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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令顺民心

武卫大惊:“大人!使不得!”一跃上前就要阻拦。官军闻风丧胆的盐子军头领,好容易抓住的,松了绑而且在范大人一个文官身前,是什么后果?

范仲淹笑了笑,说:“我想吴耐不会伤我。是不是?”

果然吴三千四——也许该叫他吴耐——脱了绑缚并不动弹,摇曳灯火中,只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一串串滚落,沾湿了衣襟。晏洛望小心地走上前,撩起他的一头乱发搁在耳后,露出额角一方金印,昏暗光线中仍能辨别出“迭配凉州”四个字。是吴耐,真的是吴耐,那个因为私卖蚕盐被杖脊被发配到千里之外荒僻凉州的小火吴耐。

“吴家老娘临终时回光返照意识清明,看出西门耷不是自家儿子,就又掉了眼泪,说:‘小耐我是看不到了,盼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还是小火煎盐,香呐,你们闻,那个盐味,混着柴草香……’”范仲淹轻声说,“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会的,吴耐以后肯定会小火煎盐’,老人家安心阖目,是含笑离去的。”

吴三千四剧烈地颤抖起来,蓬乱的头发披落,他伸手胡乱捋过,泪水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两片薄唇颤动良久,终于猛地张开,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娘——!”

这一哭,惊天动地山崩石裂;这一哭,翻江倒海般哭尽了小火盐丁的心酸,生离孝子的悲伤,刺配囚徒的冤屈。范仲淹仿佛看见那个春光明媚的海滨盐场中,年轻的小火盐丁手脚麻利地摊灰淋卤,嘴里还欢快地哼着小曲;仿佛看见海潮过后,他赤身在污浊肮脏的水中打捞动使,仍笑嘻嘻地说“重新再煎呗”;仿佛看见西溪河疏浚的冬天,他站在河底,奋力铲起一锹淤泥……

是一次次海潮侵袭,掠走他赖以生存的微薄资产,损害他亲人的健康,改变了他的命运;是日益严格的盐榷,让试图安稳生活的小火一步步沦为私盐贩;是过于残苛的私盐法刑罚,让他从盐丁变为囚犯,不得不离开家乡离开老娘,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而他全家人的理想,只不过是“小火煎盐”而已!

与其使民为盗,何如修捍海堰?何如宽盐禁?国策法令的制定,难道不该上克承于天道,下不违于民欲?难道不该令顺民心?

范仲淹猜想得不错,吴三千四之所以在海边发呆,固然是因拜谒母亲坟墓之后的悲伤自责,更是看到捍海堰之后的震撼感慨:如果早有海堤,怎么会贩卖私盐,怎么会沦为囚犯,怎么会去做盐子军?“不过,西门耷的盐船不是我们劫的。”吴三千四擦干眼泪,抹拭净面孔,依稀恢复了当年小火吴耐的模样,只是额角的金印随着脑袋起伏在灯光中明灭不定,依旧狰狞得刺目。十几桩惊动官府的大案,一桩桩平淡说去,无非是劫盐纲,再低价作为私盐贩卖,赚来的金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百七十一名手下都是差不多的亡命之徒,大多是私盐贩子,私煎盐丁出身,对盐这一改变自己命运的物事了如指掌,又爱又恨。

“十三桩。”成温又数了一遍供状上的供词,“你认的案子只有十三桩。六月十七伍佑场附近、八月十九海州码头、九月十五盐城官道、十月初十涟水军盐纲、十一月初九宝应盐纲,这五桩呢?”

“不是我们干的。”吴三千四清晰肯定地回答,“同西门耷的盐船一样,不是我们。”

“不是你们是谁?”武卫急得拍桌子,“难不成还有个盐子军?”抓到盐子军头领刚觉得万事大吉了,结果外面还有一支!刚刚犯案的那支!那不要过年了,只好接着去搜、去抓!兴化县衙这下可是万众瞩目了!这支盐子军看来更狡猾,隐藏得更深,到哪儿去找!成温拦住焦躁的武卫与同样跳脚的王雀,看看晏洛望也是一脸惊异,又一起望向范仲淹。

