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三年(1025)四月十九,东台至梁垛的二十三里捍海堰竣工了。这一天,范仲淹和民工们齐聚在海堤边,尽欢一醉,人人都喝高了。
滕子京脚步踉跄,追着范仲淹要继续碰杯;林逋、朱宏儒两个老人早就卧倒在沙滩上,银色须发被海风吹得像蓬蓬乱草,董二家的笑坐一旁,不时伸手帮他们捋齐;吕小淘拦住晏洛望,商量今年的煎盐灶盘;吕家兄弟拉着陈延寿,非要讨论秋天纳盐的秤斗;成温惊讶董小郎识字通书,找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划着,细细询问;王雀和武卫被吴三千四和巡检们围住,追问去年突袭汪家庄的情形。
武卫喝得满脸通红,王雀却是越喝越白,一红一白相衬在蔚蓝的天空下,碧清的海水边,显出几分与身份不相称的奇怪。两人舌头都有些大,讲起当日的经过,一个说是子时抢进庄的,一个却非记得是丑时;一个说是自前门直接闯入的,一个讲明明是兵分两路前后包抄的;一个说汪太公老奸巨猾,一个讲他是被老太婆蒙蔽糊弄……讲着讲着争起来,拽着衣襟恨不得动手,偏又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众人看得直笑。
吴三千四上前隔开两人,笑嘻嘻地又斟上酒,武卫嘟囔着说:“哎,汪家庄有什么好讲的,左右一群贪婪卑鄙小人!吴三千四,讲讲你嘛!你一个小火盐户,私贩蚕盐,刺配凉州,两年杳无音信,怎么一下子就成盐子军首领了?在凉州碰到强盗师父了吗?”
王雀晃着酒盅也眯着眼睛道:“晏专知说记得你是个老实小火,规规矩矩的,揽的额盐少一两都不会,怎么就敢抢敢杀了?”巡检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询问:“对啊老大!”“讲讲凉州的事!”
吴三千四笑了笑,摇摇头不肯多说,这几个月在海边被晒得黝黑,额角上的金印倒不似以前刺目,神情中的彪悍更加渐渐褪去,依稀又是当年的“老实小火”。无奈武卫、王雀好奇心起,缠着非要听“凉州掌故”,吴三千四哪里是两个醉汉——而且一个是醉都头一个是醉攒典——的对手?被逼不过只好想了想,讲起那两年的经历。带枷去凉州万里迢迢的艰辛,在牢房营中因无钱打点不得不被打杀威棒,带着棒伤还要不分昼夜劳作的凄惨,独处荒僻西疆牵挂老娘,静夜落泪的心酸,都笑着轻描淡写地带过,“直到有一天,西平王的党项人打了过来……”
“西平王是谁?党项人的国王吗?”王雀的酒盅倾了一半,醉意朦胧地追问。
“西平王都不知道?切!”滕子京不知何时站到了武卫旁边,长臂挥舞,高声解释。范仲淹则踱在了巡检们身后,负手静静聆听。党项人是个少数民族,唐朝起一直散居在西北边陲,后来因参加平定黄巢的战争,党项部落被大唐授予夏州(今陕西靖边北白城子)节度使,其首领拓跋思恭被赐姓李,封夏国公,世代相传。之后与大宋时而结盟,时而开战,在辽国的支持下渐渐扩张,自称大夏国,宋人称其为“西夏”。景德二年宋夏订立和约,大宋承认西夏占据银、夏、灵诸州的既成事实,封其王李德明为西平王,授定难军节度使,每年并赐给银绢钱茶若干。所以看起来,西部边疆与北部辽国边境一样,进入了和平时期。
“牢房营因在凉州六谷,就叫六谷牢房营,那天是九月初八,下着大雪——没错,凉州九月就下雪了。天寒地冻的,那个地啊,真比铁板还硬,我们犯人只有草鞋,走一步踩一步都硌得生疼,还有冻疮磨破了的,就更加一路走一路流脓血。管营和差拔们早都穿上了大毛衣裳,玄狐的、大貂鼠的、海龙皮的,或者银鼠白狐狸的,一个比一个暖和,可犯人们连棉衣都没有,就把所有的短褂直裰全套在身上,腰间牢牢扎上麻绳,瑟缩着身体互相靠近取暖。我大着胆子问管营什么时候发冬衣,管营冷哼了一声说:“你们的冬衣?等着吧!边关上军爷的冬衣还没着落哩!”
