容易今年开始好日子哇!”董小郎跪在一旁眼泪哗哗地淌,嘶着嗓子喊:“爹,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向珙的妻子号啕着:“过年啦,等你回去杀猪啊!”一口气接不上晕了过去,蒋弘道连忙扶起猛掐人中;吕大的老娘颤颤巍巍地只不相信,瘪着嘴问:“大儿,起来吧?明儿要煎盐哩!”
范仲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忽然一阵眩晕,成温眼疾手快扶住,劝道:“大人节哀,回去歇歇吧?你这不吃不喝快二十个时辰了!”范仲淹摇摇头,视线从一排排尸体,一个个号啕痛哭的家属身上掠过,心口像被刀挖一般疼痛。
这一百三十一个人,是为捍海堰而来,更是为相信自己而来,连绵阴雨中一起忍受寒冷,险恶九龙港外相伴挥汗如雨,日日夜夜互相鼓励着挖土填包堆堤,彼此间的情感随捍海堰落地扎根,又随捍海堰蜿蜒延伸。天气刚刚放晴,正以为一鼓作气干到三月捍海堰成,谁料一场暴风雨生生丢了性命!天有不测风云,怪我范仲淹,时乖命蹇。
“大人,陈统制找到了!”吴三千四满头大汗地扛着具湿淋淋的尸身走过来,轻轻放在范仲淹身前,说,“漂出海去有十几里,小艇子一早起搜到现在,刚在葫芦岛边发现的。”
三叉冠不见去向,百花袍浸湿了,颜色更觉鲜艳,年轻清秀的面容泡得发白,那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捍海堰保土安民,我大宋将士责无旁贷!请范大人下令!”范仲淹伸手轻轻拂去陈统制脸上的沙粒,凝视良久,突然猛地一侧首,鲜血狂喷,染红了狼藉的海滩。
事故经由包括死亡人数用八百里加急报上去,第五日也就是腊月十三这天,朝廷圣旨——也是八百里加急火速传来的——诏令,捍海堰立刻停工。范仲淹跪在厅中哑着嗓子下意识地回答“臣,遵旨”,双手过头接过圣旨,薄薄黄绢却似有千斤重,压得人直不了身。
自腊月初八一直不眠不休,忙着救治伤员,安慰死者亲眷,收拾海滩上坍塌的捍海堰,访问被风雨侵害的百姓家,安排人手帮着清理农田,修葺民居。风雨海潮若无其事地走了,老百姓的日子可还要继续过。吐过好几次血,只喝过半碗小米粥,全凭一口气硬撑;这道圣旨像一把利刃,锋锐地刺进胸膛,将流血的心狠狠一扎到底,痛彻心扉。
捍海堰,为什么这么难?
安抚司的二千九百八十一位军士在出事当天就由滕子京送回去了,抬着十九具尸身,向司马安抚使赔礼道歉,风光下葬之外抚恤十九户家庭;三万九千九百二十五位民工却都还在海边候命,本来计划是干到腊月二十七,这几天闲在帐篷里,传闻打架赌博的都有。范仲淹呆呆跪着站不起来,吩咐王胡即刻去安排民工解散回家,想想不放心,挣扎着起身还是亲自前往——要安抚人心,要结清工钱,要发些年礼……其实也不为这些,范仲淹知道自己舍不得这些民工,舍不得三万九千九百二十五位中的每一个。
“过完年开工吗?”不少民工问。范仲淹张张口不知如何回答,吴三千四和成温一左一右直使眼色,后来的民工便不再问。魏七什么都没说,唱个大喏走向等在外面的魏七嫂;吕家兄弟拱拱手“大人你自己多小心”,拭着眼泪转身去了;吕小淘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黝黑黯淡,皱皱蒜头鼻一言不发;最后走的是朱宏儒,老人家冲范仲淹微微颔首,银须被飒飒海风吹得散乱,仰天长叹:“时不利兮奈若何!”脚步踉跄。范仲淹一直奋力保持着平静,到这时终于眼冒金星,扶着案角才勉强站立,摇摇晃晃地只觉得恍惚如身在噩梦中——再醒过来,大伙儿又都在“嘿哟”“一二”地筑堤吧?
然而并没有醒。“捍海堰不能修”“堰不可复”“海堤修不起来”的言论渐渐传开,自丁溪蔓延到整个泰州,又南下北上,进了开封府,进了天章阁。自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普遍认为,当初同意修建捍海堰是个错误,劳民伤财一无所得还死了一百多人,海堤根本就不可能修成功。
这个论断愈传愈烈,在冬日的寒风中飘进了兴化县城,腊月二十四这天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朝廷要来人核实事故,重新考量捍海堰工程!王雀急急慌慌地来报。范仲淹正在和成温议事:董小郎回家守丧,怎么让他继续读书;明儿要跑一趟朱宏儒家里拜年……听到这个话不禁皱眉。
成温冲王雀使了使颜色,王雀伸伸舌头,反应过来。成温早知道了,保密没讲。也是,怎么能讲呢?范大人这些天几乎不吃不喝不睡觉,一百三十二户死者每一家亲自上门,死者家人哭,他在旁边神色惨然,哑着嗓子只说“怪我”,最后都是死者亲属过意不去,反过来劝他“暴风雨天灾,怎么能怪大人”;受伤的六百七十三位,他一个个探视,详细询问病情,问大夫治疗方案。皮外伤的一百多个很快痊愈,出医护帐篷回家的时候他亲自送出,嘱咐捕快衙役们小心护送到家;其他需要慢慢将养的三四百个,他跟着林逋一一面对面商量,是想回家还是想留在医馆,按各人意愿悉心安排;还有重伤看护在医馆的四十六个——被踩伤脏腑的、砸伤脑壳的、惊吓失魂的——范仲淹恨不得立刻重症转轻症,逼得林逋直摇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得这么重,恐怕啊,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好说!”急得成温一个劲拜托:“林大夫你想想办法!”林逋哭笑不得:“我是大夫,我难道不想病人好?”两个人怼了半天各自叹气去忙。
还有被水淹的农田,被刮倒的民居,被冲垮的木桥,被压塌的商肆,他都一个个去巡查,修复得如何,何时可以恢复使用,有无耽误百姓,等等,在他殚精竭虑的周密安排和身体力行的严格督促中,各行各业恢复得极快,这次暴风雨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可大家都知道,支撑范仲淹的,不仅仅是同滕子京一样知命乐职的习惯,他盼着捍海堰像其他民舍桥梁农田商肆一样,越过暴风雨事故,快快恢复修建。那是他的希望,支撑他不吃不喝不睡觉燃烧在心底的希望。
所以大而化之如滕子京,干练精明如晏洛望,渴切悍勇如吴三千四,与他在海滩上看海堤现状时都格外小心,讲的都是“重新修筑就是”“再往西一丈就没问题”“总共四里不到,损失不大,很容易修复”等等。也都是实话,只要能再修起来。
“这个言论既然是天章阁传出来的,朝廷恐怕不会轻易让捍海堰复工。”范仲淹皱眉起身,吩咐成温张贴告示,新年期间梁垛段的海堤边放烟火,开市集,不论百姓军卒,欢迎前往游玩。成温不禁懊恼,这个事早办就好了。话音未落,县衙外响起轰隆隆的奔马声,阵丈不小,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钦差大臣龙图阁待制到!兴化县令范仲淹接旨!”
范仲淹悚然一惊,这么快就到了,堰不可复论,皇太后还真信了?再抬头望见气势汹汹一群翊卫,望见领头的待制钦差,范仲淹不禁苦笑:偏偏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