“小耐,你刚才说你们劫的盐纲,是低价当私盐卖出,卖给谁?”范仲淹缓缓问道。吴三千四张张口,迟疑着又抿紧了薄唇。

“劫盐纲的手法相似,又特意在现场留下‘吴三千四’的痕迹,对盐子军必然熟悉。六月十七这一次劫案,是在吴三千四盐子军自二月作案三次,官府缉拿不得之后。我猜他们是想,与其付钱买私盐,何如干脆自己劫盐?是为第一次试探。之后见成功地让各方都误认为这也是吴三千四盐子军所为,胆子益大,更加频繁地作案,却又次次瞅准了盐子军的空隙,从未在时间上重叠冲突,所以要不就是盐子军内部有细作,要不就是对盐子军的行动计划熟悉。”范仲淹凝视着吴三千四,一字一句地说,“小耐,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不是因为有家难回,不是因为困窘无奈,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只是,贪婪。”

吴三千四动了动,犹豫不决。

成温插话说道:“恐怕大人还把他们想简单了。如果前五次是为盐,可盐子军从不来泰州,这次何以偏偏选中西溪?明显是冲着大人来的。如果抓不到罪犯,如果他们再到大人辖地抢劫一次,恐怕大人丢乌纱帽算轻的哩。”

吴三千四猛地抬头,额角的金印被灯火照得闪亮灼目,薄唇中迸出了五个字:“淮南安抚使。”

淮南安抚使,又是淮南安抚使。闹市口设折博场,开商盐铺的汪安抚使;那个正遭御史台弹劾,亟需范仲淹走人的汪安抚使。事情如此便讲得通,劫西门耷的盐船,主要是为让范仲淹滚蛋,这是个高明的围魏救赵之策。可惜没料到吴三千四居然是小火吴耐。

之后的事情便有些戏剧化,范仲淹掂量了兴化县衙和西溪盐仓两地人马,料想吴三千四被捕的消息尚未传出去,当机立断果断出击,当夜便用计赚进了汪家庄,更迅雷不及掩耳地全面搜查。结果令人吃惊咂舌:汪家庄东角的盐仓简直堪比西溪盐仓,墙高门阔,堆着满仓白花花的海盐;而失踪的西门耷伴当、十二个船工和几十个同样掳掠而来的民工一起,戴着脚镣正在盐仓中码盐秤盐,见到突袭而至的捕快先是将信将疑,很快就哭成了一片。王雀还搜出几次大案中落在现场的盐子军服饰、腰刀、朴刀,自然刻的都是吴三千四的名字;成温还成功录下汪太公即汪安抚使老太爷的口供,对几次派人冒充盐子军劫持盐纲直认不讳。晏洛望乌骓马快马加鞭,连夜奔到海陵找到了张纶报告;张纶又惊又怒,当即布控安抚司的同时,八百里加急上告朝廷,汪安抚使很快被解去京,满朝哗然。传闻汪安抚使再三辩解他本人毫不知情,都是家人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然而皇太后震怒,到底将汪家全族九十三口全部刺配了岭南。

某日范仲淹正在坐衙,听见门前人喊马嘶地喧嚷,让成温出门看视,半天不见回转,反倒声音越来越大,范仲淹忍不住迈步出门,站在厅前高阶上就愣住了。冬日金色阳光中,赫然整整齐齐的一个玄色方队,马健人壮,见到范仲淹齐齐下马拜倒在地,齐声高喊:“范大人!”震得槐树上的薄雪簌簌而落。吴三千四不知用了什么联络方法,居然将盐子军一百七十一个手下唤来了自愿招安归顺。更奇的是,每人马上都负了个蒲包,顺序交到范仲淹脚下,打开来全是大锭白银,成温领着左右清点,激动得声音都抖:“大人,十万贯!不下十万贯!”

吴三千四笑了笑,金印下的双眸仍如当日小火盐丁般明朗纯净:“听说范大人修捍海堰缺钱?”

腊月二十六这天,西门耷醒过来,范纯瑞告知他盐和伴当、船工都已经找到,西门耷一跃而起,顿时伤好了一半。两人记挂着泰州和扬州那边在等货的下家,不顾众人劝阻,等不及新年就开船下了泰州。西溪盐仓贴出告示,陈延寿敲锣打鼓地宣告盐子军已经招安,盐仓盐路都恢复正常;果然当日就有两艘盐船驶入兑盐,料想新年后西溪河又该是熙熙攘攘地忙碌了。

这日一到衙门口,蒋弘道远远地迎上来,邀他去县盐坊看看,范仲淹自无异议,点点头负手大步走向盐坊。远远地望见门口排着长龙,还没进门,一股海盐的香味扑面袭来,是那种纯粹的、干净的、毫无瑕疵的正宗淮盐香味,范仲淹深吸一口气,仿佛看见了一颗颗雪白晶莹的盐粒。大门敞开着,买好了盐的百姓笑眯眯地拎着盐出来,“今儿盐特别好”“这话讲的,哪天不好了”“划算,讲起来足足六斤,当七斤用”,一句句皆是夸赞。

伸头望去,窗明几净,货架整整齐齐,接待、收款、发货井然有序,七八个厅子正在忙碌,笑容可掬手脚麻利。等一等,那个胖子是谁?范仲淹揉了揉眼睛,当日懒散骄横的王胡吗?自以为是举人出身、傲骄不可一世,待百姓严苛狠厉的正八品县丞吗?