“那天的差使是出牢房营去边隘上修城墙,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中一步一捱,好容易到了六谷关下,一片破败荒凉,城墙到处坍塌豁口,丛生的茅草被雪压倒,站着几只东张西望的乌鸦。七八个守城军士果然和我们犯人一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躲在墙垛一角燃着小火堆烤火,见我们来了并不动弹,没精打采地任差拔派我们自去干活。其实能干什么呢?我们又没动使,铁锹榔头都没有,就两只手硬生生扒些土搬些石头再堆成石头墙,这种墙能济得甚事,也就做做样子。关键是早上卯时每人发了碗照得出人影的小米粥,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雪一直在下,北风一直在刮,又冷又饿的哪还有力气?差拔老早躲到烽火台中避风,犯人们也就站在墙前装着干活实则等待,只求风雪之外不要再有鞭子挥下来,混到未时回营能再领个玉米面窝头,一天就算过去。边关,就是这样混日子。
“大概午时吧,大伙儿实在冻得不行,都算着再等一会儿就该收工,眼巴巴地觑着差拔那边有没动静。我抬头望望天,云朵益加厚实,低低地直压到头顶,看来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我想起东台吕家灶,想起春日下明媚的大海,想起小火灶烧起煎盐时满屋弥漫的香气,想起老娘最喜欢蹲在锅边,等着卤水一点点结成白花花的盐粒……想着想着,听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隐隐约约的,大伙儿都没在意,我却惊得跳起来。怎么说呢,就像那天海潮骤至一样,也是先有这轰隆声,之后就排山倒海,大祸临头!我恐惧地张望,下意识地踅进烽火台的坑边,躲在了坍塌的炮台下。
“果然没多久,茫茫飞雪中出现了飞驰的马蹄,一双一双又一双。‘党项兵来啦!’一个军士喊起来,终于发现了敌情。‘西夏的骑兵!’‘快跑!’‘快跑!’来势汹汹的骑兵大队和海潮一样势不可挡,急于逃命的大宋官军也和当日胡乱奔逃的亭户盐丁们差相仿佛,差拔急得抢了匹马,转身溜得不见踪影,同来的一群犯人先是呆呆站着,后来便迎着铁蹄马刀跪地投降,我躲在炮台下从缝隙中张望,大气也不敢出。西夏骑兵很快占了关隘,将抓住的军士犯人一股脑儿捆了押走,我正在庆幸的时候脑后一紧被拎了出来,到底没逃得脱,与大伙儿一起,像蚂蚱一样串成一串,前后两个党项兵牵着,送到六谷关中的操练场前。到晚上全城的百姓军士——总有四五千吧——都被赶到了一起,大雪一直在下,人人都成了雪人,又冷又饿,小孩在哭,病弱的在呻吟,不少老人歪倒在地下……”
春色正好,阳光晴暖,听掌故的人却都感到了森森寒意。吴三千四只是个小火盐丁,生长在东台,去苏州卖盐前甚至从没出过泰州,突然就到了万里之外的边关,突然遭遇战争,那一幕幕凄惨残酷的场面,难为他怎么熬得过来?
“党项人连夜将我们编队登记,青壮分成小队发派到各处干活,老弱病残妇女孩童则另外归营。我当时随口诌了个名字三千四,被分到关外放羊的一队。三十多个人,第二天就被牵到了六谷关外的草原上放羊。但说是草原,满眼一片白雪皑皑,哪儿有草给羊吃?雪深没膝,只好继续往前找,好容易发现一小片干枯的荒草,大伙儿欢呼着比羊群还高兴。就这样找找停停,日子和在牢房营差不多,也吃不饱,很多时候就一碗羊奶,偶尔给点羊肉或者青稞窝头;后来实在太冷的时候发了冬衣,是个羊皮袄,就是直接剥下的羊皮,硝都没硝,带着血腥气和羊臊味,不过也顾不上,暖和就行。我看看党项人,他们也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提心吊胆的,就怕哪天被征兵去战场。他们自己的队伍叫‘擒生军’,就是生擒敌人当奴隶,反过来想想不也一样?他们也怕被捉去沦为奴隶。
“后来有天发现了山谷中有个小湖,我一闻那个味道就笑了,咸咸的涩涩的,尝了尝居然真是咸水。当即报告了领队的小队长,党项人缺盐呐!大宋边关上的盐禁,比苏州蚕盐还要厉害!我们吃的所有食物都没盐,人早就肿呾呾的,小队长自己有个盐袋,抓羊肉的时候小心翼翼蘸一点,听我说能煎盐虽然将信将疑,可还是让我试试。其他都容易,卤水我设法淋灰而成,煎盐盘铁我拆了铁锹改,就是火温低,不容易结盐,试到第四天才成功,而且颗粒小、颜色黄、味道也有点苦。不过好歹是盐,小队长激动得当即命令我们在湖边驻扎继续煎盐,自己快马奔去报告了教练使。很快,教练使率领大部队赶来,团团扎营在湖边,让我教大家煎盐。并不那么容易,要眼神敏锐,要手法纯熟,要经验老到,我煎了二十多年盐也不敢说次次成功,何况他们一群初学的?有淋卤都不成的,有煎不出盐的,有忙半天忙个大疙瘩的……也好,党项人因此将我敬成了神,每天好吃好喝地供养,给我个专用大帐篷,配了几个人服侍,其中有两个原来是拓跋部落的首领,战败被俘成了奴隶。我就是那时和他们学了些用刀的本事,不求好看,只求实用。后来渐渐煎的盐多起来,每天由五六十斤到七八十斤又过了百斤,几个小队长驼着盐出去,总牵回不少骆驼马匹各式金银器皿,而教练使对我越来越客气,甚至送了我一把弯刀,就是后来我用的那把西夏弯刀。
“不久进了腊月将近新年,湖面的冰结得老厚,教练使犹豫要不要先回六谷关城内开春再来,但又担心盐湖被人占了,召我过去商量。我自然无可无不可,讲好了第二天早上再看看湖面情况。可就在当天晚上,有别的部落杀了进来,我先还以为是那两个拓跋原首领联络了拓跋部落,结果他们忙着救我逃走,告诉我来的是吐蕃部落,凶悍叫嚣,嚷着要夺盐湖,双方混战成一团。那晚也是下着大雪,四望白雪茫茫,盐湖也被盖在冰雪之中,可是很快就飞溅上鲜血、肉浆、残肢、尸体……亏得我被两个人藏在帐后的树洞里。听着洞外传来的嘶喊声杀伐声,我颤抖个不停,好容易想起可以乘乱逃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一路狂奔,装作乞丐过六谷关,沿途靠乞讨混进中原,辗转进了楚州地界,碰到熟人——晏专知不记得了,其实在阜宁街头撞到的那个乞丐是我——惊闻老娘已经过世,心灰意懒之下,索性带着身边的乞丐们,成立了盐子军。”
这段故事甚长,吴三千四草草讲来,仍旧用了小半个时辰。武卫不知何时卧倒睡着了,扯着震天的鼾,身旁落了几只丹顶鹤和海鸥;王雀醉得越发不省人事,大着舌头一个劲“乖乖”“了不得”,估计也没听明白;巡检们大多听得入神,将吴三千四的弯刀传递看视,啧啧赞叹;滕子京高声喝问:“三千四,那西夏兵果然厉害吗?”
吴三千四想了想说:“若论马上争斗,刀法娴熟,性格勇猛又号令严明,恐怕胜我大宋官军百倍。六谷关一个时辰就占了,到我离开的时候,瓜、沙两地也已被占小半,自河西走廊渐渐东来。”
滕子京迎着海风,大大地叹了口气,道:“当日吏部尚书张齐贤奏过‘若使德明胁制却六谷之后,即虑瓜、沙、甘、肃、于阗诸处,渐为控制。缘此以四蕃中州郡,旧属灵州总统,即今在夏州,画说者必以此为计。所以继迁在日,方欲吞灭六谷,今来德明又以父仇为名,志在通甘、伊、瓜、沙道路,必要统制。’看来西夏人还真是这个企图,咱大宋要多加防范呐!”
“我也记得那个奏章,张大人说‘西夏,唐朝嘉木布破灭之后,便不相统一,所以五代以来,西蕃安静。今仪、渭、秦、陇山后,虽大段部族,苟或渐被侵扰,则他时边患非轻’。张大人的担忧怕不正在成为现实,西疆战祸恐怕在所难免。”范仲淹走上前,接过吴三千四的弯刀,飕地掣将出来,只觉得冷气森森清光灼目,不禁叹道,“而三千四所见,城池不修,资粮无备,器械钝缺,士卒怠惰,如何能敌?”