“大人,王县丞这一向都主动在盐坊干活,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买盐的卖盐的一句重话没有,周到客气。咱们今年盐额估计能完成,王县丞功不可没啊!”蒋弘道轻声说。范仲淹侧过头,看着年轻的攒典,他是在由衷地称赞呢。

范仲淹含笑走进盐坊,拍了拍王胡:“王县丞,过了新年就回县衙吧。”王胡错愕抬头,满脸的笑容凝固,语声哽咽地答应着:“是,大人!”范仲淹又拍了拍他,转身出了盐坊。冬日晴好,天空蓝得澄净,范仲淹眯了眯眼睛,看看乐呵呵买盐的人群,笑了。

进了县衙,正踌躇如何处置吴三千四的盐子军,京中传来喜讯:长安盐渠水自行结盐,被视为祥瑞,皇太后下旨大赦天下!兴化县牢中本已稀稀落落,这下索性清空。问吴三千四,他领着一百七十一个盐子军说:“只愿追随大人,修捍海堰。”那一刻,众人明白了他心中的伤痛,明白了他何以在海边望着海堤呆坐。海潮在他心底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加入修捍海堰的队伍是他对过去的懊恨,对未来人生的企盼吧?

范仲淹想来想去,向张纶申请将这一百七十二人单独编队,仿照太祖皇帝“平河盐军”的叫法,命为“捍海巡检”,直接隶属范仲淹手下,专门负责捍海堰的巡视监督。吴三千四大喜过望,当天就带着手下去了海边,查海堰坚牢,问民工勤惫,整个海堤工地顿觉规矩肃整。林逋、朱宏儒估计首期的这段二十三里,年后两个多月即可完工。

年三十这天直干到巳时,范仲淹伫立海边,眺望着新建好的捍海堰蜿蜒绵亘而去,海波微漾,轻轻在坝底打个转又转身逃走,像是知道再不能肆无忌惮地奔腾侵入。散工的民工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范仲淹含笑一一挥手作别,约好了正月二十再见。那边吕小淘急急慌慌地邀吕家兄弟去新建的舀子庙里上个香;董二家的捧着棉袄,嗔怪董二怎么又敞开了衣襟,两口子携手笑盈盈地去了。许二百九硬塞给范仲淹一包大麻花,说是婆娘昨儿特意炸好今早托人捎来给范大人的;魏七大步匆匆走出老远又回头,说小二小三到家了都好,过年时去给大人磕头……

好容易送走民工,又与林逋、朱宏儒再沿海堤巡查了一遍,交待吴三千四和捍海巡检新年期间看好看牢,有意外随时联系,千叮咛万嘱咐地像托孤一般郑重。吴三千四唯唯诺诺诚恳答应,手下巡检有几个忍不住笑出来:“大人您放心!我们头领,不,我们吴巡检对捍海堰比对亲生儿子还关切呢!没日没夜地都守在边上,工棚都不大回!咱家定了今晚守岁,明日正旦都在海堤这儿,当它是祖宗拜祭!”

范仲淹被说得也笑了,一撩袍角转身上马,又回头望望捍海堰,堰下伫立的吴三千四,狠狠心拨转马头,猛夹马腹绝尘而去。

一口气疾驰几十里,进西溪镇天已经黑了,一弯银月印在晏溪河上,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海春轩塔上悬挂着数盏明灯,眼前则有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静谧中一派祥和安宁。范仲淹放轻了马蹄,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和爆竹烟火气,谁家在煮八大碗?谁家熬了一锅鲜?谁家下好了鱼汤面?只愿西溪镇永如此时此刻,只愿天下百姓都能如此时此刻。

青石板路漫过去,三槐堂遥遥在望。老槐树的枝丫伸出了土墙,月光中印下斑斑驳驳的树影,范仲淹仿佛看见了墙后范吴与母亲在厨房忙碌,明月、逢春拎着鞭炮就要点燃,李氏抱着纯祐倚门而望,滕子京暖着陈皮酒,煮海和熬波在芭蕉旁剔翎……连忙扬手击了一鞭,快马奔去。

“大人回来了!”