“哎呀,党项小族,不足为患!”林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道,“只要我大宋严边城,实关内,外敌自然无虚可乘;再将陕西、河东缘边等地的互市禁绝,西夏必不堪物事短缺;再集我延州、乾州、耀州等处精兵,党项人何愁不退?”
“先生此言差矣!”滕子京大不以为然,高声争论起来,“你没听见刚才三千四说的吗?咱们六谷关那么重要的关隘,说丢就丢了!将不素蓄,兵不素练,怎么退兵啊?”
“滕大人未免杞人忧天。三千四他一个刺配的囚犯,哪里知晓军国大事?说不定是我军诱敌之计呢,说不定朝廷另有大计良策呢,对了,肯定是皇太后持先皇一样的策略:姑务羁縻、以缓征战!”林逋梗着脖子,伸得比滕子京还高些,嗓门也更大,“而一旦开战,必会耗兆民,危天下!”
“对嘛对嘛,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朱宏儒当然站在老友一边,讲着讲着已经偏了道理,只求把对手滕子京压下去,“西夏夷国,教化为上!”
滕子京气得跳脚,一人讲不过两个不讲理的耆老,冲着层层卷来的浪花张大口,想要再使劲地怼回去,范仲淹忙拉了拉好友,示意大家都喝高了,天色也将晚,不如散了吧。滕子京怒气冲冲地瞪了瞪两位老人,见他们笑嘻嘻地毫无反应,而在海风轻抚鹤鸥翔集的美景中,自己其实也一样醺醺然神志不清,不禁哈哈笑了。
橙红夕阳照得海面一片波光粼粼,捍海堰巍峨高耸,如长龙般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人群依依不舍地散去,互相约着“秋天再见”“忙完了农活就去筑堤”“今年东台场梁垛场最安心省力,可以好好煎盐喽”“有捍海堰挡着再不怕海潮了嘛”“早早纳了盐课还来造堰”“秋天一定见”,等等,满怀着希望和憧憬。
“大人,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将捍海堰修筑出来呢?”晏洛望问。
范仲淹不语。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朝廷拨的专款还没到,没钱怎么修?另一方面海堤还有一百五六十里,算下来要四万民工,需从农户盐丁中征集,范仲淹希望像前面几次一样在闲季大家自愿来,不能为修捍海堰误了耕地煎盐,四万个民工几乎牵涉四万户家庭,耽误一年的生产非同小可。而且撒稻壳定海堤具体位置之法,必须在海潮高涨时,秋季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秋天吧,秋天再见。
一群群人影渐渐淡去,消失在捍海堰的西面,广袤大地上袅袅升起或浓或淡或青或白的炊烟,暮色四合中又星星点点亮起了万家灯火。吴三千四站在范仲淹的身后,轻声道:“大人,辽人和西夏人,骁勇好战像这大海,海潮不定哪天就会突袭而来。我大宋,也需要捍海堰严防牢守。其实那样也是帮了辽国和西夏国,打仗对他们,真没什么好处。”
范仲淹蓦地回身,定定地凝视着这个昔日的小火盐户,他竟有如此见识!此时的大宋朝廷,大部分人——包括先皇真宗皇帝和现在的皇太后——都和林逋、朱宏儒差不多的想法,认为西夏小国不足为患,并居高临下地想教化之;少部分人如武卫、王雀这样的武人,则恨不得一举灭了这些蛮夷,唯我华夏独尊。
只有极少数有识之士,会认为辽人也是人,党项人也是人,会记得圣贤书中“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话语。而这其中恐怕又仅有极少极少,会想到协和万邦的前提,是要先能严防侵犯,杜绝其觊觎之心。
海水正在涨潮,一点点靠近了捍海堰,又一点点沿着堰边升上来,越来越高。海浪轻轻拍打着堤坝,转个圈逃开去,像调皮的孩子在玩耍。如果没有这海堤呢?调皮孩子随时可能翻脸变成恶魔,像挥舞着马刀的西夏兵那样气势汹汹,侵我田地,害我百姓。是故必须要有这捍海堰,方能彼此相安于塞垣内外,有耕无战。
大宋的捍海堰,在哪里?怎么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