“范大人回来了!”

“可算等到了!”

将到门前,却听到人声鼎沸,三槐堂前聚着满满一大群人,男女老幼,扶儿携女,而大大小小的箩筐挑担自堂前台阶一直堆到七色街上。范仲淹不解地望过去,铜钱、稻米、麦谷、海盐、棉布、鸡蛋……拜年吗?范仲淹忙跳下马,迎着人群笑了笑,琢磨怎么把这些物事劝他们拿回去。范吴远远地叫:“老爷!劝勿脱!逢春明月讲了几多辰光嘎!”

“大人,听讲修捍海堰的钱不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问。范仲淹认得是茶坊的王大爷,正要回答时,旁边同样白发苍苍的徐老太开口说:“范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恕老身倚老卖老,捍海堰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西溪百姓的事,有难处怎么不和大伙儿讲哩!”

“岂止西溪百姓?与楚、泰、海、通四州,与沿海的农户盐民都有关系!”

“是啊是啊,范大人不该自己扛!”

“听讲盐子军捐了钱!吴三千四都知道,我们偏不知道。”

“对啊,难道我们还不如盐子军?”

群情汹涌,埋怨的话语和神情中满是关切关怀。范仲淹被淹没在人群中,望着一张张温暖的面孔,只觉得眼眶发热,两只手不知何时被几位老人拽住了不放,王大爷颤颤巍巍地继续韶叨:“大人,这些都是乡亲们捐的海堤钱,你拿去修捍海堰,不够的咱再一起想办法!”

“不能,这不能……”范仲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使劲清清嗓子,却像粘住了一样难以张开。滕子京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自己却也仰头望天,不敢再看面前热切的人群。

“咋不行?盐子军的钱你不是收下了?咱不如吴三千四?”

“吴耐我们看着他长大的,他的钱能用,咱的也能用!”

“汪家庄的赃物不是也入官了?不如咱的钱清清白白哩!”

“海堤才修了二十三里,差老了哩!”

“收下吧!收下吧!修海堤!”

“范大人收下!海堤不能只修一段!”

“大人收下!”

“收下!”

范仲淹的视线渐渐模糊,满头大汗中努力张口,声音已经沙哑:“各位父老乡亲听我一言!盐子军的捐款,汪家庄的赃物,那都是入官进库上报朝廷,可不能随意拿去修海堤!不错,我们现在是只有修二十三里的钱款,我在向朝廷申请,我一定尽力!各位相信!”

滕子京大手一挥帮腔:“老乡们不要急嘛!捍海堰一直没停在修嘛!”然而人群并不放手,拉着两人一定要他们收下,继续修海堤。

“大人!大人!”乌骓马的马蹄声响起,伴着晏洛望尖利的声音,兴奋中益显高亢,“张大人来函!朝廷同意拨付修捍海堰的本钱!二十万!整整二十万贯!”

范仲淹霍然转身,乌骓马披着一身银光疾如闪电,晏洛望欢天喜地的身影分外矫健,长臂高高扬起,手中一张公文在月色中粲然生辉。

是因为盐子军的十万贯捐款?

是因为汪家庄的几十万赃物?

是因为二十三里捍海堰即将成功?

是因为兴化县取消了计口配售后,官卖盐课不减反增?

是因为吴三千四的遭遇,汪家庄的意外终于让朝廷认识到:与其使民为盗,使官为贼,何如修捍海堰以安民?

无论如何,捍海堰啊,能全修了!

“噼噼啪啪”,三槐堂中忽然响起了鞭炮声,明月、逢春嬉笑着,又“轰”“隆”飞上一只二踢脚;滕子京笑骂“这两小子”,大步跨过去凑热闹。很快,远远近近的鞭炮响起来,各式各样的烟花绽放在空中,轩峻的海春轩塔在七彩缤纷中皎如琼楼玉宇,爆竹硝烟的热火气迅速弥漫开,西溪镇一片喜气洋洋。范仲淹忽然感觉到衣服被抓住,低头看时,是李氏将范纯祐塞在了自己怀中,小人儿两手抓牢了父亲的衣襟,好奇地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乌溜溜的眼珠被五色烟花照得光彩流溢。

范仲淹搂紧了怀中的儿子,又伸臂拥住了妻子,静静仰首凝望。天长地久般的幸福中忍不住想:天圣二年就要过去,天圣三年,捍海堰一定能修好! UXzHVO762YyPe2c0YP/Gp8F8Y29BaHZkCgdDO/bsYuKhqboktcHhbcWVvoJUBY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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